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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房子

2024-02-22孙志保

安徽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清音兄妹房子

孙志保

天刚刚放亮,静兰便在县急救中心南门西侧来回踱步。那里有一个小广场,停着几辆救护车,摆着一个烟摊,一个水果摊。手机铃声响起来,静兰把左手插到羽绒袄侧袋里掏手机,又唯恐碰到拒绝键,动作极其小心,好像里面装着一只刚出锅的薄皮汤包。

欧从容的名字在手机屏幕上像兔子一样不停地跳动。

是兰姨吗?欧从容的声音永远是从容的。

是,我是。静兰的脸因为激动而变得通红,她努力压抑着情绪。

我爸病了。我们几个想请你来一趟,就在急救中心ICU室,内科楼五楼。

进ICU了?静兰的声音颤抖了。

你知道我爸病了?欧从容有些诧异。

我不知道,我这就赶过去!静兰的泪水流了出来,她用手背把它抹去了。

她当然知道欧伟达病了。大前天晚上,欧伟达在绿房子里突然发病,被急救车拉走不到五分钟,她就得到了消息。她在绿房子里住了十年,周边的邻居,老的小的,都是她的朋友。那一带的很多人不知道社区领导是谁,但是,没有人不知道梁静兰。

她还知道,她离开绿房子以后,欧伟达时常低吼,谩骂,有时,还会独自哭泣。

哭泣!静兰的心被刀子捅开了。她陪了他十年,只见他流过一次泪水,那是王清音去世时。

她一直在急救中心外面徘徊,但是,她不敢进去。

最初听到的消息是肺炎,接不上气,怎么就进了ICU?欧伟达已经88岁了,但是他的身体一直都不错。她照顾他十年,他连感冒都没有得过,怎么会染上这么严重的病?

内科大楼有两部电梯,候梯间挤满了人。静兰等了几秒钟,便毫不犹豫地从楼梯爬了上去。已经有三年没有爬过这么多楼梯了,有些气喘。三年前的一个早晨,欧伟达突发奇想,要去城南登“镇风塔”。她劝不住,只好随着他去了。那座塔有七层楼高,欧伟达在她的搀扶下,竟然爬到了顶端。

半年以后,欧伟达便因双腿肌肉萎缩不得不坐进了轮椅。他时常回忆那次登塔,说那是他人生最后一次攀登,是在她的帮助下完成的。

三年前,那时多好啊!欧伟达85岁,她65岁。欧伟达说他要活到100岁。她说,好,我再陪你15年!欧伟达说,你也要 活到100岁。我死后,你还住在绿房子里,让你儿子孙子伺候你吧!她说,不,我独自一人在这里守着你。欧伟达曾经多次和她说过,等他死了,火化了,就把骨灰盒埋到后院那棵海棠树下。

海棠是愿意的,但是,静兰知道自己没有能力让他的骨灰与海棠做伴。安之蓝躺在西郊公墓里,她的旁边,已经为欧伟达留了一个位子。

有些话,活着的时候说说,就当实现了。

ICU室占据了一层楼,她在走道里没有看到欧从容,便气喘吁吁地走进休息室。欧从容正和他的二弟歐从光、妹妹欧从芳闲聊,看到她进来,点了点头。

这是静兰被欧家三兄妹逐出绿房子以后第一次与他们见面。时间过去了三个月,她仍然有些尴尬。休息室里摆了六张双层床,上铺摆放生活用品,甚至,摆放提前准备的丧葬用品;下铺用来休息。欧家三兄妹坐在同一张床的边沿儿,没有给静兰腾空的意思。静兰和对面那张床的主人打了个招呼,凑了一个边儿。

兰姨,今天请你过来,是有一件事。欧从容说。

你说。静兰的眼里还有泪水。刚才在走道里,她听说进了ICU室,全部都要上呼吸机,要插管,有的还要气切。她想象着欧伟达躺在病房里的样子,心里像刀割一样疼。

今天呢,争取了一个探视的机会,我想请你和我一起进去,看看我爸。欧从容说。

欧从容脸上的笑是挤出来的。欧伟达半年前和静兰说起欧从容的笑,说你看他,脸上的笑全是假的!

静兰仔细看了看欧从容,确信刚才听到的话是从他嘴里发出的。她又看看欧从光和欧从芳,他们面无表情,似乎是不相干的人。静兰皱了皱眉头,说,我听说一次只能进去两个人探视,你让我和你一起进去?

欧从容肯定地点了点头。

欧从芳冷冷地说,现在是疫情期间,按说是不给探视的。

静兰明白了,探视的机会得来不易,给了她,说明他们很重视她。可能吗?为什么?

活了六十八年,她似乎没被谁重视过。欧伟达重视她吗?五年前,安之蓝刚刚去世的时候,欧伟达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长了些。但是,她总觉得那是关注,离重视还隔着几里路。

四十八年前她第一次见到欧伟达时,她就知道,自己这一辈子不需要其他人重视了。她爱上这个男人了。爱上就有了动力,有了活力,她还需要别人的重视吗?

有了动力和活力,就有了胆气,她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怕了。但是,三个月前的那个上午,她突然明白,没有人是无所畏惧的。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有微风,空气很清爽。她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欧伟达,他们在绿房子的后院慢慢地转圈。后院很宽敞,足有一亩地,东侧种花,西侧种青菜,挨着院墙,生长着十几棵茂盛的石榴树、枣树,西北角有一棵树形很漂亮的碗口粗的海棠。欧伟达手里拿着一把塑料花洒,时不时给需要浇水的花和菜淋上几下。水淋完了,静兰便去院子东南角的那口大缸里取。大缸里的水永远不会见底,用了一半,静兰便会把它灌满。浇花浇菜是欧伟达的乐趣,静兰配合得很好。一圈转完,大门响了一下。他们慢慢回到堂屋里,看见欧家三兄妹正坐在沙发上窃窃私语,一个七十来岁满脸风霜的男人坐在沙发旁边的小凳子上。欧家三兄妹一个月来看欧伟达一次,各来各的,坐上一个小时就走。这次一起来,令欧伟达很高兴,立即吩咐静兰中午多炒几个菜,而且,要加两个荤菜。欧伟达已经一年多不吃荤了,静兰也跟着不吃。那个老男人是欧伟达的堂侄,叫欧大成,在老家养猪,一年见不到一次。欧伟达不喜欢他,说他身上有猪屎味。

欧从容用手势制止了要去厨房的静兰,笑着说,兰姨,我们和我爸说个事,你也听听。

欧伟达,说,好,知道尊重人了。

自打静兰来到欧家,就很少见到欧家兄妹的笑脸,也很少听到他们喊她兰姨。

爸,成子哥养猪失败了,十头猪都染了瘟,死了。欧从容说。

欧伟达看了欧大成一眼,没说话。

我们几个商量,想把他请到你这里,让他伺候你,也让他有个事儿做。欧从容说。

欧伟达愣了一下,疑惑地扫视着三个儿女,半晌才说,你们什么意思,我还没到需要两个人伺候的程度吧?

