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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坡上看焰火

2024-03-08车前子

滇池 2024年2期
关键词:焰火

车前子

某年。“买个心安,对自己忽略不计。”马戏团团长体态精悍,说了半天,我与他交往也不少,记得住的却不多。他喜欢说话,吃饭时候,我避开和他坐在一起,否则一边耳朵像是寄放锯木厂,他的嗓音与他身材南辕北辙,极其魁梧。他说到了孤独。演出结束,动物们深夜下班,漠然地返回笼子,驯兽师各司其职,检查门锁,段子黄到一半,灯光差不多都已熄灭,只有值班室明亮,这时,孤独就来了(低沉又危险)。我总认为“马戏团团长”是他绰号,他像抒情诗人或者杂技团团长,可能,他实际职务是马戏团副团长。本地没有马戏团,也没有杂技团,一般说来,杂技团与马戏团区别是杂技团主要演员是人,马戏团主要演员是马、狮子、象、老虎、猴子、羊(我从没看过绵羊表演,都是山羊,山羊智力略胜一筹还是绵羊反而不驯顺——他说:绵羊由于智商低下意外地成为不驯顺一代。脑残者与暴民很容易混为一体)、鸡。鸡也都是公鸡,这点倒不是公鸡智商高于母鸡,是公鸡形象鲜艳夺目仿佛站街女而母鸡无疑良家妇女低调做派。马在马戏团里,表演之际,起到热场、串场效果。马在画家那里,大概是被古今中外画家们表现最多的动物,以致意味暧昧,更多是画家创造的图像,当图像累计到无穷尽,就天意般缩减为有限性质的符号,于是艺术像明亮的值班室,保安在那里堆叠白颜料。近几年看到画马,常玉给我印象深刻,或者说奇异。常玉的马,柔软如锦被,像是《韩熙载夜宴图》——图中物。他的画异常灵动,而为人,从照片看来,却有拙意,不是笨拙,常玉是古拙。有人长相笨拙得像一幅画。有人会越长越像一幅画,大街上挤满毕加索笔下的男男女女,世界开始正常,晚上没有噩梦。笨拙得像一幅画,如果在一幅画中真的出现笨拙(元素),并非容易之事,比如大名鼎鼎卢梭(亨利·朱利安·菲利克斯·卢梭),《狂欢节之夜》,《埃菲尔铁塔》,《缪斯激励诗人》,比如不那么著名“渔夫”——被人称为“渔夫”的美国画家,就在刚才,我忘记他的名字,他的许多画画在硬纸板上,硬纸板四边也不平整,像乡村学校操场上的沙坑,像,像,像“渔夫”刚从杂货店门口摞着的包装盒上匆忙撕下的一块;“渔夫”他真下海捕鱼,不是水产局公务员或渔业工会或渔业公会领导,离退休后建设“老干体”。他是老了,下不了海,开始绘画。说起画家卢梭,会经常被人流窜到另一个卢梭:思想家卢梭。画家卢梭早年在军乐团任职,后来担当海关税务员,这经历,有西方艺术史家鉴定为假,也就是说画家卢梭在撒谎。他为什么要撒谎呢?军乐团,海关,这两个机构像是传统与现代的两张老照片……1912年的老照片……军乐团,海关,战争,贸易,如果没有信任,就不可能有贸易,而要相信陌生人又是件很困难的事,相信一种新画法,相信一种新写法,也是如此。画家卢梭画风笨拙,为人却很机敏,他曾经这样评价他的拥趸毕加索,他说:“毕加索是埃及风格,我是现代主义。”毕加索嘻嘻笑着,拿着他收藏的卢梭作品,要求合影。我不清楚毕加索收藏了卢梭哪幅画,据说收藏过三幅。而毕加索和马蒂斯,两人都挑对方最差的画互为收藏,为了给未来审判保留罪证。二十一世纪想起卢梭这句话,ε=(ˊοˋ*)))唉!