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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誉

2024-04-14洪佑良

延安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白文书记学校

洪佑良,湖南浏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湖南文学》等,出版诗集《雅歌浏阳》《时间的缝隙》,散文集《浏阳名胜》《唱歌的石头》。

聂汉生的右眼皮这几天总是在跳,他揉过、压过,似乎好点,但过一会又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绝不是好兆头!聂汉生是七岭乡中学的校长,乡教育办撤销后,乡中学校长兼管着全乡的小学。还有半个月就到年底了,各项工作还算好,千万别弄出什么事来,否则,考核就会出问题。

这天早上一起来,右眼皮又一个劲地跳。聂汉生揉了一阵也不见好,就洗漱一番出了门。学校离家不远,平时都是走路去上班,天气恶劣的时候才会骑摩托车。聂汉生一米七五的个子,在南方也算高大魁梧一类,平时注意锻炼身体,走起路来带着风,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学校。门卫见是他,说了一声“校长好”就摁下了大门开关。聂汉生心里有事,点点头,算是回应。

学校建在一个山坡上,原来是一片乱葬岗,选址时考虑不占或少占耕地,因此有些偏僻。基础设施还很不完善,通往学校的公路是新修的,泥泞难行,原来的乡道也是坑坑洼洼的,晴天一身灰尘,雨天一路泥水,走读的学生深受其害。聂汉生担心的就是学生出事,他兼任思品课老师,每次都要讲路上安全,公布了自己的电话,学生可以随时联络他,还请了一个老司机来学校进行道路安全现场演练。

整个学校还在酣睡,离早餐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食堂正在蒸饭,一排铁柜冒着热汽,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饭香。几个师傅在打扫卫生和准备餐具,一切和往日没有两样。忽然,他感到少了点什么,想了一阵,对了,没见刘白文!他问厨师长,说是上集镇买菜去了。集镇离学校十二公里,刘白文开着他的那辆三轮车,一个来回要近半个小时。“怎么还没有回来呢?”聂汉生问。厨师长说,应该快了,平日这个时候已经回来。聂汉生一个激灵,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这讨厌的眼皮跳,该不是预示老刘要出事吧。他转身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打电话,电话通了,嘟嘟的声音响了,一声又一声,直到传来“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再打,还是无人接!

出事了!聂汉生骑上摩托就往集镇上赶。刚骑出不到三公里,电话响起,聂汉生选择路边一块突出的石头边停下车,一只脚支在石头上。电话里传来陌生的声音:“是聂校长吗?我是学生家长,你们学校买菜的人摔在路上了,快来吧。”

“在哪呢?”

“在五公碑。”五公碑就是五公里路碑的意思。

“好,我马上就到!”

听到这个消息,聂汉生竟有一种轻松的感觉,这几天右眼皮跳,看来就是因为这事。在他的印象里,右眼皮跳从来就没有好事。

只一会工夫,聂汉生远远看见前面拐彎的地方围着一堆人。他手上一用力,摩托车“轰”的一声往前窜。

现场一片狼藉,马路上到处都是散落的菜。三轮车倒扣在路边,车架扭曲。刘白文斜卧在路沿上,头部处一摊血迹,早已没有生命迹象。见聂汉生来了,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有几个学生也在人群中,他们有聂汉生的电话,便打电话告诉了聂汉生。从现场看,是车磕到石头上翻了,人从车上摔下去。这个地方坡度大,是这条路最难走的地方,有几个大坑和突起的石头。学校刚建不久,这一段路没有硬化,成了肠梗阻。也不排除是被大货车之类的车辆碰撞所致。

