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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走来

2024-01-23王绍德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6期
关键词:姨妈二哥师范

王绍德

这里群山怀抱,围成一座不大的山乡——官田乡。南面那条坎坷的石子路,是乡里与外界沟通的主要通道。勤劳、憨厚是山民的本色,犁耙式的水稻种植是他们的主要生计。坐落在东南丘陵上的官田中学,便是山娃成才的摇篮。在丘陵之下,有一座很小的山村——新屋场村。七百多年前,祖宗迁徙至此时取此名,现在实在不新了。我家就世代居住在这个村庄。

我排行老五,与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和父母,一家七口挤住在一间小房子里。房子分两层,上层堆放干稻草,也是我、二哥和爸爸的床铺,下层勉强容纳两张床。

幼时的我,是父母和哥哥、姐姐的宠儿。父亲是个篾匠,常去别人家做工,偶尔带点零食回来,藏在我们的草铺里,然后偷偷地告诉我,并再三嘱咐我别告诉妈妈。可我每每津津有味地吃完,总免不了告知母亲,父亲又得挨一顿训。有一次,我玩耍归来,看到父亲和大哥各拿一把铁锹,围着村子你追我赶。父亲厉声地骂着大哥,吓得我哭嚷着问母亲:“大哥怎么了?”母亲说:“你大哥有点不对劲。”此后,我每次都是怯怯地看着大哥。

七岁时,母亲领着我走进了红砖平房的学校——官田乡中心小学。虽然大哥、大姐为了弟妹上学相继辍学,但家里还有三只书包。于是母亲带着大姐,操起扁担,拿起柴刀,去离家十五公里的深山砍柴,卖些钱供养我们三个,并攒些钱买药,医治父亲多年的胃病。虽然父亲做篾匠能挣点钱,但爱吃零食、爱喝酒的他总是留不住钱,他的胃病也就一直未能得到根治。每年春耕时,母亲总是到银行贷款买化肥,秋收后卖了谷子还贷款。当时,水稻品种不好,产量低、米质差,价格总在每百斤三十几元。即使家里种了十五亩责任田,每年也只能勉强填饱肚皮,再添件粗布新衣,草草地过个年。于是,从我读书起,就知道学费来之不易。有书读,便成了我童年的一大奢侈。

当我走进教室,捧起崭新的课本时,我知道只有好好读书,才对得起辛劳的父母,于是我学习格外用功,成绩也名列前茅。每个学期末领成绩单时,是我最快乐的时候。那天,母亲总是拿出“最新”的衣服,其实是哥哥穿不得的半新衣服,并从瓷缸里摸出一个鸡蛋,煎给我吃。当然,我也不负众望,每次都能带上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献给母亲。母亲总是笑眯眯地把它贴在厅堂条案后面的板壁上,初中毕业时板壁几乎贴满了。

每天放学回家,母亲交代我:“先做完作业再去玩。”我一到家,就搬出一条板凳当桌子,坐在一块石头上认真写作业。每到节假日,我常常独自一人,挑着担箕上山砍柴。有一次,我发现一丛荆棘中有许多笔直的灌木,便挥起柴刀劈开一个小洞,爬进荆棘丛中,坐在地上吃力地砍。可直径一寸左右的野柴,竟要砍上几十刀。有些灌木富有弹性,每砍一刀只能砍入一毫米,柴刀弹出老远,等到砍断时,手震得发麻、肿起血泡。后来血泡肿得实在大了,我就戳破血泡让血水流出,强忍着疼痛把剩下的几根灌木砍断。等钻出荆棘丛,才发现太阳已经偏西了。

