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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关

2024-01-23葛宇琛

大学生 2024年1期
关键词:警卫员师长老虎

葛宇琛

1938年11月,梁汉民率国民党92师进入湖北省通城县天岳关驻防。翌年4月,军队进攻被日军占领的通城县城。开战前三日,梁汉民撤销了先遣连一个李姓连长的职务,代之以安徽涡阳人孙鸿基。孙鸿基后来牺牲,其墓至今在天岳关。

“梁汉民师长嘞,你晓得吧,是个兔嘴师长,喜欢喝酒。不晓得他是哪里个人。他说话我们都听不懂的。他嘞,带国民党一个师从北京嘞,就撤到了天岳关。一个姓李的警卫员嘞,还在通山被老虎拖去吃了。他那把枪是一点用都冇得,一发子弹都没打出来。那一个师打得已经不成样子了,又是碰到日本,又是碰到土匪。在湖北还碰到了蝗虫,饿死了蛮多人。你晓得老虎为什么要吃他吧。老虎嘞,是不敢吃日本的。日本是喜欢老虎的。老虎只敢吃他。他嘞,是在通山死的,你记不记得啦?通山是什么地方啦?通山是把李自成打死的地方。李自成嘞,是个打女真人的,是从北京撤到这里来的。梁师长是个打日本的大将,又是韩世忠的夫人梁红玉的亲戚的后人。梁红玉是什么人你晓不晓得啦?打女真人的女英雄。梁师长他必须要死在这个地方。都是天注定的,你晓得吧。梁师长是个兔嘴师长,跟你小爹(注:通城方言,奶奶)的爸爸喝过酒的。他是个兔子嘴,喝酒要流出来的……把点酒给我啦。这都是你小爹的爸爸跟我说的。”

词语,鄂赣边界的一个一个词语裹在谷子酒的气味里,连缀成句子,醉醺醺地从躺在后座的爷爷塞着痰的口腔里呼出来。我乡音已改,但还听得懂每一个词语,每一句话——或者说我记得每一个用词,每一个句式。整个段落是什么意思我是听不明白了,我只听得懂遗忘无法侵蚀的词和句子。

山路蛇行,看不见的竹林里呼着风。路灯是要亮些了,平顶房的门前亮着电灯泡。我在两堆竹片间停了车。

“到舅爹家了。”

“到他屋了啊?好,我自己下去。你莫扶我啊,我晓得的。”

我扶着爷爷走到门前。“往上走一下,边上就是天岳关了。跟他说你是华爹的长孙。你明日要去天岳关嘞,就找东爹,他住在上面的。你今日晚上就去找他,莫到他姐姐屋里去啊。他嘞,是管天岳关的。他是个江西人,江西话你不一定听得懂的你晓得吧。他是个先生,教过历史的。”

我沿着路向上走。我记得左边就是天岳关,还有一条小溪,溪边是竹林。没有水声,大概是结冰了。黑蒙蒙的一片,天岳关隐在其中,看不清轮廓。

再往上路就变窄了,也没有路灯了。路边的坡上一束光打了下来,晃晃悠悠的。手电筒将眼前照得模糊。

“是东爹吧,我是显伢,华爹的孙子。”

一个佝偻的身影收起了手电筒。“葛显,我们见过的。你考上大学后你爷爷在家里请客。我去了的。”他说的话我完全听得懂,竟然是我的语言。

“东爹,我想向您请教一件事,请问可以到您家里说吗?”

“上来吧。”

东爹的屋前也有电灯泡。推开铁门,天井里没有如水的月光。

“烤火吧。”

我随他进入火房,木梁上垂着绳子,绳子上空荡荡的。

“今年没有腊肉。你舅爹家腊肉倒是很多。”东爹看着绳子出神,眼睛泛着白翳,深陷在沟壑里。我这才看清他的脸,少说也有80岁了。

“我小时候好像来过您家里。”

“多小的时候啊。那个时候我屋里还没有电视吧,门前也没装灯泡。”

“我记得您当时很喜欢跟我爷爷讲古(注:通城方言,讲故事)?”

东爹坐了下来,脱下带一个钩子图案的鞋,对着火暖脚。他的脸在火光中如黄昏般昏黄。“你爷爷带你来的时候啊,那都是他在讲,我在听。你爷爷讲的故事是要用心听才能听懂的。”

“他都是喝醉了酒在瞎扯,我也不懂。”

“你不懂,故事就是喝醉了酒才能講出来的,不然就不是故事了。你爷爷现在还跟你讲故事吗?汪公,灵官菩萨,还是留了洋的黄马褂?”