我们都挺埃及风格的,所以我有些业余爱好,其中之一是拿着锤子往木头里钉钉子,或用螺丝刀往木头里拧螺钉,或用各种各样的锯子锯木头,做一些什物,或把那些看起来毫无用处的东西派上用场,装满拖拉机,开进制药厂,不过,当你眼前出现重影,飞蚊症,飞人,天使,蛋殼天使,止血钳天使,飞邮递员,或你压根儿没看见,或有东西挡住你的视线,要干这些活可就不那么容易了,木箱盖已经干裂,啪啪作响,钉子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市场光线从新哥特式尖拱形窗户上射下来,照到刚熏出来的鱼上面,熏好的鲭鱼:体背呈青蓝色的鲭鱼现在像张1913年的老照片,发黄的偶尔一用的题材,练习或消遣,在他作品里引人入胜的东西必须是题材本身的完美,不屑于凶年食客仅仅满足于技巧所产生的空洞而冷淡的快感,你拿着钉子往锤子里钉木头,凡物皆能安装把柄,突如其来的一场意外,于是思想家卢梭的忏悔,是不是夸张了?是不是撒谎了?由此可见,画本与文本的真实性需要撒谎完成:在转动系统这部分内容后面肯定还讲过一次惯性导航问题,可惜它被遗漏。这里,仿佛“渔夫”一幅画:河道流淌一根乡村腊月香肠,在农妇膝盖上拐个大弯,船只褐色的鲜肉粒(由于搅拌入酱油而色变)“向华东沿海靠近,强度逐渐增强”,推进到胀鼓鼓的密闭又透明空间,我在体外辨识风景;这里,风景笨拙得像一幅画,当笨拙在一幅画中出现,它就是神秘的,它就是诡异的,它已不是风格(它已不仅仅是风格),虽然你也可以说是风格。没有比风格更具随和的可视性了。只要有少许阅读经验,作为本钱,风格就像婊子一样。帕斯在一首诗中:“尖叫吧!婊子。”我在一首诗中写到“上海老鸨”,被编辑删除。我其实写的不是“上海老鸨”,我写的是毛姆,这位不可一世的英国作家,请人画肖像,结果被大家嘲笑为看起来像“上海老鸨”,或许画家有所讽刺:毛姆为世界组织起一帮自以为情意绵绵的文化嫖客。冤枉画家了,画家不需要思想,画家不画思想,不画批评,不画信仰,不画意义,只画直觉,它与人间味隔河相望。中午时分,我们下了高速,进入离得最近的一个镇子去吃午饭,沿河摆满竹架,架上挂满香肠,过桥,石板桥有了年头,桥堍下黄色围墙挤紧的寺院仿佛扎着缎带的蛋糕,而大门关闭,镇上人正在寺院门口晒香肠,大大咧咧的香肠,它宏伟的气势盖压住铁质香炉里腼腆的、苗条的青烟,同行者(有些不怀好意地)问镇上人,晒这里的香肠是不是要卖得贵点,镇上人满脸惊愕,连忙摆手,(价钱)一样的一样的;同行者说开过光的香肠,不能便宜。冬天的太阳照在饭桌上,一杯酒没喝完,太阳就到其他地方去了。我们又上高速,开了一阵,轮胎漏气,大伙儿都怪那个同行者在寺院门口多嘴,忘记法师教导。法师说你可以不信佛,但不要在佛前胡言乱语,佛不计较,但信众形成的气场会对事物施加影响。这话含蓄。阿弥陀佛!每当我说起一些不可解事,有位朋友,很有文化的文化人,他就指责我扯蛋。嗯,太监时代,还有蛋可扯,老天有眼了。此地风景也像一幅画,当笨拙在一幅画中出现,它就是神秘的,它就是诡异的,神秘与诡异多少可以说成语言的故意凋敝,因为神秘与诡异是反纵情、反精算,反盛开,这就有了其中的笨拙,也就是说神秘与诡异缺乏笨拙,就与骗子行为无疑。有些事也说不清,毕加索晚年认为自己的画很糟糕,差不多觉得是个骗子,但大伙儿至今甘愿受骗,因为他早就说过:“艺术是一种谎言,它教导我们去理解真理,至少是那些我们作为人能够理解的真理”;有人认为自己的艺术庄严崇高真理得一比,后人却越来越认定这是一个骗子。一位想当上帝的艺术家平日真像骗子那样严于律己。骗子是很严于律己的,比桥梁设计师审慎——比布努埃尔的资产阶级更为审慎。另外,另外艺术家到了晚年,他对自己的决断——决断之中有种追忆的、怀旧的古典性、经典性,我的眼神儿更糟了,并非我看不见,我确实看得见,董其昌、傅山晚年对赵孟頫的评价与青壮年期截然不同,换言之,这也是对自己书法的评价:他们开始运作古典性、经典性加以当下决断。