砍断只是第一步,还得想办法把它们拉出来。于是,我又和荆棘、树藤展开拔河比赛。有的树条被野藤缠得紧紧的,我就钻进去把藤劈断,实在劈不断,就爬上荆棘丛,把细枝末梢砍断,再拔出来。等把灌木都拔出砍成一段段的,并装进担箕时,太阳已经落山了。看着满满一担箕的木材,我高兴地把扁担往肩上一撂。“完了!”太重,挑不起,但又舍不得扔掉一些。于是,我弓起背,咬紧牙,一步一步地挪回家。每走十几步休息一下,走了不到一里路,肩膀磨得通红,腰板快直不起来了。等天天黑时,才遇到二哥来接我回家。

夏收是农民最忙最累的时节。每到这时,我就和大人们一起,卷起裤腿蹚进水田插秧,操起镰刀钻入稻田收割。六岁时,我就开始学干农活。刚学插秧时,母亲总是教我:“左手拇指和食指分秧,右手五指捏紧,笔直插入,早稻粘泥起,晚稻插到底。”我插的秧笔直像标兵,可速度太慢,常被哥哥、姐姐“锁”在秧苗里,脚也被他们打得通红。速度是练出来的。为了赶超哥哥姐姐,我憋上一口气,认真、使劲地插,腰疼也无暇顾及。后来,一天也能插完一亩田。

晚稻插下后,灌溉便成了令人头疼的大事。记得有一年,接连几十天没下雨,村里的两个小水库几乎都干了。家家户户抡起一把铁锹,二十四小时守候,争着把溪水分流进自家田里,往往分到自家稻田时犹如茶壶嘴倒水。一天晌午,我扛起铁锹来到后山的稻田,先把水路引进自家田里,再沿水沟到上游引水。如果遇见人,就商量着把水流一分为二,再逆流而上引水。当我返回查看水路时,发现王悍站在那里,把我的水路全堵死了。我嚷着:“我从上面一直分下来的,你为什么堵住我的?难道我就不能分水?”“不准分,你动一下就把你的锹丢掉。”他厉声喝道。“做人要公平,凭什么我就不能分水?”我一边嚷着,一边蹲下去分了一点,仅仅是他的四分之一。可王悍二话不说,抓住我的锹扔进田里。我哭着说:“凭什么我就不能分水?凭什么欺负人?”他怒目喝道:“你家又不是这里人,做崽的,还想分水?”

父亲是上门女婿,所以村里人大都叫我们是“做崽的”,再加上家里穷,我们常遭欺凌。村里的小孩也常嘲笑我是“做崽的”,联合起来不跟我玩,并慫恿学校的同学也不跟我玩。我只好时常找几个老实、淳朴的同学下军棋、看书,并暗暗地用功,以优异的成绩去回击他们。可即便如此,孤独、自卑早已在我幼小的心灵埋下了种子。有一次,比我小两三岁的少安骂我“做崽的”,我就用拳头回击了他。晚上放学回家,他爸爸气势汹汹地来到我家,见我就一巴掌。我也不甘示弱,用幼小的双手推他一下,并嚷着叫他的外号“毛狗仔”。从那刻起,我意识到要自尊、自立、自强。

人生无常。1989年夏天一个周六中午,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我中午放学回家,吃过午饭就和二哥一起去放鸭子。此时,母亲还在稻田里喷洒农药。忽然,稻田里隐约传来母亲呼唤二哥的喊声,一声高过一声。二哥拔腿就往回跑。等我挽起鸭笼回到家时,母亲已住进乡里的卫生院。医生诊断,母亲是因晌午打农药中暑引起中风。从此,母亲再也没有健康地站起来。为了省钱,母亲不久就出院,父亲到处寻访赤脚医生。每次医生的到来,都给我们带来一点希望,可每次都是失望大于希望。直到后来,经浬田乡的王医生治疗几个月,母亲才能不用拐杖独立行走,但左脚只能拖着向前迈,左手耷拉着前后摆动,甚至不能把碗端至嘴边。这一年秋季,二哥、二姐都辍学了,父亲母亲却坚持借钱送我上学。命运的天平又一次向我倾斜,我还有书读。

