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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水男孩

2024-03-08牛油小生

滇池 2024年2期
关键词:塘鹅螳螂蟑螂

牛油小生

1

“你入水的姿势就像塘鹅,俯冲的速度啊,感觉是看准了某一条鱼,弹无虚发地射进水里,咻的下去,太厉害了啦。”

“我才不是猎人。”

“你抢分数从不输人,不是奖牌猎人是什么?”

“离开泳池我什么都不是。”

“至少你有让人羡慕的身材啊,你看我肥死了。喔,人鱼线!你不是鸟,是鱼!”

“也许吧,我是被追猎的鱼。”

“至少是美人鱼!”

“你是白痴鹈鹕!”

“鹈鹕只是长得丑,它一张嘴就可以叼走一块海叻。”

“大海又不是拼图。”

“大海是超巨大拼图,巨大到少了一块也看起来完好无伤,其实它痛得很厉害。”

“入水姿势不对,那才痛呢。”

“我问你,跳水是不是跟跳楼一样痛?”

“你知道吗,那天新闻报道赵明福十周年忌日,没有一个部长出席,地点就在他坠楼的地点。”

“他是谁啊?”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就是那个以前的反对党,被反贪会带去问话结果从楼上掉下来,莫名其妙死掉的那个人啊。十年了,他的伙伴都成功推翻旧政府当官了,他的命案还没有进展。”

“今天才知道你这么关心政治啊——”

“我只是觉得赵明福很可怜,没有人会为他申冤了。除了他妹妹,挺着大肚子还在为哥哥奔波。”

“我也很冤枉。”

“冤枉什么?”

“一出生就毫无才能啊。”

“你很能讲废话,可以当网红,我想你红了一定会抛弃我这种朋友。”

“等我红了一定假装不认识你!可是我长这个样,加上这种身材……还是你比较适合当网红,比如英国的Tom Daley,他好帅。Chris Mears也好帅,现在竟然当上音乐制作人了。你有什么其他才能吗?我可以做你的经纪人。”

“都说了,离开泳池我什么都不是。”

“真可惜……如果你再帅一点,做什么都是才能。”

“你很babi1。”

“喔,那你要捕猎我吗,猎人先生?”

“要捉也要捉Chris Mears。虽然最后那一跳不完美,但Mears和Laugher在奥运打败了中国队。”

“我只记得里约奥运的跳水池是荧光色的,仿佛很多奇异微生物的聚合,甚至可能是一条巨大的鮟鱇鱼!那荧光色来自它头顶伸长的鬼灯笼,引诱猎物靠近,所以那些选手一个个迫不及待自投罗网!嗯,又或许是什么神奇的药水,那些选手一个个跳下去,上来的不懂还是不是原来的他们?也许那一刻他们基因突变了也说不定!难怪他们都那——么——强——!错,是一次比一次强!那水池有古怪!如果在你面前有一潭荧光绿的水池,你会跳下去吗?”

“如果可以变成另一个人……我愿意。”

“像乱马那样吗?你好变态。”

“你可以不要老是引用那些过气的漫画来瞎扯吗?我才不要变成女人。还有什么塘鹅什么鮟鱇鱼,我都不懂啦。”

“乱马不是过气,而是经典!不准你诋毁高桥留美子,这个世界就是要靠半人半妖的犬夜叉来拯救啊。”

俊宇没有回答关于塘鹅与鮟鱇鱼的部分。

回家路上楚恩搜了搜资料,纪录片里,塘鹅像猎鲸枪一样刺破海面,入水时塘鹅会紧紧收起翅膀,把全身变成箭头的模样。

根本就跟跳水不一样嘛!

最后的入水动作一定要伸直双手,以掌心抵抗水面,啪一声,而不是咻下去!楚恩嘀咕着一定要纠正俊宇才行,但下次见面就又忘了,他每次都这样。

不过鮟鱇鱼交配的画面,一輩子留在楚恩脑海里,雌鱼竟如此巨大,雄鱼就像鱼缸里清理垃圾的吸盘鱼,紧紧吸附在雌鱼下腹,然后失去脑髓失去自主能力变成一条单纯的输精管,以至于最后与雌鱼融为一体,鮟鱇鱼式的雌雄同体构造。