杰出艺术家他的行骗对象是自己……有一年骗子特别多,不是说现在少了,是说有一年我遇到的骗子特别多,但我从没遇到过女骗子,不知道什么原因,或许艳福太浅。有位卖假古董的女骗子,年轻貌美,最后她的假古董和她本人都被一位飞行员打包收藏,飞行员刚死了八字不合的地主婆,飞行员老婆,我给她取的绰号“地主婆”,夜雨剪春韭,一晚上她要剪五次,飞行员韭菜吃到脸色发绿,仿佛安装在天堂门口的信号灯:天堂门口只有两种信号灯,一种绿,一种黄,人类在永远的黄灯前面排队,等待放行。色盲的人更容易进天堂。不,瞎子更容易进天堂——师旷、左丘明,博尔赫斯后来遇到这两位中国瞎子,以此原型,他正创作一部天书。徐冰《天书》,实为“地书”,地书有两种,一种是“地域性”的,一种是“地狱性”的,“当代性”首先——必须——是“地狱性”的,但下地狱的艺术家(包括诗人。诗人从来不在文学家那里,诗人在艺术之家)很少,少之又少,它是某一个人的理想,而不是一般人的理想。当笨拙在一幅画中出现,它是品格,在美学范畴;而此地风景,确切说是人造景观,一旦笨拙,就开始荒诞——置身于小剧场,上演尤奈斯库剧本。尤奈斯库剧本我个人认为尤其适合小剧场演出,贝克特剧本在国家大剧院上演,更能揭示人道主义是“一个为大屠杀时代储备的词”,源于一种自我满足的意志,“这是人类行为,龙虾可办不到”,所以龙虾没有集中营,没有审查机构,“整个可怕的景象看上去都这副德性,是毫无知觉、无法言喻、徒劳无益的痛苦”,看起来酷似整个世界遭遇一场惩罚性的大火之后的模样。或者:焰火熄灭后的寂灭。怎么想到尤奈斯库?怎么会想到尤奈斯库,我已经二十年没读他的作品,秃头歌女经过全球经济复苏,也已毛发丰沛。苏珊·桑塔格对尤奈斯库不免苛刻,也许,不知道,也许艺术中的道德愉悦以及艺术所起的道德功用,不知道他有点紧张了,还是有点轻松了。双杠上面不能过于活泼。幸亏没有想到品特,我的眼神儿更糟了。许多年里,我一直把米肖肖像照以为尤奈斯库标准像,米肖是比利时人,但在这张肖像照上,在我看来,奇怪地具有“罗马尼亚性”。什么,“罗马尼亚性”?都哉在有关尤奈斯库全集书评里写道:“一种具有吸血鬼似的、猝不及防的玩世不恭。”以此来看罗马尼亚作家尤奈斯库、齐奥朗、查拉(的作品,我看得不多,略有同感),确有“国家特色”。我在“民族特色”与“国家特色”之间,选择“国家特色”。这是一个虚拟国家,以致没有边界,过时的“新小说派”,“吸血鬼似的、猝不及防的”卢布隔离液-录播格里耶-罗伯格里耶终于正确,而过时了,西蒙与杜拉斯尚在保鲜期:观念大于文本,文本的真诚度会大大打折,于是“及时”过时。真诚在文本里并不是道德评价,这是修辞才能——你总得有所破绽。你不是骗子,你不能过于在乎破绽。修辞是对自己露出破绽时候的欣赏。修养多年,为了一时欣赏,焰火从头顶升起,露出破绽。而过时总是及时的,及时的位置留给当红明星:他印度产的地毯上有一处焦黑烧痕,仿佛天才画家所画世界的起源。他的助手一看见女人,就戴上墨镜,阳光强烈,棕榈树下外地人为了引发当地人好感,就自以为是唠唠嗑嗑当地文化,俨然牵着斑点狗与藏獒调情的候补法官,戴着加长版猪鬃发套,或者像在安全帽里挤入切碎的西瓜,满脸涨得通红,上嘴唇挨天,下嘴唇接地,天地之间浮着一条打满地板蜡的口条,唾沫四溅,鲸鱼喷水,在易碎品穹顶形成永垂的流苏,庆贺吧庆贺吧,你们不朽。不巧乞丐道出秘密,钙片并不能保证膝盖硬度——电影胶片那样卷回消化道,就这样,事物间的隐秘秩序一点一点揭示:历史与仪式共享同套逻辑,同种思维模式将它不自觉的结构法则映射到了一系列词语与手势之上,而再一次,在古老森林的庇护下,人们完成对这一同盟忠贞不渝的庆贺。