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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李商隐怨刺诗对《诗经·国风》的继承和发展

2024-04-22罗洋

青年文学家 2024年6期
关键词:国风君王李商隐

罗洋

“怨刺”一词始于汉代班固《汉书·礼乐志》:“周道始缺,怨刺之诗起。”但怨刺诗的理论来源和实际创作应该追溯到先秦时期。《论语·阳货》里记载了孔子的这样一段话:“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这便是怨刺诗的理论开端了。而实际创作开端则是《诗经》中的“变风”“变雅”。屈原因为被君王贬谪,也吟咏出了不同于《诗经》风格的另一种怨刺诗。《诗经》和屈原共同达到了怨刺诗的高峰,但后面的两汉魏晋南北朝,怨刺诗的实际创作却处于一种低迷状态。宋代郭茂倩编撰的《乐府诗集》里只辑录了两汉的九首怨刺诗,汉以后的魏晋南北朝只有阮籍、左思、张华、鲍照等创作了一些比较零星的怨刺诗。到了唐朝安史之乱后,怨刺诗重新焕发生机,达到了继《诗经》和屈原后的另一个高峰。从初唐到唐亡,怨刺诗人名家辈出,陈子昂、李杜、元白、刘柳、小李杜等皆有佳篇,其中李商隐的怨刺诗思想价值和审美价值兼备,是唐朝怨刺诗的精品。

一、《诗经·国风》中的怨刺诗

在《诗经·国风》中,怨刺诗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一刺统治者之淫乱、残暴。例如,《邶风·新台》刺卫宣公劫夺儿媳;《齐风·南山》刺齐襄公淫乱,与同父异母的妹妹文姜私通;《陈风·株林》刺陈灵公和夏姬淫乱;《秦风·黄鸟》虽是怨天“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实是刺秦穆公以忠良殉葬的残暴。二刺统治阶级不劳而获、残酷剥削、德不配位。《豳风·七月》叙述了当时农民一年到头儿艰苦的劳动过程和他们悲惨的生活状况。他们缝衣、采桑、狩猎、酿酒,但所收获的成果却被贵族所占有,贵族什么都不用做,理所当然地享受一切。我们可以看到底层百姓和高层贵族生活之悬殊,感受到百姓的不满和哀怨。《鄘风·相鼠》刺统治阶级无礼。统治阶级制定礼仪欺骗、统治百姓,但他们本身的行为是最无耻、最无礼的,以至于百姓发出“不死何为”“不死何俟”“胡不遄死”这样直接大胆的咒骂。三刺乱国奸佞。以《郑风·清人》和《陈风·墓门》为代表。前者刺郑国将领高克抵御敌人的时候消极不抵抗,最后军队溃败,自己也逃亡到其他国家去。诗歌极力渲染战马的雄壮和武器的精美,和最后的结局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后者刺陈国乱臣贼子陈佗。陈佗趁君王生病,把太子杀了。君王死后,陈佗自立为王,引起国家大乱。最后,蔡国为陈国平乱,杀了陈佗。

《诗经·国风》的政治怨刺诗,讽刺内容多样,对于国家政治不平之事皆刺于诗中。其中有《鄘风·相鼠》这样直接的咒骂式直讽,也有《魏风·硕鼠》这样一种含而不露,以比兴手法来表达诗人情感的婉讽。

二、李商隐的怨刺诗

李诗充分继承了《诗经·国风》怨刺诗的思想价值和审美价值。君主、权臣、奸臣、小人都在其讽刺之列。在李诗中我们还看到了真、善、美的和谐统一。“真”即有的放矢,确有其事才能怨、才能刺,不能无病呻吟。就算有所虚构,也必须在真实的基础上延伸。《诗经·国风》的政治怨刺诗皆是“真”,没有半点儿虚构。而李商隐的部分怨刺诗则是在原有真实的基础上作合理的虚构延伸,虽是虚幻,但让人感覺就是如此,更加富有韵味。“善”是诗人作诗意图的体现。怨刺的目的并不是单纯把那些不好、丑陋的事揭发出来而供大家和自己作乐,而是要“闻之者足以戒”,是要让这些事件的主人公停止并改正这些荒唐、不好的行为,给后来者以警戒作用。这才是怨刺之善。这一点《诗经·国风》和李商隐的怨刺诗皆是如此。《风》的语言具有一种原始、淳朴的自然之美。而李诗的语言经过锤炼,则有一种绮丽、深情、隐秘之美。下面就以李商隐的怨刺诗来作简单的分析。