聂汉生要求学生立即去学校上学,电话叫来了乡中学支部书记吉东风,并通知了刘白文的家属。聂汉生想到这事有点大,便报告了乡政府。

一切都交由吉东风书记处理,他为人随和,却精明滑溜,处理复杂问题不急不躁,方法老到,应付棘手事情是他的拿手戏。学校与周边农户的关系协调、与调皮学生家长的谈话、各类检查评比都是他负责。刘白文的后事按正常程序操办。虽然从三轮车损坏的程度来看,有被什么力量强烈碰撞的嫌疑,那天早上也有几辆大车从那段路经过,却没有人亲眼看见,没有人出来指证,更没有监控之类的设备提供影像。经与家属商量,认定为刘白文老眼昏花,手脚不灵敏,处理不当造成翻车,突出的尖石头刚好给他致命的一击,只能算是因工伤亡。三轮车没有买保险,也不存在赔偿一说。在七岭乡这样的山区,两轮摩托和三轮货车多了去,很少有人买保险,出了事只能自认倒霉。刘白文的妻子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妇女,只知道哭;女儿在外地打工,回来时已是第二天的中午,看到这样的情景,吓得六神无主,也只知道哭。这样的情况处理起来就方便多了,聂汉生担心的大吵大闹漫天要价的事没有发生,家属也没有提出其他额外的要求。

入土为安,学校工会全力操办,各学校也都送了花圈,派人参加追悼会,丧事办得很隆重。人生就是这样,一茬茬的,连一块石头都不如。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除了家属还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之外,其他人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切依旧。记得有人说过一段相声:人都能活到一万岁,不生也不死,活着活着大家都活腻了,每天看到的都是那么几个熟人,干的也是烦透了的事,生活没有一点变化,世界了无情趣,于是,大家每天想法子找死。听起来有些荒唐,但仔细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

然而,学校的后勤线却平静不下来,办公区卫生没人搞,垃圾桶里的脏物没人送到楼下,校长和书记办公室没人清理,热气腾腾的茶没人按时搁到桌子上。这些事情拿不到桌面上说,办公区卫生本来是老师们打扫的,后勤也没有义务为领导泡茶。之前有人干,没觉得有什么事,现在没人干,问题就变得尖锐了。灰尘遍地都是,垃圾堆满墙角,水杯生了污垢,一切都乱了套。

民生网忽然发出一条消息:《悲剧,老师上班发生车祸》,说刘白文老师上班途中,因道路失修,路况太差,导致车毁人亡。在介绍刘白文时,说他三十年如一日,在老师岗位上任劳任怨,不计得失,这次出车祸,让人痛心,也让人深思。一石激起千层浪,这篇只有五百字的网文,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的反响。网站随即将这条消息置顶,跟帖一万多条,追问政府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路没人修,钱都用到哪里去了,并展开人肉搜索,要看看乡政府办公楼是什么样,领导坐的什么车,抽的什么烟。一时间,七岭乡被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

乡党委紧急召开会议,聂汉生被要求参加。党委书记瞿明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白白净净的脸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有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老成和敏锐。会议开始,瞿明环视了四周一眼,在聂汉生的脸上停留了一会,清了清嗓子说:“这次民生网发帖,使我们看到了工作上的许多不足,公路没有修好,学校的环境也不尽人意,这是我们应该反思的地方。但谁又理解我们?”他说的是真话,七岭乡一年的财政分成就那么点,人头经费、教育医疗、修桥补路,一年的开支也不小,几个领导长期往省城和北京跑,不跑进来三五百万,日子就过不下去。“现在这个局面,解释有用吗?后悔有用吗?人家揪着不放。这些年网络事件一个接一个,网民绑架民意,绑架政府,往往把节奏带偏了,搞得当事者很被动。”书记犀利的目光机枪一样扫射一圈,在座的所有人像中了弹一样纷纷低下了头。瞿书记接着说:“这次发帖,从侧面反映出我们身边竟有刘白文这样的好老师,好同志!”他顿了顿,稳定了一下情绪继续说:“我们要从中吸取教训,要把这件遗憾的事变成一件有意义的事,要把坏事变成好事!”

一些人惶惑不解,一些人面面相觑。聂汉生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瞿书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的目光刚好与瞿明的镜光碰了一下,感觉浑身有一团冷光罩过来,他头皮发紧,手脚无措,连忙便将目光移开。瞿书记还是发话了:“聂校长,你说说吧,怎样让这种被动的局面反转过来呢?嗯?”

