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明月照姑苏
2024-05-22马海轶
【作者简介】马海轶,原籍甘肃定西,现居青海西宁。出版有诗集《秘密的季节》《公交站遇见豹子》、散文集《西北偏北的海拔》、文学评论集《旁观》等数种。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青海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取名记
去年,老朋友成立夫喜得贵子,托我为小宝贝取名。中国人认为,名字与人的命运、前途有着密切的关系,所谓名不虚传、名副其实说的都是这个道理。在强大的传统影响下,给孩子取名就成了一件大事,必须托付给信得过的人。立夫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我既感到无上光荣,也感到任重道远,决定谨慎以对。于是废寝忘食开始长考。想了两天两夜,经历了“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两个境界,在第三天黎明,终于迎来了“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毅然决然给小贤侄想出了“成吉思”这个名字。
知道一点西方哲学皮毛的人,从这个名字或许能想到帕斯卡那个著名的论断:“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而人类全部的尊严在于思想。熟悉中国历史的人,从这个名字不难想到“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由上述这“两个想到”可见,我洋为中用,古为今用,内涵借用,跨界拓展所取的这个名字,既有对人的本质使命的探索和昭示,也有向古代伟大人物的致敬。此名有迹可循,有据可查,既古典,又现代,重复率低,音节铿锵,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一言一蔽之,是一个实现了创新的好名字。
不意立夫对此名,对我的劳动未能表现出应有的尊重和喜爱。他斜睨着这三个字,露出有欠庄重的神情。虽然他知道我们历史上有个名叫“成吉思汗”的猛人,但这点知识害了他。他理所当然认为“成吉思”是抄袭来的,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他自然而然不能领悟“成吉思”摆脱历史名词的桎梏,独立出来之后焕发的新意。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他长时间不读书,不百度,孤陋寡闻,知识贫乏,竟然不知道“汗”是古代少数民族的一种职务或职称。而是自作聪明,望文生义,认为成吉思汗是北方一个叫成吉思的人出的汗。他说,大凡是人,不管成人,还是小孩,有汗才是正常的,没汗就麻烦了。
不出所料,最后他参考我提供的另案,给儿子取名成一功。小牛撅尾巴,大力士背键盘,他还来劲了,扬言二胎争取生一个女孩,名字就叫成一果。好吧,好吧。不過话说回来,这另案之所以被称为备案,是因为其有局限性。取名首先要叫得响,其次要有内涵,再其次要独特新颖。“成一功”“成一果”勉强算是响亮,但却没有文化,更谈不上独特。这世界上的人,谁不昼思夜想着成功?就我周围,不知道有多少个“马成功”。可真正成功了的,寥若晨星。愿望很美好,现实很骨感。一不小心,吾从众就会滑向媚俗和庸俗。再着,我不理解的是:成功就成功,成果就成果,为什么要在中间加个“一”?成功,成果,不是越多越好吗?虽有腹诽,但毕竟是朋友的盛事,朋友的宝贝我又何必多嘴,惹人讨厌?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任他去吧。
