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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百年,江湖不老

2024-03-28李少威

南风窗 2024年7期
关键词:古龙金庸文学

李少威

每年农历八月十八,钱塘江北岸的海宁,汹涌浪潮似万马奔腾,轰轰烈烈地拍岸而来,令人叹为观止。

100年前,这一奇观的诞生之地,一名查姓男婴出生了。他叫查良镛,从小就爱看海宁潮。

“十万军声半夜潮”,查良镛30岁开始写武侠小说,融入海宁的潮声,大气磅礴,署名“金庸”。自此,中国武侠文学的江湖里,一名英雄应运而生。有华人的地方,就有金庸的武侠。

想当初,少年时,相信英雄不老,大侠不死,正如浩然正气,长存世间。这样不真实的信念,却真真切切地建立了几代人。

“只有在梦想中,人才能真正自由,从来如此也将永远如此。”在《死亡诗社》里,基廷老师用反驳的语气说出了这句严肃的真理。

有些人的存在,就是为了解读人生的真理,比如金庸。他名震天下,但他從来没有给予我们什么东西。心灵的“自由”是一种生命里的价值状态,一种自己清楚、余人不知的美妙体验,不是什么“东西”。

2018年10月30日,金庸辞世,无数人的心里有一个座位空了。

然而他给我们创造的那个平行时空,还会继续存在。因为曾经有他,我们这些人相当于活了两辈子。未来还有更多的中国人,总会自觉不自觉地探头进去,感受那个英雄气驰骋纵横的世界。

不废江河万古流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金庸一共留给我们14部小说,这副脍炙人口的对联,就是从题目中取第一个字精心组合而成。

1972年,金庸写完《鹿鼎记》,就宣布封笔。那时离我们“80后”出生,至少还有8年,离我们“80后”能够阅读,至少还有20年。20年,多少一时的洛阳纸贵,早已成为钩沉对象,但金庸小说,仍让多少青少年人,长夜昏灯,如痴如醉,不知东方之既白。

说来有趣。常有人问我说,你的启蒙文学是什么,启蒙文学家是谁?我总是爽朗地回答,是金庸和古龙,眉宇之间,略无惭色。

我知道有些人会不愿意面对这样的过去。我们成长的那个时代,在社会观感里,武侠小说只是不入流的“闲书”。那时的家长比今天的家长更具权威,让孩子们远离武侠小说是他们自觉的职责之一。我读《射雕英雄传》,是在小学三年级,每到熄灯睡眠时分,就钻进被窝,打着手电进入英雄世界。终于有一天被父亲发现,书被烧毁。那时的长辈,就像杨过在古墓里抓麻雀一样,对金庸、古龙严防死守。因为他们不是“正经文学”。

古龙在1985年就逝去了,我在中学时代就读过他小说之外的一些文章,他常常跟所谓的主流文学隔空辩论—到底武侠小说能不能归入文学正统?先生一生豁达,但在这个问题上似乎一直存在苦恼和遗憾。武侠小说家心理上的这一矛盾,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我不知道金庸先生的意见,但从他2009年还加入中国作协这一举动看来,似乎也确实一直在寻求“主流”的接纳与认可。

其实大可不必。“人心乃史,众口即碑。”能够被一代一代人反复阅读,随之心潮澎湃、美美与共的,便是经典。而多少自命主流的人,写出来的东西自费印刷、赠阅还最终垫了桌子腿呢?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直到今天,倘若喝上二两,有时我就会情不自禁地背诵上一段金庸、古龙的文字。

“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金庸(《神雕侠侣》)。

“车轮碾碎了冰雪,却碾不碎这天地间的寂寞……”—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还有更多,在我心里。

浪漫主义大师

生活总是艰难的,今天也一样。不过,从平均水平看,今天是中国人自有文明以来生活得最轻松的时期,我想这应该没有疑问。

能够被一代一代人反复阅读,随之心潮澎湃、美美与共的,便是经典。

智力的发展和道德的产生,让人类超越了自然界和动物性,可以把握自身的命运,不再绝对被自然支配。但超越不是摆脱,对命运的把握也始终是有限的。寻找食物,防御严寒,免除恐惧,谋求更好的生活,始终是个周而复始的循环。文明越进步,人就活得越累。

然而正因为人超越了动物,所以果腹御寒、遮风避雨、锦衣玉食、前呼后拥,都不是人生活着的真正意义。真正的意义在于爱,在于美,在于精神上的幸福体验。

爱、美、幸福,都是浪漫的,然而人世间哪来那么多的浪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文学给予我们的,就是在现实的、轮回式的生活之外,一种想象出来的意义支撑。从想象这一文学的灵犀来源看去,一切文学,都是浪漫的。

金庸就是一个浪漫主义大师。我们成长的时代,中国已经变轨,现代化开始进入高潮,但物质仍然匮乏,我们的父辈、祖父辈,那就更为艰难。如果你曾经从土地里刨出红薯,在衣服上擦一擦泥土就大快朵颐,如果你曾经从青纱帐里掰下苞米,连苞米胡须都没来得及清理就放肆地啃咬,你就会明白对于千万百姓,浪漫是怎样的一种奢侈。

