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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峡“清道夫”:一舟一竿平生意,不负傻名十七年

2024-01-16师兆兰

知音·上半月 2024年1期
关键词:清道夫漂浮物江面

师兆兰

有2000年置县史的湖北省秭归县,是楚文化的发祥地,地处长江西陵峡两岸,三峡大坝库首。流淌了上亿年的长江水,带着历史的声音奔向天际。

哗啦啦的江面上,一艘行驶了17年的清漂船,随波荡漾着。61岁的周功虎立于船沿,唱着渔歌却不打渔,而是一网一网打捞着江上的垃圾。

孤帆远影碧空尽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这是少年周功虎看到的长江。

茅坪镇松树坳村,坐落在长江边上。巍峨的群山之间,一道江水顺流而下。那时的周功虎站在江边,看日出江花红胜火,看半江瑟瑟半江红,看江鱼水面上嬉戏,看船只出没风波里。

靠水吃水,他跟着父母捡拾上游飘下来的树枝当柴烧,打捞鱼虾度日。19岁那年,周功虎离家参军的前一晚,他静静坐在江边,一夜未眠。退伍后,他放弃城市机会,回到家乡工作,闲暇时就去江边走走,看过往船只驶过江面,留下一条长长的白线。

后来,周功虎与本地女子杜敏结婚,育有二女。长江,成了父女仨的乐园。捞鱼摸虾、玩过家家,冲着过往船只大声打招呼,江水带着他们的笑声流向远方。回家时,他会记得让女儿们捡拾冲到岸边的塑料袋、废瓶子,留下身后一片净水。

20世纪90年代,三峡库区移民建设火热开始,周功虎辞职做土建工程项目,年收入逾十万,成了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富起来的人。他带着妻儿住进自己盖的三层楼房。那时的他太忙了,忙到没时间去听听江边的波涛汹涌,或是去看看江面上的孤帆远影。

2006年的一天傍晚,周功虎好不容易闲下来,信步来到江边。正感慨着“有多久没有悠闲地在江边走走了”,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心里一沉。

长江还是那条长江,只是三峡大坝建成后,江水变缓,大坝回水区堆积着顺流而下绵延几百米长的垃圾,树根、绳子、渔网、塑料袋……垃圾最多的地方,足有一米厚。那晚,周功虎久久不能入睡。

没过多久,周功虎听说秭归县环保部门正组织力量开展长江清漂工作。他冒出去报名的想法。

与妻子一说,杜敏蒙了:“你说啥?不做土建工程了?去当清漂工?你咋想的?”别说妻子不理解,他自己也知道此事“荒谬”。清漂的辛苦先不说,收入一年不到两万,还要自己投资买船、花钱烧油。他甚至怀疑自己脑子有问题。

妻子生气,周功虎也很矛盾。这天,他又一次来到江边。江滩上,肉眼可见的凌乱;江面上,各种垃圾拥挤在一起,被漂浮物包裹着,一路向下游飘去。这不行,秭归县长江段,可是三峡大坝的最后一道防线!周功虎不再犹豫。

但无论他怎么解释,说他们要回馈母亲河,说他对长江有情怀,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根本说不动妻子。杜敏宁愿他多挣点钱,好好养家。

周功虎暗自盘算,这些年做工程挣的钱,按当下物价来说,够女儿们上学成家了。他决定倔强一把,不管谁反对,清漂工,他当定了!

于是,他悄悄从家里拿了2万元,和人合伙买了一条30吨的大船。他从自己村里的渔民下手,耐心做工作,又招来两个人。一支四人清漂队,成立了。这也是三峡库首第一支清漂队。

2006年6月,周功虎不再是周老板,成了长江上的清漂人。三个伙伴也干劲十足。四个人,一天收入330元。扣除油费,人均月入刚过千元。杜敏气得不搭理他,他却乐此不疲。

清晨5点,周功虎踏着星光上船,先检查工具。所谓工具,就是一人一根五六米长的竹竿,竹竿上绑着一个网兜,伸到水里去打捞小点的漂浮物。还有四个耙子,用来扒大点的漂浮物。再有就是手锯,大的树根、树干需要打捞上来进行分解。

迎着朝霞,船在江面上缓缓游弋。两岸是青褐色的大山,树木繁茂,鸟鸣啾啾,一线长江从天边蜿蜒而来。日出时,霞光万道,江面上波光粼粼,层层叠叠的波浪折射着金色的光,追逐着跳跃着。

船的四周,水纹一圈一圈扩散。周功虎一路打捞,一路感慨:没有这些垃圾,长江该有多么壮美。让长江重新清澈,正是他周功虎此行的意义!

