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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2024-01-11陆蔚青

台港文学选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师兄妻子足球

陆蔚青

1

蒙特利尔举行方程式赛车的时候,师兄从美国来,带着儿子儿媳一家,或者是儿子儿媳带着他。如今他都是跟着年轻人一起混的。师兄提前好几个月就告诉了我。他们二月份就开始订旅店,但已经人满为患,最终定了老港附近的旅店,虽然不大,但地点好,还有厨房,很方便,可以自己解决早餐。方程式赛车因疫情停办了好几年,这次是开放之后的第一年,群情激动。

我们在黄昏时抵达老港,满街都是人,堵得水泄不通。假日酒店门前红毯铺地,俨然在等待大明星的到来。人们举着手机,眼睛紧盯着酒店大门,时刻准备按下按钮。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么多人追星。我拉着妻子的手,艰难地穿过人群,终于看到站在小街那面仰头张望的师兄。多年不见,他的头发已经一直向后,颧骨凸起,出现了骨相。他好像变成另一个人,我想,既熟悉又陌生。

我们拥抱,心情很激动。他说你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

我说怎么没变,老了。我打量着他,你瘦了。我说。

师兄很瘦。他说一直控制体重。

师兄在美国生活快三十年了,如今做到了工程院院士。我移民加拿大也有二十年了,但却一直没有见面。偶尔会有消息传来,我对他的生活也有了解。几年前同學聚会,在加州,我没有去。

我们进了小旅店,师兄的儿子李天一家也在,看到李天,我的心莫名动了一下。李天的眉眼很像他妈妈忆南,我和师兄的小师妹。李天介绍说他妻子叫安妮,女儿叫阿什莉,小姑娘今年三岁,乖巧可爱的样子。已经晚八点,华灯初上,但晚霞还挂在天边。我们出门,一路下坡到唐人街。我和妻子早就商量好去金丰吃饭,道地的粤菜,还是疫情前那一年春节时我们去过,好久没去了。没想到这么晚了,人还这么多,一片繁荣。我们坐下,桌子之间用雕花的小屏风分开,好歹有了一点空间。

我点了龙虾和石斑鱼,李天点了黑椒牛柳和时令青菜。我和师兄坐在一起,等着上菜的时候,我妻子说要给我们照相。

我将椅子拉近一点,和师兄靠近。我们直直地坐着,脑袋一动不动,中间隔着距离。

靠近一点。我妻子说,你们好像两个木偶,能自然一点吗?

安妮怀里抱着阿什莉,她们在玩球,一个软软的水球,还有一个闪光的东西,可以折叠变形。她们两个一起玩,两个脑袋凑在一起,李天看着她们,眼神里充满溺爱。

我们照相,是因为要发到同学群里去。以前有同学来,我们都会照几张发过去,大家会评论一番。比如那年老徐来,我们去看魁北克省庆大游行,我咧嘴笑了一下,有人说我应该镶牙了,那时我刚好拔了门牙。我镶过一颗牙,戴上很不舒服,我就不戴了。

这样很不好看,我妻子说。但我坚持不想委屈自己。

每个人老了都会没有门牙的。我说。

但你还没有那么老。她说。

我缺一颗门牙的照片传到同学群里,有人建议我回国种牙,在加拿大种一颗,回国可以种五颗。然后疫情来了,我已经四年没有回去了。

我和师兄听到指令,一起向中间靠拢。我妻子按下快门。我拿过手机看一看,我们两个都有些僵硬。我害怕照相,我不知道怎么摆五官才好看。

手机时代,每个人都很会照相,你们例外。我妻子很不满。可惜了我的技术。她说。

我们都饿了,很快将饭菜一扫而空。李天说他付账。

我们有规定的。师兄说,谁挣钱多谁付账。李天是医生,赚钱多,让他付。

但今天不行。我说。到了蒙特列尔,当然是我付账,我是地主。

李天看着我笑笑。那么,明天我给你们过父亲节。他说。

我们走出来,我对师兄说,你跟我回家吧,我们继续喝酒。

师兄不说话,看看他儿子。他儿子正忙着将阿什莉抱起来。

可是,我没有拿牙刷。他说。

我家有牙刷。我说。

也没有毛巾。

我家有毛巾。

师兄不说话,站在街上等他儿子。

那你就去吧。他儿子终于说。

我明天早晨回来。他说。

2

我为师兄准备了一箱啤酒和几瓶红酒,我说来吧,今天咱们一醉方休。师兄并不胆怯,他微微笑。我知道他如今酒量了得,他一个人就能喝好几瓶,黄昏的时候喝红酒配松仁,是他的日常,一个人的日常。

