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运河,以及一切沉淀

2024-04-10宋简之

安徽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玻璃罩冰激凌运河

宋简之

立秋一过,沙蒿疯长。

沙蒿会穿越几千公里,极其细小的花粉飞舞、旋转、腾挪进每一个安睡者的上呼吸道。据说它的大面积种植,是因为防风固沙效果极好,经济效益最高,但沙蒿的高致敏性,不在以目标为导向的种植者考虑范围之内。

花粉汹涌地覆盖东北、华北……在大部分人身体里筑成病态的屏障,整个九月,大部分人要经历瘙痒、鼻塞以及扁桃体水肿。

在沙蒿的折磨下,我早就拥有了一个永久膨胀的扁桃体,切掉了一个肥大的鼻甲,仍然无法呼吸,不能安眠。医生说,目前还没有有效的药物,唯一的办法是屏蔽过敏源。去寻一个湿润的地方,最好有一条河,在河边住上几日,清洗呼吸道里残留的花粉,过上几日再回来,沙蒿进入生长末期,自然就不会如蓬勃的雄性生物一样日夜散发有攻击性的荷尔蒙。

生长末期?我暗忖,哪有雄性生物因為衰老,因为临近强弩之末示弱的?能让他们示弱的只有恐惧。

头戴呼吸屏障、泡海盐水、吃脱敏药,似残勇一般守卫着呼吸道,然而终究敌不过花粉的弥漫,随着每一口呼吸的空气,它渗透进眼睛、鼻腔、口腔。

连着十几日的折磨让我不得不出走,去寻找一条河。想起百川入海,水,无疑是灵魂通往安眠最近的路。过敏折磨得我无法入睡,夜夜起身,看着镜子里穿着睡袍的自己,缺少睡眠让我如同一个十六世纪苍白的英国灵魂,夜夜逡巡于爱人的墓园。

花粉如同一种不可见的力量。它无处不在,但是当你想要反击,又找不到那个精确的敌人,只能最终屈服于细小且肉眼不可见的花粉。这情境像极了触不可及又无处不在的命运。

你,无处可逃。

运 河

走,去相城。

蕊对我发出邀请,在她的形容中,相城安静、湿润,正好抚慰我无法安妥的睡眠。

欣然前往。

在飞机上看着漫天飘浮的碎云,鼻腔离开满布花粉的环境终于开始通畅。漂浮是花粉和碎云的共同存在形式。或许命运也是如此这般漂浮、交织且无处不在。如同我印象中的蕊,研究生毕业的时候,她还如同一株蓬勃旺盛的小草。她声称,小草不是大树,不需要更多的阳光,不背负生长成栋梁之材的命运;小草只需要照耀,只需要露水,只需要在夏天招摇,到秋天枯黄,冬天睡眠,春天生长,一年四季顺应天时。于是,她欣然落回相城。

一别经年,我以为她早已安妥小草的命运。相见、拥抱。蕊穿着的纱裙在我怀里发出干燥的摩擦声,如同离开土地的枯草。我默不作声地接受了蕊的变化,不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四季轮回。

时间里的一场劲风,吹得蕊无法招架。何止是蕊,人类所能见的一切,无论有无生命,都在时间的河流里漂浮或沉淀。我们决定去参观隋唐大运河博物馆,去和相城在时间之河里的沉淀物相遇,让逻辑在想象力中飞行。

青绿色的背景墙,“相”字居中,下面安卧着一只羊,安静的弱让我不忍看身边憔悴的蕊。她本不该如此,本是一株“疾风知劲草”的小草,而不是眼前的枯黄一根。

低头跟着蕊向前走,地面上正圆形的水波纹,覆盖了从商到今,时间的河栩栩如生。我和蕊共同落进河里,不知道前面的河水是汤汤还是淙淙。

时间的尽头是运河。

“丁男不供,始役妇人。”

