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治以道德为上,行以仁义为本”
——陆贾《新语》的思想系统与历史地位

2024-01-08祁志祥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5期
关键词:新语仁义

祁志祥

(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艺术研究院,上海 200240)

在汉代思想史的发展序列中,陆贾具有举足轻重的奠基地位。他在辅佐刘邦推翻前朝、建立汉室天下后,吸取秦亡于暴的教训,提出逆取顺守的战略思想,促成高祖及时完成了政治之道的攻守转换,与文帝时代的贾谊一起,共同奠定了汉代以仁德治天下的大政方针。说陆贾是汉高祖的“政治设计师”,一点也不为过。遗憾的是,在现有的汉代思想史著述中,陆贾的历史地位并没有得到应有的肯定,其思想也没有得到足够的挖掘,这种现状应当改变。

陆贾(约公元前240—公元前170年),生活于汉高祖至汉文帝时代,是汉高祖的重要辅佐。《史记·郦生陆贾列传》云:“陆贾者,楚人也。以客从高祖定天下,名为有口辩士。居左右,常使诸侯。”“及高祖时,中国初定,尉他平南越,因王之。高祖使陆贾赐尉他印为南越王。……陆生卒拜尉他为南越王,令称臣奉汉约。归报,高祖大悦,拜贾为太中大夫。”(1)司马迁:《史记》第八册,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697~2698、2699页。最有意思的是在汉朝建立之后陆贾与高祖之间曾就治国方针发生过一次冲撞。“陆生时时前说称《诗》《书》。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乡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怿而有惭色,乃谓陆生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征,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曰《新语》。”(2)司马迁:《史记》第八册,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697~2698、2699页。试想,如果不是陆贾犯颜智谏,刘邦势必会按照他夺取天下的一套以武力刑罚的铁腕手段治理天下。我们应肯定陆贾,也应赞赏刘邦从谏如流的心胸和及时转向的智慧。在高祖死后、吕后专权之际,他又为平定诸吕叛乱、保卫刘姓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孝惠帝时,吕太后用事,欲王诸吕,畏大臣有口者,陆生自度不能争之,乃病免家居。”“吕太后时,王诸吕。诸吕擅权,欲劫少主,危刘氏。右丞相陈平患之,力不能争,恐祸及己,常燕居深念。”陆生往请,曰:“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将相和调,则士务附;士务附,天下虽有变,即权不分。为社稷计……君何不交欢太尉,深相结?”陈平用其计,“乃以五百金为绛侯寿,厚具乐饮;太尉亦报如之。此两人深相结,则吕氏谋益衰”。“及诛诸吕,立孝文帝,陆生颇有力焉。”“孝文帝即位,欲使人之南越。陈丞相等乃言陆生为太中大夫,往使尉他,令尉他去黄屋称制,令比诸侯,皆如意旨。”司马迁感慨地说:“余读陆生《新语》书十二篇,固当世之辩士。”“陆贾使越,尉佗慑怖,相说国安,书成主悟。”要之,陆贾在帮助高祖、文帝收伏南越王,为平定诸吕叛乱出谋划策、助文帝登位诸方面居功至伟。更重要的是,他告诫靠武力夺取天下的高祖“居马上得之”,不“可以马上治之”,揭示了“逆取而以顺守”的汤武之道,使得高祖豁然醒悟,命他将“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详细总结呈报。于是,一部《新语》应运而生,确定了汉初以仁德、无为治理天下的基本方针。

《新语》作为汉初陆贾的重要作品,清代《四库全书总目》之前,几乎没有争议。自《四库全书总目》起,出现了伪书的怀疑,所谓“其殆后人依托,非贾原本欤”?(3)② 王利器:《新语校注》附录《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附余嘉锡《辨证》),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00、198页。然而,伪书说一出笼,就遭到了人们的驳斥。余嘉锡指出:“自来目录家皆以《新语》为陆贾所作,相传无异词。至《提要》始疑其伪。而其所考,至为纰缪,不足为据。”(4)② 王利器:《新语校注》附录《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附余嘉锡《辨证》),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00、198页。严可均《〈新语〉叙》亦云:“汉代子书,《新语》最纯最早,贵仁义,贱刑威,述《诗》《书》《春秋》《论语》,绍孟、荀而开贾、董,卓然儒者之言,史迁目为辨士,未足以尽之。”(5)王利器:《新语校注》附录《严可钧〈新语〉叙》,第215页。于是真书说重新回归主流观点。王利器所撰《新语校注》即取此说。(6)详参王利器:《新语校注》前言,第1~16页。关于《新语》的思想属性,有儒家说(徐复观等)、道家说(翦伯赞等)、杂家说(胡适、任继愈等)三种,众说纷纭。其实如果我们实事求是,细读文本,就会发现该书的思想属性诚如严可均《〈新语〉叙》所说,以儒家仁德说为主。同时,又辅以道家无为说加以补充。它是汉代思想界儒道合一时代特征的有力证明。