瞿书记后面那个“嗯?”像一声闷棍,敲得聂汉生耳边嗡嗡响。他不知怎样说才是书记要的答案。只是嗫嗫地:“我们……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发挥……发扬刘白文同志的奉献精神,把工作做好……”

“幼稚,真是幼稚,这样的话还用你说?我的意思是要变被动为主动,变坏事为好事。”看到瞿书记气得脸色发红,坐在一旁的林乡长急忙掏出一支烟,恭恭敬敬递过去,“咔嚓”一下點上火。“聂校长,这是一个新课题,行,行,想想啊。”林乡长是本地人,也是官场老油子,他脸大脖子粗,特别是那两撇倒八字浓眉毛,像是两条乌蚕,坐在那里就是一个笑眯眯的弥勒佛,又像一位老谋深算的哲学家。他说的最多的就是“行、行、好”,背地里大家都叫他“行行好”乡长。聂汉生与林乡长相识多年,知道他这身肥肉不是白混出来的,他的话里像是知道怎样做,又像不知道怎样做,或许他自己压根也没有搞清瞿书记的想法。

看看差不多了,瞿书记呼出一口气,一股烟雾冲出来,他的思路好像被这支烟打通了。“我个人的看法是,这件事要看它积极的一面,这是一次宣传我们乡的机会,人死不能复生,但刘白文的精神却能大放异彩。”

“对呀,这个侧面好!”所有人似乎一下子都明白了。聂汉生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还是没有真正明白这个侧面怎么就好了。

“一个人的成长不是孤立的,与组织的关心和培养、同事的支持配合是分不开的,我们可以从这个方面去挖挖,找出因果关系,找出闪光的东西。”瞿书记的镜片后面目光悠远,像是对大家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行,行,你们大家都说说吧,尽量打开思路,言无不尽。”林乡长这话既把握了火候,又讨好了书记。几位乡领导都发了言,说了一些与刘白文交往的事,很是感慨,很是怀念。聂汉生见大家都说了,自己肯定绕不过去,就说了刘白文在校的表现,即在后勤岗位上干的时间长,枯燥单调,却从无怨言,看淡荣誉,坚持住校等事迹。瞿书记频频点头,白净的脸上乌云散了。他不时插话,在本子上飞快地记着。“你们听听,多好的一个人啊,爱校如家,宠辱不惊,甘于奉献,这就是好典型!”

林乡长腆着大肚子,显然被感动了,他声音有些颤抖:“今天听了聂校长的介绍,我才知道身边竟有这样的好同志。我们要大力宣传一下。”

瞿书记扫视了众人一眼,作了总结:一是要统一思想,对于刘白文这样的典型,要有自豪感,人性是多面的,要看主流,不要纠结于细枝末节,要有大局意识,要有榜样意识,不允许出现不和谐的声音。如果刘白文能成为全县全市全省的模范,甚至全国的模范,那是怎样的荣耀呢?全省学习他、全国学习他,我们乡不就宣传出去了吗?他就是一张名片。二是讲好刘白文故事。乡中学老师们要集中整理一下刘白文同志的先进事迹,充实内容,特别是那些看起来琐细,但蕴含奉献精神的日常事、小事、平凡事。大家要清楚一点,不是每个人都能干一番大事业,难得的就是干好小事平常事。三是要形成氛围。拟请省市报台的记者前来采访,他们的眼光独特,采访也很专业,搞出几篇有分量的东西,力争上级媒体集中报道,媒体的力量是巨大的,用好了就是生产力,就是招商引资的好广告。四是上报材料。由乡党政办形成一个扎实的材料,上报县委组织部,追认刘白文同志为优秀共产党员,再争取市级、省级优秀共产党员。听完瞿书记的“指示”,聂汉生有醍醐灌顶的感觉,领导就是领导,主次分明,重点突出。人与人就是不同,有人生来就是当官的料,站得高,看得远,能够处乱不惊,举一反三,不服不行。眼前这么一件毫无头绪的事,经瞿书记一捋,就十分清晰了。

会议开到深夜才结束,聂汉生一边往家里赶,一边回忆起刚才会议上的内容,他忽然发现,身边竟然有刘白文这样一位好人。

刘白文属于顶职参加工作的。他父亲是一名老师,听说顶职的政策将会变,自己便提前办了退休,让儿子刘白文顶了职。刘白文只有小学文化,没法上讲台,就放到后勤岗位上,烧水扫地,种菜掏粪,一干就是三十多年。老婆也是乡下的,没有工作,女儿大专毕业,没找到单位就业,南下广东打工,混得不好不坏,转眼成了大龄剩女。