一个人到一群人

这边,周功虎不声不响地开干;那边,杜敏虽生气,但想到丈夫患有静脉曲张和痛风,如此风里来雨里去,担心代替了所有。一个午后,她带着做好的饭菜来到江边,顺便看看丈夫在怎么折腾。

时值7月,一年中最炎热之时。骄阳似火,周功虎吃力地撅着杆子,用网兜捞了一团渔网。他弯下腰,杆子一头放到右腿上,腿当杠杆,右手往下压杆头,左手使足劲往上抬杆,沉甸甸的网兜带着一溜水花上来了。他抹了把脸上的汗,回头看到妻子,招呼伙计们收工吃饭。几个人陆续下了船。

妻子能来送饭,周功虎非常开心,调侃道:“我捞垃圾的动作潇洒吧?没给退伍军人丢人撒!”杜敏没吭声。不到一个月,丈夫黑了也瘦了,咧嘴一笑,黝黑的脸上只剩下一口白牙。他一伸手,掌心磨破的血泡变成老茧。杜敏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见她低头不语,自顾着把饭菜一碟一碟拿出来,周功虎知道她心里有气,便一边夸饭菜好吃,一边指着江水感慨:“李白、苏东坡那些大诗人大文豪,为长江留下了多少流传千古的诗词,再看看现在的长江,孩子一眼看到的是漂浮物,我们这代人给子孙后代留下的就这一江垃圾?”大家都沉默了。

“长江是我们的,我们不维护她谁维护她!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把长江保护好了,我们才有好日子过!”周功虎像是对妻子说,也像是对自己说。杜敏看看他,又回头看着长江,叹了口气:“在江上注意安全,你们都别累着。”周功虎笑了。

30吨的清漂船,能承载7吨的垃圾,周功虎他们每天要清七到八船垃圾。一天下来,腰酸腿痛。

回到家,杜敏让周功虎先洗手洗脚,自己去热饭。等她端着饭菜出来,周功虎歪在沙发上睡着了。杜敏轻轻喊醒他,递给他筷子。周功虎的手连筷子都拿不住,胳膊疼得嘴里直吸溜。杜敏心疼不已。

夜里,周功虎洗脚时,露出流着脓水的多处溃烂皮肤。杜敏皺着眉头问:“怎么弄成这样?”他赶紧放下裤脚:“没事儿,蚊子叮的,发炎了。”他不愿告诉妻子,那是白天的“铁板烧”所致。

烈日下的铁甲板,表面高达70℃,穿鞋都站不住,必须不停往甲板上泼水降温。穿雨靴闷热烫脚,不穿不仅不防水,更易蚊虫叮咬。周功虎的雨靴里,常常晃荡着半筒水,一天下来,脚泡得像发面馒头,蚊子叮咬处很快溃烂流脓,又疼又痒。

这些苦,周功虎很清楚,从他选择清漂那天起,就只能受着。难熬的还有冬天,甲板上会结一层薄薄的冰,稍不留心就会摔一跤大的。

那个冬日,清漂船的螺旋桨被江面垃圾缠绕,若不及时清理,很可能发生危险。50岁的周功虎穿上救生衣,扑通跳进江里,一刀一刀地割断了缠绕物。跳下去时,江水温热,他并未感到多么冷。爬上船后,冷冽的江风像一根根细针,透过衣服扎在他每一寸肌肤上,他才领教了何谓“凛冽”。

