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是一把刀》是法国诺奖作家安妮·埃尔诺与墨西哥作家费雷德里克-伊夫·热奈关于写作经验的对谈录，思想深度没有超出埃尔诺著名的诺奖演说《为我的族类复仇而写作》，但内容更全面，更具体。此书 2023 年下半年在国内出版，后入选“豆瓣 2023 年度外国文学（非小说类）”榜单，受欢迎程度可见一斑。

在对谈中，埃尔诺毫不讳言，激发自己写作的机制是一种“愧疚感”——意识到自己作为原生阶层的背叛者而萌生的愧疚感。第一次背叛是她通过接受高等教育而实现阶层跨越，与父母所在的工人、农民阶层产生了难以消除的隔阂；第二次是当她成为作家后，不自觉地以统治阶层居高临下的视角来描写父母所生活的世界。父亲的突然离世，促使埃尔诺通过回忆重建她父亲看似微不足道的一生，并检视自己被文化所扭曲的视角。她认识到，她需要一种裹挟着愤怒、嘲讽甚至粗俗的语言，才能深入被压抑的记忆深处，揭示“她的族类”的存在方式，揭示施加于他们身上的压迫机制。《一个男人的位置》正是这种转变的产物。此书以客观、中性的笔调，冷静地记录她的父亲为生活所迫的一生、父女之间无奈的隔阂，努力寻求“更尖锐的真实”，几乎不流露抒情的痕迹，堪称“中性写作”典范。埃尔诺后来的作品都采用这种路向，它们不仅是个人传记，同时也是社会传记，无数读者在平白如水、毫无矫饰的文字中，看到了自己的经历，产生了深深的共鸣。

埃尔诺说：“来自社会意义上的被统治阶层和身为女孩所承受的情况，这两者叠加在一起是非常沉重的。”“下层社会出身的女性”这种身份及随之而来的生命记忆，为埃尔诺提供了写作动力和挖掘不尽的素材。尽管她有意与“女性主义写作”标签保持距离，但她无疑是书写女性生活经验、关切女性权益的杰出作家。《事件》《年轻男人》正是其中的代表作。《事件》展示一种只可能属于女性的经验——堕胎，《年轻男人》写一个 50多岁的女性和一个比她年轻 30 岁的男人的恋爱经历以及周围人们的恶意目光。这些作品都来自埃尔诺自己的真实经历，其目的在于消除女性在恋爱、性、堕胎等方面的羞耻感，质疑男性目光对这个世界的统治。她把描写下层社会的洞察力和勇气运用到女性书写上，也正因如此，法国一些媒体将她的写作污名化为“双重下流”。对此，埃尔诺不客气地说，“既然这本书让人不舒服，这正是它扰乱了既有秩序的迹象。”

热奈说，埃尔诺“把词句打磨得极其锋利，剖开鲜活的存在，剝去事物的外皮”。埃尔诺以真诚和准确的写作，“外科手术般”地切开生活的表层，暴露出社会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压迫机制，而揭示这种机制并唤起读者的共鸣，便是解放的开始。正如埃尔诺所言，“这种写作风格是一把刀”，也是一种政治行为。

当然，这本书能具有如此力度，费雷德里克-伊夫·热奈作为对谈者的敏锐和共情必不可少。在性别对立被网络无限放大的当下，这种敏锐和共情尤其值得我们学习。比如，对于埃尔诺的作品《事件》，热奈说：“我从来没有把这个文本视作一个围绕一段‘说到底只属于女性的经验的叙述，我反而觉得这是对一个极具人性的故事的叙述。在这种意义上，这个文本与我经历的事情有相似之处，即便我没有一个女性的身体，因此无法理解女性在恋爱中、在疾病中、在怀孕中的生理体验……我一点都没有感觉到‘不舒服，一点都没有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也没有觉得自己侵入了一个女性的‘隐秘世界。”

（撰稿：巢林栖一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