楚恩记得俊宇曾捉过几只螳螂,养在养小乌龟的塑料缸里,还是小学生的他们在放学后无人的生物实验室,观察螳螂的生活。它们经常处在静止模式,有时候身体会像弹簧一样左右摇晃,像是吃错了什么药。一只身体小小的雄螳螂壮着胆欺近高头大马的雌螳螂,四把镰刀乒乒乓乓,演练它们的冲灵剑法,雌螳螂一把钳住雄螳螂,而雄螳螂的下腹抓准时机紧咬雌螳螂的下腹不放,一边交配,雌螳螂一边把雄螳螂的头给吃掉。那复杂的口器仿佛后现代工厂多层钢钳张合的切割器,慢慢把雄螳螂的表情碾碎。那过程好慢好慢,楚恩惊怵得动弹不得,俊宇还以为他正着迷于大自然的魔幻,两人安静不说话,而失去头颅的雄螳螂,仍紧紧抱住雌螳螂,下腹蠕动个不停。

类似的惊怵还发生在教练把头塞进楚恩十三岁的胯下的当儿。楚恩已经不太记得细节,只记得自己鬼压床般连叫也叫不出声,而教练油亮的秃顶让楚恩想起他第一次站在十米跳台的心情:太阳的倒影持续被池面的波纹解构,潋滟刺目的麟光鬼魅般召唤着他,底下传来教练的声音,把头抬起来,不要怕,不要怕。

零星的画面和刺激就像雄螳螂被绞碎的表情,血肉模糊难以拼凑,隔天回到训练场,教练依然那一丝不苟的神态,继续挑剔楚恩入水的姿势,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让楚恩怀疑那不过一场奇异的梦,一次记忆的错乱。

几天后俊宇约楚恩到学校附近的林地寻找扁头泥蜂,一种穿着金属绿铠甲的奇幻昆虫。

“你讨厌蟑螂吗?”

“讨厌死了!”

“那你一定会喜欢扁头泥蜂!”

“什么来的?”

“它可以操控蟑螂哦——”

“像提线木偶?”

“好聪明!”

俊宇拉着楚恩到树林,河边传来老朽的摩哆的咳嗽声,俊宇说那是抽泥机,偷沙用的。一股难闻的臭机油味袭向他们。对从未走入树林的楚恩来说,一切都是新奇的,他觉得铺满腐叶的林地,比室内用训练毯子还要柔软。楚恩突然想起教练那双中年男人粗糙的手,每次练习起跳姿势,都会在他小腹和椎间盘附近左右摩挲,楚恩觉得那有点像吃麻辣锅后舌头麻痹且味蕾有点发酸的感觉。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泥塑,站在转盘上任由别人捏我塑造我。”

“你是泥娃娃的话,谁是女娲?”

“女娲不一定只是一个人。”

“那我是其中一个吗?”

“你很无聊也,我是在跟你诉苦。”

“我也很认真回应啊。你是奖牌猎人叻,我们都look up to you的呀。你想怎样啦?”

“没有人关心在水里的我呀!我想自己决定自己的模样。”

“那么你希望自己是什么样子呢?”

楚恩一时回答不出来,俊宇等不到答案俯身继续搜寻他心心念念的扁头泥蜂。

一个小时后仍一无所获。

两人呆呆站着,不约而同抬起头,盯着大树枝叶在天空如工笔画延展,树冠与树冠之间,日光似河流般勾勒出法国新艺术风格的图腾。

“他们说这叫做tree crown shyness。”

“害羞什么呢?”

“树与树之间会保持安全距离,树叶会释放某种化学分子,告诉对方不要太靠近。”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可能是一种预防害虫的机制。”

“为什么不能是一种礼仪?或像是尊重?一整座森林的树,大家一起成长,这是我的范围,那是你的,彼此相敬如宾,独立发展互不干扰。”

“那样的话……就应该改一改这个现象的名字。比如说tree crown dignity。”

“树冠的尊严吗?嗯,适当的距离就是尊严,那么就叫它树冠的尊严吧。”

湿濡的空气让他们的呼吸变得急促,俊宇有点放弃似的拿出手机,拉一拉楚恩,两人蹲下,开始观看一段短片:穿着金属绿铠甲的扁头泥蜂突袭一只蟑螂,一口咬住蟑螂的头颅,接着腰身一缩一踢,把屁股上的毒针狠狠插入蟑螂脑袋。Attenborough爵士冷静地解释,第一针麻痹蟑螂前肢,第二针让蟑螂变成僵尸。蟑螂从此失去自主能力,开始清理自己的身体,舔舐两根长长的触角,像一种远古的仪式。扁头泥蜂稍候片刻,便牵牛一样把蟑螂牵到巢穴里,然后在蟑螂的肚子底下,产下一颗米色的卵。爵士继续说道:蟑螂并没有死,直到卵孵化了,小泥蜂便钻进蟑螂身体里,吃光蟑螂的内脏。

“你说我们可不可以养一些扁头泥蜂在家里?”

