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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毒所里的“心灵捕手”

2024-02-04陈佳莉周盛楠

环球人物 2024年3期
关键词:强戒安琪戒毒

陈佳莉 周盛楠

2023年12月,李彦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采访。( 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

2023年最后一个工作日,《环球人物》记者交出所有可能连接外网的通信设备后,走进北京市天堂河女子強制隔离戒毒所(以下简称“强戒所”)。

午后的阳光斜洒进深墙大院,给凄冷的寒冬带来一丝暖意和希望。院子不似一般的强制隔离戒毒所,正前方是一栋看起来更像学校教学楼的建筑,强戒人员在那里参加冥想、瑜伽等课程。几栋粉墙青瓦的宿舍楼矗立两侧。院子中央,身着浅蓝色衣服的强戒人员正拖着除雪工具往宿舍走。世间的纷繁嘈杂被挡在墙外,诱惑也被阻隔,剩下的只有安宁和秩序。

强戒所副所长李彦是守护这份安宁和秩序的民警之一。“在这里待久了,你就会发现,想让一个人真正从内心转变,比抓到一个人更困难,难得超乎想象。”驻守天堂河的第二十五年,李彦已经修炼成一位名副其实的“心灵捕手”。把强戒人员从毒品地狱拉回人间天堂的故事,在这里徐徐展开。

天堂河原本是起源于北京市大兴区北天堂村附近的一条河,由永定河分流而成。2015年,因河流流经规划中的新机场,天堂河经人工改道,更名永兴河。天堂河美丽的名字变成历史,但天堂河女子教育矫治所始终坐落在大兴区黄村镇天堂河社区。2019年,矫治所的职能变革,成为北京市唯一一家收治女性强制隔离戒毒人员的场所。

“女性吸毒成瘾人员存在拒绝社区戒毒的,社戒期间吸食、注射毒品的,严重违反社戒协议的,还有经社戒和强戒后再次吸毒的,都会被强制隔离戒毒。”李彦向《环球人物》记者介绍。

李彦戴着一副银边眼镜,皮肤白净,说话柔声细语。但面对个别强戒人员的挑衅时,她那股飒劲就冒出来了。

几年前,李彦刚到戒毒大队当大队长那天,第一次值夜班,就遇上了一个“刺头”。熄灯后,强戒人员安琪一直坐在床上不安分,还不断跟其他室友说话。“你怎么不睡觉?”李彦从值班室的监控中看到后,通过对讲系统问。“我睡不着,怎么了?”对方挑衅意味十足。李彦让安琪出来聊聊,没想到对方直接站到床上,指着监控镜头:“凭什么啊?”考虑到安琪情绪激动,还住在上铺,如果从床上摔下来会很危险,李彦走进宿舍,让安琪不要激动,先从床上下来。通过深聊,李彦才明白,安琪不是有意针对她,只是因为对之前的大队长感情比较深,想给新来的李彦一点“颜色瞧瞧”。李彦晓之以理:“之前的大队长是不是让你好好改造,如果你对她有感激之情,就应该完成她的期待。我只是作为一个接力棒,帮助你变得更好。”这一席话让安琪心服口服。

“下马威”根本吓不到李彦,因为她已“身经百战”。李彦2018年接触强戒之前,带过一个专门解决“疑难杂症”的大队。在这个号称“特难”的大队里,她什么样的“刺头”都遇到过。

一些人吸毒后会出现各种精神问题,情绪阴晴不定。李彦和戒毒民警们就要24小时盯着,以防出现危险状况。有一次,一名强戒人员闹了起来,李彦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抱住对方的脑袋,任她在宿舍里横冲直撞。“就怕这些人一时情绪失控,磕了碰了的。我们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那是常见的。”

结合女性吸毒人员的特点,李彦和强戒所的民警们慢慢摸索出一套戒毒工作体系,并给这个体系取了个好听的名字——七色花。“七色花有七个花瓣,每一个花瓣有不同的颜色,对应着生理脱毒、行为治疗、认知教育、心理矫治、康复劳动、社会功能、后续照管七大戒治手段。同时,我们希望戒毒人员回归社会后,也可以有七彩的人生,像七色花开一样美丽。”李彦说。

“七色花”中的生理脱毒是第一步,最难的还是戒除心瘾。

艾悦曾是北京一所名牌大学的学生,交友不慎后开始吸毒,“每天不吸一口都没办法开始一天的生活”。她一度惊愕地发现,自己的体重掉到80斤,记忆力退化,脾气变差。为了戒毒,她尝试过“冷火鸡”法——“就是生戒,关掉手机,锁上门,毒瘾一犯就冲冷水澡或吃安眠药”。事实证明,这个办法不奏效,她在戒毒和复吸之间苦苦挣扎了10多年。2018年9月,艾悦被送到强戒所。排除一切干扰,她两周内便实现了生理脱毒。