欧从容说,兰姨年龄不小了,有儿有孙的,咱不能耽误人家团圆啊!

欧伟达明白了,他看了看静兰,“啪”地拍了一下轮椅扶手,说,你放屁!你们都放屁!我和静兰虽无夫妻名分,却像夫妻一样生活,这是你们都知道的事实!她的去留,岂是由你们决定的?

静兰站在一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从安之蓝去世那天起,她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的。

欧从容冷了脸,说,我这些年说的话,在你眼里,哪一句不是放屁?

欧从光笑了,说,你当了十五年商业局局长,如果尽放屁,县领导岂不是瞎了眼?

欧从容说,欧从光,你工作三十年不提拔,到现在还是小股长一个,怎么好意思指手画脚?

欧从芳说,你们想吵架,另找个地方。再不说正题我就走了!

静兰看了看欧伟达,说,我还是回避一下吧,等你们说妥了,再喊我。

欧伟达抓住她的手,说,你不要走,我没有避你的事情。

欧从容说,兰姨你早晚要走的,是不是?你在这里待久了,你家儿孙会有想法的。

静兰摇摇头,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你爸需要我,我就陪着他。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超出静兰想象,也令她感到耻辱。在她的印象里,三兄妹虽然算不上孝顺,但在欧伟达面前还是比较收敛的。她没有想到,三兄妹今天就像打家劫舍的强盗。他们毫不留情地攻击欧伟达,指责他对安之蓝的冷漠,指责他用夫妻共同財产建了绿房子,指责他老到这样子还有很大的野心,指责他从来不为儿孙着想。

静兰想起了十二年前因肺癌去世的廉大福。廉大福是个泥瓦匠,她嫁给他以后,从来没听他说过一句斯文话。即便如此,廉大福也比今天的三兄妹有教养。

为什么要嫁给廉大福呢?既然无法嫁给欧伟达,嫁给谁不一样呢?

以欧伟达以前的脾气,他会把能抓到的所有物件都掷向三兄妹。但是,他没有。他的暴怒只持续了三分钟,因为他很快意识到他的怒火已经像秋天柿树上落下的枯叶一样没有分量,连一只母鸡都无法惊吓到。他像被水冲刷的泥沙一样松懈了。静兰能感觉到,他的内心已经彻底绝望。她想起了一句话:英雄末路!

静兰痛哭了一场,却不能阻止事情的进展。

欧大成留了下来,他就像一袋散发着异味的猪肉,被欧家兄妹卸到了欧伟达的院子里。三天以后,欧从光带着他的儿子,拦住了正在超市购买日常用品的静兰,强行把她送回了老家——赵店镇廉小庄。她很快返回,却在绿房子南面二百米处被欧从芳截住。她打欧伟达的手机,接电话的是欧从容——她购买的那部银色智能手机,已经被三兄妹没收了。

欧伟达成了困兽,她成了一只流浪的母羊。她在离绿房子一公里远的一个小区租了一间公寓,唯一的目的,就是等待回到欧伟达身边的机会。她感觉委屈,还有些害怕,担心再也见不到欧伟达。她不甘心,她和欧伟达的日子才刚刚开始,怎么能以这样的方式匆匆地结束!但是,她心里明白,回不去了,永远都回不去了!

三兄妹以为欧伟达有万贯家业,只有把她赶走,那万贯家业才能属于他们。

欧伟达有多少钱?她认为自己很清楚。他们的担心,在她看来就是一个愚蠢的笑话。

ICU室的值班医生进入谈话室,开始喊患者家属进去谈话。每天上午九点至十点,这是一个固定的程序。

静兰觉得休息室里有些闷,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便走到过道里。过道里仍然很拥挤,很嘈杂,空气中仿佛翻滚着一股浊浪。休息室门东侧,一个中年女人正坐在塑料连椅上哭泣。离女人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憔悴的男孩子正用衣袖擦拭着滚滚流出的泪水。

两间谈话室,家属进进出出。进去的时候,脸上写满希望和担忧;出来的时候,有的流着泪,有的一脸茫然,还有的,脸上有一抹似乎从天而降的喜色。

有人碰了碰静兰的手臂,她扭头看,是欧从容。

兰姨,我们换个地方说话。欧从容说完,转身向候梯间走。静兰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过去。候梯间也挤满了人,高声喧哗着,好像大家来这里就是为了自由地说话。欧从容皱了皱眉头,从安全门出去,下了十来级台阶,站在转向台上等静兰。静兰扶着楼梯慢慢地往下走,居高临下,欧从容冷漠的神情能看得更清楚。

欧从容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

为什么不在休息室说呢?静兰终于走到了欧从容身边,弯腰敲了敲左腿膝盖。

欧从容说,屋里太嘈杂。

静兰知道,他不想让别人听见。

我们兄妹三人花了一万块,从上海请了一个专家,专门给我爸看病。欧从容吐出一口烟缕。

县急救中心的水平很一般,经常有病人家属拿出高昂的出诊费,从大医院请医生过来会诊。欧伟达去年嘱咐过静兰,说如果他突发重病,无法自作主张,千万不要把他送进ICU室,更不要从外地请医生会诊,延长生命只能增加痛苦。她明白,但是,谁忍心看着亲人一点一滴耗尽生命而无所作为?

