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霄山

九月

怀抱一些温暖，用以抵御

渐渐锋利的冰凉，这是很多人

描述九月的一种。当我在

九月空旷下来的原野伫立，

会没来由地回忆起，一些

长满霜棱的细节，譬如松针，

譬如枯草，譬如冷却的爱。

一半阴雨天气，一半阳光普照，

在阴雨天有人莫名悲伤。

在阳光里他依然悲伤。在九月，

远去的人没回来，另一些人

却准备起身，目的地模糊，

但他们依然执着地搬空村寨。

一片枯叶挂在枝条，一阵风

吹来，将它掀入命运的叵测。

同时掀开山坡的外衣，露出

细碎的泥土。枯死的草倒伏。

风穿过空下来的村寨，发出呜呜

的响声，像一列火车穿过旷野。

夏至考

这一天北半球白昼最长，

不知道南半球是什么样子。

这一天许多事情在白天发生，

我们手忙脚乱，记录不过来。

这一天我们可以将一首诗

写到一半就停了，我们还可以

唱一首儿歌唱着唱着，就躺在

时光宽大的床上。知了鸣叫，

蝴蝶飞舞，谁空谈我们都不理。

天气太热，我们去河里洗澡，

睡在水波上，阳光会滑过肌肤，

發出细微的摩擦声，仿佛我们

即将获得新生。而这一天的夜晚

很短，短到一个梦还没做完

就被雄鸡叫醒。这一天我们消费

时间，不考虑谁拯救谁，

之后我们的黑夜会越来越长。

谦卑的乐手

我们都相信，力量蕴藏

于无声处 ——

譬如在低音区游走的大提琴，

不屑以高昂的喧嚣，

去换取音乐之神的奖牌。

我们之所以赞美那些安静的事物，

是因为浮躁侵蚀，

阻碍灵感的钻头，难以探测到

事物神经末梢，所敞开的

诗意的辽阔。

因此我们赞美那些谦卑的乐手。

他们悄无声息地润物无声，

擅长龟息之术。

那些神秘的预言，与旅途的冒险

所有快乐和自由，

—— 平庸的人们感受不到。

他们所拥有的技艺，能够解开

人类神经上古老的结。

作为心灵牧场上，最勤奋的耕耘者，

我们有必要向他们致敬，

并对诗意生活保持热烈向往。

神居住在看不见的地方

首先引起我们警觉的，是

一片乌云拽着群山奔跑。

我们对移动有了新的认识。

我们仰望铅灰的穹顶，

发现乌云拽着黑斗篷一样的天空，

像巨人杰克挥舞进军的旗帜。

仿佛从一次无端的恶念中

抽出意志的鞭子，落向自身，

落向风暴和雷电的夹缝。

哦，神啊！他是不是

刚从龙椅上醒来？他是否听见

云层与云层摩擦发出的巨响？

闪电的末梢缝补撕裂的苍穹，

牧羊人的皮鞭缝补爱的裂纹，

我们用什么来缝补，闪电

和雷霆的震怒？我们等待神，

但他居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残余的

对于拒绝入眼的事物，它们也

有着一股执拗的劲，譬如我们不自觉

举起了送葬的酒杯。哀歌隐藏，

必有人念着悼词，敲响丧钟。

这残余的声响，一个人的遗嘱。

残余的冬，残余的灰烬。

春天也将是残余的。酒，诗歌

和青春，一个残余的词。

迟暮残余的光线，飞翔残余的影子，

一首曲里未能掀起高潮的副歌部分。

残余的寂静的原野里，又将掀起

阵阵绿色的波浪，麦田，油菜花。

残余的杨柳，用残余的枝条垂钓。

残余的桥上，一个等待的人，他

将在残余的春天，吟出怎样的诗句？

六楼的冰块

天气骤然转好，冰块融化，

发出轻微的咔咔咔的声音，

就像起重机的钢索不堪重压时

发出的声音一样。屋内寂静，

只有这咔咔咔的声音，提醒着

什么危险正在逼近。水管里

必有冰块引导走岔的流水，

像一个卡在中间的阀门，但

总会在某一个时刻脱落，

直到化为流水，消弥于无形。

夜晚降临时，冰块变成一张

薄薄的玻璃纸，咔咔咔的声音

逐渐转化为似有若无的呼吸。

而天幕上嵌着几颗透明的星星，

就像荒芜的河床上散落的马蹄。

午后的阅读

此刻，窗帘挡不住强烈的

阳光。透过窗帘进来的阳光

铺满忧郁的慵懒。

而透过玻璃进来的阳光

正切割开属于它们的领地。

我伏在一片阴影中

听到悠扬的琴声突然响起

女性演唱者沉溺于绝望的抒情。

我读博尔赫斯，

他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已经消亡。

苏格兰风琴如涉世未深的少女

向我们展示她姣好的面容。

山冈、草场、恋人的嘴唇和手指，

我暂把阳光置于一边。

“有时候它们停止存在就是一个奇迹！”①

注：①见博尔赫斯《里科莱塔》，陈东飚、陈子弘等译。

让货郎走街串巷

让货郎带来远方的碎花布头，

不同于本地的色彩、图案和刺绣，

带来针线盒，散发植物清香的护手膏。

让货郎手中的拨浪鼓响起，

从狭窄的小巷中弥漫开来，让

一群孩子追逐着他。总会有一个

呆头呆脑，极力想象他经过的丘陵和村庄，

他露宿的破庙，他走过的州县，

以及盲流的过程中搜集的那些传说。

让货郎时不时出现，如一粒石子

投进宠辱不惊的水面，溅开一圈一圈

波纹。让他占据集市一个微不足道的

角落，像卖艺人用脚划下仅供容身的

圆圈，让讨价还价的声音包围他。

让货郎摇着他的拨浪鼓走街串巷，

让他讨一杯水喝，在一个孤独的老头

寂寞的火塘边坐下，将沿途遭遇的事情

一一道来。让货郎在微曦的黎明

悄悄上路，带走那个心若古井的寡妇。

让货郎历尽千山万水，替我们保留

关于远方的想象，陡然出现的奇迹。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