介绍运河的文字在玻璃罩的正下方,玻璃中映出我和蕊的脸,我们在长长的运河上,遭遇了彼此。运河上被奴役的女人们,与纤夫无二,粗壮且美好。我和蕊说起这充满力量的女性形象,蕊红了眼睛。就在这一瞬间,我被河水裹挟着,参与了蕊积年的悲伤和哀愁。

我害怕听到蕊的故事,不如说我害怕听到一个生命从明亮到蒙尘,从旺盛到凋零的过程。玻璃罩映出人的样子会变形,蕊和我都胖了一圈。蕊转着身体说:“他说,我必须瘦到一百斤以下,再把脸上的雀斑做掉。我们才能继续。”我看着蕊脸上可爱的雀斑,大概是八岁的时候,就开始在她的脸上跳跃,蕊极爱笑,每每一笑雀斑跟着颤抖,哭泣的时候雀斑跟着哀伤。它们是蕊的一部分,不是缺点。然而,婚恋市场的现实容不得蕊半分喘息,她必须尽快完成一桩婚姻,否则,她在女性文学课上学到的种种,都会被风吹得消失殆尽。时间汤汤在蕊的身上流淌,尽管她曾经也有对平庸的厌倦和不甘,然后久居小城,套在身体里性灵的心抵不过河水的冲刷。我惊讶于蕊的服从,更惊讶于审美的苍白和细弱。小城集体视线的捆绑,让蕊无处可逃。可是,怎么听来这不过一场不欢喜的恋爱。语言上的暴力不过折损了蕊的骄傲和自尊。

一瞬间的心疼,只是一瞬,这又算得了什么呢?说来不过因为蕊是一个极乖的孩子,小时候不许早恋,她就默默把萌动放在谁也不知道的角落,遮蔽自己真实的渴望和期待。在她的心里形成了一条铁律:只要是规则不允许的,哪怕再旺盛的生命冲动都是错误。可是这些都算得了什么呢?相比较还在命运里挣扎的女性,城市独生女的情感波折,在汤汤大河中连大一点的波浪都算不上,怎么能让蕊如此憔悴。

我和蕊站在玻璃罩前,从我的角度看过去,玻璃上只有蕊的影子,而我正好在玻璃罩映不到的地方。看起来这是一场独角戏,蕊在台上,我在台下。我只能倾听,无法共情蕊的伤心。无法言说的无动于衷还是冷静地包裹着我。

这本就是一件平常无奇的情感故事。然而令我惊讶的是,此刻风起,运河上似乎掀起了浪,是蕊接下来的话让我不能平静。

语言可以役使一个人忘掉自己,就像那句“始役妇人”。语言暴力让蕊隔绝了一切社交,她周遭是一望无际的汪洋。汪洋中的她一如既往地安静乖巧,自造聋哑,从不呼救。对于她而言,爱情是独自进入洞穴的探险,她无法对人描述其中的黑暗,就像溺水的孩子是喊不出救命的。我以为时间只是她心里的伤,知识禁锢了她旺盛的灵魂。

运河安静,行过的船偶有波浪涌起,我们每行进一步水波就流动,我和蕊像两只水鸟在水面上莽撞地飞行。

从天空看运河,我想知道河里会不会有一两条鱼。蕊说,有的。理由是黑夜,月下的河水安静,轻轻拍着河岸,发出生命之初羊水一样的白噪声。蕊说,河水里有鱼,而我只看见一片叶子载着一个死去的苍蝇漂流。游进蕊身体里的鱼,在输卵管停止了嬉戏,而起初蕊对此一无所知。或许也会有运河上的丁男对妇人说出类似的话,你要怎么处理?蕊才明白,河水汤汤,河水淙淙,游进她身体的是一个没有生,没有死,没有地方躲雨的灵魂,是被命运抛弃的孤儿,甚至没有资格被谈论。望向大河,遍寻不着那些妇人的身影,玻璃罩里只有我和蕊的身影,可是我们隔着时间,隔着河流,因为同样拥有子宫紧密相连。

我和蕊走出博物馆,还记得那天我穿了一件黑色的露肩连衣裙,一只燕子不知为何突然俯冲,一头撞在我的胸口,轻飘飘没有任何声音地落地。

我们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燕子,蕊对我说:“斧凿的既定路线才是安全的,傻瓜。放弃想飞的翅膀有什么不好呢?或者你为什么一定要飞?”