“你是想用这东西来杀蟑螂吗?”

“嗯。”

“不行的,我读到的资料都说不行,一只雌扁头泥蜂一次只下一颗蛋,而蟑螂可以成千上万的复制啊!蟑螂是军团。”

“要是看到一只蟑螂,就代表你家里至少有一个蟑螂家族。”

“所以说扁头泥蜂物以稀为贵,下次一定要亲眼看到!”

“也许你根本不必亲眼看到,就会看到的。”

“你是在说神马呀?”

“我在想,也许哪些漫画或电影也会有类似的情节。”

“我知道!有一部很奇怪的昆虫漫画,后来还被改成电影!蟑螂在火星进化成超级怪兽!”

2

三米跳板上的楚恩就像yo-yo在空中旋转,起跳到入水都在同个垂直线上,仿佛有线牵引着他,一切都控制得恰到好处。

俊宇不明白,为什么楚恩如此美丽的少年总是如此忧伤。他一边出神一边在这段话底下画线,好像有点明白了什么:“Why did they make birds so delicate and fine as those sea swallows when the ocean can be so cruel? She is kind and very beautiful. But She can be so cruel and it comes so suddenly and such birds that fly, dipping and hunting, with their small sad voices are made too delicately for the sea.”

坐在俊宇身边的小贞不明白,《老人与海》中为何一切都是男性的,只有大海是女性,且只有大海是残酷的。

“这就是海明威的大男人主义吗?”

“也许是……我不知道。”

“为什么要在这段话底下画线呢?”

“那让我想起一个人。”

“是谁?”

“一只塘鹅。”

小贞厌倦了俊宇总是问一句答一句有点不耐烦的态度,小贞知道那只塘鹅是谁,她决定凑近俊宇,她的手臂碰到了他的手臂。她总是故意坐在他的左边,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从衬衫钮扣间的缝隙,窥探她日渐丰满的胸脯。他想顶开她,但她像不倒翁一样弹了回来,两人肩碰肩玩了起来。一阵风乱掀书页,俊宇放下笔,半转身轻轻接住小贞,在她嘴上亲了亲。小贞推开他,左手枕着头,倚在桌上,妩媚地盯着俊宇看,露出胜利的表情:

“在学校不可以,你犯规。”

“喔老师,请你处罚我——”

結果小贞还是输了,她阻止不了俊宇加入跳水队。

“你不能不陪我去捉虫,又不让我跳水。”

“那你把我当成虫子好了。来捉我呀。”

“母虫会把公虫吃掉,才不要。”

“你很坏。”

“不是那个意思啦。”

“可以喔。”

“你说的呀。”

“可以吃掉。”

3

俊宇脚抽筋的时候,是楚恩把他从水里救了上来。

俊宇吃了好多水,双眼红红的,整张脸缩成比目鱼的表情。楚恩轻轻按住俊宇的膝盖,另一只手扶着脚跟,平放,再压一压俊宇的脚掌,缓解小腿抽筋的程度,身手就像推拿师父,接着十指又从脚踝向上游移,摸索俊宇小腿一条条紧绷的肌肉,如获至宝地,在某个点上拇指施力搓揉。

“好痛!好痒——”

“你根本不需要这么拼,里面的肌肉都打结了,这样很容易受伤。”

“我要追上你呀。”

“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一阵沉默,俊宇呆呆看着楚恩认真为他推脚的表情,他的心怦怦乱跳,仿佛还未从差点溺死的惊恐中平复下来。

“你果然是左撇子,右脚比目鱼肌过劳了啦,硬得像石头一样,必须把它揉开才行。”

“比目鱼?比目鱼的眼睛就是这样挤在一起的呀,它就是看不开啊,除非你把它砍一半。”

“欸,你很无聊——”

楚恩拇指力道突然狠了起来,俊宇疼得身子扭曲,一不小心又抽筋了,楚恩笑呵呵,按部就班,重复了一遍工序。

“什么比目鱼肌?我还奈若河叻。”

“躲在腓肠肌底下的就是比目鱼肌呀。”

“我还非常鸭叻!哼,就是你一直捏的这个地方喔?为什么叫比目鱼?”

“腓肠肌是小腿那块像泵一样的肌肉啦。叫它比目鱼,可能是因为它就躲在腓肠肌底下的缘故吧。比目鱼不就是这样擅长躲在海床沙地里的吗?”

