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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新绛,窑火里闪光

2024-05-29赵靖含

南风窗 2024年11期
关键词:绛州砚台县城

赵靖含

山西三宝是什么?煤、醋、面?

非也;是珐华器、推光漆、澄泥砚。很陌生的名字,也有一个很常见的分类—非物质文化遗产。

人们对山西的误解至深。这座低调的文物大省,在华北平原和黄土高原之间,历尽岁月更迭,其中意涵,绝非几个标签就能概括完。

这一次,不妨从山西一角出发,认识一个中国县城最本真的样子。

山西运城,新绛县绛州澄泥砚生产基地。我在一整面由残次砚台堆砌而成的院墙前,仔细观摩。有一些砚近乎完好,肉眼甚至找不到瑕疵所在。蔺涛坦然地笑了:“放在这里,肯定是烧坏了。”

蔺涛,是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也是绛州澄泥砚的第二代传承人。做一只澄泥砚,最短都需要10个月,但在制作尾声的入窑烧制环节,平均成功率却只有30%。400个耗尽八九个月心血的泥坯送进去,能成200个已是不错。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匠心手作。但,笔墨纸砚,文房四宝,还有多少人在用?我不敢问。

国宝第一市,天下好运城。山西运城,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最多的地级市。黄河自此折身东流入海,故称河东。可人们却很少听过这个城市,因为它是山西少有的,不靠煤、不产煤的城市。

2022年出台的《关于推进以县城为重要载体的城镇化建设的意见》,明确了一个小目标:到2025年,以县城为重要载体的城镇化建设取得重要进展。《意见》有一句表述:“推动非物质文化遗产融入县城建设。”

运城新绛县,蔺氏三代,一方砚台。在上述宏伟的蓝图之下,它只是其中一个闪光的切片;而正是无数个这样的县城故事存在,才得以拼起华夏几千年的完整叙事。

县城文脉

新绛县委宣传部的一位干部对我讲:“一个城市只要有了水,有了河,看上去就有了人气。新绛这个地方非常包容,任何人,任何文化,来到这里都可以共同发展。”

一条汾河自县境东北南梁村入境,在新绛穿城而过,拐弯向西,河道渐宽。古时行船,沿汾河逆流而上走到新绛,再往北河床渐浅。于是,各色货物、商人、能工巧匠都在此集聚,文化的碰撞也随之发生。

这里,便形成了历史悠久的水旱码头,也是晋景公选定的都城。新绛,总被误解为是近现代的新城,其实这里的“新”,指向的是两千余年前的新都。

城中坐落着中国现存最古老的一座官署园林—山西绛守居园池。香港九龙的南莲园池,就是以此为蓝本建造的。从绛守居园池往前是绛州大堂,隋唐名将张士贵在这里设了军帐,用以招兵买马,薛仁贵就在此参军。

但现在,这里是新绛县人民看戏的地方。5月的暮夜,“对新绛来说,这是一个普通的夜晚,绛州大堂外的七星坡上坐满了人,明代的乐楼上演着《狸猫换太子》,历史与现代在时光的长河里不期而遇”。

这段生动的描述亦是那位干部所写,他在考公之前,是一位人民教师,在新绛中学教语文。很多历史故事,也是由他讲给我听,除了澄泥砚—他说:“这一定要由蔺老师亲自来讲。”

他口中的蔺老师,便是蔺涛。在全身心投入澄泥砚的产业传承之前,蔺涛也是教师,在当地教美术,也兼任一些其他科目。留在县城当老师,于世纪之交是一个很普遍的选择,在年轻人苦于城市内卷的当下,甚至形成了一股新的风潮。