聂汉生是三年前认识刘白文的。他从乡中心完小调任乡中学校长。那天一大早,一辆三轮车噼里哐啷地开进完小校园,停在一栋宿舍楼前。尚在放暑假,整个学校没什么人。聂汉生昨晚接到乡中学吉书记的电话,说安排好了,明天一早将派学校老刘来接,他便将自己的生活用品打成了几包。聂汉生听到引擎声,知道是接他的来了,急忙跑出来,聂汉生握住“老刘”的手,感觉粗糙得有些硌人。两人互相作了介绍,“老刘”名叫刘白文。聂汉生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五十岁上下,黝黑的脸上满是皱纹,岁月的风霜将他的头发揪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层,身板很硬朗,给人一种谦卑、敦厚的印象,与当地的农民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不是有心记住,转眼就会忘了。刘白文看到地上的几包东西,便左手拎起一个大背包,右手抓起一只装满生活用品的铁桶,一溜小跑将东西放到车上,又“噔噔”地跑过来,接过聂汉生手里并不多的物品。聂汉生不好意思给他,刘白文说:“你是领导,我就是为你们服务的,我干着顺手。”不由分说,硬是夺过聂汉生手里的东西。

按照总务处的安排,刘白文负责校园公共区域的卫生、绿植的维护修剪等。事情不少,够一个人忙的。刘白文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他每天很早就起床,先是清扫垃圾,操场、过道总是扫得干干净净,十多株桂花树和红叶诗楠修剪得有模有样,因为这个,乡中学获得过县化委评选的绿化先进单位。刘白文每天早上为校长和书记泡上一杯热茶。刚来时,聂汉生看到自己办公室的茶还纳闷,这是谁泡的?知道后告诉刘白文,泡茶是自己的事,不麻烦他了。但刘白文说,闲着也是闲着,泡杯茶是顺手的事。聂汉生劝了几次,热茶照例放到桌子上,聂汉生就不劝了,慢慢地竟习惯了。习惯这种东西是可怕的,久了就成自然,甚至成为一种本能。刘白文如果请假一两天,聂汉生喝不到热茶,还有点不适应。不习惯的人还有值日的老师,老师的办公区不属于公共区域,由值日老师打扫,白纸黑字写在制度里,大家轮着来。刘白文总是“顺手”给干了,老师们有时说几句感谢之类的话,说着说着就不说了,他们已经把办公区卫生的事忘得比地面还干净了。

刘白文最喜欢的事就是种菜,他在宿舍楼侧边的空地开垦出一片小菜地,晴天雨天都有事做,一年四季都有菜摘。学校里有的是肥料,隔三岔五他会将大粪掏出来浇到地里,这种活又臭又累,别人躲都来不及,他却乐此不疲。他种的菜从来不用农药,没污染,纯天然,比市场里的不知要好多少倍。菜成熟了,他拎点回家,其余的谁都可以摘,也没收过任何人的钱。一次,学校新来了一位姓谭的老师,他摘了茶园里几条黄瓜,硬要塞给刘白文两块钱。刘白文推辞不要,谭老师说:“到集镇去买我也要花钱,价钱贵还没有你的好,你种点菜不容易,给点钱是应该的,是对你劳动的一份尊重!”刘白文见说得在理,便收下了。慢慢地,摘菜的老师都给钱,再后来,菜园四周围起了竹栅栏,老师也不会拧开园門去里面“偷”,这种掉价的事他们干不来,也不屑。白摘白吃的日子也就结束了。

也有人说刘白文的闲话,说他是正式员工,有工资,种菜收钱是捞双份收入。聂汉生不以为然,人家种菜是干好本职工作以外的爱好,那几个钱是流着黑汗换来的,你爱吃不吃,如果眼红的话,还有很多荒地,谁开垦谁受益。后来就没有人说闲话了。

乡政府的工作推进得很快,追认刘白文为优秀共产党员的材料正在上报,应该没有问题,在全县开展向刘白文学习的事还在研究,县委组织部来过两个电话,补充了一些内容,估计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回复。县报派了一位记者前来采访,在乡政府待了半天,听了一些情况后,来到乡中学,首先采访的人就是聂汉生。