师兄坚持让我妻子坐下,与我们一起喝。开始我妻子不喝,她说你们喝你们的。她对喝酒没什么兴趣。以前她曾经做过记者,跑司法线,很能喝酒,后来喝出了胃病,就中断了这个爱好。她说那不是爱好,只是工作需要。有一天她站在地铁里,一辆地铁呼啸而来,她突然想起在国内斗酒的往事,她说那是为什么呢,真是自己作践自己。从此她就拒绝喝酒,有时我做点好菜,让她陪我一起喝,她也不喝。但师兄坚持让妻子喝一杯,我妻子就坐下,倒了半杯红酒。师兄说可惜我们相处的时间不多,但我看得出你们生活得很和谐。你知道我们是大学的好兄弟。我妻子说是,我知道你们感情很深,他——她用下颏点点我说,常常说起你们年轻的事情,比如花五毛钱买过期罐头什么的。如今老了,说得更多了,只要喝酒,必定说个没完,反反复复。师兄点点头,说你们结婚时我已经去了南方,不然我们会相处得很好,我们有很多共同的朋友。我妻子说那咱们为共同的朋友干一杯。她一仰脖就把酒喝了。

师兄说没想到你这么能喝。我妻子说当然了,北方人嘛。

我们三个又喝了两杯。我本来以为会一直这样喝下去,没想到师兄对妻子说,那你就先休息,我们再喝几杯。

妻子就告别,去睡觉了,我们两个人继续喝酒。

妻子一走,我们就开始谈过去,说的都是那些陈年旧事,芝麻绿豆的事情。比如哪次考试谁的成绩好,哪个老师说的什么。人类的思维真是奇怪,一句话就可以进入回忆,好像没有任何时间的阻碍,好像我们昨天刚见过面。但这样说的时候,我们却常常忘记了谁的名字,一件事的起因,谁考的第一,排名第几,谁得了奖学金,哪个实验平台是怎样做的。因为记忆不同,我们陈述的好像不是一件事,这时师兄就会将双手放在太阳穴上,说让我想一想,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我记忆力还好。但我并不坚持自己的记忆。我一边喝酒,一边等着师兄把事情想起来。这时候我就看到了记忆在大脑的不同反应。师兄回忆往事的态度很自恋,他一直在讲他的峥嵘岁月,而我还记得别人的事,比如哪次考试谁考了第一。有一次我們两个人都坚持认为高等数学考第一的是自己。我记得我还得过一次三好学生奖,但师兄坚持认为我没有得,是他得了。我只好息事宁人,说那就是我们都得了。可他坚持说我没得,他说因为那次有两个名额,张三也得了,所以你没得。我看着他涨红的脸,没有再坚持。我记得很清楚,我爸爸还把那张奖状压在写字台玻璃板下面。我还因此跟我爸爸吵了一架。我认为他虚荣,爱显摆。我爸爸很生气,他说这是假的吗?如果是真的,有什么虚荣?

我爸爸一生不得志。我的奖状是他的骄傲。但那时候我不懂。

后来我们说起足球,我们记得有一次开运动会,我们班赢了一个足球。至于为什么,却想不起来了。我们一边回忆,一边喝酒,喝得足够多的时候,我们突然想起来,是因为我们得了精神文明奖。班长说有一个足球,你们想不想要?我们想要,太想了,我们就使劲写稿,给广播站。只要数量多就有优势。我们胡乱写,写的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后来我们得到了那个足球。

