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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商场

2024-01-25连金娟

飞天 2024年2期
关键词:羊奶水井商场

连金娟

上下班要经过一个商城,大门的门扇早不知所向,突兀的门洞,像没了门牙的嘴巴。沿街的商铺破败不堪,玻璃窗上爬满的苍蝇屎,货架上的货物里落满了灰尘,到处弥漫着衰败的气息。

从我出生,这座商场已经步入了暮年,铁门里是一排一排蓝门瓦房,灰色高大的仓房顶上,长相诡异的黑猫猫着身经过。仓库的屋顶已经坍塌,里面放的货物被土掩埋,有些植物泛滥开来,将根扎进破木箱里,锅炉房黑色的大烟囱很少有浓烟,黑鸦嘎叫着从烟囱顶掠过。

紧挨仓库的是爷爷的办公室,石膏顶,老式戴帽的日光灯,很厚的纯木地板。我喜欢朝南的百叶窗户,阳光稀稀疏疏从缝隙中洒进屋内,在地板和爷爷的办公桌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光影。我将手放在桌子上,不断地移动,感受光影带来的奇妙变化。后来经济改革,这间很大的办公室划归给爷爷。朝北的那一面被改造成了铺面,后面被隔成一家人生活的场所,靠百叶窗的那一间被改造成厨房。没过多久,干净的百叶窗缝隙被油烟熏得油污不堪,厚木板被爷爷撬开,在下面挖了一个很大的洞,用来储藏菜蔬洋芋。地窖挖好,那些木板又被重新恢复原位,看起来一切天衣无缝,可是被撬了的地板不再那么牢固,童年里我被掉在地窖里很多次,被踩空的惶恐感至今出现在梦里。

爷爷年轻时,是国营企业的职工。据说他年轻的时候,很是风光过一阵子。他拿当时最高的工资,经常外出采购货物,全国各地跑,是单位里出了名的工作狂。他的手腕上轮番戴着各种各样的机械表,我们家里人也享受着当时最时髦的物品,西湖的龙井、丝绸、包装精致的蛋糕。父亲和伯伯上衣的口袋插着精致的派克笔。我想那个时候的商场大院应该是充满生机,欣欣向荣的。大院里是崭新的职工家属房,从大卡车里搬进仓库的都是最时髦、最新鲜的物资。看管仓库的人将象征权力的钥匙紧紧拴在裤腰带上。靠马路最高的民贸楼刚建起来,楼顶安装的玉兰灯是县城晚上唯一灯火通明的地方。商场内石磨带几何图案的地面被清洁员打扫得熠熠生辉,橱柜里摆置的精致物品,代表着那个时期县城最高的消费水准。

那时候爷爷喜欢穿蓝色的中山装,黑色大头皮鞋,梳周润发一样的发型,他是小县城少有坐过飞机的人。他骑自行车从街道上经过的时候,人们就会自然而然地谈论他的风流韵事。小地方是没有秘密的,大家都活在真空中,而三十几岁的爷爷根本不懂得低调,他很大方地和那个女教师在街上溜达。商场里的人说爷爷将一台缝纫机送给了一个女教师,还有八块石英表。爷爷是怎么拿出去那些东西,人们又是如何知道的那么精确,一切都是个谜。可是我们家被巨大的丑闻笼罩着,成了整个大院子的笑柄。父亲和伯伯对自己的父亲充满了仇恨,他们想尽快摆脱掉这个让他们蒙羞的家。伯伯去当了兵,父亲偷拿了家里的钱,将一份激昂慷慨的信钉在家门口就消失在了风中。他的大意是要去少林寺学绝世武功,回县城当一名快意恩仇的大英雄,更重要的是他会用“武功”震慑住那些嚼舌根的人,他要用自己的实力拯救日渐溃败的家庭。

父亲,最终失败了。从小,我从未见过奶奶和爷爷和颜悦色说话的样子,他们总是剑拔弩张。奶奶会在爷爷的大吼下,随时做出马上要自残的样子。她用剪子抵在自己的肚皮上,说着威胁的话。爷爷讥讽着摔门而去。深夜他喝得酩酊大醉地回来,瘫坐在沙发上,抱怨世态的炎凉,抱怨命运的不公,好好的企业说改革就改革,自负盈亏,分来的那批陈年烂货扔大街上都无人问津。他骂骂咧咧躺在沙发上鼾声四起,我从大衣柜里爬出来,溜进被窝里悄无声息地睡着。