父母得病,大哥弱智,生活的担子谁来扛?刚二十出头的大姐勇敢地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带领我们姐弟四人开荒种花生、种红薯,进山砍柴、买柴,挑大粪、下牛粪,把十五亩责任田种得好好的。我在学校学习更加刻苦,以全校最好的成绩考入乡里中学。

读初中时,我走读。每天凌晨四点,母亲就强撑着身子起床做饭。五点半,我一起床就往学校跑。上完早自习,再跑回家吃早饭。学校离家有一里路,来回需要二十分钟,只有十分钟的吃饭时间。每次我一到家,不管锅里是熟饭还是生米,盛上满满的一碗就狼吞虎咽。有时菜还没炒,又无前一天的剩菜时,就舀碗米汤浇上饭,草就一顿。下午一下课,我就往家里跑。一到家,就洗碗、喂猪,赶鸡鸭进笼,洗猪草,再炒菜。等爸爸妈妈和哥哥姐姐回家时,菜已炒好。我匆匆吃上几口饭,撒开腿就往学校跑,常常脚步声和着晚自习铃声一起走进教室。

待到初二,二哥和大姐相继去广东省打工,家里的重担就落在我和二姐肩上。平常我除了帮母亲做家务,还要帮二姐管理稻田。春耕时,每天下午课外活动时,我都扛把铁锹去田畦上除草,下水田铺岸,进秧田查看水位。节假日,我挑着尿桶,和母亲一起去菜园里翻土、下种、锄草、浇菜。母亲边干活边教我种菜。如春天种辣椒时,土要垒高、碾细,均匀地撒上辣椒籽,再铺一层草木灰,然后插上几根竹片,拱成半圈,再在竹片上盖一层油纸以保温。栽包菜时,先挖一个盘子大的小坑,两坑之间隔一尺,再把包菜笔直地栽入坑内,然后浇水,并在坑边撒上石灰以驱虫。

1993年2月,二十四岁的大姐要出嫁了。爆竹声声送新娘,我却躲进小巷子偷偷地哭了。我舍不得大姐离开,她为了我们一家勤勤恳恳,自小聪明的她只读了两年书就辍学,二十岁如花的姑娘挑起了一家的重担,出嫁时只有一个衣柜、一只箱子、一台黑白电视机、一张小方桌。大姐出嫁后,二哥接过大姐的担子,每天天刚亮,就挑起粪桶到中学厕所挑大粪。别人挑一担,他可以挑两担。他使出全身力气,挑起粪飞奔向稻田。插秧、砍柴、割禾、打谷,二哥样样在行。乡邻都夸二哥“插秧就如插秧机,割禾胜过收割机,打谷快如柴油机,好像有使不完的力”。

借遍远亲近邻,总算凑齐三千元。二哥带父亲到县医院看病,经化验,确认为胃癌晚期,医生说最多还能活六个月。我们得知父亲的病情后,心如死灰,耗尽全部家财,换来的却是噩耗。我背负着沉重的悲痛走进课堂,模糊的双眼看不清老师写了什么,嗡嗡的脑子总想着家里,想着全家如何生活下去。我内心开始动摇,真不想再拖累家人。二哥、二姐都无奈地说:“下半年的初三,你就不要读了,家里实在没钱。”我含泪点头。可母亲却坚持说:“卖了房子也要供你去读书。”我渴望读书,却又深知家里的赤贫。我不怕困难,宁愿去替别人挑大粪、做小工挣钱,却害怕有一天没办法再读书。哥哥、姐姐拗不过母亲和我,就说:“初二期末如果没考到全年级前四名,你就别读了。因为只有前四名,才有可能考上师范,师范学费便宜。如果考上高中或其他中专,也供不起。”于是我憋着一口气,更加刻苦地学习,成绩也确有长进。期末领成绩单时,我惊喜地发现自己的成绩刚好是全年级第四名,并得了一张“三好学生”奖状和6元奖学金。我欣喜若狂地跑回家,一进门就气喘吁吁地喊道:“姆妈,姆妈,我得了奖,我考了全年级第四名,我得了6块钱奖学金。”母亲笑了,额头上折叠的皱纹也舒展开来。父亲轻声唤着我的乳名:“蠢公崽,还要努力。”吃过午饭,母亲要我送担猪草到五里外的姨奶奶家。我挑起猪草,哼着小曲,晃悠悠地出门去。虽然肩膀磨得通红,可一想到刚才领了奖学金,有书读,我又“嘻嘻”地笑起来,两脚生风般地往前奔跑,两篓猪草也荡起秋千。

