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悦 吴敏文

中亚以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历史文化背景，以及富有能源、矿产等，几乎不可避免地涉入大国竞争。在刚刚过去的2023年，不仅欧盟、土耳其、伊朗、印度、日本等国家和组织与中亚国家举行多场双边、多边高层会晤，而且欧盟、海湾阿拉伯国家合作委员会、美国、德国均与中亚五国（以“C5+1”模式）举行了峰会，仅此就足以说明中亚五国的重要性及大国对中亚的高度重视。

形势与特点

“中亚”作为地缘政治概念，最先由德国地理学家亚历山大•冯•洪堡于1843年提出，主要指位于俄罗斯、中国、印度、伊朗、巴基斯坦等大国或地区性大国中间的亚洲中部的内陆地区。狭义的中亚一般指从苏联解体分离出来的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土库曼斯坦五国，广义的中亚有时也将周边国家如阿富汗算进去。

在地理位置上，中亚处在欧亚大陆的结合部，扼欧亚大陆交通之要冲，是东进西出和南下北上的必经之地。另外，中亚西滨里海，中亚及里海地区的石油储量估计有约2000亿桶，约占世界石油储量的1/4，已探明天然气储量达7.9万亿立方米，被誉为“第二中东”。中亚地区还盛产谷物、棉花等经济作物。这使得中亚在地缘政治上的地位和作用更加突出。冷战结束后，中亚更是具有重要战略缓冲地带的意义。

冷战期间，中亚五国都是苏联的加盟共和国，即使存在矛盾与问题，也是苏联内部事务。1991年底苏联解体，中亚五国分别独立建国。这为外部力量进入中亚、对中亚国家和地区施加影响提供了机会。2022年2月24日，俄罗斯对乌克兰发起“特别军事行动”，延续至今，搅动世界局势，也影响大国在中亚的地缘角逐。中亚地缘角逐主要有以下特点。

中亚五国曾经都是苏联的加盟国

地区内国家之间存在矛盾，甚至诱发冲突。中亚地区主体民族包括哈萨克族、乌兹别克族、吉尔吉斯族、塔吉克族、俄罗斯族、维吾尔族、鞑靼族、东干族、蒙古族。苏联解体导致原本同属于苏联的中亚五国之间，复杂的政治问题、族群对立、社会分裂、不同宗教信仰之间的矛盾也发展凸显出来，敏感的民族感情和现实问题交织，致使矛盾激化，甚至兵戎相见。一件与土地、水资源、施工建设等有关的小事最后可能升级为交火事件，伤亡数人、数十人并不断积累，埋下酿成更大冲突的仇恨种子。

在2010年至2019年的10年间，吉尔吉斯斯坦与塔吉克斯坦之间的边境冲突就高达155起。2021年5月初，吉尔吉斯斯坦与塔吉克斯坦两国边防军又一次激烈交火，导致共13人死亡，百余人受伤。2022年1月27日晚，吉、塔两国边防军人发生冲突，造成共17人受伤，1人死亡。当事军方次日就冲突举行谈判后达成停火协议。可是，同年9、10月，吉、塔两国边防部队再次发生空前军事冲突，造成数百人死伤，数十万人流离失所。

域外势力渗透中亚，导致地区局势更加复杂。2021年8月，美国从阿富汗撤军，结束延续20年的阿富汗战争。这成为对中亚地区产生前所未有影响的重大事件。塔利班在阿富汗卷土重来，与其相邻的中亚国家如土库曼斯坦、塔吉克斯坦等，都被动地加强了边境地区的防务。由于美国支持的阿富汗政府的副总统萨利赫是塔吉克族，在塔利班重新执政后，萨利赫率阿富汗塔吉克族人坚持抵抗，最后因抵抗失败退入塔吉克境内。还有一些前阿富汗政府军部队集体逃往乌兹别克斯坦和伊朗等邻国，导致与相关国家产生纠纷。