半夜,屋顶的白灰落下来,老鼠窸窸窣窣在顶棚行走。墙角下,同院里喝醉的酒鬼回家了,在百叶窗下“劈里啪啦”肆无忌惮地撒起了尿,嘴里喊着一些胡言乱语,白天火辣的太阳一晒,那些尿臊味直往窗户里窜。奶奶说不知道为什么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变了,变得比这个破败的院落更让人恶心。她说曾经那些彬彬有礼的人都死了。那个死字,从奶奶牙缝里说出来的时候,爷爷“吭吭”着从沙发上站起身。“谁死了。”他迷迷糊糊地说,摇摇晃晃地在房间里走动。

父亲从少林寺回来错过了好的工作,自己弄了一辆卡车贩运木头,每次回来都有一大帮的人,他们聚在一起杀羊宰鸡,划拳猜令,扰的四邻骂骂咧咧。母亲沉浸在自己的武侠小说和《道德经》里。无人的时候,她拉了窗帘,在家里打坐,脸上一片肃穆。我每天像是一个幽魂,在大院里游荡。

我看到前几年教我骑自行车的哥哥,躲在仓库大门后抽起了烟。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满脸的不屑。教我跳皮筋的大姐姐将嘴唇抹成了猪血红,白净的手上,十指漆上了绿漆。有天放学,她将书包递给我,让我帮她拿回家。大冬天,她穿紧身的西裤,脸上涂抹的脂粉都冻僵了,风一吹,有一些掉下去,露出酱紫的肤色。她刚将书包递我怀里,一个叼着烟的男孩子从铁门后出来,手在她的屁股上狠狠拍了一下,在我的瞠目结舌中他们笑着走远了。

公司改革之后,大部分的商铺被租出去,四处混居而来的人,粗暴地生活在院子里。他们中大多数人脾气暴躁,男人聚在一起喝劣质酒,说荤段子,女人们聚在一起大声说笑,说院子里那个女人的男人又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了,说上冬的时候谁谁谁家的喝酒喝死了。女人们最后说,喝酒的男人们死了更好,她们言辞犀利,面目扭曲。

童年里,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立馬离开这里,我讨厌这种粗鄙的生存环境。我想不通,我的家人为什么不离开这个地方。我们有千百种可以离开的方式,我们可以去铁城,那里的洮河水可以冲刷掉所有不愉快的记忆。我们也可以去牧区,奶奶能缝制很好的藏衣。我们也可以去草原上的城市,父亲的钱足够在那里买一所很好的房子。不去。每次关于离去的家庭会议,都被爷爷武断地打断。后来在爷爷奶奶的争吵中,我听出了“面子”之类的话语。爷爷一时难以接受落魄的自己。他的逃避,造就了我过早的孤寂,真的是孤寂。阳光又高又远,十岁左右的我站在院子里,看着大院里那些颓废的仓库,坏掉的宿舍门,看着荒草掩埋下废弃的物品,看着流浪狗觅食时互相撕咬的场景,看收废品的人,佝偻着腰在仓库边寻找可入眼的东西。我的内心充满莫名的忧伤,我感觉来自灵魂深处的绝望正在将我吞噬。

仓库全部被野草覆盖的那个早晨,父亲的卡车开进了院里。“走,我们离开这里。永远不再回来。”他说着,车上下来四五个强壮的青年,是帮父亲一起来搬家的。父亲的武断与果决在那一刻与爷爷表现的是那样的相似,两个极端的尽头站着相似的灵魂。爷爷已经很老了,他无力抵抗来自强壮儿子的意志。他环顾四周,最后一次审视他待了大半辈子的地方。风吹着百叶窗“喳喳”地乱叫,他走过去关好窗户,顺带撕掉了上面粘贴的防油布。我从未见爷爷对这个家如此珍视过,离别让他变了一个人。

父亲将最后一件家具搬上卡车的时候,爷爷用颤抖的手锁好了门。他使劲地拽了拽锁子,在确保门锁好之后,长长舒了一口气。

爷爷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有雨点砸在脸上,他抬起手缓慢地抹掉,然后慢腾腾地走向卡车。自此,他再也没有来过这个院子。

火烧云在仓库顶沉了下去,暮色渐起。我在风中追赶我的奶羊。奶羊是爷爷从县城的牲畜市场专门卖给我喝奶的。我从小营养不良,又对牛奶过敏,七八岁的人,看起来还像风中的芨芨草,纤弱不堪。爷爷在他不喝酒的早晨牵来了这只羊,白天拴在铁门上,拌饲料喂养,晚上赶进旧仓库。第二天奶奶将它放出来的时候,它的乳房鼓胀得满满的,奶水四溢。奶奶拎着一个碗口大的塑料桶,有节奏地挤出半塑料桶羊奶。爷爷和奶奶在阳光下摇晃着羊奶,仔细观察奶质的好坏。“就是这个味道,你聞一闻。”爷爷此时没喝酒,他看起来像个地道的牧羊人,他将塑料桶端在奶奶面前。“是好奶,我去煮给丫丫喝。”奶奶暂时忘掉了昔日爷爷对她的讥讽和殴打,他们和世间所有的夫妻一样,正在谋划孙子的早餐。