初三,如期开学。医生预测的期限早已过了,虽然父亲安在,可一天比一天消瘦,两只脚如打火棍,只剩皮、骨头和干瘪的血管,整个身体如被掏空的躯壳。我每天扶父亲起床,帮他穿衣。他总是说:“蠢公崽,要争口气,好好读书。”

十一月二十七日早晨,和往常一样,飕飕的寒风穿透屋里墙上的每个缝隙,我们的心随着寒风一起冷却。姐夫又来看望父亲,给原本压抑的家中增添了些许生气。中午放学回来,母亲要我去喊父亲起来吃午饭。她说,父亲早晨打着呼噜睡着了,没吃早饭,现在应该醒了。我走进房间喊父亲,他没应声,再喊,还是没回应。我伸手一摸,冰凉的感觉触电般地迅速传遍全身。我默默地走出房间,对母亲说:“您去看看……”我知道,那个时刻还是来了。那年春节,是在一片沉默中度过的。

债务逐年累加,生活越来越难。拖了半年的400元学费,到了不得不缴的时候。春节一过,二哥、二姐就都出去打工,剩下我、大哥和母亲。初三下学期紧张的学习任务压得我喘不过气,为了抓紧时间学习,我把床从家里搬到了教室的课桌上。这样,晚上可以多点时间温习功课。每天晚上十点,学校熄灯后,我就从抽屉里摸出煤油灯,小心地点燃。在豆大的灯火下,我捧着书继续复习。此时,伴着窗外蟋蟀的轻吟,教室里豆大的灯火在风中摇曳。当上下眼皮打架时,我就把床板架在课桌上,摊开棉被,和衣而睡。早晨,起床的铃声还没响,习惯早起的我已叠好被子,堆放在教室的角落,用床板挡住,再来到校园外的草地上,背课文、记单词。

学习和农活,两手都要抓。春播在即,培种育秧苗便成了头等大事。在母亲的指导下,我把稻种从楼上背下来,按品种分装在不同的蛇皮袋里,并扎上不同的结,放进池塘浸泡,用磚块压实,避免与别人家的混淆。两天后,再把稻种提上岸,倒进可以渗水的箩筐里。每天早晨和晚上,烧一锅热水,再掺点凉水,调至温热,泼洒在稻种上,渗干水后提到屋檐下,这样保持温度可以催芽。当稻种的根长长了但芽还短时,就适当洒些冷水,待芽长到两毫米便可播种了。看着稻种圆圆的身子上长着长长的腿、白白的芽,甭提多高兴。

一整个春天,我都奔波在学校和田间。繁忙的农活和繁重的学习,使原本体弱的我有点支撑不住。我脸上蜡黄,每次蹲下去就很难起身,只好扶着东西吃力地站起来,感觉天旋地转,头脑浑浑噩噩,把眼睛闭上好一阵子,才能看清事物。有一天晚上,我实在支撑不住了,学校熄灯铃响起,我就架起床铺睡了。第二天早上,起床铃响了,我一醒来,就感觉浑身疼痛,额头烫得厉害。我收拾好床被,坐在凳子上,想硬撑,但头痛无力,只好向老师请了半天假。一回家里,我就告诉母亲我发烧了。母亲摸了摸我的额头说:“好崽,怎么发高烧了。”她忙找来姜、葱和米饭一起煮,要我趁热吃下去。可烧依旧没退。早饭后,母亲连忙带我去医院。经检查,高烧40度,过度贫血,这下可急坏了母亲。我说:“没关系,打几针,吃点药,就会好的。”医生开了二十几元钱的药,并打了退烧针。母亲坚持要买一瓶补脑汁给我,我不同意,但拗不过她,最后还是花4元钱买了一瓶。下午,我又走进教室。