另外，域外大国对地区国家施加的影响，也导致地区国家的骚乱和局势动荡。如2005年发生在吉尔吉斯斯坦的“郁金香革命”，导致当时的阿卡耶夫总统下台。几乎与此同时，哈萨克斯坦发生“橙色革命”，被总统纳扎尔巴耶夫用铁腕制服。但是，此类因素造成的地区局势动荡并没有停止。2022年1月1日，哈萨克斯坦因液化天然气价格上涨引发骚乱。5日，哈萨克斯坦总统托卡耶夫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随后，在以俄罗斯为首，包括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塔吉克斯坦、亚美尼亚和吉尔吉斯斯坦等6个成员国组成的集安组织的干预下，事态获得平息。

同年7月1日，乌兹别克斯坦的卡拉卡尔帕克斯坦自治共和国一些民众因对宪法修正案中对自治共和国地位的定位不满，举行大规模示威游行并酿成大规模骚乱，导致18人死亡243人受伤，最后以保持卡拉卡尔帕克斯坦共和国的自治地位而了结事件。

地区经济发展落后且不平衡，反恐形势复杂。以2022年的数据来看，中亚五国的人均GDP是：哈萨克斯坦，10510.36美元；土库曼斯坦，9939.11美元；乌兹别克斯坦，2078.94美元；吉尔吉斯斯坦，1313.86美元；塔吉克斯坦，890.17美元。五国地理条件和文化传统相对封闭。在“伊斯兰国”整体被消灭、美军从阿富汗撤军之后，中亚成为零散恐怖主义分子聚集和渗透的地区。

由于经济发展落后，长年战乱和贫穷，阿富汗成为恐怖主义的温床。美军占领阿富汗20年不仅没有消灭恐怖主义，阿富汗境内的恐怖组织反而从几个增加到20多个，包括“哈卡尼网络”“伊斯兰国呼罗珊分支”，以及“基地”“东伊运”等。它们对中亚地区的渗透，使得地区反恐形势变得日益复杂严峻。

2022年10月18日，联合国“国际和区域边境安全与管制合作以打击恐怖主义和防止恐怖分子流动”高级别国际会议在塔吉克斯坦首都杜尚别举行。塔吉克斯坦总统拉赫蒙表示，塔吉克斯坦面临大规模极端主义、恐怖主义的威胁，塔《2016—2020年打击恐怖主义和极端主义国家战略》的成功实施，为制定和通过2021—2025年的新战略创造了有利基础。

在中亚地区的反恐合作中，集安组织扮演着重要角色。2021年10月18日—23日，集安组织进行了代号为“协作”“搜索”“梯队”的三场军演。演习在塔吉克斯坦与阿富汗边境地区举行，共有来自该组织成员国的4000名军人和超过500件军事装备参演。演习课目为防止恐怖分子入侵和防范战争规模扩大化。

各方的博弈

美俄是中亚地缘博弈的重要对手。作为曾经土地广大的奥斯曼帝国的继承者，土耳其也大有在中亚展示身手的兴趣。日本积极追求成为政治、军事大国，对加入博弈也跃跃欲试。

当1979年苏联入侵阿富汗时，时任美国家安全顾问布热津斯基高兴地叫了起来：“这头熊终于掉进去了。”果然，苏联在阿富汗损兵折将一事无成，并在1989年撤出阿富汗后不到两年，苏联宣布解体。但是，布热津斯基当时肯定没有想到，仅仅十年后，美国因“9·11事件”掉入同一个坑里。20年的阿富汗战争，美国耗资2万亿美元，美军付出巨大伤亡后步苏军后尘，在2021年从阿富汗狼狈撤出。

为实施阿富汗战争，美国以“联合反恐”为名，在中亚地区的乌兹别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两个国家分别设立了军事基地，为美军在阿富汗的作战提供后勤保障。然而，随着美军在阿富汗取得压倒性战果，设在乌兹别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的基地逐渐失去重要性，美军分别在2005年和2014年关闭了其在这两个国家的基地。