金庸这种人,是上天派给中国人的—写到这里我饮了一口酒,敬身在天堂的金庸先生—上天让他们来,用一种并不奢侈的方式,让所有认得汉字的人们,都可以体验浪漫的感觉。在过去的乡村,你很难找到“正统文学”,但金庸、古龙,却很容易在某一家人的枕头边发现几本。它的封面可能很庸俗,为文学家们所不齿,但它给中国社会的普通人打开的那个世界,神圣、光洁,超过任何赞美诗。

人这一生,难得碰见一个称得上英雄的现实人物,但在茫茫人海,英雄出没。金庸用他的写作告诉我们,你的人生也许很平庸,但没有关系,你也是有价值的,每一个人只要一心向美,知道爱的意义,他就是有价值的。爱与美、正与邪的大道理,有非常深刻和严密的逻辑论证,但你不需要理会这些,也一样可以懂得。

金庸的写作就像在宣示:我来告诉你吧。他提醒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要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今天的中国,同样如此,我们可以任由岁月平静,乃至无聊,但这个世界还有很多英雄在担当,个人可能无聊,世界并不无聊。

他的小说里有爱有美,区分正邪,同时还有民族、家国,在一种大历史的背景下,讲述人的生存可以达到的极致状态。郭靖襄阳抗敌;乔峰舍身成仁;丘处机千里追凶;杨过历尽人间冷暖,赤子之心从未片刻改变;小郭襄被国家敌人绑架,面对血腥战场,高呼“父亲,孩儿不怕!”……

多少人在阅读中被塑造,多少人在阅读中被点化。

“细民”的正义

我曾经下功夫研究过“侠”的来龙去脉,远溯先秦,但今天不想再掉书袋。

武侠小说,天生就是凝聚了所有人的激情的文学体裁。许多激情,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体验,都能在生活中对象化的。武侠小说就是以一种他者的视角,同时又是一种代入的情感,让阅读者把所有激情体验一遍。

曾记得李莫愁否?《神雕侠侣》里那个杨过和小龙女的梦魇,一个被江湖人士称为“魔头”的邪恶女性。她以一把轻软的拂尘,让武林英豪闻风丧胆。她恰恰是我最喜欢的金庸人物之一,因为塑造她的顽固秉性和个人道德观的,是爱,压倒一切的爱。

她的每一次出场,都伴随着元好问的《雁丘词》: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金庸这种人,是上天派给中国人的—写到这里我饮了一口酒,敬身在天堂的金庸先生。

这个人的身上,承载的就是无限浓缩的千古情痴。因为李莫愁,金庸还把白色曼陀罗浪漫化为“情花”。此花姣好,但遍身帶刺,剧毒无比。情花之毒无药可解,后来杨过用亲身体验才发现,只有生长于“情花”旁边的断肠草,才是解毒良药。情爱之毒是无药可解的,除非死亡,而一旦你坚定了死亡的决心,那毒也就自然消弭无形了。金庸先生,还是象征主义大师啊。

还记得杨过断臂、失爱之后自创的功夫吗—“黯然销魂掌”。这种功夫的力量,来自他悲伤得无以复加的内心。极度悲伤,但他心中的浩然正气没有丝毫减损,因此功夫的力量才无坚不摧。金庸先生,是在无限地张扬爱的力量,是对人类激情、人生活着的价值的极致推崇。

然而我们都悟了吗?法,只能觉悟有情。

前方说古龙先生对武侠小说是否“文学正宗”耿耿于怀,其实此中关键,在于你怎么看待武侠小说。中国第一个撰写小说史的人是鲁迅,他的《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七篇,就是谈“清之侠义小说及公案”。鲁迅先生说的侠义小说,其实就是武侠小说,金庸古龙是他无法预料的高潮。书中说,明朝以来,《三国》《水浒》《西游》《金瓶梅》被称为“四大奇书”,到了清朝乾隆年间,《红楼梦》取代了《三国》。你有没有发现,前“四大奇书”都是激情之作,而《红楼》,除了激情,还有理性的文明变迁史。为什么《红楼》取代《三国》?鲁迅先生说,是因为文人喜欢。“惟细民所嗜,则仍在《三国》《水浒》。”

“细民”是谁?就是我们。金庸继承了“细民”的脉络,他深知“细民”在心理结构上不但需要浪漫的补充,还需要正义的想象。金庸小说,如果不论民族、国家,剩下的全是“细民”的正义,它可能在现实中不现实,但在想象中正是现实。“替天行道”,水泊梁山的旗帜随风摇曳,通过金庸,飘摇到我们的时代。

“何当戟指一声‘呔:‘十字坡前众狗头!”

金庸作为一个人,俯仰之间已为陈迹,而作为一种精神气象,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

满饮此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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