“喜欢讲梁师长。就是那个兔嘴师长,跟我奶奶的爸爸喝过酒的。我这次回黄龙山,就是来整理梁师长在天岳关的故事。这是我们大学的,算是一门寒假的课吧。我听说您对天岳关的历史比较了解,而且见过梁师长,就特意来请教您。我还想明天跟您去天岳关实地考察一下。”

“你爷爷知道的东西多,懂历史,我不懂。梁师长我也不太记得了,那时候还小。”

“那您有没有听当时的人说过,梁师长是从哪里撤到天岳关来的?我之前也在网上查过,网上说的跟我爷爷讲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用电脑查了一些文章和历史书,都说是从山东台儿庄出发,到了武汉,最后撤到天岳关。我爷爷说他们是从北京撤过来的。”

“你爷爷嘴巴里讲出来的梁师长有三个。一个是从湖南来的韩世忠夫人梁红玉的后人,一个是从北京来的梁启超的学生,一个是重庆来的老蒋的干儿子。你想知道哪一个梁师长?要知道梁师长的事情也不用来天岳关,可以去查国民党的档案,白纸黑字的。”

“我当然知道有历史资料可以查,但是我们现在要研究的恰恰就是梁师长的民间形象。就是,怎么说呢?就是梁师长在天岳关人口中是个什么样子,跟正史上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研究这些东西是因为梁师长是天岳关人共同记忆的一部分,可以算是一种宝贵的家乡文化了。您是这里还健在的老人里唯一见过梁师长的,您的说法很重要。”

“梁师长是个兔嘴师长,喜欢喝酒,喝酒会流出来。这就是你想知道的吧?”东爹起身走出了火房。

梁师长当年是来过我家里的。他当时就坐在你坐的这个地方。我爸爸当年是个土司(注:在通城泛指会占卜、法术的人,与一般意义上的土司不同),黄龙山的人都找他卜吉凶。那天梁师长带了两个警卫员来我们家,一个姓李,一个也姓梁。他们找我爸爸问打仗的事情。我跟姐姐就站在一边看。我爸爸拿了告子(注:一种占卜用具)抛,一连抛出了三个阴告(注:指不祥)。“胜告阳告,是阴告。梁师长,回去拜一下汪公。明日再来试一下吧。”梁师长说他已经拜过很多次汪公了。“那去拜一下灵官吧,五帝灵官的庙上面就有一个。但要心诚,不能带警卫员,不能带武器。”梁师长就抛下了两个警卫员到山上的竹林里去了。

我爸爸温了一壶酒跟警卫员喝,三个人就一直喝,一直聊。那个姓李的很高的警卫员大概是个安徽人,知道我们这里的风俗的。他突然提到了“烟水”(注:一种改运的风俗),问我爸爸能不能泡一杯给他喝,保佑他平安。我们当时都不怎么信“烟水”了,所以我爸爸听了后就笑了。那个警卫员不停求我爸爸泡一杯给他喝,说这次肯定凶多吉少,如果夺不回通城,日本不久就会打到天岳关来。我爸爸说不过他,就答应了,“那就给你喝吧。但是我年纪大了,这种水是要年轻人泡的。你自己去问下我的女愿不愿意给你泡一杯。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不管用莫怪我的女。”

姓李的很高很壮。我姐姐当时十五六岁的样子,刚到他胸口。“莫怕生啦,给他泡一杯嘛。他要打日本的。”我姐姐很不愿意的样子,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我跟她一间房。这三个人刚进来的时候我姐姐就跟我说莫作声,她的脸啊,眼睛啊,都跟平时不一样。当时我也不知道她在怕什么。她平时穿一双黑色的布鞋,那天穿了双红色绣花鞋。鞋子上面绣了一对鸳鸯。那是南昌的亲戚来玩的时候送她的。然后啊,我爸爸问我能不能泡一杯给姓李的喝。我不会泡了。姓李的有点急,就走到我姐姐门口去了。“姑娘的屋你也进去啊?”我爸爸跟另一个警卫员笑了起来……

“后来他们就走了,第二天也没再来求阳告。梁师长那天一滴酒也没喝,我不记得他是不是兔嘴。”

“姓李的后来怎么样了?”

“死了。”

之后沉默就在火焰里烧着。

“太晚了,显伢,你挑个房间过夜吧。明天你舅爷爷家请客,中午吃完我就带你去天岳关。”

我推开一扇门,门口一只红色绣花鞋,不到一个巴掌大。鞋子上面绣了一对鸳鸯。

第二天醒来,那只绣花鞋被人移走了。

吃过河粉,我跟东爹沿着路往舅爷爷家里走去。山里起了大雾。没有风。雾的背后当是竹林静穆,溪水已冰。寂静溶在牛乳一般稠密的白色里。

“你朝右边看是可以看到天岳关的,要不是雾这么大。本来还可以看到边上的茶园、红砖的屋、土地庙,都值得你研究。梁师长就不一样了。”