房间里都是“劈里啪啦”摔东西和争吵的声音。奶羊耸起耳朵发出“咩咩”的叫声,它显得躁动不安。我解开束缚它的绳子,并没有牵它去库房,它缓慢地走向蒿草茂盛的地方,伸长脖子,在草丛里舔来舔去,两个乳房垂下来,像两条布袋在草丛里甩来甩去。我竭力观察它的一举一动,幻想它此刻正在草原上悠闲地吃草,幻想屋内爷爷和奶奶正在厨房里忙碌晚饭,那“劈里啪啦”的声音是锅碗瓢盆的交响曲。

“它要爬到哪里去?”风中有声音传来。我寻声看到眼前一个小眼睛的女孩,晚风将她单薄的短发全吹奓了,暮色里她的皮肤显得很黑。

“我想让它爬到草原去,那多自由。”我说。

“我很自由,我一个人住。你应该去看看我的房间。”她说着,就将奶羊赶进了仓库,堵好了仓门。

晚风里她拉着我穿过一排一排蓝色的瓦房,在大院子的最西端,她兴奋地推开一扇门,里面光线阴暗,房间里陈设简陋,好久没住的人样子。

我每天从这里听到你家羊的叫声,可我从没见过你,应该是你没见过我。我们家从草原上来,我父亲在这里看门。她说她叫豆角。

月亮像一条白布,从屋顶高高的格子窗投进来。豆角像只猫一样蜷缩在我身旁。“真舒服,我的房间太冷了,我需要一床棉被。”半夜豆角一身寒气钻进我的被窝,她带进被子的冷气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我小声询问她是怎么进的门。她说大院子的人家晚上都不锁家门,我家也不例外。她知道我爷爷和奶奶每晚上要去前厅,挨着商铺睡觉。他们打呼噜的声音能淹没掉她推门的声音。

天光微亮,她轻轻出门去了。

“昨天晚上有人进来过。”奶奶若有所思地说。

“早上的风太大,将房门吹动了。”爷爷说完走出门,从仓库牵来了奶羊。奶奶开始挤羊奶,晨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豆角的影子远远地也打了过来,她跳跃着奔到奶奶身旁。她告诉奶奶,挤羊奶的时候,先在羊奶头上抹上一层酥油,能防止羊奶头干裂,这样下奶更好。她说着帮奶奶娴熟地挤起了羊奶,从她挤羊奶的样子,奶奶认定她是踏实的人。

奶奶的肯定让她很熟络地坐在我家的餐桌上,她给奶奶讲她悲惨的过往,讲她父母离婚时她如何地伤心,讲她的后妈如何将铁钩往她身上摔,讲晚上她一个如何地害怕。讲到伤心处,她哽咽得很厉害,奶奶听着流下同情的眼泪,激起她内心强烈的母爱。奶奶动情地说,让豆角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我们家里多了一个人,也多了一个牧羊女,拴羊、放羊、圈羊、挤奶的事全归她操办。我们很少去打听她家里的事情,她有几天来,有几天又消失了。可是我们完全信赖她,从不相信一个会挤羊奶的孩子,会说出谎话来。

上冬下了厚厚的雪。她一身寒气跑到家里说,羊不见了。我们急忙跑去仓库,跑到院里的每一个角落,在确定奶羊消失了之后,爷爷奶奶失落之余又开始互相埋怨,激烈地争吵,我们的生活回到了那只奶羊没来之前。

过了几天豆角也消失了,她再也没有来过我家。我们问遍了院子里所有的人,他们说,他们从未见过叫豆角的姑娘。

太阳开始落山,破败,拥挤的大院浸在巨大的沉寂里。风吹着仓库的破门“啪啪”地响。仓库里,羊粪的气味一股一股飘过来,我望着天空的云朵,它们凝固了一样定格在仓房顶上。我突然很怀念豆角出现的那个午后,她自动地出现又消失。生命中该出现的人总会出现,而消失的也曾丰盈过我们的时光。这就够了。