是老徐去领的。师兄说。我说对。说到这里我们哈哈大笑起来,我们突然感到亲切,一种久违的舒畅。我们之间隐隐的不适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好像还住在一间寝室里,他在上铺我在下铺,他是住在上铺的兄弟。后来我们喝空了酒杯,我们口中嘟囔着说喝多了,喝得太多了,一边将最后一瓶酒喝完。我们站起来,脚步不稳,撞得椅子砰砰响,它们不懂事地挡在我们前面。我们一边相互谦让,说谁应该走在前面,一边走在对方的前面。然后我们各自走回自己的房间。我将他领进我儿子的卧房,他现在不在家里,在另一个城市工作。我看到东方既白,那生命中难得相逢的幸福时刻,就这样过去了。我想起那首歌,《往日时光》:

如今我们变了模样

为了生活天天奔忙

假如能够回到往日时光

哪怕只有一个晚上

…………

3

他开始衰老了。我想。他的大脑遗忘的太多了。但我不会去和他争辩什么。这在许多年前是不可能的。那是我们什么都要争辩,什么都要争得一清二白,面红耳赤,还要对方心服口服。那时这些都是科学问题,我们对待科学的态度,一是一,二是二,绝不含糊。

但是现在,我不会跟他争辩什么。我看着他凸起额头,中间出现两块头骨的接缝处,那是一条清晰的直线。他的头发很少。虽然梳得一丝不乱,但还是有些凄凉,年轻时他的头发多么茂盛,像野草一样。我记得他爸爸送他来上学,挑着一副扁担,他跟在身边,手里拎着网兜。我工作之后去过他家乡,富春江,江水是碧绿的,我从未见过那么绿的江水,好像一块浓稠细密的布。在这样的江边长大的人,和我这样的北方少年是不一样的。一方水土一方人。如今他的手捻着高脚杯,捻得很紧,胳膊上皮肤晒得很黑,却依然有可见的松弛。他的眉梢处长了一个黑斑,老年斑。我妻子最近在听养生课,她说眉梢处的黑斑是胆出了问题。

什么地方会没有问题呢?一个60多岁小老人的身体。只是问题多少。

他说他得过奖学金,这是不可能的。因为1985年才开始有奖学金。那时候我们已经毕业了。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我妻子就是81级,她大四时得过奖学金,还被寝室的同学嫉妒过。他们在寝室里议论这个奖金不公平时,她推门进来,她们就不说话了。她们开始有意识的疏远她,因为那时候都是助学金,助学金让大家的生活水平相差无几,而奖学金打破了这个平衡。这种孤立让她难受了几十年。但师兄坚持说他得过奖学金。我张开口,想反驳他,但我却没有说话。

还有一件事。他说。就是考流体力学时,你记得吗?咱们班50多人,被抓住了20多个补考,我没被抓住。

这是真的。我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被抓住的。

你成绩一般。他说。脸上有一种执拗的表情,还有一丝得意。我不一样。我和班长,不是他第一,就是我第一。我们轮流分享第一名和第二名。

其实我们只排过一次名次。我抗议说。

那你记错了。他说。手捻着高脚杯的杯把。杯把如此纤细,他的手骨骼凸起,显得格外有力。他只需略略用力,杯子就会断开。我想。我住了口。

我记得有一次选三好学生,我说,老徐入选了。那次特别奇怪,要平均分80分以上。老徐没有一科突出,但等到查科时,只有他一个人各科都在80分以上。他真是奇了。

我记得。这是真的。

我们沉默片刻。我们低下头,陷入了沉思。我们有想起那个足球,一个普通的足球,一个有趣的足球。毕业三十年那次,我们回到母校,看到师弟们居然有了一个弹力球场。你不知道我们多么嫉妒。以前我们都是泥土里跑来跑去的,自然的草坪被我们的脚踢成秃头。

我们早上去踢一场。老徐跃跃欲试地说。

我们真去了。头一晚,老徐去买了一个足球。简单得很,在对面体育用品商店,一只足球20块钱。我们站在店门口,看着老徐进去,抱着一个足球出来,就像看到当年去领奖台上,抱回来一只足球。

那只足球,去到哪里了呢?师兄问我。

我也不知道。或者它牺牲了,或者被谁抱走了。我说。多好的纪念品。当年我们怎么没想到自己拿走。

第二天早上,我们五点就起来了。我们到操场上踢了一场足球。弹力球场的感觉真是好,我们在上面跑,轻盈柔和,脚感极好。球也好,新球,弹力十足。只是我们不好。我们跑得慢,没有配合,大声叫喊,累得瘫倒在地,张三大腿扭伤,一堆人围着他喘气。

我们相互看看。没有人说自己老了。老兵不死,只能互相残杀。

你知道吗?师兄说,那个足球,还惹过一次祸。

什么祸?