见面后,记者自我介绍:“我是县报记者魏铭,请谈谈你心目中的刘白文老师。”魏记者看上去四十岁左右,国字脸浓眉毛,五大三粗的样子,没有那种文质彬彬的气质。但聂汉生知道他的名声,报纸上那些大块头文章一般都由他操刀。他的文风细腻,视角独特,剖析入微,以长篇通讯和报告文学见长,是报社的主笔。

“好的好的,我是校长,我有责任说说。”聂汉生见记者眼里的惊讶,连忙补充,“我是说我有义务讲好刘白文的故事,讲好身边好人的故事。”他有些紧张,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为了舒缓一下自己的情绪,他端起茶杯准备喝口水,里面竟是空的,便去办公室拿了两瓶矿泉水过来,递给魏铭一瓶,自己咕噜咕噜灌了几口。“我心里还没有平复过来,失去了一位好同事,难过啊。”聂汉生说得真诚,要是老刘在,杯子里一定有满满的热茶。他回避着魏铭犀利的目光,那目光刺得他有些惶恐。

聂汉生把刘白文在学校里的表现细细地说了一遍。为了这个采访,他做了一点准备,说得有条理,有重点,有细节。

“请说说刘白文让荣誉的事吧。”

“对对,你不提醒我差点忘了。”聂汉生想起了前年年底的事。

那天,刘白文找到他,嗫嚅了半天,问他的工作表现怎样,请校长指出是否存在不足的地方。说这些话的时候,刘白文脸憋得通红,一双大手不停地搓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聂汉生没见过刘白文这个样子,知道他有隐情。“刘老师,你这是怎么了?有话就直说么。”刘白文抬起低着的头说:“老婆说我是窝囊废,干了半辈子,连一个优秀也没当过。这次能不能考虑一下我?”

聂汉生也怔了,难怪刘白文这么窘迫,这还真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

“这个可以考虑,但……”这回轮到聂汉生结巴了,“你知道,每年的评优都是通过投票产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我会重点推荐你,但结果要看票数。”评选前,有人说刘白文当年晋了高级工,也算是一喜,就不要参与了;有人认为评优要倾向于老师岗位的年轻人,对他们的成长有帮助。刘白文听到这些议论,就放弃了评优。聂汉生曾两次找乡政府领导,希望能多给中学一个县优指标,硬是没有争取到,为了平衡,给了他一个乡里的指标。

聂汉生介绍刘白文让荣誉时,忽略了一些细节,只说是大家推荐,刘白文主动放弃,体现了刘白文的高风亮节。

“不是有两次让荣誉吗?”魏记者问。

“我是三年前来的,有一次是我来之前的事,不是很清楚,听说那年后勤线有一个县里的优秀指标,当年事务长归属后勤,是后勤的头,兼着劳动课,其实也就是在事务长和刘白文之间选。论工作态度和成绩,肯定要评刘白文。后来不知怎的,刘白文主动让出,自己也投了事务长的票。”

聂汉生其实听说过,是事务长找到刘白文,说自己很需要这个优秀,请刘白文让一让。学校也写了请求,要求增加优秀指标,答复是不行。当然他不能说。

“具体的细节我不是很清楚,要不你去找一下吉东风书记,他是这里的元老,又是校务主任。”吉东风哼哼哈哈,左右逢源,应付采访应该没有一点问题。聂汉生并不认为接受采访是棘手的事,他只是感到有点不踏实,不自在。

打发了记者,聂汉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县报不久登出长篇通讯《奉献在平凡的岗位》,用三个整版介绍刘白文的事迹。乡政府另购了二百份报纸,送到各学校和有关单位,乡中学给了五十份,聂汉生吩咐办公室将报纸分了下去,让老师们都看看,这既是刘白文家属的荣誉,也是学校的荣誉。随后,聂汉生参加了乡政府召开的专题会议。瞿书记一扫前次会议凝重的表情,显得很开心,眼睛里的喜悦连镜片也遮不住。他见聂汉生坐在靠窗的角落,便叫他往前面坐。