欧从容咳嗽了一声,转身吐了一口痰,说,老爷子住进来以后,前两天一直是昏迷的。专家来了以后,提了很好的治疗意见,总算让他睁开了眼睛。所以,才有今天这个见面的机会。

静兰感到身子非常疲软,她用右手抓住楼梯扶手。

能好吗?她从嗓子里挤出这三个字。然后,便是一阵不期而至的抽泣。

欧从容有些失望地摇摇头。

谢谢你让我和他见一面。静兰说。她知道,这一次与老欧见面,可能是他生前最后一次。认识他四十八年,陪伴他十年,和他有夫妻之实,也有两年了。唉!夫妻之实,又能有什么夫妻之实呢?不过是躺在他身侧,摸摸他的脸,亲亲他的额头,说几句体己话罢了;不过是擦屎擦尿更方便些罢了。年轻时,她曾幻想过和老欧的性爱,但是,能躺在一起了,却是只有爱,没有性了。

现在回想起来,所有与他相伴的日子,就像一瞬间,比早餐时给他剥一个白水鸡蛋都快。

欧从容叹了一口气,说,兰姨,我知道你对我爸好,他对你也很好,他对你的感情,超过了对我妈的。我爸一直不喜欢我妈,我们都知道。

静兰吓了一跳。本以为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秘密,原来三兄妹都是知道的。她看了欧从容一眼,正撞上他狡黠的目光。一个冷战像微风一样掠过她的全身。她明白了:三兄妹一直认为,欧伟达之所以不喜欢他们的母亲,是因为她的存在。他们什么时候这么认为的呢?要么,是十年前她到欧家协理家务的时候;要么,是四十八年前她去公社看望欧伟达的时候,那时欧从光和欧从芳还小。

你第一次来我们家,扎着一条大辫子。安之蓝生前数次这样和她说。

安之蓝说的“第一次”,是1972年6月21日。那天上午,梁静兰奉了父亲的命,去公社大院看望欧伟达。一大早,父亲就收拾好一个篮子,里面装了三十个鸡蛋,还有一个五斤容量的白色塑料桶,桶里装满了高粱烧。父亲说,欧老爷子去世五年了,现在他儿子伟达调到咱公社当书记了。我走不动,你代我去看看他!父亲之前被拖拉机轧断了右腿,走路要拄拐。按照父亲的说法,欧家对他们梁家是有大恩的。1942年冬天,父亲的父亲带着一家老小从河南相城老家出发,逃荒到了安徽淮北地区,正遇上风雪交加。一家人被困在荒郊野外,眼看就要冻饿而死时,欧伟达的父亲欧传良带着一支抗日游击队路过,救了梁家老小,并把他们妥当安置在附近的一个村子,让他们在那里生根、开花、结果。多年来,梁家和欧家一直保持着时断时续的关系。断,是因为欧传良和他的独子欧伟达在新中国成立以后频繁地调动工作,信息不畅通;续,是因为梁家打听到消息以后必定要去接上关系。父亲说这不是巴结人,这是报恩。梁静兰明白父亲的意思,所以她义无反顾地挎起了篮子,拎起了酒桶。她当时并不知道,这一次見面,几乎决定了她的一生。

安之蓝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她一定从静兰的眼神里看出了什么,所以才记得这么清晰。记忆清晰,就是防范的开始。既然防范,为什么还要她去家里协理家务呢?原因可能是找个放心的人很不容易。多年来,两家时不时有些来往,安之蓝知道她的人品。而且,她那时已经五十八了。安之蓝是中学老师,漂亮,又有气质,这样的女人,为什么老欧不喜欢她呢?十年前,静兰刚到欧家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她时常想,既然不喜欢,为什么不分开呢?直到后来她发现了老欧的秘密,答案才水落石出。

我觉得你爸对安大姐挺好的。静兰说,你们不要乱想,这对你爸你妈都不公平。她这么说,一点都不违心。老欧对安之蓝不好吗?该给的全给了,该付出的全付出了。虽然他不爱她,但也仁至义尽了。如果他爱的那个王清音能和他生活在一起,肯定会有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即便没有生活在一起,他们的爱情仍然是让人羡慕的。但是,老欧牺牲了他的爱情,这样的男人,谁都没有资格指责他!老欧和王清音的感情,是一罐散发着岁月醇香的蜂蜜,静兰无法品味它的香甜,却能嗅到浓烈的迷人气息。

不说这些了,都过去了。欧从容说,我想和你谈谈当下。据我所知,老爷子除了那幢绿房子,还有一些存款。

终于来了。静兰收住了心思。

我最近遇到了经济困难。欧从容接着说,大家可能认为我当了十几年局长,应该有很多积蓄。我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所有人,我是廉洁的,我没有拿过应得报酬之外的一分钱。

静兰在心里笑了一下。欧从容前年夏天退休时才五十六岁。为什么提前退?很多人不理解,但欧伟达知道,所以静兰也知道。多年来,欧从容和本单位一个离异的女科长有不正常男女关系,还生了一个儿子。女科长和儿子需要花钱,这个责任自然落在了欧从容肩上。欧从容使出浑身解数,从单位弄了十几万元。东窗事发后,他上下打点,保住了工作,却被勒令提前退休。欧伟达想起这事就咕咕哝哝地骂,说败坏门风,丢人现眼。

我知道我爸手里是有些钱的。欧从容说,这些钱,一部分可以用来给我爸治病,一部分,可以解我的燃眉之急。当然,老二和老三也有困难,但是,我的困难最大。

静兰笑了笑,说,你们应该在家里搜过了,他有多少钱,你们心里没有数?

欧从容说,关键是,他的钱并不完全在他手里。

静兰冷了脸,说,从容,你是做过局长的人,你可以托关系到银行查一下你爸的存款,看看与你们搜到的数字是不是一样。

欧从容摇了摇头,说,我查过了,与他留在家里的存单严重不相符。而且,有些钱并不一定存在他名下!