领奖记
接到电话,说自己是某某银行的,通知我获了百万大奖。来电语气沉着,官话标准,音质优美,几乎就不像是骗子的调子和音色。活了半辈子,天上的肉馅饼终于砸到了寡人头上,我得积极点呀。于是问她具体哪个银行,在什么位置。哦,定位发过来了,原来就在不远的地方。
此时此刻,我的文案正在排队接受审查,而我正赶上闲得发慌,不找点乐子,又怎能对得起时代和岁月?我问她:该奖能不能亲自到现场领取?她说:完全可以呀。好吧,既然我获得了考察百万级别骗子的机会,为什么不抓住呢?于是,我沐浴一番,不辞辛苦,来到银行。
大厅遇到一位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因为她戴着口罩,可视面积大大减少,所以我注意到镜片后的是一双单眼皮。我向她复述了刚才的电话内容。她否认自己以及银行所有的女神,给我打过这种电话。她还补充说,百万大奖只在骗子那边才有可能,她们这边始终做的是正经生意。显然,她以为我是真来领奖金,语气中夹杂嘲讽和嫌弃。
我也不好意思起来。出门的时候,本想拿两个搬家时用过的蛇皮袋子,好装百万的钞票。后来因为上卫生间打岔没拿。如果拿着那玩意儿,我将更加不好意思。我正在暗自庆幸,单眼皮突然问我:你有没有本行的借记卡,你完全有可能在本行正在进行的活动中获得一笔话费。
好嘞,既然没有一等一的好事,有二等一的好事也成啊。我慨然拍出借记卡。就在那瞬间,我看见单眼皮嫣然一笑。我突然心生狐疑,觉得刚才那个电话就是她打来的,目的就是引我上她的小勾勾。所以输入密码时故意输错密码。她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用美丽的单眼皮里挤出来的目光瞅着我,辅导我输入正确的密码。
这个卡里只有几千块钱,我也太小心眼了。我在现场及时鄙视了自己,然后输入正确的密码,但系统提示密码有误。我以为自己手指残废,再次输入正确密码,系统仍然提示密码有误。她用古怪的目光逼视和鄙视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心想,难道我的密码是智能的,因她的急迫而心生疑虑,变成真正的密码了?
我知道再尝试下去,卡会自动锁死。看来这话费坚决不能要了。于是深表遗憾,与单眼皮制服姑娘告别。她有点气急败坏,完全不想理我了。这样也好,我转身到旁边的自动柜员机上,用该卡向另一个卡转了2.0元,交易相当顺利。哦,密码果然没错。走出银行好远,我才意识到,没有向单眼皮祝福女神节快乐。
约稿记
肖畴在报纸任副刊编辑时,向我约稿,说我是新锐,需要以军团规模重点推出。当时我初出茅庐,有人抬举,直接反应就是欣喜若狂,急急忙忙,整理了一大组诗给肖畴寄去。那时没有手机、电子邮箱和电子版这些名堂。稿件必须手写,一个字一个字,誊在方格纸上,装到信封里,投到绿色邮箱里。我从小多疑,不相信路边的邮桶,往往跑老远,投到邮局的邮箱里才放心。
寄走稿件,接下来就是等待。改革开放初期不像现在,人人都可上网,人人都可发表。那时人们的发表欲望较强,发表渠道却不多,对能够发表作品,寄予了很大希望。希望越大,情感就越强烈,情感越强烈,就越期待和焦急。想象自己的一大组诗,成建制出现在报纸副刊,以不可阻遏之势,给当地文坛投下震撼弹,兴奋得吃不好饭,睡不着觉,用寝食难安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报纸终于在街头亭子、单位报栏和办公室出现了。翻到副刊,赫然打头的却是肖畴军团,他的10首诗大大方方印在头题,在其下边,孤零零印着我的一首诗。版面也很难看,头重脚轻,随时可能一头扎向地面。说实话,我第一眼看到时,有点不知所措,难以接受。接着有点愤怒,觉得肖畴不该如此侮辱别人。恨不得自己的那首诗并未出现在那个位置,做人家的陪衬。当然,最后不得不接受活生生的事实。除此之外,再有什么好办法?