由于干农活挤占了不少学习时间,我的成绩受到影响。毕业会考,我的成绩从全班第三名退到第九名。班主任彭老师找我谈话,我一股脑儿把实情向他哭诉出来。他鼓励我说:“别灰心,离升学考试还有一个月。我相信,逆境出人才。”我点了点头。我知道,如果以这样的成绩参加升学考试,肯定考不上师范,即使考上高中,也必将告别读书生涯。经过彭老师的开导,又想起父亲“要争一口气”的嘱托,我重新鼓起勇气。5月底,二哥打工回来,我便全力扑在最后一个月的冲刺中。

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或是多吃一份苦就多一分收获。中考后一进校园,就有同学告诉我我考上了师范。我半信半疑地走向班主任的办公室。彭老师早早站在门口张望,一看见我就说:“绍德,绍德,你过来。你考上了师范。总分523分,物理98分,数学89分,语文……”他一口气说完我所有科目的成绩。当别的老师问我的分数时,他都抢着一一回答。我考上师范的消息迅速传遍村邻乡舍,好像比考上北大、清华还激动人心,一时成为乡里的焦点。村民們看到母亲,都说:“你的崽可争了一口气,考上师范了。”母亲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原本绝无闲人串的家门,不时也有人进来坐坐,道声喜。我独自走进山里,来到父亲的坟前,告诉他:我争了气,考上师范了。

录取通知书是9月5日收到的。可一看到950元的学费,全家都陷入沉默,不知如何是好。虽然哥哥姐姐打工挣了点钱,但大多数用来还债了,只剩两三百元的生活费。母亲忙叫二哥拖谷子去卖,1500斤稻谷只卖得500元。剩下的只够全家口粮,不能再卖了。实在没办法,我只能厚着脸皮去向亲戚借钱。每个亲戚都了解我的家境,今年借不知何年才能还。与其说是借,倒不如说是乞求更贴切。

晚上,我两手空空地来到姨妈家里。出门时,母亲就嘱咐我:“你二表哥汇了2000元给你姨妈,你去向她借,肯定借得到。”我真不好意思再向姨妈借钱了,前些年欠的几千元还没还。姨妈最疼我,一到她村口,我老远就喊:“姨妈!姨妈!”“诶!好崽!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吃饭了吗?”姨妈摸着我的脑袋说。“我到邓家请客。”我答道。“请客?”姨妈疑惑地说。我接过话茬:“我考上师范了,九号做酒。”“真的?”姨妈问道。“嗯!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录到永新师范统招生,学费950元。”姨妈笑眯眯地说:“太好了!太好了!总算争了口气。”“可我……”我哭着说,“可我还没凑够学费。” 姨妈说:“别哭,别哭,还差多少?”“还差四五百。”我哽咽着答道。“唉,”姨妈叹了口气又说,“明天,我借给你五百,别哭了,别哭了啊!”姨妈为我煎了三个鸡蛋。我吃完就去睡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我不觉想起初中三年来的学习与生活,泪如泉涌。第二天早上醒来,枕头都被泪水浸湿了。

九月九日的小山村,沐浴在一片喜洋洋的氛围中,到的客人不多,收到的礼金也不多。那天,班上还有几个同学做升学宴,但班主任跟全部科任老师都来到我家,并赠送我一本笔记本和一支钢笔,笔记上面写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十日早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唤醒了山村的黎明,金秋的朝阳把希望洒向大地,温柔的山风轻拂着衣角,在山路拐弯处,我回望老屋,斜立门口的银鬓母亲正拭泪眺望,不停地挥手,她身旁是踮脚远望的二姐、屹立风中目送我的二哥。再见了,我亲爱的故乡;再见了,这辛酸的故土。带着亲人的寄托,带着自己的理想,带着沾满泪水的学费,我独自踏上了求学之路。