往下走,车辆的声音逐渐透过雾,明朗起来。几个孩子追着一只鸡,朝我们的方向跑来。

舅爷爷家里很热闹,很早就摆上了桌子,挤满了客人。

桌上罩着红色的塑料布,摆着印了日漫人物的纸碗。碗里是花生、瓜子,还有印着俄文的巧克力糖,丹麦皇冠曲奇,印尼小鸡干脆面。

舅爷爷、舅奶奶、干妈和爷爷他们坐一桌,我和小孩坐一桌。东爹站在门外抽烟。

不一会,大人那桌下一地的花生壳、瓜子壳,几只鸡跑进来抢着啄食。小孩把巧克力糖、曲奇、干脆面都抢完了,留给我一碗瓜子,一碗花生。

一盘盘菜从厨房里端出来了,第一盘是我在清华最喜欢吃的港式盐水鸡,接着是镇上的超市里买好的火腿肠、卤牛肉、鱼干。我正疑惑着,腊肉汤端了上来,里面是腊肉和萝卜,还有百合、金针菇。

大人那桌已是酒到酣处,突然有人说了一句:“怎么不讲古了!讲古!讲古!”

“哪个啦?”

“华爹讲古喔!”

“我是一般是不讲的。再多上点酒就讲。”

“讲喔!讲喔!”

“莫戏(注:通城方言,玩)手机嘞,听东爹讲古喔!”干妈过来招呼她的孩子们。可惜她的手机音效太好,孩子们也过于热情,“敌军还有5秒到达战场”跟我爷爷的声音伯仲之间。

“你上次不是这样讲的。你上次讲的是梁师长嘞,子弹打光了,一把大刀剁死了十几个日本,后面被得个日本用飞刀打死了。怎么是被得老虎吃了啊?”

“乱讲!老虎吃了的是姓李的连长,李连长嘞,是李自成的后人……”

“他不是个警卫员吗?怎么又变成了连长?”

“警卫员是另一个!有两个姓李的,警卫员是在竹林里面冇了的那个。”

“好好好,你讲喔。”

“梁师长为什么被得老虎吃了嘞?你晓得吧?他打日本的时候嘞,弹片打到了他的嘴巴,打成了个兔嘴。”

“原来是这个意思喔!都说他是个兔嘴师长,喝酒会流出来的!怪不得江西姑娘喜欢兔嘴师长,原来是打仗打出来的!”

“他后来去问胜告阳告,又不要警卫员一个人跑到灵官庙去拜,就碰到老虎嘞。当年李自成嘞,也是抛下自己的兵,一个人跑到庙里面去,就被打死嘞。”

“你爷爷上次是这么跟你讲的吗?”东爹坐到了小孩这一桌。

“不是,因为他上次喝醉了。”

“不是因为喝醉了,是讲故事本来就是喝醉酒。这里的人都听你爷爷讲故事,不听我讲,只有他讲的才叫故事。”

“为什么?”

“知道得清清楚楚的是回忆,不清楚的才是故事。故事是糊涂的脑瓜和别人的闲话赏给你的,不是你自己的。”

“东爹!华爹喝醉了说不清楚了喔!你来讲下那个姓李的警卫员哪里去了啊?”干爹半醉着说。

舅奶奶突然推了他一把。干爹没话说了。

东爹又出去抽烟了。

“哥哥,你晓得吧,东爹的姐姐被得梁师长拐走了,跑到江西去了。”龙儿瞪着天真无邪的眼睛。

“这崽子莫乱说喔!”干妈做出了个要打他的动作,龙儿马上哭了出来。

我受不了众声喧哗,到火房里去了。舅爷爷早就进来烤火了,刷着视频。我看了一眼,是李子柒。

“显伢喔!刚才他们在说什么啊?这大个声音。”

“说梁师长跟他的姓李的警卫员,还是连长,还有个江西女孩子。”

“在东爹面前说这个搞什么啦?那个江西姑就是东爹的姐姐。她嘞,怀了那个姓李的警卫员的崽,姓李的跑了。他姐姐在东爹屋里用挂腊肉的绳子嘞,穿着一只绿鞋上了吊。另一只是给那个姓李的了。这是我小爹告诉我的。”

舅爷爷家里的柴烧起来冒黑烟,熏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穿过喧哗的客厅出门透气。

起风了,雾已散,对面山头的风力发电机慢慢转。

前面是天岳关。

责任编辑:张琦

创作手记:

小说的创作背景是在湖北省通城县鄂赣边境天岳关附近的一座小山村,我爷爷、奶奶居住的地方。小说中人物的原型基本上都取自村里的亲戚。我爷爷是村里的故事大王,其故事之多、讲述手法之传神,都让我无比佩服。

小说的灵感就来自在火堆边、在酒桌上听爷爷讲故事的经历。梁汉民师长确有其人,天岳關一带的战役确有其事。小说中关于梁师长的民间故事小部分来自我爷爷(如“兔嘴”“和太爷爷喝酒”的细节),绝大部分是我的想象。故事中涉及的民俗我虽曾目睹,但已记不真切,如描述有误请见谅。谨以此篇献给我的爷爷,一个讲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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