独木舟

运河的尽头是码头。曾经人来人往,烟火繁盛。如今,干燥的淤泥之上,只有残迹。玻璃罩围起来的地方叫柳江口码头。我对码头没有概念,只看见一棵躺倒的树,玻璃罩下面的说明文字,诠释这是一叶独木舟。我还以为这是一棵残留于码头,失去了原来的神采的树。它是怎样从唐朝开始漂流在水上,继而又在泥泞中保存了完整的样貌。时间的腐蚀居然没有让它朽掉。

它现在看起来更加孤独,如果说从前它还以一只船的形象被认可,现在参观者更惊叹于它曾经是树的本来模样。树根早就死于百年前的土地,树干做成孤独的舟。残存的身体,早已不是原貌,但没有丝毫孱弱的气息。运河是一切秘密的源头,包括这棵曾经独立于时间里的树。

蕊说羡慕我。她说的无非是在婚恋市场里,我们都是后来者,但我,没有人催婚。我的生长在她看起来,更像一棵树。我可以用很多充满能量的词形容这棵树,阳光,向上,葳蕤,茂盛,独立,骄傲。我们不是一样地在生长吗?我看着受困的蕊。她想在我的生活里寻找关于独立的注解,可是独立有的时候也是孤独的诠释。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我执着地寻找各种各样的故事稀释我心中最深处的秘密。

我也一样回到小城,一座历史并不久远的工业城市。城市里只有一种表达方式,唱和单一。

我仿佛看见白天河上粼粼的阳光,五彩斑斓。光斑聚集,再慢慢散开,想起出发前去的冰激凌店。小城可供休闲的场所多,但是种类不多。冰激凌店在商场的一层,位置设计很合理,逛累了的人步入店里坐坐,再消费一个冰激凌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只不过消费定位在意大利手工冰激凌的“意大利”和“手工”两个词上,我怎么也想不到,同样是看起来窝在盒子里,被勺子挖出来的冰激凌和小时候路边叫卖的冰激凌有什么不同。

店是大面积的橘色,铺天盖地,桌子,椅子,顶棚,托盘全都是橘色。据色彩语言学讲,橘色是一种拒绝的颜色,会让人不愿久留。想来也是,如果商场里的人都在冰激凌店歇脚还不消费,那生意还怎么做。

我步入店里,点了一个薄荷口味的冰激凌球。坐在窗边看到对面的小饰品店里挤满了女孩子。她们青春,还有无限时间和可能。店里走进一男一女。女生略略胖些,男生头皮反射着灯光。两个人端坐下,女生准确地说出了男生的工作单位,这是介绍人早就告知的条件,这一点不奇怪。接下来女生能准确地说出男生的薪水等一系列细节。小城之小就在于一览无余。两个人继续交谈,我忍不住窥探的心。我给自己找的借口是,我此刻是一个失眠的人,而窗外夜晚太静,河水太响。杯里的冰激凌只被我吃了三分之一,嘴里像是在嚼冷冻的绿箭口香糖,没有弹性,一动不动,不做反应,像一个冷淡的女人,不给我的嘴巴任何热烈的回馈,只是顺从地在嘴巴里融化。女生提了希望的一些条件,男生只在一些细节上做了反驳。冰激凌被我吃掉还不到三分之二,两个人敲定了爱情的条件后起身,手拉着手走出冰激凌店,看来一场严丝合缝的爱情开始了。