来到朝思暮想的永新师范,我立刻陶醉在它迷人的景色里。学校坐落在东华岭上,潺潺的禾河傍山而过,错落有致的教室、宿舍隐蔽在树荫中,如盖的树木庇护着这座教师的摇篮。我在师兄的帮助下,报名、缴费、找宿舍。晚饭后,彼此不相识的同学操着方言各自找老乡。我独自徘徊在环山路上,想起家务谁来做,刚栽的白菜谁去浇水、施肥,晚稻长势如何,推算今年的收成,想起母亲的辛劳,不觉潸然泪下。我开始盘算每天的生活开支。馒头一角钱一个,吃5个就饱了,饭菜最低一元一份。于是,我决定每天花两元,早晨、中午吃馒头,晚上吃饭。只身在外,我不愿在学费之外再给家里多添负担。我下定决心,日子虽然清苦,但我一定要学出成绩来。

学习步入正轨,矮个子的我坐在第三排,读书依旧如初三时一样认真。平时寡言少语的我总是默默地学习,心中放不下的还是家里的事务。我平常交往的同学不多,周仁清便是其一。在草坪上一次偶然交谈后,我们相识了。他说:“人穷一点没关系,但要穷得有志气。”我也说:“人活着就是要不懈地奋斗,不断地向困难挑战。其实,每一个困难,对我们来说都是一次机遇,要么倒下,要么崛起。”月明星稀时,我俩挑灯夜读,争论不同的观点。后来,我担任班里的团支部书记,忙于学校的事务,而他潜心美术,沉醉于线条色彩里,我俩便踏上了不同的学习轨道,但信念是相通的。

十月一日快到了,听说学校放假3天,加上双休日,共5天。同学们奔相告知,个个扳着指头倒计时。好不容易盼到9月30日,晚自习后,大家急匆匆地赶往寝室,拾掇衣物和书籍,装进旅行包里。第二天一早,同学们就三五成群地走向车站,踏上回家的客车。

归心似箭,景物飞逝。虽然客车时速达70公里,但总觉得像一只慢慢向前爬的蜗牛。

客车驶进家乡的车站了,焦灼如焚的心终于平静。一刹车,我抓起包跳下车就往家赶。金秋的风荡起层层稻浪,山中麻雀的歌声在风中飘过。驭风的双脚一踏进村庄,一股乡情涌满心头。

老屋的木门依然如旧,我推门而进,张口就喊:“姆妈,我回来了!”久久未有人应声,我忙丢下包去寻找。半山腰的菜地上,一位银发老妇正单手锄地,我忙跑上去喊姆妈。母亲猛回头,抖落挂在额头的汗珠,放下锄头,抚摸着我的头说:“乖崽呀,这么早就回来了,累了吗?”我忙说:“不累,不累。姆妈,我来。”说着就抡起锄头,边锄地边跟母亲讲学校里发生的鸡毛蒜皮的事。母亲总是面带微笑地倾听着。

午饭过后,我扛起一把铁锹走向田间,瞧瞧稻谷的长势,估算每亩的收成,下到田里踩踩,看看田泥是否过干。走遍每亩稻田,才放心地回家。

在家的这几天,我每天都忙着菜园、稻田和家务,好像要把在校几个月欠下的劳作全补回来。时间匆匆,返校的日期到了。母亲炒了一大兜花生和一把缸萝卜干炒肉,塞得我的包快炸了。我背着沉甸甸的包,背上沉甸甸的母爱,含着两眶泪水,再次离开了故土。

返校后,每位同学都带来了家乡的特产,大家分享着、谈论着,个个喜气洋洋,而我正算计着这把缸菜可以省下一个星期的菜钱。一切又归于正轨。第一个学期,在静静的学习中悄悄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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