李彦带领强戒人员进行康复训练。

完成生理脱毒后,艾悦出现了焦虑、狂躁、乏力、失眠、内分泌失调等症状,这些被称为“稽延性症状”。她此前几次戒毒失败,都是没熬过这一阶段。李彦运用矫治所与中医院共创的中医按摩操,通过按摩穴位,缓解其稽延性症状,同时配以八段锦,让艾悦等强戒人员早晚练习。

为了进一步对症下药,李彦“扒开伤口”,探寻艾悦心底最柔软的一面。原来艾悦大学期间组过乐队,对音乐有着别样的感情。李彦选取非洲鼓,让艾悦在课上演奏,并教大家一起打鼓。音乐矫治成了帮艾悦重拾自信的“良方”。

许多强戒人员性格偏激、易怒,自制力差,平时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李彦应对的“高招儿”还有激将法。

强戒人员闫玉特别爱说话,一天到晚像连珠炮一样,自己都控制不了。李彦为了锻炼她戒毒的自制力,和她约定24小时内不说话。当着百十号人,闫玉接下“战书”。早起洗漱点名,闫玉不吭声。吃完早饭看着别人刷碗擦地,她絮叨的毛病差点又要犯。到了中午,闫玉实在憋不住了,写纸条求助。李彦鼓励她说:“半天你都扛下来了,再坚持坚持。”最后,闫玉咬紧牙关,完成了挑战。

李彦与强戒人员一起学习非洲鼓。

一天没说话,闫玉感悟良多:那种想说不能说的难受劲,就像戒断后的心瘾。这次如同游戏般的练习让她学会了克制,也增强了戒毒的信心。

两年强戒期结束回归社会后,强戒人员会面临很多诱惑,如何才能不重蹈覆辙?李彦发现,家庭在这一阶段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李彦与戒治民警一起,运用家庭治疗技术,教家属在探访时的10分钟内,只用4个词回答对方所有问题——“谢谢你”“请原谅”“对不起”“我爱你”。一位平日里“破罐子破摔”的强戒人员探视后回来哭着说:“我第一次知道我在丈夫心里这么重要。”

这些科学的戒治手段,效果显著。李彦介绍:“据回访统计,目前北京户籍的女性强戒人员,3年的保持操守率(即3年内不再复吸的概率)达到80%以上,且逐年提高。”

1998年大学毕业后,李彦就来到天堂河社区,一待就是25年。“刚参加工作时,大队长就跟我说,这份工作要守得了清贫,耐得住寂寞。”

疫情期间,强戒所的民警们经历了巨大考验。强戒人员因长期吸毒,落下很多病根,包括肺结核、哮喘、高血压等。她们的抵抗力和免疫力弱于常人,一旦感染,危险系数要高很多。因此,强戒所制定了疫情期间封闭值守计划。李彦清楚地记得,当时她送其他民警到大门口,才跟他们说自己要留下。强戒区的大门缓缓关闭,李彦站在门内跟同事们认真地敬了一个礼,目送他们离开,“当时心里特别复杂”。

为了更好地完成工作,李彦一连70多天没有回家。“回家后,儿子才跟我说,他最焦虑的时候,一个人从大兴的家里出门,向北一直走,走了30多公里,走到天安门,扭头再继续往回走。”那次回家只待了7天,李彦又返回单位继续值守。最终,全部强戒人员顺利度过风险期。

李彦的丈夫是监狱民警,他们组成了“双警家庭”。夫妻两人以前在同一单位工作时,一周7天,经常谁也见不到谁。“大家24小时轮班,人手紧缺时,不是在值班,就是在值班的路上。”这就是李彦生活的常态。

采访的整个过程,李彦一直满脸笑意,耐心回答记者的每一个问题。被问到每天面对吸毒人员,怎么还能做到乐呵呵时,她说:“嗨,工作几乎就是我的生活,必须要开心点,不然活得多丧啊。”

李彥的乐观和耐心感染着每一名强戒人员。有的人即将离所,抱着李彦哭个不停,留给她一句“你真的懂我”;有的人文化程度不高,却一字一句给李彦写了好几页的感谢信;有的人没忍住“二进宫”,见了李彦满脸歉意,却发现李彦依然对她信心满满。

“她们常问我,李大(李彦此前担任大队长时,大家对她的称呼),我能戒得了吗?”李彦感受到强戒人员戒毒愿望很强烈,但也很迷茫,“我要把正能量传递给她们,让她们对戒毒和生活重拾信心,照亮她们回家的路。她们回家了,我也就回家了”。

1977年生于北京,1998年大学毕业成为一名人民警察,2016年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党的十九大代表,现任北京市天堂河女子强制隔离戒毒所副所长。

(文中强戒人员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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