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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工学英语有什么用

2024-03-05快手We我们工作室

读者·原创版 2024年2期
关键词:安全帽工地农民工

快手We我们工作室

广东揭阳的一处建筑工地上,“00后”农民工万君因为讲英语而在网络走红。每天下工后,天黑前,他拿出手机,抓紧时间背英语、拍视频,画面背景往往是一片片绿色的大楼安全网。

某日,他在视频中说了这样一段话:“My job is dirty,tired and smelly,but I like my job very much.Because I know,perhaps everyone deserves better,but what I have now is truly suitable for me.(我的工作很脏、很累、很臭,但我很喜欢我的工作。因为我知道,也许每个人都值得更好的,但我现在拥有的,才是真正适合我的。)”

说这段话时,他的“快手”账号已经有55万粉丝,最高赞的一条视频有几百万人看过。一切似乎要改变了,身体被困在工地,但内心已经挣脱平庸;一切又似乎都没变,他依然是头戴黄色安全帽干脏活累活的混凝土工人。

学英语,对一个农民工来说能有什么用?他暂时还给不出答案,唯有一遍遍地背诵那些枯燥的单词和句子。

一栋栋住宅楼在混凝土搅拌机和吊车的运转中一层层爬升,红色、黄色的安全帽在绿色的安全网和黄色的支架间缓慢移动。其中一顶黄色安全帽的主人叫万君,24岁,是建筑工地上少有的年轻人。

目前,万君在广东揭阳的一处工地做混凝土工。這个工程正在修筑基准面,需要大量工人完成钢筋捆绑、支模、混凝土浇筑等工作。再往后,主体结构施工,搭建大楼骨架,封顶,都需要万君这样的混凝土工上阵。等到二次结构施工,机电、水暖、消防等工作同步展开,一个工程大体完成,这时候万君和工友们则已经赶往下一个工地。

在建筑工地打工近两年,万君已经习惯了在不同工地间流转。这里封顶大吉,就去下一个地方。哪里需要混凝土工人,他就跟队去哪里。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也成了这座城市默默无闻的建设者中的一员,就像被埋入庞大建筑体中的一根钢筋,重要又渺小。

因为讲英语而被更多人看到并引起媒体关注之后,他觉得找到了一点儿自己的位置。他原先有点儿自卑,觉得自己没有文凭,打工六七年一事无成。直到学英语和拍短视频给了他一些自信和成就感,但有时他依然觉得自己的“走红”有些仓促、不真实。

2022年,万君开始在打工之余背单词,每天背15个。积累一定词汇量后,他开始背句子。他先用中文写下一些句子,再用翻译软件翻译出来,然后背诵。一分半的稿子,他两个晚上就能背熟。2023年9月,他将自己在工地上背英语的视频发在“快手”上,头戴黄色安全帽、一脸灰尘泥浆和汗水的形象与一口流利的英语形成鲜明反差。3个月时间里,他的快手账号“黄色安全帽”涨粉50多万,很多人夸他英语说得溜、发音不错,很有“范儿”。他的信心也在这些肯定中一点点建立。

工地上,工友们都知道万君在讲英语、拍短视频,但没人知道他做这些有什么用,偶尔会向他投来疑惑又不以为然的目光。更没人知道他还是个文学爱好者。他喜欢读书,知道《道德经》只有5162个字,知道萨特和波伏娃一辈子没结婚,知道民用安全帽的发明者是卡夫卡—他在工伤保险机构上班时发明的安全帽……于是万君把自己的快手账号命名为“黄色安全帽”,这是他农民工身份的一个标志。

在工地上,安全帽的不同颜色代表不同的工程参建单位和工种、级别。红色一般代表管理人员或甲方,蓝色一般代表高级技工,白色一般代表工地监理,而黄色通常是普通农民工所戴安全帽的颜色,也是工地现场最常见的一抹颜色。

这抹颜色是进城务工群体的主力,每5位农民工中就有1位是建筑工人。建筑业作为劳动密集型行业,很多工序都要靠工人的双手去完成。模板工、钢筋工、外架工、混凝土工、水电工、电焊工、砌筑工、粉刷工,这些都是“大工”,这些工种对工人的手艺和经验要求比较高。万君没什么手艺和经验,只能拿着铁锨跟随混凝土团队做一些铲泥浆之类的杂活儿,属于“小工”,报酬也是较低的那一档。

工地留不住年轻人,万君是一个特例。打工7年,他端过盘子,进过工厂,卖过保险,送过外卖,几番辗转,他来到工地并留了下来。一个上进的年轻人在艰苦的环境中坚持学英语,看似有种坚韧的美,但只有他本人清楚,那些被人赞许的“励志”背后,是漫长而难耐的孤独,也是对麻木生活的对抗。