“你什么时候也爱上研究生物了?”

“你刚才的表情就像比目鱼,全都挤到一起了。”

“比目鱼的眼睛并不是一出生就挤到一起的。”

“它们不是天生就这么丑怪的吗?每天歪着嘴。为什么就不能跟魔鬼鱼学习学习,嘴巴躲在下面就好啊。”

“不是的。刚孵化的小比目鱼,其实跟其他鱼一样,‘直立游行,眼睛一左一右。不过随着成长,肌肉发育的平衡改变了,一只眼会慢慢爬到脸的另一边去,不过嘴巴不会改变方向。爬到左边的叫鲆,长到右边去的叫鲽。”

“那么我现在捏的,叫做鲽吗?鲽啊鲽为什么你要躲起来呢?”

“因为它们要埋伏,要捕猎,也要躲避猎食者呀。透明的小比目鱼在海里游荡,超级危险的,但是它们知道长大后要在海床上生活,所以必须改变自己的形态,最后朝上的那一面会长出漂亮的斑点,天体图,神秘的样式,背光那面就是软软的鱼肚白。嗯,科学术语就叫‘变态。”

“你才变态叻。”

“就像昆虫啊,有‘完全变态和‘不完全变态两种。”

“那你是哪一种?”

“我是不完全变态的吧。”

“那么,鲆会生出鲽吗?鲽会生出鲆吗?如果突然有一条小小鲆成长过程中,眼睛跑到右边去了,会变成鲽吗?”

“哇——你问倒我了。”

“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情况,它应该会很痛苦吧?会不会被其他的鲆排挤欺负呢?”

“不知道啦,我不知道。”

楚恩的动作渐渐变得生硬,他忽然想问俊宇一件事。

“教练有让你去他家看东西吗?”

“看奥运的录像吗?有啊,他说比赛前过去一下。他有叫你去吗?”

楚恩觉得手指好酸,感觉就快要不听使唤了。

“……也许这样你就会变得跟我一样了……”

谁的声音?楚恩像只狐獴,悚立。

4

楚恩缓缓走向跳台边沿,驻足,转身,夕阳刺着他的眼瞳,他只能盯着脚趾头看,一切都染成橘红色了,他有点顽皮地斜眼偷瞄那轮蒙在霾里的血色太阳,API288度,印尼烧芭的烟雾又飘过来了,但还不算太坏。这是比赛的最后一跳,只要不失误,金牌又是楚恩的囊中物。Back 2 1/2 somersaults 2 1/2 twist in pike position,难度系数三点六。楚恩想起教练反复播放给他看的里约奥运画面,陈艾森最后一跳,其实只要随便跳出五十几分就能夺冠,可他还如此认真地演绎这困难的杀手锏。陈艾森站在台上,仿佛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并不是被孤独地留在跳台上,他是刹那间拥有了全世界,享受着全世界的目光,包括那一排挑剔的评审、等着他出丑的对手,还有一大群与他毫无关系却舞着五星红旗粗暴地把他与他们捆绑在一起只懂得看笑话吐槽骂人的看客。他享受着所有挑衅,当然也包括奥运金牌对他的挑衅。陈艾森张开翅膀,预备动作,臂甩带动身躯轻轻腾跃,像一只螺旋上升刺破水面的海豚,在最高点接受地心引力的邀请,秒速九点八米,完成侧转进入前翻,远远看就像回形针一样,最后身体拉直成一根银针,几乎无声地遁入水中,消失不见。慢镜头展现了陈艾森不可思议的身手,身体每一束肌肉都在爆发能量,当然那表情并不好看,但最后楚恩清楚看见陈艾森化作一滴水,回归池中,突然间有一股禅意,如此激烈的运动,最后竟然归于无形。陈艾森得到满分,以超过五十分的差距摘下金牌,他的对手都忍不住鼓掌,然后他像孩子一样哭了。楚恩闭上眼,突然感觉有点窒息,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因为烟霾的缘故,但慌乱中他想起,教练的手像鳗鱼一样游入他的裤裆,然后是突兀地塞在他两腿之间的,油亮发光的秃顶。

5

楚恩醒来的时候,充满困惑,我不是在教练家里看跳水录像吗?为什么会在这类似医院的地方,穿着病人的衣服?有许多事情想不起来了,有人在他的记忆河流里设了闸,建起一座水坝,记忆乱流大规模地“在教练家看跳水录像”的时刻里打转。更准确地说,是困在楚恩十三岁的某一個星期日下午。楚恩已经记不起他十四岁拿到校际冠军的雀跃了,更不晓得十六岁在全国大赛最后一跳发生了意外,他的头壳出现裂纹。

楚恩看着俊宇,感觉有点陌生。

“你怎么跟昨天不一样了?好像……”

“好像长大了是吗?”