不久在一个饭局上碰到,我还是叫他肖畴兄。喝了好几杯啤酒后,我才问他:“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重点推出的是谁啊?”肖畴表情显得轻松,事实上态度也很淡定,他遇到的这类事情多了,所以对付起来游刃有余:“你的诗歌写得好啊,你一首抵我十首,这就是以一当十啊!”他的解释真的很牛。他肯定也觉察到了自己的聪明,说完后,用手捋了捋头发,仰起脖子喝了一口酒,自我感觉好得冲出了天际线。在场的一位年轻女作者,忍不住赞美他:“我觉得肖老师巨机智,巨有才,巨潇洒。”说这话时,她的身体也禁不住向三巨老师那边倾斜过去。在这种氛围里,我只有“呵呵”了,虽然当时“呵呵”应用得还不像今天这么普遍。
这件事多少还是留下了后遗症。此后我只把笛卡尔当作真正的老师。觉得凡事不要轻信就对了。遇到编辑亲自约稿,或者承诺重点推出之类,我总能保持冷静、克制和低调,绝不预先喜形于色或者产生非分之想。我坚持凡事等一等。随着科技发展,如今水落石出的速度大大加快。这事还教会我认识事物的新角度。有道是“人一之,我十之”。我敏锐觉察到,这与肖畴兄做编辑的指导思想是一脉相承的:人一首,自己十首。但语言许多时候是为设置陷阱而存在的。遇到千锤百炼形成的口號或者格言,更有必要借鉴笛卡尔的哲学精神。
投稿记
草明是我从前的朋友,失去联系多年了,但我还时不时想起她。
那年她被借调到北京某刊物做编辑。我投了一篇稿子。过了很长时间,还没消息。心里忐忑,怕给她添麻烦,就去信问她有没有困难,不要勉强云云。
很快就等到了她的回话:“你的文字让我知道,诗歌和哲学的结合是一件美妙的事。寄来的稿子我很喜欢,已编。总编还没有签署意见。”
一般来说,在体制里的人,说到这里,也就可以了。但草明却继续说:“这里的领导是外行,经常要给‘一轮明月照姑苏后面加上‘等地,还呵斥我们责任编辑:‘明月只照姑苏么?显然不是嘛!负点责任,有点常识,好吗?所以,现在还不知道,你的稿子是否能通过终审。”
与其说草明说服了我,不如说她总编的水平折服了我,我衷心安慰她:“没关系啦,值得同情的倒是这位总编。虽然他说话还算风趣,可是他的内心荒芜,即使一轮明月专门去照他,看到的除了杂草还是杂草。”
这是2006年的事。今天,我意外看见一则旧闻,“一轮明月照姑苏等地”的总编负责的刊物,在数年前就已停刊了。总编,草明,以及诗歌与哲学结合的美妙不知所踪。可人非物是,一轮明月,在农历每月的三五之夜,依然朗照着姑苏,甚至姑苏以外的其他地方。
在这样的夜晚,我有时会想起草明,虽然失去联系多年了,但我们毕竟从前是朋友。
优盘记
百度解释,U盘是USB盘的简称,根据谐音也可称“优盘”。U盘是闪存的一种,所以也有人叫它“闪盘”。它可以拷贝或者迁移资料,是计算机上工作不可或缺的小帮手。本人做工糊口,经常用到电脑和文档,被迫与USB盘结下了不解之缘。不过我既不叫它“U盘”,也不称它“闪盘”,我认为前者适合专业,后者偏向时髦。我自觉既不专业,也非先锋,更愿意使用“优盘”这个名称。优盘来自谐音,取其大概,模糊正是文学语言的特征之一。
我自觉是细心的人,但时不时会丢失优盘,而且优盘体积越小,丢失得越快。有一次刚从库房领了一个,袖珍型的,像童话里的小仙子,初见之下,我就爱上了她。甚至爱不释手,忍不住把玩了一阵。回到办公室,就找不见了。另一次,我在电子城看到一个野蛮气质的小优盘,也是一见倾心,毫不犹豫,买了一个。出来在大排档吃饭前,迫不及待打开包装,欣赏了一番她的小巧妙,小狂野,小蛮横,还有她那精致的小格式。饭后回家,只剩下包装盒,摸遍全身,也不见她的踪迹,不知何时逃逸到了何方。或许过分的爱真是一种羁绊,爱得越热烈,被爱之物越想挣脱,于是终于挣脱了。