庆贺吧庆贺吧,文本与装置与影像不同,它对真诚度的需要仿佛性癖好。罗伯格里耶电影比罗伯格里耶小说更为耐读。罗伯格里耶电影是非文学电影,是“纯电影”,而布努埃尔以及戈达尔电影,它们的文学性大于……它们有很强的文学性,但它们实实足足是电影,是影片,不是影像。杜拉斯《广岛之恋》也是影片,《卡车》则为影像,在美术馆与画廊展出比在电影院播出似乎来得恰如其分。与文本:这里没有主教。这里没有一个煞有介事的主教。这里没有红衣主教。这里没有白衣主教。这里没有黑衣主教。这里没有青衣主教。这里没有球衣主教。这里没有内衣主教。这里没有外衣主教。这里没有便衣主教。这里没有睡衣主教。不,不,不,睡衣主教,你们都知道人抓不住思想,为了思考,我们拥有图像,我们拥有这些图像的词语,我们拥有对象的表达,我们把意识分裂成意识状态,但这只是一种言说方式,这一切除了能让我们思考外没有任何真实的价值,为了审视我们的意识,我们被迫分割了黑夜,不然就做梦(《有使命的人才有命运》)。与装置:在这所装着百叶窗的大房间里,秘书处所占用的微乎其微,通常来说,祭衣室门上挂块牌子,写有“等待神父到来”,挨着那个老异教徒的石棺,是喜欢看祭祀仪式的人最爱聚集的地方(《关于红衣主教皮瑞里的怪癖》)。与影像:烧到39℃之后,你就什么都能看见了!发烧对某些事应该是有利的,我什么事都不会忘记,永远不会!我就是这种德行!现在烧在退,烧得没那么厉害了,我确实要停止胡言乱语,是谵妄吗?是谵妄吗?不,是思考!“思考即命运!”没错!这是思想者的观点!我看见地球仪,变成了一个煞有介事的主教!一个煞有介事的主教!一个煞有介事的主教!所有的弱智都归他!他那有气无力的脑袋活像阴道,如此,如此具有攫握力!如此黏滑!我还在发热,我头痛,我很抱歉,不!也许吧,我知道,我知道,我要是多待一分钟,我的理由是,我感到体温在升高,我还有另外一个理由,我过后会跟你们说的,你要是多待一分钟,让那些破事全都见鬼去吧!我也许可以带你们去逛一逛,跟其他人一起,甭管是不是东扯西拉,他要讲解唐诗,一个更漂亮的地方,管他发烧还是不发烧,烧掉来信,女王没有后顾之忧,她只愿意知道目前的气温是否适宜骑马,甚至是一个风光绮丽的风景区,观光景区!旅游纪念品是块肥皂做的牛排,比观光景区还要美不胜收!鸭掌无蹼,蒙上虹膜,梦幻色彩,历史悠久,而且还有益于健康!是养护肺部和神经的理想之地,也许靠近河边有些潮湿,陡峭的河岸,成群的帆船,成片的芦苇,你们可能需要那些旅游大巴,特警队,游人如织,全都预备好付钱!我们在那里生活的那段时间,我不得不承认,那里非常凄凉,游客当然有,但是很特别,假如科学家为我们的不幸嗟叹流泪,公式就记住我们(《一座城堡到另一座城堡》)。十几个人聚会,北京电影学院在读硕士寒假带回来七八盘外国电影录像带,给我居住的小城以盛大节日,大伙儿快乐得像可以参加毕业典礼。也就是那段时间,看到《卡车》。后来一男一女回家都不能做爱了,耳边总是听到杜拉斯絮絮叨叨,似乎把脑袋套上塑料袋再按进蜂箱,其他部位一阵寂静:禁欲沐浴更衣,在大公园“等待地主到来”,以后是认出了闪电秘密的地主婆的日月。那时,“地主婆”是许多女人的绰号,许多男人的绰号,居然敢叫“上帝”。我读过另一位罗马尼亚诗人著作《爱情考古学》,这位诗人的名字我忘记了(刚才冒出“考拉”“考拉”“考拉”,“考拉”在脑袋里轰鸣,但肯定不是诗人名字,是不是诗人绰号?绰号远比名字珍稀,不是每个有名字的人都有绰号,有人有一至三个绰号,他就是持不同编码者),这本书也找不到了,一看到“爱情”,就被大伙儿顺走。