(一)刺君

我国古代的封建王朝大多是君主专制制度。在这种政体下,君王的品性对国家兴衰治乱有着极为重要的影响。从玄宗开始,到宣宗结束,李商隐一共讽刺七个唐朝皇帝。玄宗之因色误国,荒淫纵欲;德宗之猜忌之过;宪宗之好神仙;敬宗之骄奢淫逸;文宗之苟且偷生;武宗惑于神仙方术,好女宠和游猎;宣宗穷兵拓土,宠外戚。而求仙和好色几乎是晚唐诸帝的通病。《马嵬二首》其二云:“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杨妃已死的事实和海外招魂的虚幻,太平盛世的鸡人报晓和战乱奔逃的虎旅宵柝,七夕的山盟海誓和现在的六军驻马,到最后君王不能护妃和民间莫愁夫妇白头偕老,每一联都有对照,每一联都有诗人辛辣的讽刺。姜炳璋赞曰:“八句一气捖搏,魄力甚雄,而讽刺悠然,使人微会,仍不失立言之体也。”(《选玉溪生诗补说》)

神仙本是虚妄事,可怜君王不自知。李商隐一生历经宪、穆、敬、文、武、宣六朝,六朝中有三个皇帝皆是服食丹药暴毙。《旧唐书》载:“上(宪宗)自服药不佳,数不视朝,人情忷惧,及悟出道上语,京城稍安……上崩于大明宫之中和殿,享年四十三。时以暴崩,皆言内官陈弘志弑逆,史氏讳而不书。”“上(穆宗)饵金石之药……上崩于寝殿,时年三十。”“帝(武宗)重方士,颇服食修摄,亲受法篆。至是药躁,喜怒失常,疾既笃,旬日不能言……是日崩,时年三十三。”李商隐少年时也曾学道于玉阳山,但他对神仙之虚妄看得很透彻。例如,《汉宫词》写道:“青雀西飞竟未回,君王长在集灵台。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赐金茎露一杯。”青雀是西王母的信使,青雀未回,王母亦不来,而君王仍常守于集灵台。三四句则作一假设。方士云以金茎所承云表之露和玉屑服之可成仙。那么,汉武帝为何不赐一杯给相如治疗消渴疾呢?如不能治愈人间疾病,又怎能成仙呢?求仙无益。《瑶池》有云:“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西王母开绮窗以待穆王,而“黄竹歌声动地哀”则暗示穆王已死,可西王母内心还在疑惑穆王因何事耽搁不来相见。不遇仙不得长生,遇仙亦不得长生,仙之虚妄,可见一斑。

(二)刺权臣

权臣即身居高位,掌握朝廷政治之人。他们手握重权,本该成为朝廷肱股之臣,辅佐君王治理好国家,却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尽到自己的责任。文宗大和九年(835)十一月发生了著名的大惨剧—甘露之变。文宗与权臣李训、郑注等密谋除去横行朝廷之阉党,但因准备不完全,加上运气欠佳,最终计划失败,参与谋划的李训、郑注等人被杀,未参与谋划的宰相贾餗、王涯等也遭受池鱼之殃,被族灭,是时“流血千门,僵尸万计”(《曲江》),史称“甘露之变”。这件事给了李商隐极大的震撼,于是他写下了《有感二首》。其一怨李训无远谋,其二责文宗不能知人善用。在诗中,他把李训比作袁绍,肯定了他诛灭宦官的“素心”,但也指责他投机取巧和缺乏谋划,最后的结果是自己“自取屈氂诛”、君王“因劳下殿趋”、无辜者“鬼箓分朝部”,何其悲也。李商隐在结尾也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敢云堪恸哭,未免怨洪炉。”悲剧之原因“系人不系天”(《行次西郊作一百韵》),是文宗任人不善,是李训志大谋浅。在《有感二首》之后,李商隐又作了《重有感》。此诗感昭义节度使刘从谏多次上疏请王涯等罪名(实是警诫宦官不要再轻举妄动),对从谏予以肯定;但另一方面又怨其不能再进一步,进京勤王,剪除阉竖。诗云:“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从谏镇昭义,一为藩镇之豪强,二则近都城,有“得上游”之便。“须”则云必要性。“宜次”却“未次”,怨也。颈联和尾联即期冀从谏解君王蛟龙失水之困,作鹰隼搏杀奸宦,使京城之哭声消散。情之深,怨之切。

(三)刺奸臣

奸臣者,也是手掌大权之人。与权臣相比,权臣有功有过,李商隐怨其过,而奸臣者无一功而多无益于国家之过。藩镇之臣,如从谏有上疏功者是少数,其多是为私欲而相互争斗的利己主義者。对于他们,李商隐没有丝毫客气,刺之为好斗之鸡。《赋得鸡》云:“稻粱犹足活诸雏,妒敌专场好自娱。可要五更惊晓梦,不辞风雪为阳乌。”藩镇割据世袭,所得财物地盘足以福泽子孙,但仍不止贪婪之心,相互争斗以谋私利。他们不愿为天之阳乌,协天帝使民安居。安史之乱前,唐朝多在边防地区设立军镇,任命节度使指挥军事以备外敌入侵。但安史之乱爆发后,军镇制度被扩展到内地。中央统治力下降,藩镇将领拥兵自重,在军事、政治等方面脱离中央掌控,割据一方,互相争斗,甚至与朝廷分庭抗礼。李商隐感臣之不臣,故作讥刺之言。