静兰惊讶地看着欧从容,脸色因为激动而变得通红。

兰姨,你有一笔不小的存款。欧从容嘿嘿笑了一声,说,是前年十月份存的,你肯定记得。

静兰心里凉了半截。她没有想到,欧从容不仅查了欧伟达的存款,还查了她的。那笔不小的存款,是在杭州打工的二儿子给她的,让她在县城买一套房子,说如果哪一天欧大爷去世了,你就搬出来吧,过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和女儿都在老家种地,只有二儿子脑瓜灵活,十五年前跑到杭州打工,在当地买了车,买了房。二儿子不说接她去杭州养老,是因为他在杭州娶了个当地女子,很讲究生活细节,儿子怕生活在一起闹矛盾。静兰不想在县城买房子,这钱,就当是给二儿子保管着。

静兰轻轻地说,那三十万是我二儿子给的,不信,你可以去问他。我另外还有一张卡,上面有一些钱,你查到了没有?十年前我到你家时,你爸每月给我一千五百块钱劳务费。五年前,涨到了两千。花不完的,我都攒在那张卡上呢!

欧从容笑出了声,他脸上的不屑告诉静兰,她在说一个笑话。

还有那片绿房子,肯定是有房产证的。欧从容说,但是,我们在家里没找到,老爷子肯定也给你了。你们是直接办了过户,还是做了公证?

静兰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她什么都不想说了,说得越多,越引人怀疑。

一会儿我们一起进去看老爷子,欧从容说,请你当着他的面,说自己愿意放弃房子的所有权,愿意交出他给你的三十万,还有老爷子名下的其他存款。

静兰突然感到一阵轻松。她记得,自己的三个孩子很小的时候,一个月只能吃一次肉。当菜盘里最后一片肉被吃完时,三个孩子都会长出一口气。现在,欧从容要剥夺她的所有,她没必要再顾忌什么了。

静兰点点头,说,我明白了。当着你爸说,即使你爸这次能挺过来,也不好改动了。你这是做两手准备呀!

欧从容说,你这样想,也对。

静兰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说,你们花在专家身上的一万块,就是为了今天吧?你们还不如让他早点死了!

谈话室里一个女人,喊欧伟达的家属。休息室里没有回应。静兰拍了拍楼梯栏杆,说,喊你呢,你还去不去了?

欧伟达回过神来,迟疑了一下,用右手扶住静兰的左臂,一边往谈话室走,一边说,兰姨,这事办成了,我把你当亲姨供着。

如果我不答应呢?静兰问。

欧从容冷笑一声,说,兰姨,你也知道我们兄妹的能力。如果我爸不在了,我们还有什么顾忌呢?

窄小的谈话室里坐着一个中年女医生,瘦瘦的,很清秀。静兰有些恍惚:那个叫王清音的女人,长得和这个女医生有些像。

安之蓝去世三个月,一天午后,静兰收拾好院子,准备回自己房间休息一下。这个时间,欧伟达总是在午休,会睡到四点左右。但是,今天她感觉出一些异样,欧伟达的屋里有说话的声音。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从门缝里看到欧伟达正坐在一张圈手沙发椅上,捧着手机在和什么人说话。她轻轻地推开房门,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窥到手机屏幕上有一张老年女人苍白的脸。容貌是可以倒推的,静兰不得不承认,这女人年轻时一定非常漂亮,而且,气质超群。静兰心里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嫉妒,想,如果自己年轻时拥有这女人的容颜,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比如,她会不顾一切地追求老欧,把心里的话告诉他。你不要再等我了,那女人忽然说,五十三年了,一棵蔷薇已经老态龙钟了,一朵花早变作泥土了。我老了,你也老了,咱们的心也该枯萎了。欧伟达有些急切地说,我在七年前建了绿房子,就是为了等你来住。你不是说想在有生之年住在一所绿色的木房子里吗?你说那就像爱情童话,想想都醉。我一会儿去拍照片,让你好好看看我为你建的绿房子:它有一个前院,四间用杨木建成的堂屋,全涂上了翡翠一样的环保漆;还有一个栽满了果木和花草的宽大后院。它比你想象的还要美啊!

静兰心里豁然开朗,同时,也感觉自己沉到了水底。绿房子!七年前欧伟达和安之蓝住在县城里一套属于自己的商品房里,离三个孩子都近,离县医院也近。但是,他突然毫无征兆地把房子卖了,然后在西郊买了一亩多地,费了近四百棵粗大的杨树,建了一所木质的房屋,外带一个整洁的前院和宽阔的后院。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把房顶、外墙以及院子的围墙全都漆成了绿色。这种近乎疯狂的行为令所有认识他的人都目瞪口呆。安之蓝和他大吵了数次,却无法改变结果。静兰来到欧家后,听说了这个故事。她不得不承认,房子建得很漂亮,漆得很好看。如果在这里拍童话故事,不用另外布置。远看,像一幅画,大气而端庄;近看,那些散发出清香的杨木纹理细密,组合成很多变化多端的图案,让人的想象随意飞翔。每一根木材上,都有欧伟达的心血。欧伟达曾经对静兰说,我老了,如果我再年轻十五岁,我就把这些杨木全都换成香樟木,那才是真正的美妙呢!静兰小小地将了他一军,说,那你十五年前为什么不做呢?欧伟达愣了一下,嗫嚅着说,我退休前一直在乡镇工作,十五年前,我还住在租来的房子里呢!从工资里省下的钱全花在儿孙身上了。

静兰终于明白,欧伟达一生的情感全用在一个女人身上了,他最终的目标,是让那个女人住进绿房子。

谢谢你,我真有些心动了,手机屏幕上的那个女人说。欧伟达忙不迭地说,清音,你再等我九个月好吗?九个月,安之蓝去世就满一周年了,我对大家也有个交代了。

静兰听得心里发酸,眼泪流了出来。她悄无声息地走出去,坐在院子里,默默地哭了半个小时。

从那以后,每天午后,欧伟达都会和王清音视频。直到半年以后,王清音患肝癌去世。

王清音去世,差点要了欧伟达的命,他消沉了半年,仍然没有从悲痛中走出来。静兰无法想象,像欧伟达这样的老年男人的爱情还能这么濃烈,还能像灌足了油的灯一样彻夜长明。她甚至想,如果时光能倒流,为了欧伟达能和王清音生活在一起,她宁愿牺牲自己的一切。

以前,她只相信自己有爱情。

静兰瞥了一眼女医生的胸牌,她叫杨磬音。她记得有一次欧伟达读报纸时把“磬”字读成了“馨”,还被她笑话了一回。欧伟达十五岁高小毕业,然后就参加了革命,他的文化水平是在工作中提升的。静兰上过初中,差一点上了高中。认识欧伟达以后,她莫名其妙地爱上了学习,要求自己每天识五个字,读一篇文章。她甚至把四大名著细读了两遍。这样的学习,一直持续到她生下第一个孩子。她有时想,如果不嫁人,不生孩子,自己能读多少书呢?