秋冬之后的蓄水期,季风吹来的垃圾会在回水区大面积聚集,严重影响水质,损毁城市形象。清漂船加紧作业,迎着朝阳出发,伴着余晖返航。周功虎一行人在船头上,站出了长江卫士的姿态。

日常的清漂,“内容”很是丰富,不但有各种垃圾杂物,还有牲畜的尸体。秋冬还好,春夏季节,尸体散发出来的尸臭,恶心得周功虎想吐。

有一回,他们甚至打捞上来一具男尸,浮肿变形的样子很是恐怖。周功虎报警后,尸体被认领走。杜敏获悉,后怕地问:“你捞尸体不怕吗?”周功虎说:“不怕,当过兵的人还会怕死人?他能被家人领回家,我们是做了件积德行善的好事。”

2016年,习近平总书记在重庆主持召开推动长江经济带发展座谈会,指示“把修复长江生态环境摆在压倒性位置,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

周功虎深受鼓舞,摆出大决战的架势。在他的影响下,一些对长江怀有感情的人陆续加入。那几年,他组建过临时清漂应急队,成立过三峡库区清漂队,还在秭归县退役军人事务局帮助下,建立了一支20名退役军人构成的生态环保志愿服务队。

从一个人到一群人,一支由35条私人船只、两条政府自动化清漂船组成的庞大队伍诞生了。

人多了,清漂工作卓有成效。江滩渐渐整洁,江面上垃圾少了,水渐渐清澈,江鱼成群结队地游玩觅食。长江,又依稀呈现出诗情画意的模样。

2020年冬天,上游洪水频发。一场大风过后,江水回流,近4万立方米漂浮物堆积到徐家冲港湾。在清漂的关键时刻,周功虎87岁的老母亲突发脑出血,昏迷不醒。江上垃圾不清除,很可能危及三峡大坝发电机组;但自己不回家尽孝,很可能会留下终身遗憾。周功虎犹豫了,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

看着忙得脚不沾地的伙伴和一眼望不到头的漂浮物,他在心里呐喊:“娘,等我!清完垃圾我就回去!”

紧接着,30余条船、100多个清漂人,在他的协调下,夜以繼日奋战40余天。待这些漂浮物被清除殆尽,老母亲已瘫痪在床,再也起不来了。站在母亲的病床前,周功虎涕泪滂沱。

此后,他白天在江上清漂,晚上在床前尽孝,一直持续到2021年2月,母亲离开了人世。

那些年,女儿们长大后各自嫁人。回娘家时,她们拎着周功虎被汗渍洇成“地图”的衣服说:“爸,你要缺钱我们给你,这活儿让年轻人干吧。”周功虎连连摆手:“我清漂不为挣钱,为挣钱也不会干清漂,我只希望我的外孙们能看见干净的长江水……”

2022年6月,湖北省委再次赋予宜昌“建设长江大保护典范城市”的光荣使命。

周功虎干劲儿更足。每天清晨,在他的一声令下,几十条清漂船浩浩荡荡出发,在江上穿梭往来,像一块又一块橡皮擦,擦拭着长江,医治着母亲河。

唯见长江天际流

在这期间,清漂队员一直来来去去,有找到更好工作离开的,也有因为收入实在太低出走的。

有个年轻队员是队里骨干,他身手敏捷,干活利索,周功虎很是喜欢他。干了一年多,他找到周功虎:“家里条件不好,我得找个挣钱的活儿干。”周功虎没有过多挽留。那天,目送着对方走远,他在甲板上站了许久,默默地看着夕阳西坠。

为了留住人,周功虎只能带头干最多的、最苦的、最累的活。“你不搞,我也不搞,谁来保护长江?我们的后代怎么办?”他如是说。

当然,清漂有苦有累,也有欢乐。还未禁渔那些年,周功虎和20多名队员聚在一起,会在中午时分钓几条江鱼,清蒸水煮,炒上几个菜,大家席地而坐,吃得不亦乐乎。饭毕,他们就开始吹牛侃大山,粗犷豪爽的笑声在长江上回荡。