我看着他们离开后空荡荡的桌子,上面并没有冰激凌残盒,也就是说,他们并没有点一杯冰激凌就很快地坠入爱河。

我也曾在婚恋的瞄准镜下。被看见的是我的青春的尾巴,充满着尴尬,而不是旺盛炽烈的灵魂。谁会透过你身体去爱你的灵魂,这句话放在小城就是,谁会透过你的条件去挑选你的灵魂。独木舟顺水漂流,时间的河也载着我们,一日一日汩汩而行。夜晚河水冰凉,白天河水炙热。

镜中尚可的朱颜,在婚恋的瞄准镜下,被分解成了几个枯燥的名词,我们都无法逃脱。我看着广告词里令人动心的女性宣言,想以此鼓励蕊。人生不只有一条路。蕊说,或许是资本的一场骗局。不得不承认,资本比我们有更远的眼光,更强有力的手段,用各种合理的解释,役使命运的走向。运河上被奴役的不止妇人,还有一棵躺倒的树,可是已然躺倒,难道不是顺势成为独木舟才是解救命运的路吗?蕊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我摇摇头,可是这舟是我们自己呀。

陶 楼

陶楼,陪葬的祭品,是家的痕迹。我和蕊站在玻璃罩前,隔开的是人间烟火与孤独,是生与死,是爱与静悄悄的睡眠。依靠残迹,我勾勒出一盏又一盏月亮升起之后的私语。他们的生活幸福吗?他们满足吗?或者幸福是文明丰盈之后的词语吗?他们感受得到吗?如果一直一个人生活,我们的生活痕迹会被人留下吗?

蕊说,根本还是想要一个家。我反驳她,其实不是,你只是想要一段好的亲密关系。这两者是不同的。不能因此而莽撞投入任何可能性中。蕊衣服上有一只蝴蝶映在玻璃罩上,我看见蝴蝶翩翩起飞。

在哥哥的婚礼上,我也遇见过一只蝴蝶。哥哥和嫂子作为新人宣誓之后,共同放飞一盒蝴蝶,婚宴厅里蝴蝶飞舞,有一只白色的蝴蝶停在我的肩膀上,一直不走,跟着我离开婚宴场地,最后停在我的车上。它本该去寻找一朵白色的花,无论是我的肩还是我的车,都是它错误的归宿。

家可以有永恒的放松和沉睡。这是蕊期盼的,但是她并没有见过可以安睡的家庭样本,这件事我听她提起过。我想象还是一个孩子的蕊,拼命遵循规则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期待大人的肯定。然后再把肯定捧回家,换来爸爸妈妈关系的缓和。无形之中,她一直被规训顺从,看大人的眼色。

在本该考虑抱着哪个洋娃娃的年纪,她考虑的是大人之间的战争,那是一场又一场她想不明白的战争,总是开始,随时结束。暴风骤雨和晴日暖阳来回更替。有的时候,她说过,只是有的时候,她更期望大人能结束这段关系。这也是家,是一个看起来完整的家。我看着眼前的陶楼,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家里留下的痕迹呢?童话故事里爱情走到家庭就像句子写到语气终结,一个句号过后没有人追究前面的字词。没有哪个单独的字词要对最后的句号负责任。我听着蕊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是在学校的操场上,她似乎终于不用听见争吵,可悲的是她学会了争吵。她会不自觉地把亲密关系里的沟通变成争吵。尽管如此,蕊依然期待一个平静的屋檐。那个哭着求大人不要吵架的小孩子,漂泊在婚戀市场,每一次谈恋爱她都付出全部,然后受伤而归。太急于求成是恋爱的大忌,蕊不是不懂,只是不知道哪个屋檐才是家。

责任编辑 夏 群

猜你喜欢

玻璃罩冰激凌运河
独占鳌头的运河传奇
哇!甜甜的冰激凌
文化,让运河“活”起来
《中国运河志》简介
如泰运河谣
蜡烛熄灭实验
蜡烛熄灭顺序及原因探索
冰激凌
冰激凌
夏日冰激凌大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