每天早上五六点起床,洗脸、刷牙,进工地前戴好安全帽,穿上马甲和防护雨靴,一直干到下午六七点。这样的工作节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1月的工地,湿冷的空气让他手脚长冻疮,又痒又痛。但万君最讨厌的还是夏天。露天作业,在太阳下暴晒,为防中暑喝下大量的水,衣服被汗水浸透,甚至能拧出水来。涂防晒霜也没用,会被汗水冲掉。进工地两年,万君的面色黑了一圈,这让他看起来比同龄人沧桑许多。

很多时候,万君只能因为某些不可抗力因素休假。台风刮到广东时,工地强制放假一天,一些工友会躺在宿舍刷短视频,看到精彩处哈哈大笑;更多人光着膀子聚在一起饮酒、打牌,一玩就是一天。或许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体力劳动带来的疲累。

为了逃避某种麻木,万君没有参加这些牌局,而是回到城中村的出租房,看一些书,背一些单词或写下一些句子。书读多了,有时候拿着铲子干活,思维却不在工地,一些句子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他恨不得摘掉手套记下来。

这是某天干活时他酝酿的句子:“困难的事情才是值得的事情。如果你想拥有你不曾拥有的,那你就得去做你不曾做过的。生命的美好始于挑战。生如燕雀,当有鸿鹄之志;命比纸薄,应有不屈之心。如果你瞄准月亮,即使迷失方向,也是坠落在星辰之间。”下工后他记下来,翻译成英文再背诵。就这样,他背了近一年英语,从刚开始一个句子都看不明白,到现在已能看懂一些比较简单的文章段落。

在“快手”走红后,万君成了工地上的一个“代表人物”,即使不知道他的名字,工友们也都知道这小伙子会讲英语。有时他也让工友们配合出镜,教他们讲简单的日常英语,工友模仿得像模像样,他会夸一句:“You are amazing!(你太棒了!)”

起初,包括他的朋友和父母在内的许多人都不理解,他为什么花这么多时间看书和学习英语。“瞎折腾什么,学一门手艺不好吗?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学,歇着不好吗?”他们认为,身处这样的环境,万君似乎应该先想明白,学英语能带来什么。

实际上,万君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学英语。“我只是觉得,我们知道的东西是有限的,我们不知道的是无穷的,我只是想多知道一点儿。”

2017年,万君辍学后进了重庆的一个工厂,在流水线上不停地拧零件,数秒内完成一个动作,每天工作七八个小时,拿起放下的动作要重复3000多次。整条生产线是经过周密设计的,他只能端坐在眼前的方寸之地,大脑无须思考,也没人跟他说话。拧了几个月零件,17岁的少年无法忍受工作的单调无聊,离开了厂子。

2020年,万君辗转来到四川,再次被困在流水线上。在五金厂,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将水管扛到台面上,再操控一下机床,如此重复,直至每个动作形成肌肉记忆,度日全靠神游。那时候,他觉得许立志的诗《流水线上的兵马俑》写得太真实了。没多久,他又受不了这提线木偶般的生活,不干了。

那时候,上班之余,万君喜欢看网络小说,玩网络游戏。网文和游戏带来的爽感让他短暂忘记了打工的枯燥,躁动的青春在沉闷和亢奋的反复横跳中日渐消磨。

游戏和网文是调味剂,但后来,万君越来越觉得没意思。熬夜看网文、打游戏后的疲倦让他陷入更漫长的落寞。为了对抗这种落寞,他突发奇想,决定通过学英语“让自己自律一些”。至于为何偏偏选择了英语,是因为他觉得似乎学什么都要花钱,但学英语,一部手机一张嘴就行。

他负担不起专业口语课程,便下载了几个免费的App,从背单词入手。背了小半年,他开始写句子翻译成英文再背,录音之后再对照标准发音纠正自己的口音。为了练好发音,有时候一个句子他要反复练习几个晚上。刚开始,他只想背下来那些句子;后来,他追求更标准的发音;如今,他琢磨着怎样发出一个“有故事的声音”,怎样的节奏和叙事更有味道,怎样的音色和腔调更圆润饱满。

默默苦学一年,他把在工地上讲英语的视频发在“快手”。平均两三天,他发布一条新视频。每段话他只给自己两天的背诵时间,背熟后再花一个小时拍摄。他给自己定了“半年涨粉一万”的小目标,但不到半年,这个数字就达到了50万。

视频评论区,质疑、否定的声音也有,但更多的是对他的夸赞。有人说小伙长得挺帅,有人夸他英语说得地道,也有人建议他别在工地干了,应该去考本科、教英语、做翻译或者出国打工。

“我感谢大家的好意,但这些建议对我来说不现实。”万君认为自己的英语水平还没达到可以教别人的程度,况且做老师还要有教资。同时,他也不认为自己有通过自学重新进入大学的能力和必要。“我就是照猫画虎,学了一点儿皮毛,我的发音不标准,语法有错误,甚至一些小孩子可能都比我讲得好,真正掌握一门语言,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2023年12月初,万君在“快手”开了一场5个多小时的直播,让大家直观地看到他的工地生活,也回应了网友的相关疑问。但新的质疑随之而来:既然你不想考学、不想教书,也没有出国务工或旅游、感受异域文化的打算,那你学英语有什么用?你一个中国人,为什么要讲英语?