但对于千年古县,故事的走向有些不一样。

1986年,新绛县博物馆业务馆长蔺永茂从古籍中筛出了澄泥砚的资料,决定重现这份从明清之际就失传了几百年之久的国宝。

中国四大名砚,洮砚、端砚、歙砚、澄泥砚,其中只有澄泥砚不是石头所制。它比其他砚台多一道烧制工序,失败率也更高。

譬如南唐《贾氏谈录》载:“绛人善制澄泥砚,缝绢囊置汾水中,逾年而后取,泥沙之细者已实囊矣,陶为砚,水不涸焉。”柳公权在《论研》中写:“蓄砚以青州为第一名,绛州次之,后始重端、歙、临洮。”

乾隆皇帝爱好收集砚台,称“汾水之泥,色古质润”。但那时,这位书法帝王也只能挖来汾河泥沙,找到宫廷造办处仿制澄泥砚,终究不得其法。

蔺永茂,是蔺涛的父亲。那一年,蔺涛18岁,从稷山县的一所师范学校毕业后,按部就班地分到了工作。但蔺永茂反复在儿子耳边念叨,让蔺涛和自己一起钻研这个只存于记载中的砚台。

他们翻遍了能找到的所有书籍,到现在,仅是蔺涛的书已经堆满了一层楼、四个房间。

中国四大名砚,洮砚、端砚、歙砚、澄泥砚,其中只有澄泥砚不是石头所制。它比其他砚台多一道烧制工序,失败率也更高。

从制作手法上,澄泥砚属于陶瓷。但普通陶瓷的坯体只需3~5毫米,砚台却需要3厘米,最小的也需要2.8厘米,大硯台则需要7~8厘米厚。

因此,做澄泥砚,第一是心态要好。一方砚台准备了10个月,从选泥、发酵、阴干到雕刻,最难的却是最后入窑烧制的那一关,“一把火,能烧成就成,成不了就拉倒”。

1995年前后,蔺氏父子已经试验将近10年,做出来了一些颇有名气的作品,还在北京获了个金奖。但回来以后,仍然连续有五六窑都烧破。最苦恼的是,破了以后找不见原因。

2023年,东方甄选和山西合作,来到绛州澄泥砚研究所选品,对方说播一次,至少要准备1万~2万件货品,要是出货量跟不上,售后就很难处理,于是合作暂时没成。蔺涛带我走到澄泥砚的堆放区,摊开手道:“辛苦了一年才给人家存了2000件,还是小砚台。”

做了40年,蔺涛从来不敢夸口说哪一窑肯定能烧成,一切都听天由命。他为此写下座右铭: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除了是否烧得完整,能烧出什么颜色,也要看“命”。前30年,蔺涛偶得了几方绿色的砚台,但后来照着同样的手法烧制,却不再有了。

蔺永茂有一回对蔺涛讲:“你做了这么多年,就不能控制一点。比方这一窑我要什么颜色,就什么颜色。”蔺涛把脸皱成苦瓜:“好老天,要把千百年来古人的偶然性,让我在几十年里面把它变成必然性,太难了。”

汾水悠悠,经年未绝。“取之于水而成之于火”的澄泥砚,入窑一色,出窑万千。其中,不仅有县城文脉的赓续,也饱含了无尽的人生哲思。

非遗产业化

单纯卖砚台,在这个时代显得多少有些脱节。今天能卖出去一点,明天也行,但后天呢?还有多少人会真正记得砚台的价值,能触摸它背后的肌理?

蔺涛曾接过一个电话,来自深圳福田。开出的条件很诱人,去深圳创业5年,一年补贴120万,房租另外补助。高额补贴背后唯一的要求,是全职去深圳。条件很诱人,但蔺涛拒绝了。“还真去不了,离不开新绛。”

这里是澄泥砚的故乡,蔺涛始终想扎根于此,再把澄泥砚以更丰富的形式发扬出去。

早在2009年,蔺涛就拍下了一块地,决定将它打造为绛州澄泥砚文化产业园。2013年左右,他辞去了老师的工作,开始全心投入澄泥砚;十多年过去,直到2023年才将产业园二期主体完工,今年还在陆续装修,已经投入了约7000万。