女医生看看欧从容,又看看静兰,脸上有了一点笑容,说,我把欧伟达的病情给你们介绍一下。

静兰的心簌簌地抖了几下。

欧传达患了呼吸衰竭,而且已经到了三期,这意味着他随时都可能失去生命。女医生说,如果想延缓他的生命,一周之内必须做气切。他现在插了管,时间长了会引起溃疡,带来更大麻烦。即使气切,他的生命也可能随时终结。

不切。静兰说。

女医生吃惊地看了看静兰,问,你是欧伟达什么人?

静兰的泪水流了下来。她不擦,任由它流淌。

前年冬季的一个雪天,在清冷的晚饭桌上,当静兰把一片地锅豆腐皮搛到欧伟达碗里的时候,他忽然说,静兰,我能猜到你的心思,我们今后就生活在一起吧!她对幸福的突然降临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只当这是一次平常的对话。她问,我们不是一起生活八年了吗?欧伟达叹了一口气,说,我们要真正生活在一起,就像夫妻一样。这一次,她听明白了。她起身到厨房,炒了两个菜。欧伟达让她去他的卧室,从那个岁月久远的五斗橱里找出一瓶红酒,两人各喝了一小杯。晚饭结束,洗漱完毕,在欧伟达的鼓励下,她有些羞涩地躺到了他的床上,搂着他的一只手臂,心里充满了幸福。就在这时,欧伟达突然郑重其事地对她说,从今天起,我可以托付你了。记住,如果我得了治不好的病,不进ICU,不折腾!

欧伟达不想一个人躺在冰冷空阔的白色空间里,独自面对无法遏止的痛苦回忆,以及死亡前的孤独。

你爸安排过。静兰对歐从容说。

但是,欧从容的眼神让她明白,他不相信,而且,他怀疑她的动机。她知道欧从容一定以为她盼着欧伟达早点死,死了,就尘埃落地了!给她的,谁也拿不走了。

她和欧伟达住在了一起,没有仪式,也没有正式通知双方的儿女。欧伟达数次在家庭聚会时把这个事实挑明了。当然,每一次挑明,都会伴随一场小小的争吵。

气切会把他气死的。静兰说,你们兄妹都知道他的气性。

女医生笑笑,说,这老爷子气性是够大的,如果他是健康的,我真担心会被他吃掉。为了让他保持安静,我们只好给他注射镇静剂。

静兰问,我们能见吗?

女医生点点头,说,主任特批了,你们可以进去十分钟。

女医生打开壁柜门,取出两身防护服,示意他们穿上,说,气切的事,你们可以征求病人的意见,他现在是清醒的。

静兰穿防护服的时候,手有些抖。十年前,她以保姆身份到欧伟达家里长住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她每时每刻小心地呵护他,希望能推迟这一天的到来,希望能和他多待一段日子。但是,这一天还是来了。

进了ICU室,眼前一片白茫茫,像在梦境中飘进一个苍茫的冰冷的世界。到处都是床,每张床上都有病人,所有病人嘴里都插着管子,身上绑满了仪器。仪器低沉的声音,病人急促的嗓音,还有一些说不清的令人恐怖的声音,它们混杂在一起,让这个小世界充满令人恐惧的神秘。静兰慢慢往前走,眼神往两边病床上轻轻一瞥便迅疾地移开。在病房最西端,她终于看到了欧伟达。

欧伟达躺在白色的病床上,一张白色的床单覆在他身上,直至下颏。他微闭着眼睛,嘴里插着一根大拇指一样粗的管子,还有一些粗粗细细的管子从床单下露出,向床头数台灯光闪烁的仪器延伸。欧伟达的双手被两条白色的布带固定在床栏上,时不时轻轻地抖动一下。

静兰的泪水哗哗地流了出来。

欧从容站在欧伟达左侧,抚了抚他的手,喊了他一声。欧伟达没有反应。

静兰摸了摸欧伟达的脸,凉冰冰的。她又摸了摸,轻轻地说,达哥,我来看你了。

和老欧有了夫妻之实以后,她一直喊他达哥,她喜欢。当着别人这么喊,却是第一次。

欧伟达脸上的肌肉轻轻地抖动了几下,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静兰的泪水滴到欧伟达的颧骨上。

欧伟达的嘴唇抖动了几下,眼圈突然红了。

你别激动。静兰的声音抖得厉害。

爸,我问过医生了,你很快就能出院了。欧从容说。

欧伟达厌烦地闭了一下眼睛。

欧伟达掏出手机,摁下视频拍摄键,说,爸,我刚才和兰姨谈了,她同意把绿房子转给我,还有你给她的那些钱,她也答应还给我。我们来征求你的意见,你点个头就行,剩下的事我来办。

欧伟达的脸色突然变得通红,嘴里的管子发出强烈的哨音。他的双手猛烈地拉扯,眼看就要挣脱布带的捆缚。同时,他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死死地盯着静兰。

静兰脸色苍白,不知该怎么办。

一个护士快步走过来,厉声说,你们怎么搞的?快走,快走!这样刺激他,出了人命谁负责?

欧从容也有些害怕,但是,他仍然固执地立在欧伟达身侧,手机的摄像头对着他,说,爸,你有三个儿女,有四个孙子孙女,两个外孙女,你不能把财产送给外姓旁人!

欧伟达的反应愈发强烈,嘴角已经溢出了白沫。护士推了欧从容一把,说,你再不走,我就打保卫科电话了。

欧伟达死死地盯着静兰,嘴里的管子眼看就要被他的舌头顶出来。

静兰一把抓住他的手,说,达哥,你放心,我一定按你的嘱咐办。王清音的事,我也会办好。

欧伟达松了一口气,艰难地点了点头。

护士掏出手机,手指急速地摁着号码。

欧从容愤怒地叫了一声,收起手机,脚步声响亮地向外走去。

静兰又说,你放心吧。

欧伟达平静下来,脸上有了一丝笑。

你要收收性子,配合医生治疗。静兰说,咱们争取闯过这一关,闯过去了,还有好日子呢!