还有一次清漂时,岸边一个小伙子正钓鱼,因脚下石头松动,不慎掉进江里。周功虎立即跳下水,把小伙子救了上来。事后,大家高兴地一边打捞垃圾一边放声高歌,开心溢出了江面。

多年来,家中大小事都是杜敏操持。两个女儿,一个在武汉,一个在宜昌,都生了娃。别人父母都会帮子女带娃,杜敏却因为要照顾他而离不开家。

这年,大女儿来电,说要去北京出差一段时间,想让杜敏到武汉帮忙带下两个娃。杜敏左右为难:去吧,老伴儿恐怕每天连个热乎饭都吃不上;不去吧,女儿轻易也不求她一回,不能伤了孩子的心。

周功虎大手一挥:“你去吧,我自己学做饭学洗衣服,就当我也给咱女儿做点贡献。”

到了武汉,杜敏不放心,每晚视频时,都要问问周功虎吃的什么饭,喝水了没有,衣服洗干净了没。周功虎拍胸脯道:“饭吃了,水喝了,衣服也洗干净了,你放心吧,照顾好你自己就行!”

女儿们羡慕嫉妒:“爸妈净给我俩撒‘狗粮’呢。”“那是,你爸可是救过我的命的!”杜敏说。

她回忆说,有年春节,她上三楼晾衣服,不小心脚下一滑摔下来。那天周功虎难得在家,在二楼的他听见动静急奔出来,伸手接了她一把。

“要没你爸接那一下,我可能都没命了!”杜敏至今心有余悸。“所以,爸做什么你都无条件支持,包括他放弃土建去清漂?”大女儿问。“我反对过,可你爸做的事很伟大,现在我支持他!”

话是这么说,杜敏私下里还是各种规劝:“年龄越来越大,就不要做了,身体吃不消。”周功虎不以为意,说他身体素质杠杠的,60岁正年轻!

然而,2022年底,周功虎的肝脏出现问题,住进市医院。为了不让女儿们担心,老两口瞒了下来。在医院,杜敏看着他的满头白发和脸上深壑的皱纹说:“你看你,这些年风吹日晒,脸色比别人都深好几度。”周功虎用手摩挲着脸颊自嘲:“这不好吗?都晒出油了,下雨天这就是保护层,雨水湿不透。”杜敏“瞪”了他一眼,两人相视而笑。

后来,两个女儿得知此事,抱怨爸爸“不听话”,说他也该“上岸”了。“不听话”的周功虎笑了笑。

周功虎知道,他还不能“上岸”,他是队里的定盘星、主心骨,有他在,队员才安得下心、沉得住气。他也必须对得住大家的信任。他给队员们都买了保险,防护用品和防暑药物人手一份,定期培训队员的安全意识,保障大家的生命安全。

对另一个“老伙计”,周功虎也百般厚待。多年来,清漂队员换了一茬又一茬,清漂工具废了一把又一把,只有这艘30吨的清漂船还陪着他,“每年都给它检修补漆,生怕出岔子,耽误了清漂。”

好在当下,清漂船有了新设备,由原来的纯人工打捞,改成了机械打捞。设备上的履带伸进江里,将漂浮物传送到船上,大大减轻了劳动负担。

而之前一起做土建工程的同伴,有的已经身家千万,开豪车住别墅,风光无限。别人问周功虎后悔不,他笑笑说:“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我现在拿着工资,做着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工作,很满足!”

在周功虎心里,能和千亿资产画等号的是,17年来,经他手打捞起来的逾20多万立方米垃圾。如果将这些垃圾倒进长江,能让长江断流。

这些年,周功虎先后获得了“宜昌好人”“宜昌市生态环境保护奖”“湖北省河长制示范人物”“湖北省环境保护政府奖”“荆楚楷模”等荣誉称号。

更让周功虎高兴的是,现在的长江,生态环境越来越好,漂浮物数量不仅越来越少,而且主要以树木枝叶为主,作业难度大大降低。

2023年的一个秋日,周功虎又一次站在船头上,顺流而下。蜿蜒的长江像是一条巨龙,在群山之间穿梭。阳光播撒着金色的光芒,向天边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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