2017年前后,一期陆陆续续建好,新绛县委县政府的人来看场地,直说这么大的地方,只放一个澄泥砚很可惜,便撮合蔺涛把县里大大小小,一共32家传统非遗文化企业都引进来,作集中展示。

7年过去,蔺涛没问他们要一分房租。“文化要靠养,慢慢积累、延续,着急肯定是做不成的。”他很清楚,许多人不投资文化,因为这个产业真的是见效慢,还有这种情怀的人,被说成“傻子才干这事儿”。

这种事,蔺涛还不止干了一件。在离县城20公里的光村澄泥砚生产基地,他也帮村里腾了个地方做博物馆,展示这座历史文化古村的村史和古董。

说起来很轻松,但他的笑容背后明显有一丝“熬过去了”的释怀。澄泥砚是一个很慢的产业,现金流的运转周期,像澄泥发酵一样漫长。在这个钱找钱的时代里,光靠情怀,没有办法喂养研究所上下几十人的匠心。

今年4月底,运城市场监管局(知识产权局)通知蔺涛在内的100多家企业去开会,专门讲解了知识产权质押融资的政策。蔺涛意识到“这是可喜的变化”,过去他遇到过很多困难的时刻,但现在“有盼头了”。

在产业园里,蔺涛指向一栋蓝色的楼。“那是我们员工的公寓楼,员工成本价入住在县城里,170平方米大,在这里结婚生子没问题。”

员工,也可以说是他的徒弟。主要做澄泥砚的有30多人,其中大部分都是女性。她们学历不高,留守在县城,跟着蔺涛学做澄泥砚,不仅赚钱养家,还提升了自身的价值感。

在生产基地,蔺涛专门设了一个长桌,用于摆放徒弟们收获的荣誉。绛州澄泥砚研制所,也是挂牌的“妇女之家”,女工们的荣誉包括但不限于“三晋巧姐”“河东巧姐”“绛州巧姐”等等。

蔺涛还让她们去清华、北大、同济这些名校交流学习。徒弟们心慌,担心自己学历不高,在山西村县里待了半生,去了名校宛如“聋哑”,听不懂。蔺涛说:“你们每次学习,听一句话、记一句话就行了。”

他还是把那句话挂在嘴边,说给她们听,也说给自己听:“这是一个慢慢积累的过程。”有20多人,跟着蔺涛干了20多年,刚开始只是想赚个钱,现在“把青春热血都奉献到事业上来了”。

“取之于水而成之于火”的澄泥砚,入窑一色,出窑万千。其中,不仅有县城文脉的赓续,也饱含了无尽的人生哲思。

绛州澄泥砚生产基地,依着福胜寺而建,那里竖立着有“中国最美菩萨”之称的元代彩色悬塑渡海观音。驾车前往基地的途中,蔺涛告诉我,路边可见的,皆是古民居。

蔺涛七八岁的时候,在自家门口玩泥巴墩子,从里面敲出了两头完好的石狮。他才知道,那是许多年前,爷爷为了保护这个两百多年的文物不被破坏,所做的努力。如今,蔺涛家的门头,是当地保存最好的民居之一。

很多事情,也许在许多年前就有了楔子,年深月久,又在今天落下回响。蔺氏父子也不清楚,到底是在何时,把文物保护和非遗传承的担子,扛了一部分在自己肩上的—尽管那是史书上微不足道的一个角落,他们却是几代人全情投入。

生活在这样一个书写了岁月的地方,人们都在潜移默化中有所感知,很多东西,没有办法丢掉。忘记历史,何言未来?