“也许是这个社会的分工太细化了,让大家对很多身份产生了刻板印象。凭什么农民工就不能学英语?农民工每天就只能与工地和流水线做伴吗?”万君反问,“如果只是单纯打工赚钱,那我的个体本身是不是太缺乏价值了?”

也许,用世俗化的标准去衡量万君的故事是没有必要的。一个农民工学英语,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一个小镇青年,身陷繁重工作却依然渴望向上,艰苦的生活之外不忘进行精神探索,这也许就是罗曼·罗兰所说的,“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一条视频中,万君展示了自己一天从早到晚两点一线的生活,然后说:“As you can see, my life is very ordinary and monotonous, but I want to say, don’t let the boredom of life ruin your limited enthusiasm.(如你所见,我的生活非常普通单调,但我想说,不要让生活的枯燥毁了你有限的热情。)”

萬君对目前边打工边学英语的人生状态感到满意,并打算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留在工地。他在一条短视频中说:“我只有粉尘泥浆、暴雨烈阳,可是我喜欢它们,这些才是我的生活。不是我维持着生活,是生活还没抛弃我。今天的太阳很晒,可这才是照在我身上的光。”

前些年,万君读了一部网络小说,书里的男主人公通过读《道德经》完成人生逆袭。万君买来一本《道德经》反复研读,虽没读出什么奥妙,倒是从此养成了阅读的习惯。这对他后来拍视频写文案多少有帮助—那些文案里的“我”并非一个自怨自艾的打工者,而是一个自省、谦卑,同时渴望向上和内心富足的思考者。

若非这顶黄色安全帽和满脸的灰尘泥浆,看他写的文案,听他念的英语句子,很多人都以为他是留过学或者英语专业出身的大学生。实际上,万君连大学校门都没跨进过。

曾經的叛逆、蹉跎和艰难,万君不愿过多回忆,只能从他只言片语的讲述中,拼凑出他大致的人生脉络:千禧年出生在重庆垫江的一个小镇,留守儿童,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从小由奶奶带大,学习成绩“一般般”,高二辍学后一直四处打工到现在。

打工七年,他换过许多工种,但很少有一份工作超过一年。在工厂流水线,他觉得重复的体力劳动既不能学到新的技能,也学不到什么人生经验,转而去餐厅打工;端着盘子的他惦记着吧台的咖啡师岗位,想着好歹能学到些东西。“但你一个菜鸟,人家凭什么教你做咖啡啊,吧台又不缺人。”端了几个月盘子还是没能去吧台,他放弃了。

在那之后,万君卖过瓷砖,也卖过保险,但都干不长。相比于销售,送外卖是他坚持更久的一份工作,因为“收入还不错”。最拼的一个月,他拿到8000多元工资,但意外还是发生了。一个下雨天,他在送餐路上一个急刹,连人带车摔得不轻。来不及喊疼,爬起来之后,他的第一反应是联系站里协调手上的单子。养了一段时间后,万君彻底告别了这一行。

空窗期,生活没有目标,觉得打工没什么意思,“但不打工没收入更焦虑”。闲暇时,万君喜欢刷短视频,又觉得短视频最让人焦虑的地方,是能轻易看到别人的生活。“别人能轻易拥有我们朝思暮想的东西,这会让人产生强烈的落差感。”万君也从不掩饰对赚钱和成名的迫切追求:“我出身贫寒,说不羡慕别人肯定是假的。可是,羡慕只是一种空想,不会让我的生活有任何变化。它只会让我变得焦虑、自弃。”

为了改变这种“空想”的状态,他决定去做一件可持续的、长远的事情,这就是他学习英语的深层原因。

17岁离开校园后,万君就成了芸芸众生中无人知晓的一张面孔,直到短视频让别人窥见了他的人生和精神世界。在“快手”上的走红成了万君人生中的意外插曲,就好像枯燥的打工生活被一束光点亮。“尽管还没通过学英语和拍短视频挣到什么钱,但今天我受到的认可都是和英语相关的,认同感都来自这里。”通过英语改变命运未必能发生在万君身上,但对他来说,拥有对知识的渴望、对学习的热爱,并通过短视频去影响更多人,已然是一种进步,或者说,拥有了突破认知局限的能力。因为学习英语,他的生活已经变得更有秩序和意义。

又一栋大楼即将封顶,万君的一个工友提前回老家,把电瓶车留给了他。走出工地,万君去洗了一把脸,把脸上的泥浆冲掉,再戴上他花93块钱从“华强北”买的蓝牙耳机,准备在回家路上练一练听力。

回家吃了面洗了澡,他写了一些句子,再拿起手机翻译出来,一遍遍快速朗读,直到把每个单词刻在脑子里,直到背得滚瓜烂熟。此时,夜已深,村子安静下来,这是他一天中最清醒的时刻。

(撰文:张先森 图: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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