奸臣本身也可能是庸臣,他们没有什么治国之道,害怕贤臣取代自己的位置,往往就用尽一切办法来陷害忠良。《潭州》云:“潭州官舍暮楼空,今古无端入望中。湘泪浅深滋竹色,楚歌重叠怨兰丛。陶公战舰空滩雨,贾傅承尘破庙风。目断故园人不至,松醪一醉与谁同。”“楚歌”(屈原)、“陶公”(陶侃)、“贾傅”(贾谊)皆喻李德裕等忠良之臣。“兰丛”,即白敏中、令狐绹等奸庸之辈。“陶公战舰”不存,即李德裕之功绩被掩藏,暗示被冷落。“贾傅”说明会昌良相亦被贬。武宗暴卒,宣宗即位。宣宗受宦官之拥戴而上位,故多从宦官意愿。一方面宦官对李德裕在政期间打压宦官势力有所不满,另一方面宣宗想独揽朝政,便和白敏中、令狐绹之辈一拍即合,对李德裕之党加以排斥贬谪。最后的结果就是李党之人一贬再贬,李德裕死于崖州,郑亚死于循州。忠良遗恨,奸臣得意,何其不公!李商隐有感,作《旧将军》怨宣宗贬谪会昌功臣,亦作此诗刺白、绹排除异己,贬逐良臣。

(四)刺小人

小人相比于前面几类人地位是比较低的,但他们对国家的破坏力有时候并不亚于奸臣。例如,《王昭君》写道:“毛延寿画欲通神,忍为黄金不为人。马上琵琶行万里,汉宫长有隔生春。”毛延寿者,一画师耳。韩愈《师说》云:“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画师属百工,足见其地位之低;虽地位低下,却能决定他人之命运,何其讽刺。只因昭君不肯施财贿赂,画师便丑其面貌,而令昭君远嫁他乡、埋骨青冢,汉宫徒留其生前春风面。像毛延寿这样的小人,无论朝廷抑或幕府皆有,他们欺君罔上、忌才蔽贤,正如《安定城楼》里所说的“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不满已经不足以表达诗人的情感了。

他们是可恨之人,亦是可怜之人。《梦泽》云:“梦泽悲风动白茅,楚王葬尽满城娇。未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厨为细腰!”《墨子》载:“楚灵王好细腰,其臣皆一饭为节。”《韩非子·二柄》亦载:“楚王好细腰,而国中多饿人。”诗人因楚之景物而想起楚之古事。楚之宫人不去好好练习舞蹈,却为了迎合君王的偏好而节食细腰,最后的结果是“楚王葬尽满城娇”,落得个饿死的下场。李商隐一方面对宫人的迎合邀宠和愚昧表示辛辣的讽刺,但一方面我们又能从中感受到他对她们的同情。在李商隐生活的现实中不乏“减宫厨者”,政局动荡,为了能够活下去,且活得更好,他们便谄媚迎合上位者,但最后的下场都悲凉、凄惨。这是一种“为人戕害而不自知,自我戕害而不自知”的悲剧。

纵观李商隐的政治怨刺诗,我们能看到《诗经·国风》之影,亦能看到独属于他的发展。可以说,李商隐是儒家文化的继承者,他的诗美理想仍然是儒家的“温柔敦厚”。正如高棅在《唐诗品汇》中所说:“今观义山之《隋宫》《马嵬》《筹笔驿》《锦瑟》等篇,其造意幽深,律切精密,有出常情之外者……亦变风(指《诗经·国风》)之得其正者矣。”另一方面,在怨刺模式上,李商隐的诗中并没有“不死何为”这样直接大胆的直讽,他更喜欢将“直讽”和“婉讽”结合,达到一种词不显刺而刺溢出词的怨刺模式。且相比于《诗经·国风》喜用比兴的手法来表达怨刺,李商隐则善用对比之手法。而如何表现真、善、美的和谐统一,也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善”是它们共同的,《诗经·国风》是纯“真”,李诗是“真”中有假,虚实结合;《诗经·国风》是自然之美,李诗是“绮密瑰妍”之美。对于《诗经·国风》和李诗,我们不必分个高下,它们都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我们应该做的是将它们继承、创新,让它们在中国、在世界传播和弘扬,普惠全人类。这是我们中华民族的自信,也是中华民族的历史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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