除了“小”容易丢失外,另外一种情形是,越重要越容易丢失。有时,当我将重要方案、重要文档、重要图片、重要视频、重要秘笈、重要发现发明和特别创新成果存到优盘,它因为替我承担、保存、保护和保密而变得重要时,就会突然走失不见。可以想象,那是我没日没夜、黑汗白汗、殚尽竭虑的成果,那是证明我勤劳善良、聪明智慧的唯一证据,那是我横溢的才华和卓越想象力的具体体现,一句话,那是我全部精神文明的成果。现在被优盘悉数打包,脚底抹油开溜了。留给我的只有心跳、震惊、懊丧和疼痛。用黄连树上结苦瓜形容我的心境一点都不为过。
有鉴于此,我采取各种办法,防患于未然,防止优盘丢失。最经常用的办法是捆绑。用根细牢的特制绳子,把优盘串在钥匙链上,须臾不离老身。晚上我睡觉了,它还被绳子拴着;其次常用的办法是圈禁,将它固定在书桌左手第二个抽屉第一个格子里,使用时短暂拿出来,拷贝完了及时收押,从不带它离开房间一步,更不用说带它上超市公园。既使如此,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为此就能用到第三种办法,就是声明所有权,我的优盘上贴了标签,注明我的姓名和联系方式。万一丢了,好心人也可联系到急到快要失心疯的我。
优盘丢失之后,大部分杳如黄鹤,一去不回了,但在漫长的丢失史上,也有少数找回的例外。一次在家里书桌上操作,到了关键阶段,想备份了心安,明明前一刻还在的优盘不见了,只好转移工作重心,开始寻找。起先是在桌面上小找,后来是桌子底下及附近的角落里中找,最后是翻箱倒柜,甚至移开了笨重的家具大找。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绝望之时,瘫坐在椅子上,不知咋的,竟将手伸向CD的转盘架,在幽暗的角落,中指指尖触到了它,这下惊喜得我只想放声大哭。
另一次是在办公室,工作结束之后,我着意拔下优盘,将它拴到钥匙链上,链子则挂在裤带上。但第二日使用时,钥匙在,链子在,就是优盘不在。我赶紧自我搜身,连背心和裤头都捏遍了。接着紧急动员周围的社会力量,开展“寻盘行动”。优盘不再是优盘,而是一艘UFO。办公室顿时变成了孔大山的“宇宙探索编辑部”。经过一番忙乱,自然是一无所获。最后收拾因为寻找搞乱的场面,去倒垃圾,拿起篓子的瞬间,天空突然轰鸣一声,一道光芒击穿脑洞,我的神思穿越时间隧道,径直落入垃圾篓。我急忙伸手在垃圾里摸索,在垃圾的暧昧和粘稠中捞起了它。我亲吻它,顺带想亲吻人间的各种垃圾。
我们乡下民谚云:不走的路儿走三遭;《道德经》写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在哲学、宗教、社会和文化里有丰富的象征意义。因此,我的优盘必须丢失三次,才能上升到文化的层次高度。第三次丢失优盘是在前不久,在经历一段时间沮丧之后,我开始重新补写方案和其他文字,随着工作进展,优盘丢失带给我的忧伤和痛苦基本平复。就在此时,有一天我突然在同事办公桌上发现了它。同事模棱两可,说不清它到底是谁的,怎么到了他的地盘。我请他打开优盘,显示文件夹其中之一被命名为“铁匠”。这是我给自己取的一个号。“铁”来自江湖上盛行的“马海铁”,“铁匠”的意思是“打铁的匠人”。就这样,我的同事发现自己遇到铁匠了,很快权衡一下自己的硬度,乖乖将优盘归还给我了。
我在失而复得的优盘里,发现了20G文件,而且许多是没有备份的孤本。我一边庆幸,一边后怕得出了一身又一身冷汗。这个优盘已经玩过一次调皮的游戏,弄不好历史还会重演第二次。被同一块石头绊倒的,不是傻蛋就是蠢蛋。为了避免成为这两种蛋,我毅然决然采取了三合一的措施:在盘上先贴了“铁匠”及其通联信息标贴,然后网购了一根绳子,两头都有活扣,双重保险,用它死死拴住优盘,再在书桌醒目的地方,砸了一枚钉子,之后把优盘拴在钉子上。如此这般,我每时每刻都能看到它。束缚它的那根绳子颜色艳丽,充分显示了我与它之间世俗而又紧绷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