“是的,我们都长大了,只是你没有发现而已。”

“是吗?”

“你当时为什么没有阻止我呢?”

“阻止你?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啦。”

“真的一点记忆都没有了吗?”

“你是说……螳螂吗?会一边吃掉公螳螂的头,一边交配的螳螂吗?”楚恩露出苦涩的表情,他嘴角两翼软软的嫩胡须已经相当明显了,“塘鹅……”俊宇嘴里突然冒出这两个字来,想起楚恩跳水的身姿,想起《老人与海》里那只如箭射入水里无功而返的海燕。“我是说,你跳水的时候就像塘鹅一样。”

“塘鹅吗?那我要谷歌一下。”

楚恩完全忘了,他曾检索过,并且信誓旦旦要纠正俊宇的比喻不当。楚恩找不到手机,他迷茫地环顾病房,有一种熟悉的静默,他看着俊宇变长变尖同时变得黝黑的脸,有种难以言喻的健康的俊俏。楚恩重新审视他的身体,摸一摸肚子:“我怎么感觉我好像有点肥了。”

“你是金鱼,当然肥,肥死人了。”

“可恶!啊你为什么突然变帅了?你是去整容吗?”

“谢谢你啊,以前都是我称赞你的,现在每次见面你都称赞我呀。”

“哪有!我是第一次觉得你变帅了。”

小贞走入病房的时候俊宇正在帮楚恩刮胡子,唇上被抹了一层松软的泡沫。小贞两手叉腰翻了个白眼,等俊宇完成他的工作,心想,刮了胡子不是越长越快吗?我才不想看你每天帮他刮胡子叻。

楚恩当然认不得小贞,她揽着俊宇的手臂说,俊宇是我的,楚恩好惊讶,他觉得十三岁并不适合谈恋爱。

“我比你想的要成熟。”

“什么时候的事?俊宇你都不跟我说。”

“说过好多次了,是你没有用心。”

俊宇瞪了小贞一眼:“不是这样的啦。”

“何俊宇,你这样帮不了楚恩的。你要让他想起那件事。”

“你们在说什么?”

“楚恩,现在已经是2020年,你也已经快十七岁了。医生说你头脑里的海马体受到创伤,暂时还不能制造新的记忆。可为什么你的重启设定要放在发生那件事情之前呢?”

“海马体是什么啦?”

“人脑里都有一对长得像海马的东西,负责储存记忆。那天你跳水出了意外,撞坏了海马体,失去储存新记忆的能力。你还记得看完录像之后教练做了什么吗?”

楚恩的疑惑表情就跟前几次一样。

“我只记得教练说:你要想象左右两边有墙,你要从一个像烟囱一样的地方直直跳下去。”

6

“楚恩,六十年前的今天,里雅思特号缓缓潜入马里亚纳海沟最深处,那个叫做挑战者深渊的地方,是有纪录以来人类首次抵达海洋的最深处。”

“所以你才让我玩这东西喔?”

楚恩和俊宇坐在疗养院屋顶的小花园亭子里,暑热的一月。俊宇让楚恩玩一款叫做〈The Deep Sea〉的网页小游戏,你越往下滑,游戏便会标示出海洋不同深度出现的生物,当然还包括铁达尼号,在3800米深处,然后是长着獠牙的大眼鲷鱼,生活在5000米,还有无脸鱼。6000米以下的超深渊带,不,应该叫地狱带,Hadal Zone,游戏写道:登月之人比进入深海地狱带的人还要多。楚恩玩得相当着迷,自顾自地说:“以后不跳水,我去玩深海潜水好了。”

楚恩接着拿起手机对着俊宇说:“你说的就是这个吗?”

游戏简略地描述1960年1月23日里雅思特号潜入挑战者深渊的故事,美国海军Don Walsh与瑞士探险家Jacques Piccard完成了壮举。Piccard的父亲便是里雅思特号的发明者。

“对呀,就是这个。Walsh和Piccard两个人就挤在那个能够抵御深海水压的铁球里,慢慢潜入一万多米深的马里亚纳海沟。Walsh后来形容,铁球里的温度,就像家用电冰箱,小铁球的空间也像家用电冰箱,这有张照片,你看,两个大男人,多挤啊,该怎样挤进去?”