我做过试探,试验,把一些书假装忘记在公共场所,有的书瞬间消失,有的书,比如《灾异的书写》,有人看到这个名字,以为赌咒,毒咒,唯恐避之不及:“阅读的焦虑在于:所有文本,都是如此重要,愉悦人心而又有趣,然而它(它给人的印象是存在的)却是空的——从根本上来说它并不存在。必须要跨过深渊,如果我们不去跨越,就无法理解。”无法理解,这种焦虑在我这里,如看电影。我每次看希腊电影,就很焦虑,你属于我们,我们同在一个大家庭,或者换个说法,为了用大头钉将“黄蝴蝶”固定下来——这位罗马尼亚诗人深得德勒兹赞赏。睿智的德勒兹,在诗歌方面(阅读与欣赏)是个外行,他逃逸的状态不小心会被肤浅的效果迷惑,不是说他(表面化的)表面。表面从不肤浅,所以表面并没有表面化。从反方向看,表面是褶皱的地毯-地图:我要从反方向写一首诗,既然有一幅画长相笨拙得像一个人。捉拿半天,原来是它,前几天我起个大早,借住他家,他一定要带我去赶露水集,顺道吃个“褶皱”,当地人把一种肉饼叫作“褶皱”。“细微、但决定性的调整”,肉在饼里成为抽象的香气,负责对例外状态做出决断的主权者,在第一时间显露出来的是他几乎不可能做决断,这是一项全新的尝试,“商店橱窗摆满洋娃娃、雪橇和其他玩具,那种感觉真是棒极了,转过街角,看到另一家商店也装修一新,准备迎接圣诞节”,某张1914年的老照片让人具有超越现实的能力,日本的细木工匠使用锯子和刨子的方式与西方同行们是不同的,日本的细木工匠反向使用锯子和刨子,不是将工具从身体一侧向外推出,而是从外向自己的方向推进,当时,他在火车站的站台上看到两个欧洲人,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所见,他并不害怕,他经常去火车站观看火车咣当咣当、十分优雅地进站,然后再等待它们在那位绷着脸的红鼻子印度信号员的三角旗和哨子的指挥下缓缓开出,常常一连等几个小时才有火车抵达,那两个欧洲人也在等待,他们站在帆布遮阳篷下,行李和看似贵重的物品整齐地堆放在几英尺之外,果真如此的话,我可以说全世界都在赶集,但一种叫作“褶皱”的肉饼,只在这个地方才有。大概是麦田从车窗外擦过,那些早晨五点钟的暗绿明绿蹭着车身,亲近得能够碰瓷。大概是麦田,我也没问他,以前问过,记不住——“褶皱”店从远处看去,蒙着迟缓的热气,热气不能活泼,活泼的热气就把大地变为呱噪澡堂,而迟缓的热气仪态大方一如北方多毛圣人。“褶皱”店仅卖名为“褶皱”的肉饼,配点豆汁解渴(我以为北京豆汁,不是,豆浆在这里名为“豆汁”。北京豆汁与全国豆浆的区别,区别在哪呢?北京豆汁磨的是绿豆,全国豆浆磨的是黄豆。我爱北京豆汁远超我爱天津“狗不理”包子)。“褶皱”肉饼如果我能用一个词议论,它就像“人造机关”。贪心不足,我要了两个“褶皱”肉饼,蛇吞象,最后吃掉半块,之所以有“人造机关”的杂感,可能与它看上去能吃两个,而真吃下一块也算饭量不错。它像一道测试题,不要高估自己的胃口(肉饼上的“褶皱”即使你细嚼慢咽,也无法消除,它好像在分子状态,进入尾部,“褶皱”撑开,填满“胶囊”。以前村里人抓到盗贼,就喂他十个“褶皱”,一瓢井水,然后用鞭子赶着他狂奔,没多少时间,盗贼就让“褶皱”炸裂。“盗贼裤带下好像藏着一只气球,有个人躲在裤裆里吹气,肚子鼓起来了,圆比中秋月亮,‘砰,广寒宫倒塌,炸得吴刚仅剩一只紧抓斧头柄的手,斧头也炸飞了,根据专家考证,是只左手。”“我很好奇爆炸的时候嫦娥在哪里?”“嫦娥么,嫦娥中秋下凡探亲,毫发无损。”)。我正喝着碗底“豆汁”,来位壮汉,腰里别着斧头,要了五个“褶皱”,这是我至今看到的最高记录,但不足数,“褶皱”店我只去过一次,虽然眼见为实。