美国当然不会甘心失去对中亚的控制和影响力。2022年2月24日乌克兰危机爆发，美国立即找到了在中亚进行渗透的由头。2022年3月1日，美国主导下的美国和中亚五国外长视频会议召开。美国务卿布林肯在渲染俄罗斯威胁的基础上，提出“美国军事基地或中转基地重回中亚的可能”。

2022年8月10日至20日，美国与蒙古、巴基斯坦、哈萨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在塔国首都杜尚别举行“区域-2022”联合军事演习。演习组织者是美中央司令部，其表示“区域-2022”联合军演旨在加强“地区安全与稳定”，以及应对“恐怖主义”和“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威胁。此举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美军重返中亚，充分利用了俄罗斯无暇顾及中亚的机会，也恰到好处地拿捏了中亚各国的危机感和戒备心理。

中亚五国在边界划分上争议不断

中亚地区反恐形势严峻

至2023年2月28日，美国务卿布林肯与中亚五国外长召开的“C5+1”部长级会议已召开4次。同年9月19日，在第78届联合国大会框架内，举行了中亚五国和美国“C5+1”领导人峰会。在其发布的联合声明中，强调了尊重所有国家领土、主权完整，加强“C5+1”在贸易、能源、气候和安全等议题上的合作等。在乌克兰危机持续的背景下，“尊重所有国家领土、主权完整上”的针对性，是不言自明的。

中亚五国原属苏联，苏联解体五国独立后则是俄罗斯在亚洲的邻国和侧翼。目前，俄罗斯在中亚的主要军事基地有两个：一个是驻塔吉克斯坦的201基地，这里驻扎着俄军第201摩托化步兵师；另一个是驻吉尔吉斯斯坦的999空军基地，俄第14航空军负责驻防，装备有苏-25SM攻击机和米-8直升机等。为加强与所在国军队的协同作战能力，俄罗斯驻军定期或不定期地与所在国家军队举行例行或专题军事演习。

但是，乌克兰危机的久拖不决显然影响到了俄罗斯的中亚地区的影响力。就在俄罗斯率集安组织出手帮助托卡耶夫平息2022年1月的哈萨克斯坦骚乱之后，同年6月20日召开的圣彼得堡论坛上，哈萨克斯坦总统托卡里耶夫当着俄罗斯总统普京的面，声明哈萨克斯坦拒绝承认顿涅茨克、卢甘斯克的独立。2022年10月9日，吉尔吉斯斯坦国防部宣布取消原定在10月进行的集安组织“牢不可破的兄弟情-2022”联合演习。

俄罗斯与中亚国家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相互之间的文化、民族、经济关系依存度高，稳定、繁荣的中亚是俄罗斯和五国的共同利益所在。俄罗斯与中亚的关系会有波动，但绝不会破裂。2022年8月19日，俄哈总统在索契会晤，普京表示俄罗斯高度重视两国的合作，托卡耶夫亦表示没有理由对两国关系做出悲观的预测。这应该视作两国关系趋稳的指征。这也基本代表了俄罗斯与中亚五国关系的关系状况。

土耳其加入中亚角逐的途径主要是打“民族牌”。2009年10月，土耳其、阿塞拜疆、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四国领导人在阿塞拜疆的纳希切万签署成立“突厥语国家合作委员会”的协定，以此为基础建立一系列突厥语国家间合作机制。这些机制在此后十年间不温不火，却在2019年后突然加速，中亚国家乌兹别克斯坦正式加入，匈牙利成为观察员国。

2021年11月12日，“突厥语国家合作委员会”第八届峰会在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召开，峰会通过《伊斯坦布尔宣言》，决定将合作机制正式更名为“突厥语国家组织”，并接纳土库曼斯坦作为观察员国。目前，该组织正式成员包括土耳其、哈萨克斯坦、阿塞拜疆、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观察员国包括匈牙利、土库曼斯坦。这使得中亚五国除塔吉克斯坦外，其他四国均已加入这一组织。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表示：“这意味着突厥语国家组织的合作发展将更积极、更稳固。”对此，俄军事专家沙米利•加列耶夫认为，土耳其作为北约成员国在中亚的干预令人不安。