瞿明书记对这次记者的报道给予了充分的评价。他说:“任何事都有两面性,如果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就会有不一样的感悟和收获。”瞿明的话里有一种摆脱困境后的轻松。“从这件事可以看出舆论的力量,也使我们认识到,如何正确引导舆论,学会与媒体打交道。我们的身边其实不缺好人,关键是要以独特的视角去发现身边的好人,树立标杆,使我们学有榜样。”他环视了一下在座的人,这是他的习惯,每当讲到重要的地方,他都要扫一下会场。聂汉生理解这些话的意思,上次网站的帖子分明指向道路年久失修、坑洼难行等问题,但在瞿明的“引导”下,就有“不一样的感悟和收获”了。眼前这位年轻书记的思路与别人就是不一样。

会上议定了几件事:组织一个刘白文先进事迹报告团,以聂汉生和其他几位老师担纲,在全县开展十场报告会;聘请刘白文的女儿为临时教师,作为特殊情况上报县有关部门,争取尽快转正;向市里和省里争取将刘白文评为模范人物,在更大范围内开展向刘白文学习的活动。

聂汉生接到任务后,在中学物色了与刘白文共事十年的林老师,她知道许多刘白文生活和工作上的细节,也是得到刘白文“帮助”最多的人。在林老师给刘白文付钱之前,她家里的小菜几乎没有花过一个钢镚。另一位是谭老师,能唱能说,演讲是他的特长,他还是县演讲与口才协会的会员,平时学校搞活动都是他主持。他善于营造现场气氛,善于表达内心感受,善于煽动观众情绪。三人根据报纸上的内容和平时与刘白文的接触,确定了各自的演讲重点。聂汉生侧重讲两让荣誉和爱岗敬业的事;林老师侧重讲刘白文的家庭,全家靠刘白文的工资维持,经济拮据,生活困难等;谭老师侧重于刘白文热爱公益、无私奉献等方面。按照这个分工,三人很快形成了各自的演讲报告。

聂汉生认真思考过这件事,他承认刘白文是一位老实本分、勤劳善良的人,生前也想给予恰当的荣誉和肯定,但囿于一些条条框框和难以言说的原因,竟然一次也没有实现。现在人死了,本以为谢幕收场了,却又因为某种需要,被一股力量推到了前台,于是,各种荣誉一齐上,倾其所有,毫不吝啬,塑造出一位越来越完美的人。

第一场刘白文先进事迹报告会在乡中学举行,瞿书记、林乡长和一众领导早早地来到中学礼堂,吉书记主持报告会,报告团成员在台上声情并茂地讲述了刘白文的事迹,许多人惊愕,许多人哭了,礼堂内掌声经久不息。演讲获得了巨大成功,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会后,瞿书记等领导与聂汉生三人座谈,林鄉长的大圆脸笑得像一朵南瓜花,两条卧蚕眉也生动起来,他一连说着“行、行、好!”瞿书记鼓励他们深挖小事,剖析心事,注重家事,讲好故事。聂汉生三人像小学生一样,拿出笔记本快速记着,生怕漏了一句话。从内心讲,聂汉生还是很佩服瞿明的,这位年轻秀气的书记,在思维层次和驾驭复杂局面的能力上,确实有独到之处,现在的情况,还真的变坏事为好事了。

报告团已进行了五场演讲,所到之处都很受欢迎。按照瞿书记的安排,先从教育系统开始,反响好就逐步辐射到党群系统,声势大了,影响广了,各方面就会关注,省市媒体一旦跟进,事情就好办多了。这天,报告团来到县一中大礼堂,这是所有报告会规格最高的一次。聚光灯照得人眼睛直晃,台下黑压压的坐满了人,是城区几所中学的老师和学生,教育局的领导也来了。聂汉生站在台上,他正在讲述刘白文的事迹。讲着讲着,他感觉自己口中的刘白文竟有些陌生,他已不是身边那个憨厚稳重、满脸笑意的刘白文了。这种感觉已有很多次。有人说,将一个字连写十次,写着写着自己就不认识了,或许是人们说的那种熟悉的陌生吧。

这次的感觉与以往都不一样,刘白文渐渐变得高大丰满,也不再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竟然换上了一套耀眼的服装,在阳光下越飞越高,越飞越高,好像要飞到天上去……

责任编辑:吴怡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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