“你不是教过我把大象放进冰箱的方法吗?”

不约而同:“打开冰箱,然后把大象放进去咯!”

“Walsh曾这样形容,里雅思特号慢慢下沉的时候,在无光的深海之中仍有会发出荧光的生命体。我在想,那感觉或许就像北极光,在Walsh和Piccard眼中拉出一页页光帘。他们的探险,是要解答海洋最深处是否存在生命的问题,就在里雅思特号触底的时候,潜艇惊动了一尾比目鱼,Walsh惊艳地看着它逃离潜艇的照明圈。”

“荧光色……的海……为什么感觉怪怪的?那么Walsh看見的是鲽还是鲆?”

“鲽跟鲆?”

“不是你教过我吗?眼睛在左边的是鲽,右边的是鲆。”

“你说反了,右边叫鲽,左边才是鲆。”

俊宇顿了顿,调整了语气:“话说,每次去教练家,他都让你看什么啊?”

“陈艾森。十米跳台。”

“没别的咯?”

“然后我就醒来了。欸,你为什么一直都讲话怪怪的啦?!”

“因为我们都长大了呀。”

楚恩放下手机,站起来,缓缓走向楼顶花园储水箱的所在,他穿着黑衣黑裤,瘦小的身子,加上楼顶的氛围,让俊宇联想到《尼尔:自动人形》里的9S,因为发现了人造人存在的无意义而痛苦不已的9S,可惜少了一条蒙住眼睛的黑布。

几天后,也就是大年初二的晚上,楚恩已经忘记他曾和俊宇爬上楼顶花园的晚上,俊宇用黑布蒙起楚恩的眼,牵着楚恩,从逃生楼梯慢慢爬上楼顶花园。

“你知道吗,习惯楼梯之后,人可以不用眼睛,凭着身体记忆毫无障碍地上下楼。”

“所以你现在是拿我做实验咯?嗯,嗯,这里是平地了?完成任务!”

“任务才要开始呢。现在我们要玩的是信任大挑战之自由落体。很酷吧。”

“什么来的?”

“考验你对我的信任。”

“所以?”

“我要把你推下楼!是不是觉得风很大?我们现在就在屋顶,来,爬上来,一二三,很好很好,我们现在站在屋頂花园的围墙上。你听摩哆车的声音,是不是很远很远?你害怕吗?”

“我是十米跳台的运动员,才不怕。而且所谓信任度考验,我是应该相信你会把我推下楼呢,还是相信你不会真的把我推下楼?”

“总之现在你得听我的。”

“我一直以来都听你的。”

俊宇牵着楚恩的双手,一边倒退一边引导,准确地在目的地停下来,以跳水选手的精准度。俊宇要求楚恩双手交叉抚着他自己的肩膀,然后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楚恩看起来有点紧张,在风中摇曳,不再是骄傲的金牌选手。俊宇把楚恩抱向自己,接着双臂一展,楚恩像一扇半开的城门吊桥,后仰倾斜着,等待俊宇的下一个指令。

类似“我是任人塑形的面人”的情绪在楚恩心中一闪而过,但他却能清晰分辨,这次感受不同于存留在直觉里,那已经具体不起来,放逐在某个年岁结点之外,储存在失事硬碟里的模糊感觉了——这一次楚恩清楚意识到自己是心甘情愿。

坠下那一刻,楚恩先是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每次跳水都必须绷紧全身筋肉,每束肌肉互相抵抗同时相互支援,身子才能像海豚一样翻腾打转),楚恩虽蒙着眼,却前所未有的清明,他仿佛看见十岁的自己,在教练悉心关照下,学会六种基本动作,以数学家的精打细算尝试各种排列组合,克服一组组困难系数,可是柔软的身体每克服一道难关便更硬朗起来,然后是教练的秃顶像夕阳一样滑落,楚恩难以抑制地紧张起来,脑海里闪过纪录片中海象从悬崖坠落浑身浴血的惨状——那些海象失去了栖息地,只好往悬崖攀登,寻找自己的一席之地,但它们总要回归大海,它们无法爬下悬崖,只能纵身跃下,峭壁成了刀山,海象的地狱——突然远处轰的一声,啊对了,今天是大年初二,楚恩想问俊宇,今年的烟花好看吗?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注:

1 马来文,猪,骂人的话,但朋友之间使用可以是亲昵的玩笑。

2 空气污染指数Air Pollutant Index的简写,马来文Api的意思是火。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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