就是老徐。有一次足球在教室的中间放着,我们经常把足球放在面对讲台的过道中央,好像是一个图腾。老徐走过去,瞄着黑板,踢了一脚。说实话,老徐是一个乖孩子,他对足球也不是特别着迷,但那天不知道为什么,他走进教室,一眼就看到了足球,抬起一脚就踢了出去。他还跑了几步,就好像在球场上预跑,临门一脚。然后我们听到了咣当一声,玻璃黑板被踢碎了。

师兄这样说的时候,我瞪大眼睛。我说真的?我怎么不知道?师兄说你当然不知道。那时候你们跟周老师去做调研了。

我记得那次调研。我半夜到火车站,只买到一张软座票,自然给了周老师,硬座一張,给了小师妹。师兄建议我随身带一个折叠小板凳。但我那时太年轻,羞于像老大爷那样带一个小板凳上车。硬座车厢挤满了人。我只好一路站到目的地。二师兄带了一块塑料布,深夜难捱的时候,他将塑料布铺在地上。他说你也过来睡觉。我不干。我四处张望,车厢里的人们都睡得东倒西歪,只有一个女孩还端坐着。她清秀的侧脸上,有一番浓密的睫毛。

你过来。她说。我们轮流坐。

不用。我说,你坐着就好。

我们最终还是挤在一起。深夜我不敢动,小师妹的头一直睡在我肩膀上。

也许是酒的原因,回忆是如此清晰,甚至她的呼吸还在我的耳边。我们瞬间就沉默了。我和师兄曾经是很好的兄弟,我们曾经爱过同一个女人。他赢了,我输了。我不想再提这件事。我说喝酒吧。

师兄沉默了一会儿。他张开口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

我们一起举杯,一起喝了一口。这一口很大,杯子见底。

忆南是个美丽的女孩,她聪明开朗,虽然是理科女,却有一种艺术女孩的真实自然。大概因为她是导师的女儿,她总是表现出一种顽皮率真,也时常在我和师兄之间左右摇摆。那是我们都喜欢她,都喜欢看《射雕英雄传》,她就像狡黠机灵又任性的黄蓉,而我和师兄都不是郭靖。或者我们不知道谁是那个幸运儿。

对于我,那是年轻人的爱情。第一次,初恋。我那时很迷醉。有好几次我都差点脱口说出来。但我又有些自卑。她是如此高高再上,而我则一无所有。更担心的是,我毕业之后的走向。我会留在北方,而她早就计划去南方。我犹豫很久。每当我看见她的身影,所有的犹豫都会停止,渴望随之而来而。当我面对她的笑容,却好像有什么东西撕扯着,让我说不出话。我就在这样在情感中徘徊,终于有一天,我决定对她说出一切。那时我想,由她来决定是最好的。

那是个夏日,就像今天我和师兄,在40多年之后相遇的日子一样。我记得那是个黄昏,吃过饭,我到实验室去。下课时我听到她说,今晚她会在实验室。一路上我准备了很久。我像演员上台之前一样背诵台词。我推开门,看见师兄和忆南坐在台灯前谈着什么。他们挨得很近,脸色绯红,一副掏心掏肺的样子,他们双手紧握。他们看见我,立刻停止了谈话,但是手依然紧握着。

我什么也没说就退出了实验室。后来我也见到过忆南,每当她走向我,我都会感到不知所措。我还会绕道走以避开与她见面。没多久毕业分配就发下来,不出所料,他们一起去了南方。

有好几次我都想问问他们离婚的原因。但是我有什么资格和权利去过问这件事情呢,这是忆南自己的选择。说到底,她并没有向我承诺过什么,除了深夜火车上的一吻,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即使这一吻对我是如此震撼,而对忆南,也许只是表达感谢的一种方式。像她这样潇洒不羁的女孩子,想法与我们也是不同的吧。