欧伟达点点头,握了握静兰的手指。

静兰转过身去,任由泪水在脸上流淌。

此后的三天,静兰一直待在ICU室对面的休息室。她为自己租了一张床,除了吃饭和去卫生间,一步也不离开。她知道欧伟达很难挺过这一关,她只想让自己的心跳离他更近些。而且,他也许会在某个时刻想见她,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时间出现在他面前。

欧从容兄弟二人轮流值班,也住在休息室里,随时随地对她恶语相向。当恶语和室内其他人的目光像锥子一样扎过来时,静兰痛苦得全身发抖。有几次,她有一种绝望的窒息感,以为自己要走在欧伟达前面了。

第四天上午,一个护士突然出现在休息室门口,急促地通知欧伟达的家人,欧伟达出现了严重的并发症,正在抢救,请家属做好准备。

做好准备,那就是要准备后事了。

静兰冲到抢救室门前,隔着玻璃门,踮起脚尖往里看,鼻子被门框上的金属条刮伤也没感觉到。但是,她看不到欧伟达。那颗心,那颗在她心目中强大无比的,她甚至以为永远不会停止跳动的心,今天真的要安息了吗?她被巨大的悲恸包围,感到玻璃门内的灯光像磷光一样冰冷、幽暗。

欧从容连着打了几个电话,不一会儿,楼道里挤满了欧家的男女老少。

静兰看着拥挤的欧氏子孙,心里痛苦而委屈。

曾经,她感到自己非常渺小,就像天花板上的一粒黑尘。好在,欧伟达给了她光亮,她才觉得自己的生命有了意义。

现在,那个给她光亮的男人,正一点一点地失去自己的光亮,她又还原成那粒黑尘了。

她想起他们在一起时的一个场景。

那是去年秋天的一个晚上,月亮安静地照着绿房子以及后院里的果樹、蔬菜、花草,也照着不远处田野里的玉米和黄豆。静兰已经服侍欧伟达上了床,她摁亮一只夜灯,然后,躺到他身边看一部电视剧,演的是久远年代的故事。欧伟达总是在这样的故事里入睡,任由电视开着,第二天早上,又为没能看完而感到遗憾。月光从窗户透进来,把窗户的轮廓清晰地投到地面上,令她想起小时候和母亲睡在一起时的情景。不一会儿,欧伟达扯起了呼噜。她关了夜灯,犹豫了一下,用遥控器关了电视。她从来没有这么自主过,内心竟有些紧张。欧伟达突然醒了,扭头看看她。她装作没看到,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她等待欧伟达从她手里抽出遥控器,重新打开电视。或者,叫醒她,让她打开电视。但是,欧伟达什么都没做。她甚至感觉到,他轻轻地笑了笑。她的心突然轻松敞亮了。欧伟达又睡着了,她仍然闭着眼睛。但是,她能感觉到月光慢慢地爬上了床,爬到她的身上,停留在她的眼睛上。这个美好得不能再美好的夜晚,她感觉到他的目光变作了月光,柔得像水,软得像一只可爱的小猫。

甜蜜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天亮。当欧伟达睁开眼,看到她疲惫的神情,问她怎么了的时候,她控制不住,把自己的爱一点一点吐露了出来。欧伟达的眼睛有些红,他用左手抚了抚她的脸,说,你呀!你呀!那一刻,她感觉幸福达到了顶峰,那可是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美妙!她想,这样的美妙,要是能持续到达哥一百岁,该有多好!

这个场景,令过去的静兰幸福、现在的静兰痛不欲生。她掏出手机,给二儿子打了个电话。

欧伟达去世的第五天,被欧从容兄妹送到了离城五公里的西郊公墓,安之蓝已经在那里等了他五年。

静兰被欧家彻底拒绝,她无法到欧伟达的灵堂吊唁,无法与欧伟达告别,无法参加欧伟达的葬礼。她早知道会这样,悲伤里浸着恓惶,好像突然从山崖上坠落到山谷里的一棵小树上,忍受着巨大的伤痛,又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欧伟达被送往西郊公墓的时候,静兰就站在一个他必经的路口。她看着欧伟达的灵车从视线的尽头缓缓而来,听到鞭炮的炸裂声,仍然不相信欧伟达已经走了。灵车越来越清晰,后面跟着二十多辆大车小车。灵车距她还有五十米的时候,她看到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欧从容,他怀里抱着欧伟达的遗像。她看不清欧伟达,眼泪却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一小挂鞭炮从灵车里扔出,伴着尖厉的炸裂声,腾起一片浓烈的硝烟。她哭出了声,感觉心脏被这挂鞭炮炸碎了。

五分钟后,静兰打车来到绿房子。二儿子正在大门前等着她,身边有一只大大的纸箱。

这个时候,绿房子里肯定没有人。

大门换了锁。二儿子从衣袋里取出一小截细钢条,插进锁眼,手腕灵活地翻动了几下,门锁就被打开了。他出去打工前在镇上做过锁匠,差点以此为生。

静兰走进大门,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是先去后院,看看欧伟达热爱的果木花草,还是先去堂屋?她犹豫了一下,看了看二儿子,先去了卧室。她和欧伟达共同住过两年的房间,此时已经落满了灰尘。那张宽大的枣木床的旁边,摆放着一张污脏的单人折叠床,是欧伟达侄子的。房间所有的地方都被动过了,乱得很。她猜测,是欧从容兄妹在找东西。不只这个房间,其他房间肯定也一样。

她叹了一口气,打开衣柜,找出欧伟达生前最喜欢的一套衣服,又在衣柜的抽屉里寻出一块小小的兔形碧玉——也是欧伟达生前最喜欢的。欧从容兄妹看不上这块碧玉,不然,早没了。她示意二儿子抱着那只大大的纸箱,随她走到后院。那些曾经葱茏的蔬菜全死了,一地枯黄;果树还有些生机,在阴郁的天空下无言独立。她来到那棵海棠旁边,指了指脚下,说,就这里吧!