水井处在商场院子的中央,四方四正用原木垒起来。垒起来的井水,像死了一样听不到任何的声响。在大河边出生的我,对水很敏感,总觉得所有的水都有声音,有形状,有故事,可是水井里的水像是被囚禁了,囚禁在一个地方供人取用,供孩子们往里面扔石头,有笨蠢的鸽子,上一秒还在井沿上慢悠悠地行走,下一秒就跌落在水井里。过几天被打水的人打捞上来,先是惊呼,而后咒骂,呕吐。

中午的太阳像个火球。院子里的人都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他们能听到太阳“咝咝”烧烤大地的声音。我被爷爷夹在腋窝下,朝水井边走去。就在刚刚,我与院子里的孩子因为对水的争论而打架。我说我们大院地下一定有一条暗河,要不怎么能打出水。他们嘲讽我说挖了井,天上的雨落进去就成了井水。“傻子,天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水。”场面开始混乱,一场童年的“恶战”开始。我被几个孩子打了头,我也开始打他们,我将其中的一个孩子打出了鼻血,那是院里铁匠家最小的女儿。不一会儿,一个肥胖的女人开始在窗户下辱骂,不停的辱骂声像破机器发出的轰鸣声,让人烦躁不安。爷爷阴着脸,他眼光发出的巨光可以瞬间将我燃烧掉。“你干吗打她?”我还没来得及辩解,爷爷一下将我拎起,夹腋窝底下出门了。我大声尖叫极力地抵抗。

我们经过女人身旁,她停止了辱骂,慌忙拎着孩子回家,铁匠铺也停止了打铁声。一切仿佛都慢了下来,只有倒立起来的世界在我眼里旋转。

爷爷夹着我一直走到水井边,他将我的双脚提起来,悬在水井的上空。

“再打架,就把你扔水井里。”爷爷大声说道。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到水井的内部,我居然没有害怕,仔细打量起这个神秘物。它的内部整个井壁用原木箍起来,靠进口的那些木头上长出了苔藓和蘑菇,顺着蘑菇苔藓下去是一个幽深的隧道,尽头闪烁着幽暗的光,那些光闪闪烁烁看起来很诡异。水井里的冷气直往脸上涌,恐惧瞬间袭来,我痛苦地闭上眼睛。

爷爷见我不吱声,又恐吓着往井里将我放了一点。巨大的黑暗向我袭来,我心跳得厉害。

“说,以后不打架了。”爷爷吼道。

“以后不打架了。”我的声音回荡在水井里。后来我每看到敞开的水井,耳边就嗡嗡作响。时光开始自动倒退,倒退到那个火热的中午,那些商铺里的人都跑出来,他们看着我被爷爷像夹小牲畜一样夹在腋窝下,发出了很大的笑声。那笑声凝聚在井里,等我被倒提着悬在井口的时候,又从井里飘上来。

上初三的那一年,父母都去了成都。我又一次从铁城来到县城就读。我上学所租住的房子就在旧商场里,不过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旧仓房不见了,那口令我恐惧的井不见了,那些窄小的小商铺也不见了。整个院子用水泥平整,上面修建了一排排整齐的商铺,用日光板封了顶,就算雨雪天,逛商场的人也可以迈步其间不被雨雪淋湿。商场里售卖时下最流行的时装,最新花色的床单,编制精美的地毯,做工精致的婚禮用品,还有配色艳丽的洮绣。每天川流不息的人和五彩缤纷的商品,让这座曾经的旧商场又恢复了生机。

我居住的房屋选择在最西边的二楼上,是一个两居室。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这间房屋是爷爷以前老同事的。一楼他们用来买羊毛衫,二楼用最低的价格租住给了我。他们说喜欢将房子租住给熟人。对他们而言我们确实熟络,曾经一起在这个大院见证了它的繁华,没落以及重生。

重生的商场白天人声杂乱,每天中午放学,那些嘈杂的声音都会飘进来。这个时候我反而很怀念小时候的商场,巨大的安静里,除了孕育着寂寥还有让人舒缓的安静,它会让时间慢下来。

当最后一间商铺关好门,黄昏的天空中,我终于听到了鸽子的哨子声。阳台上有一把铁梯,它可以让我一直爬到楼顶。我喜欢坐在楼顶背诵古文和晦涩的英文单词,因为楼顶的风会将我背诵的声音迅速吹掉。但是我也忘了那声音也会很快传遍傍晚的天空。

“你每天都去楼顶背课文吗?”