如今我的生活很平静。自从出国之后,我忙来忙去,大脑好像被洗过一样,我忘记了很多事。当我知道师兄要来时,我的心突然咚咚跳起来,我知道这是一个艰难的时刻。但我相信我能应付,没有问题。时过境迁,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但是真正面对师兄,我还是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连我自己都不懂的感觉。本来我以为往事如风,那时候青春梦幻般的情感,真的不算什么。我早就应该云淡风轻了。我和忆南只是在青春相遇过,但是没有缘分。我们之间的量子纠缠缺少了力的成分。我用物理的方式解释那些的过往。谁没有过甜蜜又心酸的时刻呢。我这样想的时候,对着南方,向师兄和忆南发出祝福,希望他们幸福。

4

我睡得很不好。不停的做梦。在梦里我要上厕所,被憋醒。我真的是要上厕所。我摸到卫生间,却尿不出来。回到床上,还是要撒尿。我只好再去卫生间。如此三番,搅得我有些心烦。我早就有这个问题,几年前回国时我去做过全身检查,说我前列腺松弛。我想是这些年憋尿憋的。我有个坏毛病,只要在电脑上就会一动不动,不到憋不住,就不去上厕所。虽然说是松弛,也没有什么明显症状,我也从没有在意过。但这次不一样,这次觉得憋的很,却尿不出来。

清晨妻子做早餐,是荞麦面,她现在提倡吃粗粮,开始控制饮食。师兄依然劝我跟他去看方程式赛车。我坚决不去。我没办法去。想想看,如果我想撒尿怎么办。师兄说没事,我们的座位离出口很近。我又想撒尿了,我站起身到卫生间去,回来时师兄已经给李天打了电话,说明我的情况,李天先问能不能尿出来,是不是一点都不行?

我说不是,还是能尿一点,只是总有尿意。李天说那就问题不大。应该是膀胱充盈,堵住了。能尿出来是好事,如果尿不出来就去医院导管,不过是插个管子,也不是大问题。听他说得如此云淡风轻,我想职业病真是残酷。但李天格外又说,他问过越南人,我才知道还有一家人跟他们一起来,是李天的朋友。李天是疼痛科医生,那越南人是家庭医生,应该了解更多,他们意见一致。于是我们继续吃饭。师兄吃了些青菜豆腐,荞麦面只有一小碗,他几乎是一根一根吃掉的。他吃得很慢,我又一次感到他实在是胃口不好。但他还是吃掉了。我能看出,他只是出于礼貌。

吃不下就别吃了。我妻子说。

我将他送回市中心。李天他们正在唐人街吃兰州牛肉拉面。师兄说他可以打车回去,我坚持送他。他说你行吗?我说行,短距离,没有多长时间,我还憋得住。

师兄走后,我照常工作。我妻子感到奇怪,她说你看起来并不难受,那你为什么不去看赛车,很难得的。我没有说话。我就是不想去。

晚上7点的时候,师兄打电话来,说他们回来了,在欢乐小羊火锅店等我们过去,李天坚持给我们过父亲节。我们又来到唐人街,狭窄的小街上人满为患,人挤人,人挨人,人们是如此放松。我能看出街上行人多是旅人。在一个地方待久了,看外来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我再次想起周老师说的那句话,在校园里看新生,一眼就能看出来。

怎么看呢?我问。

看眼神。眼神直愣愣的,就是新生。他说。那时我们在南下的列车上,我站在小师妹身边,她的手环绕着我的腰。我不敢动,我害怕一动她的手就不在了。她的手是如此珍贵。

我们挤进火锅店,一个黑衣侍者迎上来,问几位。我说有人在等我们。她就侧过身,让出一条路。我看见她一头青丝,衬着一截雪白的脖颈。或者是因为忙碌,一楼头发黏在额角上。她嘴角略略下垂,与光滑的皮肤形成对比,好像在生气一样。忆南也长了一个略略下垂的嘴角,那时候我常笑她长了一个老太婆的嘴角。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但她嘴角下垂,好像是借来的一样。