二儿子看了她一眼,声音很低地问,娘,你确定就埋在这里?

静兰说,什么埋?是安葬。

二儿子找来一把铁锹,闷着头刨土。静兰把纸箱打开,从里面取出两个骨灰盒。她打开那只崭新的,把欧伟达的衣服和那块碧玉放进去,说,达哥,我没有忘记你的嘱咐,但是,我只能做到这些了。

得知静兰从手机上看到了王清音,欧伟达就不再瞒她,偶尔会和她说起王清音。零星的信息汇合起来,便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欧伟达第一次见到王清音,是五十三年前的初秋,她刚从大学毕业,分到他所在的公社教中学。很快,两人就被对方深深吸引,爱得死去活来。但是,爱情的力量并没有让欧伟达做出与安之蓝分手的决定,王清音也没有逼他。欧伟达渴望与王清音生活在一起,但是,他不敢,也不忍心。不敢,是担心安之蓝闹起来,自己会从巅峰跌落深谷;不忍心,是看不得安之蓝的泪眼,听不得孩子的哭叫。十年后,失望的王清音调回了老家安庆,在一个县城里做中学老师。王清音临走时给他留了一句话:我知道你的想法,我不怪你。

王清音在县城结了婚,生了两个儿子。小儿子五岁的时候,她爱人因病去世。那年冬天,欧伟达到南方出差,竟然寻到了王清音。寻到就是缘分未尽,但是,未尽又能如何?分手时,王清音问他,我们死后能埋在一起吗?欧伟达回答,生要同衾,死要同穴!

王清音死后,欧伟达陷入悲痛和绝望。生要同衾的誓言成了空话,死要同穴的愿望更是缥缈。他告诉静兰,现在他最大的期盼,就是死后和王清音一起长眠在后院的海棠树下。静兰说,这事比你们生前同衾更困难。欧伟达说,不难,我就不与你说了。王清音死后,骨灰寄存在当地的一家寺院里,她生前一次性付足了二十年的寄存费。去世前半个月,她给了欧伟达一个密码,说到了寺院亮出这个密码,就可以领走骨灰。她的孩子不了解详情,但尊重她在寺院寄存骨灰的决定。

欧伟达把密码给了静兰,静兰有意无意地就记在心里了。

欧伟达病危的时候,静兰给二儿子打了电话,让他赶到那家寺院,把王清音的骨灰取了回来。

坑已经刨得很深了,可以看到海棠树最底层的根系了。二儿子抬头看看静兰。静兰说,再刨一些,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越深越保险。

二儿子问,娘,你为什么一辈子都在做违心的事呢?

静兰知道儿子的意思。她嫁给廉大福,是违心;她到欧家当保姆,也有些违心;依照欧伟达的意思让他和王清音合葬,更是违心。二儿子知道这些事,他认为母亲可以活得更好。

静兰说,你认了,就不违心了。

坑终于刨好了。静兰回到卧室,取来床单,一半铺在坑底,把两只骨灰盒放进去,并排摆平,用另一半床单罩住,往上面撒了一把土,转脸对二儿子说,行了。

二儿子便把刚刚挖出的土一点一点填回去。

静兰走到后院东南角一株高大的桃树跟前。朝南的一截粗枝上,缠着数层塑料纸,密密实实的。静兰一点一点把它解开,然后从头上取下一枚发卡,在枝上探了一会儿,掀起一块已经干枯的树皮。树皮遮蔽的,是一个深深的孔洞。静兰从孔洞里取出一只小小的塑料包。她叹了一口气,把塑料包揣进衣袋里,又回到二儿子身边。

二儿子已经填平了坑。静兰接过铁锹,从海棠树上铲下一块树皮,说,别忘了这棵树。

静兰想把水管拉过来,给树浇一遍水,想了一下,还是作罢了。

静兰让二儿子用手机拍了几张绿房子的照片,说,也许,再也没有机会来了。

二儿子说,要不,你跟我去杭州吧!小苗那人,刀子嘴豆腐心,处一阵就适应了。二儿子还想说,再怎么着,也比你现在的状况好。看着母亲苍老的脸和忧伤无助的眼神,他没忍心说出来。

静兰摇摇头,说,你不用管我,我有我的活法。

欧从容兄妹三人到法院起诉静兰,在她的意料之中。

兄妹三人坚信欧伟达给了静兰三十万,她以自己的名义存了起来。另外,欧伟达名下的存款有二十五万,但在家里只找到一张五万元的存单。他们怀疑梁静兰拿走了另外的二十万。梁静兰在欧家只是一个保姆,这些钱,不是她该享有的。

欧伟达还有二十万存款?静兰不信!她认为欧家三兄妹是有意诬陷,把她搞臭,在法庭上为他们自己加分。

他们没有提及绿房子的所有权,令静兰惊讶。也许,他们认为只要占着,就不可能得不到。也许,是想一件一件解决。

静兰没打过官司,但是,她不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欧伟达,有什么好怕的。官司持续了两个月,其间有过调解,双方都不同意。当一系列证据摆上法庭时,三兄妹绝望地睁大了眼睛。静兰存的三十万,真是她二儿子给的,有二儿子的收入证明,有汇款凭证。钱汇到静兰卡里以后,她去银行办了转存,卡里的钱变成一张三十万元的长期存单。这些,银行都有记录。

至于欧伟达名下的那二十万,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是静兰拿的。

判决的结果是公正的,但静兰是忧伤的。持续半个世纪的感情,到头来弄成这个样子,真是没想到。

走出法庭,静兰站在马路边的一棵女贞树下等欧从容。欧从容垂头丧气地走出来,看到静兰,五官有些扭曲。他仍然相信自己的判断。静兰说,你是不是在想,不图你父亲的钱,我为什么屈身做保姆?不图钱,在你母亲死后,我为什么不离开?

欧从容说,我不想看到你。

静兰冷笑了一声,说,你真认为你父亲很有钱吗?你可以算一下,你父亲六十多年的工资收入,减去他在你们兄妹身上花的钱,还能剩几个!如果你还认为他有很多钱,那就是你认定他有贪污和受贿行为,你不觉得这是对他的羞辱吗?