那天我去水房提水,一位约莫五十岁的妇人问我。

“嗯。”我轻轻地答道。我很是窘迫,我以为风会将我的声音吹散了,谁知传得更远。天知道我读英文发音偏差得厉害,这曾是我学生生涯的耻辱。

“姑娘家不要提那么重的水,对身体不好。”

我刚将水桶打满,她边说边将我水桶里的水倒掉了三分之一,又自作主张将水桶从水槽里提了出来。

“给,这样刚好。”她说着将水桶递给了我。

这之后,我不再去楼顶背书了。我觉得我被别人窥视了,这种滋味很是让人不安和恼火。

“来吃酸奶,牦牛奶做的很好吃。”

我买完日用品,刚出门身旁就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我循声望去,她站在一个裁缝店的门口。黄昏的光影打在她身上,她整个人看起来很柔顺。没等我反应过来,她热络地将我扯进了裁缝店。

店里光线昏暗,一个用帆布蒙起来的大台面上垒着层层叠叠高低不一的布料,一把熨斗好像刚烫完衣服,立在案桌上,空气里都是布料熨烫之后的焦味。我拘谨地坐在一个小方桌前,头顶熨烫完的藏衣在我头上扫来扫去。

她很快为我盛来一碗酸奶,并在上面撒了一层糖。

“快吃,我刚吃过,口感很好。”她一脸的真诚。

我依旧很拘束,被陌生人邀请,坐在陌生的地方,吃别人家的东西,这是大忌。

“如果没别的事情,我想我要走了。”我说完,她满脸诧异,喉头动了动,有话卡在那里。我一时为自己的唐突感到尴尬。

“没事,不想吃下次有好吃的再喊你。”她说着显得无比惆怅,继而喉咙里发出了“咝咝”的声响。

我被震在那里,空气突然凝固了。

“别怕,是我不好,惊到你了。”她说着抽泣开来。天空中突然响起了雷声,天一下黑了,头顶的日光灯强烈地闪了几下熄灭了,接着倾盆的大雨从天而降。雨水打在日光板上发出可怕的声响。

或许是因为雨,或许是因为我觉得我的唐突伤害到了眼前的人,我留在了她的店内。

她点了蜡烛,就着昏黄的烛光。我吃起了碗里的酸奶,又主动问她要来了一杯热水。高原的天气,稍有雨气,气温就会急剧下降,一杯热水捧在手心里,会让人瞬间暖和起来。

“像,实在是太像了。”她喃喃地说道。

“像谁?”

“我的女儿。”

“哦,她在哪里?”

“她在我心里,她去了另一个世界。”

窗外电闪雷鸣,屋内灯火摇曳,她的脸在烛光中跳动不已。她告诉我她是从四川来的,她与她的丈夫相识于川藏路上。她在川藏路上开一家旅馆,每月总有那么两天,有个来自洮州的人住在他们的旅馆里。有一年下了很大的雪,她的父亲心肺病加重,她哀求司机帮她将人送到成都的医院,没有一个人愿意去冒这个险。

寂静的院落,寂静的雪,他的车喇叭响的剧烈。

路上积雪很厚,好几次他们的车子差点滑下山去,更要命的是,在翻越雪山的时候,她因为缺氧,开始昏迷。面前的雪山在她眼前不断变大再变大,最后变成了一面银质的墙向她袭来。

等她再次醒来,是在一个牧民家。牧民告诉她,他们的车子还在雪山上,风雪太大车子无法走动,背他回来的人一早就去帮忙清理雪路了,听说车上还有一个人,已经去世了。

她说着,整个人沉浸在往事的泥沼里,面部因为情绪过度激动而微微抽搐。

“后来,我跟他来到了这里,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她说着眼泪再次溢上眼眶。

她说后来她的女儿得了一种很难治愈的血液病没有了。她的丈夫去年因为一场意外离她而去。

“我应该在这里陪着他们,陪着我的丈夫和女儿,他们都在这里。”她挑了挑燃起的灯花,整个人又沉静了下来。

“那天在水房见到你,你的眼睛和我的女儿是那么像。眸子是那样的黑亮,闪烁着善良的光泽。”

暴雨还在继续,沉重的沧桑感溢满我的胸膛,我使劲吞咽了一口水。

日光灯突然亮起,明晃晃的灯光让我们一时措手不及。

“我还会来的。”我放下手中的杯子,起身告别。

雨停了,天空蓝得纯粹。一弯彩虹悬挂在空中。

等我从遥远的南方返回到县城的时候,这座商场又开始步入到了它的暮年。一次一次真像一场预定好的轮回。它的繁华被一座又一座装修精美的商店和购物商场取代。我站在空旷的院落里,整个院落空置下来,风从一头猖狂地吹到另一头又折返回来。

曾经的那些人事儿片段似地在脑海里回放,只是回放,一切都消失了,包括我曾经对这里的抱怨以及逃离。

责任编辑 维 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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