我那时多么爱她。我的心怦怦跳起来。好像突然回到年轻时候。

我爱过她,我那时候每时每刻都想见到她。清晨醒来,我在睡梦中就会看到她的笑容和身影,她无处不在。那样的爱情,人的一生只有一次。即使我现在很爱我妻子,我们相濡以沫三十年,但那样的爱情我也只有一次。但是突然间,她结婚了,和我最好的朋友结婚了。他们一起去了南方。我想也许只是因为他们想回南方去。她父亲给她起了很好的名字,那时候北方有很多孩子都叫忆南,不论男生还是女生。五十年代,他们的父母从南方来北方工作,但他们忘不了南方。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日出江花红似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我认识我妻子之后,有时还会想起忆南,我甚至向我妻子坦白过这种情感。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开始很气恼,后来理解了我的情感,但还是成为了她取笑我的笑柄,这笑柄她攥了三十多年了,即使现在,有时候想起来,她还是会问我是不是怀念忆南。我说早都过去了。我甚至怀疑我当时只是单相思,我都不知道她对我是不是有过好感。

但是如果我们真的走到一起,会不会像我和妻子这样白头偕老呢?这是个不确定的问题。忆南出身师门,生活优渥,即使在我们年轻的那个时代,她对生活要求也很高,我并不认为我是她最好的选择。这是我年纪渐大才认识到的。但年轻的爱情是另一回事,爱情让人盲目。

5

师兄和李天坐在里间的一个角落里,桌上是两个火锅。他们已经开始吃了,慢慢吃,等着我们。我挨着师兄坐下,李天问我好点没有。

好多了。我说。但是今天不能喝酒了。

真遗憾。李天说。本来父亲节是可以喝几杯的。

阿什莉坐在對面。师兄把她抱过来。师兄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们专心吃那些羊肉片,青菜和金针菇,好像是两个陌生的老人,因某种原因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吃这个。李天对我说。

这是什么?

黄喉。脆的。

我吃了一口,咬不动,我的门牙像一个黑洞。

阿什莉有中文名字吗?我妻子问。

李子琪。李天说。

台湾名字。我想。琼瑶小说中女角的名字。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名字。80年代,很多小孩叫天天。白天。陈晓天。佟天。余天。李天。我想起沈凤阳的儿子沈天,总喜欢端坐着不说话。我们给他取个绰号,叫老爷子。老爷子的爹已经离开我们快十年了。他去世前几年,莫名其妙的发了财,娶了第三个妻子,去世后还留下一个三岁的小女儿。小女儿的大哥哥沈天沈老爷子,今年也有三十多岁了吧。往事真是如烟。

再生一个吧。我说。

不生了。李天说。有老有小,工作压力又大。

我看了师兄一眼。他不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李天刚刚组了一个团队。他终于说。

你累了?我问。

还好。

昨天喝多了。我妻子说。

喝了多少?李天问。

三瓶红酒。

不多。

八个啤酒。

那是有点多了。李天说。

我依然想上厕所,还是感到尿意深重。我独自站起来,不说什么,只管去卫生间。我站在马桶前时,想起那个越南医生。他们和师兄一起来的,他们就在了这个城里,我从昨天到今天,没有见到他,却一直听到他的消息。李天说他们有双胞胎,他妻子忙不过来。如果他敢去看方程式赛车,回来一定会吵起来。

他没有去,我也没有去,我们有不同的原因,错过了一场盛会。

我们站在唐人街欢乐小羊招牌下面,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一个穿蓝衣服戴口罩的男人走过去,问我德康药房在哪里。我说也许向上走,向左和向右都有药房,但我不记得名字叫什么了。他就点点头,说那就不用了。他既没有向上也没有向下,而是向西面走去。那是一条有些荒芜的街道。疫情三年,许多店铺都倒闭了,就连一向红火的红翻天也关了门,出现了凋敝的模样。本来那几个楼也已经破烂不堪。蒙特利尔的唐人街只有十字型,长短两百米的距离以内是热闹的。那条小街到拉乌维克大街,只有三五十米。蓝衣人向那个方向走去时,我看到他穿着冬天的棉鞋,口罩上露出苍白的脸。

他大概是大病初愈。我想。

你要不要喝杯奶茶?李天问我妻子。

不要。她说。

来吧,我请你。李天说。

安妮在买奶茶。奶茶店是唐人街的主打产业。我们身后有好几个奶茶店,台湾奶茶,日太奶茶。安妮站在烧仙草奶茶店排队,前面还有几个人。看样子还要等一会儿。李天将阿什莉放在肩膀上,和我妻子一起走过去,站在安妮身后。