有天晚上,我是难忘的,他们请我在镇上一家饭店吃饭,主人把菜单递我,我说看看,菜还是你们点,点上几个土菜-本地特色烹调法就行,其他地方难以吃到的,才好!最好!我翻看油乎乎菜单,第一页,本店招牌菜:北京烤鸭(预订)。芝加哥牛排(预订)。苏州鸭孵卵(预订)。翻到最后一页,我都没发现陌生菜名,朋友笑了:“你要吃本地菜,不会有的,现在没人吃,本地烹调油少盐多,那时候穷。”穷不是好事,但保留了差异,却也各别。曾经,我在湖畔吃到过盐水鱼(一如纪念物,昔日湖畔人家买不起菜油酱油白糖红糖,用盐做了诸味统领),鲜鱼去除内脏,在高浓度盐水里春天浸泡十天,夏天浸泡七天,秋天浸泡十五天,冬天浸泡二十一天,微微发酵,清蒸之后,鱼肉奉献松弛的弹性,史无前例,在我较为博学的舌尖史无前例。说起吃鱼,前年年底,算命先生告诫我不要吃鱼,他说了六个字:“不吃鱼,少淋雨。”去年年初,出门赴宴,我都小心翼翼,有次吃“腌笃鲜”(相传红顶商人胡雪岩在杭州宴请左宗棠,将火腿加上绩溪老家运来的春笋,旺火炖之,香飘十里,后来左宗棠任两江总督,巡视安徽,便让家厨如法炮制,家厨问左宗棠菜名,左宗棠答道“腌炖鲜”,左宗棠湖南口音,家厨将“炖”误听为“笃”,遂成“腌笃鲜”,这是“腌笃鲜”来源的一种说法,姑妄信之),“腌笃鲜”并不用鱼,我就放心大胆啖之食之,突然放下筷子,竟然被鱼刺卡住喉咙,朋友忙把饭店老板找来质问,老板说他店的特色,“腌笃鲜”汤用鱼骨高吊(所谓“吊高汤”),厨师都泌干净的,真是对不起对不起不巧不巧,一滴水落进油瓶,我撞上了。那根鱼刺藏身于莴苣,我特别爱吃莴苣,我编的民刊就叫《莴苣》,封面上,一个绿油油的鬼,她的父母在鱼店工作,下班后,他们可以拿走一些快要坏掉的鱼,因此,除了皮肤和衣服上残留的鱼鳞和鱼腥味以外,她的父母还会带鱼回家,海鱼的气味已经渗入她家每个角落,甚至她家难得吃别的肉时,厨房里还是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鱼腥味。到了七月八月,游严子陵钓台,年久日深,我对吃鱼的事掉以轻心,严子陵吃得,我也吃得,阿Q说:“妈妈的”,我真吃不得。九月我去了郊区,指甲盖大小,涂着粉绿指甲油的指甲盖下面,城里万家灯火,那里有个山坡-土坡-人造坡,坐在坡上看焰火,这个城市每逢星期六会在晚上放焰火。春夏晚上八点放焰火。秋冬晚上七点放焰火。焰火从头顶升起,我居然想到马戏团里的山羊冷冰冰地钻火圈……“马戏团团长”有次说起他的象,一头小公象,由于孤身一象,缺乏老公象指导,发情期手足无措,差点毁掉马戏团。黑暗的天空,其实也黑不到哪里,光污染……我们已经没有夜晚。古巴比伦人大量种植芝麻,然后榨油,然后点灯。一个古巴比伦人一天劳动所得,如果都用来换取灯油,只够,每天晚上仅有十分钟光明。在这十分钟里,诗人要写完一首诗:从第一盏风灯到十八世纪的街灯,从街灯的光到比利时高速公路上弧光灯的苍白光芒,所有的一切都是燃烧活动,燃烧是每一样被我们制造出来的东西的最核心原理。天空又明亮起来,现在放的焰火是白色蒲公英形状的焰火。中国现当代诗人,写到蒲公英的不少,它种子的运动学让人迷醉。我有个朋友,中学美术老师,路上顺手采了一枝蒲公英,去赴约。她约他旱桥见面,决定和他分手,他吹散蒲公英,说把命运交给命运吧。她愣住了,蒲公英仿佛雪花从她脸上滑过,她说如此,那就把命运交给命运。秋天我参加了他们婚礼,新郎给新娘的右眼角画了一颗蒲公英种子,那天新娘发烧,烧到39℃之后,你就什么都能看见了!颧骨红扑扑的,那颗蒲公英种子显得尤其洁白,宛若小人国新娘。不会吧,整个新娘容貌给我错觉,仿佛襁褓般的保守派马蹄莲。