欧从容一把拨开静兰,闷着头向前走。

静兰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塑料包,从里面取出一张纸,说,你父亲倒是给我留了一样东西。

欧从容站住,慢慢转过身来,眼睛发了光。

静兰说,你父亲授权给我,我可以在绿房子里住到老死。如果你们不同意,咱们还得法庭上见。

静兰被迫离开绿房子之前,有一天吃过晚饭,欧伟达突然对静兰说,我要给你立个字据。

静兰笑着问,是什么?说我是你合法的女人?

欧伟达一脸严肃,说,我曾经和你说过,我要让你一直在绿房子住下去。

静兰的心尖子突地疼了一下,她一直以为那是一句戏言。

第二天,欧伟达和静兰去了公证处,留了一份遗嘱:他去世以后,静兰有权在绿房子里住到任何时候。静兰去世或者主动离开后,欧家后人才有权使用绿房子。

静兰不想住在没有欧伟达的绿房子里,有那么一瞬,她甚至认为这样的遗嘱是欧伟达自私的体现:为什么不把绿房子直接送给她?她不会真要,但是,他为什么不可以真给?欧伟达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说,那样的话,你的余生就不得安宁了。静兰脸红了,她没有欧伟达的远见。是呀,真给了她,欧家的人还不得和她拼命?

我不需要使用权。她说。

欧伟达说,为了我。

她明白了,是为了他,也是为了,王清音!

绿房子其实是没有房产证的,土地没置换,办不了房产证。

欧从容看着那一纸公证书,脸色变得苍白。法庭上的失败给了他重重一击。和一个保姆抢夺财产,而且败诉,他已经名声扫地。如果再一次闹上法庭,再一次失败,他会被唾沫淹死!

静兰准备休息几天,再和欧从容兄妹理论绿房子的事。歐从容兄妹绝不会放弃绿房子,官司有得打!

第二天早上,静兰接到一个电话,是方远方打来的。欧伟达有一个交往六十年的朋友,叫方言明。用欧伟达的话说,除了老婆,两人什么都可以共用,可以互借。方言明的从政履历和欧伟达相似,也是在乡镇待了多年,退休后才搬到县城居住。方言明比安之蓝早去世一个月,胆管癌。在那之前,他和欧伟达平均十天要见一次面,聊半天,然后在一起吃饭,甚至,还要喝一点酒。方言明有一个儿子,叫方远方,和方言明住在一起,经常陪老父亲去绿房子看望欧伟达。欧伟达曾经说过,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那一定是方远方。方远方的职业是律师,父亲去世后,他每年都要去看望欧伟达数次。欧伟达和静兰每年冬季会到方远方的办公室坐一个小时,欧伟达喜欢他煮的老白茶,静兰也喜欢。

方远方邀静兰去他的办公室,而且,喊了她兰姨。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这样喊过。

静兰没有拒绝。吃过早饭,她坐公交车来到工农街24号,那是一座写字楼。她上到13层,敲响了那扇棕色的门。

方远方热情欢迎静兰的到来,请她坐到沙发上,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然后在她对面坐下。两人聊了一会儿欧伟达,方远方便把话题转到静兰和欧从容的官司上。

欧从容输了,这是必然的。方远方说。

我还要和他打一场官司,静兰喝了一口水。

我知道,欧从容告诉我了,你要名正言顺地拿到绿房子的使用权。方远方说。

静兰不惊讶,欧方两家是世交。

和为贵。方远方说,一家人闹大了,会让人笑话的。

静兰摇摇头,说,从来不是一家人。你找我来,是劝我不要打官司,还是有别的意思?

方远方笑了,说,我和欧从容打小就认识,但是,我们不是朋友。我很看不惯他的为人。你们的官司,他曾找我代理,我拒绝了。我今天请你来,是要和你说一件事,为了自己,也为了欧叔。

静兰不信。方远方到家里去时,几乎没正眼看过她。

拿到绿房子的使用权,对你,可能是一场灾难。方远方说。

静兰说,我要为达哥照料房子,管理他的树,他的花草。

静兰没有说出另一个原因:如果欧家后人住到那里,极有可能对绿房子进行改造,他们会刨掉所有的树木,海棠树下的秘密会被发现。

方远方笑了,说,如果你没有这个情怀,我就不找你了。

他站起身,走到办公桌旁,打开一只上了锁的抽屉,取出一个文件袋,从中抽出一大一小两张纸,说,看看这个吧!

静兰接过来,先看小的。

是一张二十万元的存单,存款人是欧伟达,存款日期是两年前。

静兰的心怦怦急跳了数次。

她接着看另一张纸,是欧伟达亲手写的遗嘱,委托方远方在他死后把那笔二十万元的存款平均分给欧从容、欧从光的四个孩子。

遗嘱上写明,欧伟达活着的时候,随时有权更改这笔钱的用途。

落款日期,比存款日期晚了一个月。

真有这笔钱!静兰感到头有些晕。

他的钱,想给谁给谁。她艰难地笑了一下。

方远方说,没有人会责怪血缘的强大。

我们打官司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拿出来?静兰问。

方远方迟疑了一下,才说,欧叔嘱咐过,要等到他去世百天,尸骨已寒的时候。

静兰端起水杯,连着喝了几口,又慢慢地把它放回茶几上。

我知道,她说,是怕我……

静兰把两张纸还给方远方,站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她回过身,说,你告诉我这些,对不起达哥的信任!

方远方面色很凝重,说,避免你和欧从容再起硝烟,便是对欧叔最好的安慰。打官司,你未必能拿到绿房子的使用权。即使拿到了,住在那里,还不是受煎熬?兰姨,死者长已矣,生者还要向前走。

静兰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我宁可不知道,我宁可和欧从容打官司,我宁可……

靜兰没有坐电梯,她从安全通道扶着楼梯一点一点走下去,一直走到大楼前的广场上。广场上停着很多五颜六色的车,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在上车下车,没人注意她。

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静兰看着划过阴沉天空的几只鸽子,默默地想。

我知道!但是,你为什么不能……

静兰忽然感到全身酸软无力,像被人抽去了筋骨。她朝周围看了一眼,慢慢地瘫倒在脏兮兮的水泥地面上。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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