现在只有我和师兄站在人群中,穿梭来往的人群。我们不动,挡住了别人的道,我们就向路边挪一挪,靠在墙边上。

我这次来,其实就是想见到你。师兄突然说。有些话我一直想跟你说清楚。

什么事?我说。

我和你,和忆南的事情。

这没什么。我很快地说。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再说,这是忆南的选择。

师兄沉默了一下。我知道那时候你很喜欢忆南,忆南也喜欢你。其实那一夜在实验室,实在是造化弄人,我们都喝多了,只有我们两个人,酒后究竟是不是乱性,也说不清楚。后来我们虽然结了婚,但过得不太好。其实她还一直想着你。

我心中一阵刺痛,我从来不知道我在多年之后,还会有这样不可言说的痛楚。我不知道说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漫不经心地问。你猜的?

是她自己说的。师兄说。很多年前了。我本来不想告诉你,我想了很久。但今天我们见面了,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因为忆南已经过世了。

我睁大眼睛。怎么回事?我问。我突然感到喉咙痛。

她是癌症晚期,发现到去世只有三周,我们都懵了,完全没有准备。我和李天安排了她的后事。虽然离婚很久了,我们到底还是家人。

师兄沉默了一会,然后继续说。既然开了头,师兄的口齿伶俐很多,好像流水一样快。也许他准备了很久。我想。

很多事情,很难说清,但最近我越来越多的回忆起从前的事。

我们到美国后,开始时候没找到工作,日子过得很清苦,又看不到前途。忆南受不了。你知道她是个心气高的人,不甘平庸生活,每天跟我吵架,有一次吵得凶,我不小心推了她,忆南报了警,我被抓进警局蹲了几天,警察给我出了限制令,不准我靠近她。后来我们就离婚了。我们分手后不久,忆南就跟一个男人好了,那个男人很有钱,她过起了豪宅跑车的生活。后来有一天那男人突然神秘消失了。

我睁大眼睛。

后来听说是红通犯。被引渡回去坐牢了。他说。她去世前每天都去教堂忏悔。

我沉默着。

我们离婚时,李天还很小。后来她也没有更多照顾孩子,所以李天一直不肯原谅她,一直到她去世。如今烟消云散。人生真是短暂。想到她在人世间吃过苦,也享过福,这些事让我难过,也让我解脱。

我从未想过人生有这样的一幕,有一天在街角,师兄会对我说忆南爱过我,并且思念过我。我知道这些话从师兄嘴中说出来有多么不容易,如果忆南还活着,师兄是绝不会告诉我这件事的。而如今忆南不在了,所有一切都开始呈现出来了,就像溪水中的巨石。我没有想到,人生竟是这样一个回归真相的过程。

李天他们端着奶茶回来时,我们住了口,不再说话。李天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想他猜到了什么,也许。他将孩子放在肩上,一手挽着安妮的手臂。我们沿着圣劳伦斯大街慢慢向前走。本来我妻子想带他们去艺术广场,那里有音乐喷泉,有好几个高层酒店。夏天爵士乐节的时候,许多游客坐在街边的饭店里喝酒吃饭看风景。听说每年都会有些打扮妖冶的女郎在那里钓金龟婿,而且真的成功过。但我们走了几步,师兄说他累了。

那就回去休息吧。我说。

我们在街上告别。本来灿烂的天,突然陰了下来,起风了,有些寒意。我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和师兄拥抱。李天的脸上现出微笑。我妻子也是。

我看着他们走远。师兄将小孙女接过来,抱在怀里。他还有力气,还能跟着儿子一家旅游,走一些地方,看一些风景。

我们还去艺术广场吗?妻子问我。

去。我说。他们不去,我们自己去。

那你还是总想上厕所?

我想一想。奇怪。我突然没有了尿意,也不觉得憋得难受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妻子问我。

什么话?

就是那句诗,你走了一条路,就不能走另一条,那条路的风景,你永远不知道。

我笑一笑。她什么都知道。

(选自《长城》202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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