一代接一代

蔺涛做过一方舜吟南风砚,灵感来源于舜帝为运城所作的《南风歌》。

他几乎倒背如流:“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徐徐而来,可以解决老百姓的忧愁。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南风来得刚好,可以给老百姓带来财富。”

这一方砚台也被纳入运城的市礼之一,为众多名人政客所藏。除此之外,蔺涛还花费十年制作“一县一砚”系列,为山西省117个县(市、区)制作专属砚台。

蔺涛所制的砚台,造型古典,花纹繁美,将山西文化和澄泥砚深度结合。

但在展台上还有另一种风格:掌心大小的砚台,以“水滴”“核桃”“琴”等为造型,没有赘余的花纹,更接近现代国潮审美,兼具实用和简约主义。蔺涛说:“别人做的,卖得可好了。”

他口中的别人,正是自己的儿子蔺子麟。2012年,蔺子麟前往韩国留学,在首尔国民大学陶瓷工业专业学习,2019年回到国内。

与父亲对砚台所寄予的历史厚重感不同,蔺子麟设计的砚台尺寸偏小、单价较低,更偏向于年轻的普通消费群体,用他的話说就是:“我们两个人没有太多的干扰,走的路子不一样。”

今年春天,蔺子麟烧出了许多颜色各异的砚台,就包括蔺涛心心念念的绿色。蔺涛骄傲地掏出手机里的照片说:“可漂亮了。”

蔺子麟同样也用“别人”来指代父亲。蔺涛为了产业园的事情忙忙碌碌,蔺子麟说:“管不着别人。”但被问及为何下定决心回国时,他又脱口而出:“看我爸太累了。一个人做那么多事情。”

蔺涛打心眼里骄傲于蔺子麟的回归,他告诉我:“县里另一位做青铜的非遗传承人,儿子不乐意做这个,他发愁得很。还有安徽泾县做纸的曹大师,现在也因为后继无人而犯难。”

和蔺涛一样,蔺子麟也没有意识到有一个什么时刻存在,让他下定决心要去做澄泥砚这件事。好像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

小时候,蔺子麟看见村里人盖房子,从河里搬来泥沙,盖房的沙子需要把泥淘洗干净,他便去把泥捡回来,给父亲做试验。父亲也会给他一些泥,让他自己随意发挥做些手工,再把他的作品放进窑里烧制。

他在首尔念大学时,老师知道他家是做砚台的,也会刻意让他往砚台的方向研究。

他的又一窑砚台出炉,颜色精妙:乌金色、蟹壳青、鳝鱼黄(偏红)、豆沙绿、朱砂红。

四五年前,蔺子麟刚回国时,烧了好几窑都是破的,“烦躁得不行”。蔺涛安慰:“你再多烧破几窑就好了。”

如今,他烧出了令蔺涛比之不及的豆沙绿砚台。蔺涛也在这一刻发现传承的意义,有时候,一代人做不成的事情,就是需要几代人来接力做下去。

蔺子麟的很多作品,都来自爷爷蔺永茂的启发。5月,他的又一窑砚台出炉,颜色精妙:乌金色、蟹壳青、鳝鱼黄(偏红)、豆沙绿、朱砂红。

尽管是第三代传承人,但蔺子麟并没有将传承视为自己身上很了不得的标签,只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很喜欢的事情。试验失败和烧制成功在生命里反复出现,他不像父亲那样爱笑,总是透过电话那头深深地叹气:“知道澄泥砚的人太少了。”

大城市眼界开阔很多,可以看画展,或者新出的一些设计,但对于蔺子麟来说,小县城更适合安心地做东西。他很崇拜那些为了一个作品可以等上几年甚至更久的大师,“那不是金钱所能衡量的价值”。

以前,只有爷爷和父亲拥有单独的印章。今年,蔺子麟也有自己的刻印了。在烧出彩色砚台后的一个清晨,他又发了一条朋友圈,“梦见烧了一晚上的窑”。

蔺涛和蔺子麟,都在这座小小的新绛城中,往自己认定的方向走去。

临走时,蔺涛得知我要搬家,找来了一些绛州木版年画,两幅钟馗图,一幅关公像,用信封敛好,嘱咐我贴在新房里,可以“驱邪增福”。

时代在向前走,向着光亮的地方加速狂奔。

但总有一些事不会湮没于尘土,总有一些县城,一些人,不会忘记来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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