画马蹄莲的画家很多,蒲公英或许太不起眼,我很少在美术馆和画册看到。文字(在体量上——由于它忽略体量)比图像更为平等。焰火熄灭,天空突然一抖,在黑暗中我听到没有燃尽的火药噼里啪啦掉入虚无。是虚无吗?还是虚妄?不要虚妄——尽管是很好的应对现实的方式。天空又明亮起来,现在放的焰火是黄色雏菊形状的焰火。我也犹豫,到底写成“焰火”还是“烟火”……为了保持我使用词语的个体性以及即兴性以及畸形性以及油性以及水性,我故意不翻字典或延迟查询字典。在我看来“焰火”与“烟火”不同,不同在于:焰火:焰火给死者欣赏。烟火:烟火给活人观看。这种区分纯属扯蛋习惯,不能当真。“烟火”,很容易联想到“人间烟火”,而天空又明亮起来的瞬间,它是超凡脱俗的,海葵缓慢西行,鸳鸯向东北移动。九点钟,海关钟声准时抵达,焰火放到这个点也就偃旗息鼓。我刚才盯着焰火看,现在黑暗天空里居然出现更黑的——蒲公英与雏菊的外轮廓,它们像一只只橡胶轮胎在广阔的底片上滚动。“马戏团团长”有次说起他的一头小公象,发情期差点毁掉马戏团,有个聪明人出了主意,在笼子里挂上很多橡胶轮胎,确实,解决了一头小公象的生理需要。黑暗天空里继续出现更黑的一只只橡胶轮胎,我看到一头小公象灰白的身影往上走去,好像高处有我们看不见的台阶,它一步一抬头地融入(宛如梦者被一些仙女包围。一个声音说道:“我们始终都在那里,只是你没有注意到我们罢了。”那么就更远了,退行到了一种毫无疑问是来自古代的意象。与此同时,物极必反,这种意象被幻觉的认识放大,即这出戏早已存在,只是直到现在才受到注意。认识到这个事实,就把无意识心理与意识心理作为一个共同存在的实体结合一起。这种最终的和无可争辩的特性,已经确立遥远过去的感受,也已经和最深层次的灵性建立联系,并且作为一种比较安全的感受而和其意识心灵进行沟通),消失之际,我回头望望坐在坡上的我们。这头小公象低吼一声,同行者说它低吼三声。我只听见一声,大风撼动苹果树,苹果落了一地,装了一袋,我们进城宵夜。橡胶轮胎作为圆形物质,这一次具有古典性。这些天,我总想起常玉的三幅画,他总以为世界末日已到,他是画家。他的朋友徐悲鸿是艺术公务员。我们到了后庄,选择夜宵店时犹豫不决,街边有卖现煮咸鸭蛋,热气的,柔顺的,倒也好吃。最后还是去了魔术师餐厅,它的门面像张巨大的屏风,边缘包着绿边,中间深红。后庄有名的夜宵店还有裱画师餐厅,裱画师无画可裱,研究烹调,他擅长勾芡,每只菜都像地球裹在厚厚的大气层中,清炒猪肝端上桌就像水煮白肺。裱画师的常用材料是糨糊,芡与糨糊的区别在哪里呢?盯着拔丝月亮,琢磨着:“那又怎么样?”然后有一天,变化发生了。我们中一些人,相当不少的,被束缚住了,树木造型的特洛伊木马站在大门外,不想进来,厨师是蓝色的,食客是黄色的,一阵强风在西边打起精神,漠不关心那些躺在它的途中被磁化的,或急急忙忙跑去找什么原始避难所的,空心的萝卜和章丘大葱和空心菜,或倒扣的多伊格独木舟,鸭舍周围含羞草没到她们的脖子,根本不关心什么样的意图将自己蚀刻在目前笼罩一切之上的巨大……都是传奇人物,我们敦促道,他们晚饭吃芬兰人赠送的煮海雀蛋。当菜肴乏善可陈,食客中含蓄部分就会对墙纸图案的细微变化产生兴趣。而我感兴趣的,而我感兴趣的仅仅是你们吃了鹤蛋。今天适合改变一下,我做着拼贴——他告诉我六月,他会来“看一下”,我们去了新的吃鱼地方,它不错,鱼不错,鱼汤也不错,鱼头小了点,没地方长肉。我曾经在美国诗人诗中发现饺子,据说这位诗人会根据菜谱做菜,有一只菜他反复尝试而不成功,诗人给菜谱作者写信询问,菜谱作者回复他菜谱写错了,再版时将做修订。“符合标准,曲线优美。我在市中心,看见你的形象在城市上空登基,通过格栅,拖延了;猿类和蚜虫继续涌进来。