中亚的地缘战略地位和丰富的矿产、能源都对日本具有吸引力。日本对别国与中亚五国以“C5+1”模式举行的会晤垂涎欲滴。2023年11月3日，在以日本为东道国的西方七国集团（G7）外长会上，邀请了中亚五国外长视频与会。同年11月20日，吉尔吉斯斯坦总统扎帕罗夫访问日本，双方确认合作促成2024年日本与东亚五国举行“C5+1”领导人峰会。这是日本向中亚渗透、施加影响力的重要步骤。

可能的发展

无论是英国地缘政治学家麦金德，还是美国当代地缘战略学家布热津斯基、基辛格等，都将欧亚大陆视作全球地缘政治的关键和要点。当今世界，中亚五国及其周边国家，几乎包括了欧亚大陆地缘政治博弈的所谓“棋手”和“支轴国家”中的主要成员。这就决定中亚无法置身大国博弈之外。

俄罗斯与中亚国家之间的相互依存将长期存在。无论是从曾经是苏联加盟共和国的历史文化角度，还是从实际的地缘政治利益上考虑，中亚都是俄罗斯国家利益和安全不可或缺的环节。乌克兰危机之后，俄罗斯与美国和西方国家的关系，俄罗斯与欧洲国家，无论是与波罗的海三国，还是与已经加入北约的芬兰、寻求加入北约的乌克兰的边界，都将变得更不安全。越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俄罗斯越是需要确保与亚洲国家，尤其是中亚五国之间的关系稳定和边界安全。

中亚五国与俄罗斯之间在文化、历史、地理等方面有割不断的联系，在经济发展和实际利益方面，中亚五国也对俄罗斯有一定的依赖。中亚五国经济发展水平都不高，大量年轻人把到俄罗斯寻求发展视作前途所在，从俄罗斯汇回来的款项甚至成为这些国家的重要资金来源。俄罗斯与中亚国家的贸易关系和经济互补也非常重要。

这就决定俄罗斯与中亚国家之间的关系，可能依据全球局势的变化、俄罗斯的全球地位，以及相互之间的主客定位的变化有所调整。但是，总的来说，它们之间的依存关系将会长期存在。

美国积极与中亚国家开展合作，试图增加影响力

美国和西方将会加强在中亚的影响力。美国和西方借乌克兰危机，在以消耗乌克兰为代价的同时，大量消耗俄罗斯的国力和国际影响力。这必然会影响俄罗斯对中亚国家的关系。哈萨克斯坦总统托卡耶夫在刚刚受惠于普京平定本国骚乱之后，即在乌克兰危机发生后，先是明确拒绝俄罗斯的求助，尔后当着普京的面批评俄罗斯的“特别军事行动”，并拒绝承认顿涅茨克、卢甘斯克的“独立”。吉尔吉斯斯坦宣布取消集安组织国家军队的联合演习。这都具有典型意义。而美国则通过“C5+1”模式和联合军演等，趁机加大介入中亚的力度，削弱俄罗斯在区域的影响力。

中亚难以形成主导性地区大国。中亚五国中，人口千万级别的只有乌兹别克斯坦和哈萨克斯坦，塔吉克斯坦人口接近千万，土库曼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人口都在百万级，加之都是内陆国家，经济发展水平不高，自身力量有限。大国的渗透和干预，成分复杂诉求各异，而且都是着眼于大国自身利益。在美国的全球战略中，任何地区出现主导性大国都被视作对美国霸权的威胁，在亚太是这样，在欧洲是这样，在中亚毫无疑问也是这样。这就使得中亚国家很难形成国家和区域自主性或主导性。

中亚国家的根本利益，必须由中亚国家自己来维护。2023年12月8日至14日，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两国就47.05公里的国家边界达成了一致。这可能为两国的和平相处带来机遇。解决内部矛盾，相互协调、共同发展，才是中亚国家的根本利益和出路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