很快,我们将去看看平静一点的住处,一瓶私酒映照着月光,如同往昔的岁月。”夜里有某种东西邀请我:我要去大嘴那里吃煎馄饨。他的馄饨鱼肉为馅,三种鱼肉:“刀鱼”“白鱼”“针管鱼”。吃“针管鱼”馄饨,有种内疚,加工太麻烦了,渔村只有几位老女人会处理“针管鱼”,耐心,耐心,还是耐心,“它们有几百年了,赏心悦目,似乎是的。每人从耶路撒冷寄来一张明信片。玛利亚和她的小男孩四月过来。我们去了吃鱼地方,我不确定小男孩是否喜欢。孩子们口味很明确,而且在这方面会相当固执。十二月下旬,亮点是猩猩木,今年绚丽壮观。彼得兔说,他是个大活宝。总而言之,这是相当活跃和令人满意的一年,尤其十一月,悼念南希·史密斯。” 南希·史密斯我不知道是谁,北望·史密斯是个间谍,抓间谍呀抓间谍,总而言之,这是相当励志和令人满意的一年,我期待明年带我去何方我不知道。我会吃饱了撑、撑下去,尽量享受人生。雪带来寒冷的回忆,这里面某个地方有种警示,但我不知道它是否会得到传递,暂时离开十二月,我继续拼贴九月或九月的焰火。“喂,这里看不见放焰火,真扫兴啊!”“天快黑下来啦。”背向河面的门口附近,不容易看见焰火,换个地方,下周去坡上,天色终于黑了,透过车窗,屡屡可以窥见焰火在天空中扩展开来,幻化为巨大的风火轮和鳞片,月亮正努力探出云层,刮着风,军乐队在演奏,人群挤在广场对面,焰火技师和他的儿子在试放焰火气球,气球老是一蹦一蹦地大幅度斜向上升,不是被风扯破,就是被吹得乱撞,撞在广场周边的房子上,有的落在人群里,镁光一闪,焰火炸开,在尖叫声中乱窜。广场上没有人跳广场舞,因为砂砾地面太湿了,我们站在人群中,看焰火大王孙悟空站在一个小平台上,小心翼翼用金箍棒把气球送出去,他站得高出大家的头顶,顺风势放出气球,而风把气球一个个都吹了下来,他工艺复杂的焰火落到人堆里,在人们腿间曲里拐弯、噼里啪啦地炸响,只见孙悟空在亮光里,脸上汗如雨下,每当发光的纸球着了火,歪歪扭扭地往下掉的时候,人们就一起呐喊,风把军乐声吹到远方彷徨去了,“走吧,我们别在这儿傻站着呀。”魔术师餐厅拥挤不堪,人声鼎沸,谁也没注意我们进去,我们也找不到空桌子,只听见一片闹嚷嚷的声音,“如果你想给别人欢愉,”罗马焰火筒嚷道,“你最好让自己保持干燥。”“当然是这样。”孟加拉焰火大声说,他的精神状态已经好多了,的确,海上吹来一阵阵冰凉的微风,下面的码头上也放起了焰火,我和身旁一位老妇人攀谈起来,她逐条盘问起我的生活、职业、兴趣(没有夫妻生活,自谋职业,缺乏兴趣),还问我打算在这里待多久,砰!又一道绿色焰火在天空绽放,那些光芒在空中变换色彩,先是变成蓝色,再变成红色,最后又变成银色,一道又一道焰火在空中绽开,“你听,‘哦!‘啊!……到处是赞叹声,我会着凉的,而且这种地方大概连药都搞不到!”“着凉?这么美好的夜晚会让人着凉吗?”“哼,美好的夜晚,美好的夜晚!你这么说,是因为没有下大雨吧?只要不下雨,你都会认为是美好的夜晚。但是我跟你说,我的朋友,要是有一支小小的温度计,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在内心,我们都像孩子一样,焰火呀,聚会呀,球赛呀……唉,甚至魔术呀,都只是骗骗我们的眼睛,我们却看得乐此不疲……”

——题记

某年,汽车行驰于孤岛公路,望着路边兜圈子的湖,觉得它是坡,一个焰火之夜的坡。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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