《新语》的思想系统是从反思秦暴而亡、反对君主多为扰民、主张实行儒家仁政和道家无为之道开始的。该书以儒家经典为依据立论,从仁政理想出发,梳理了“圣人之道”的历史流变,提出了“尚贤去佞”“进忠退谗”的政治要求和“俯仰进退,与道为依”的修身要求,将儒家的“道德”天命化为“灾诫”说,成为孔子《春秋》以天统君的“灾异”说到董仲舒“天谴说”之间的重要过渡。

一、 反思暴秦之鉴、高举儒家“仁义” 与黄老“无为”之道

《新语》受高祖之命,反思、总结秦亡之鉴。在陆贾看来,秦亡的主要原因,是“刑罚太极”“举措太众”。“秦始皇设刑罚,为车裂之诛,以敛奸邪;筑长城于戎境,以备胡、越,征大吞小,威震天下,将帅横行,以服外国。蒙恬讨乱于外,李斯治法于内。事逾烦天下逾乱,法逾滋而天下逾炽,兵马益设而敌人逾多。秦非不欲治也,然失之者,乃举措太众、刑罚太极故也。”(7)陆贾:《新语·无为》,王利器:《新语校注》,第62页。关于秦朝因“刑罚太极”而亡,陆贾在对比中说:“齐桓公尚德以霸,秦二世尚刑而亡。”(8)陆贾:《新语·道基》,王利器:《新语校注》,第29页。为什么“尚德以霸”“尚刑而亡”呢?“天地之性,万物之类,怀德者众归之,恃刑者民畏之,归之则充其侧,畏之则去其域。”(9)⑩ 陆贾:《新语·至德》,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17、117页。“刑立则德散。”(10)陆贾:《新语·术事》,王利器:《新语校注》,第47页。“怀刚者久而缺,持柔者久而长,躁疾者为厥速,迟重者为常存,尚勇者为悔近,温厚者行宽舒,怀急促者必有所亏,柔懦者制刚强。”(11)陆贾:《新语·辅政》,王利器:《新语校注》,第53页。德治与刑治是两种不同的治国方针。君临天下要获得长治久安,必须崇尚德教,慎用刑罚。“故设刑者不厌轻,为德者不厌重,行罚者不患薄,布赏者不患厚,所以亲近而致远也。”(12)⑩ 陆贾:《新语·至德》,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17、117页。反之,夏桀、商纣“酒池可以运舟,糟丘可以远望,岂贫于财哉?统四海之权,主九州之众,岂弱于武力哉?然功不能自存,而威不能自守,非贫弱也,乃道德不存乎身,仁义不加于下也”。(13)⑤ 陆贾:《新语·本行》,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46、142、148页。所以,赢得民心的仁义道德是称霸天下的根本之道。“夫欲富国强威,辟地服远者,必得之于民。”(14)③ 陆贾:《新语·至德》,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16、121、118页。“昔者,晋厉、齐庄、楚灵、宋襄,乘大国之权,杖众民之威,军师横出,陵轹诸侯,外骄敌国,内刻百姓,邻国之仇结于外,群臣之怨积于内,而欲建金石之统,继不绝之世,岂不难哉?故宋襄死于泓之战,三君弒于臣之手,皆轻师尚威,以致于斯,故《春秋》重而书之,嗟叹而伤之。三君强其威而失其国,急其刑而自贼,斯乃去事之戒,来事之师也。”(15)③ 陆贾:《新语·至德》,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16、121、118页。“楚灵王居千里之地,享百邑之国,不先仁义而尚道德,怀奇伎……合物怪,作乾溪之台,立百仞之高,欲登浮云,窥天文,然身死于弃疾之手。鲁庄公据中土之地,承圣人之后,不修周公之业,继先人之体,尚权杖威,有万人之力,怀兼人之强,不能存立子纠,国侵地夺,以洙、泗为境。”(16)陆贾:《新语·怀虑》,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34页。“治以道德为上,行以仁义为本。”(17)⑤ 陆贾:《新语·本行》,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46、142、148页。“圣人怀仁仗义,分明纤微,忖度天地,危而不倾,佚而不乱者,仁义之所治也。行之于亲近而疏远悦,修之于闺门之内而名誉驰于外。故仁无隐而不著,无幽而不彰者。”(18)⑦⑧⑨ 陆贾:《新语·道基》,王利器:《新语校注》,第25、30、34、34、28页。“虐行则怨积,德布则功兴。百姓以德附,骨肉以仁亲,夫妇以义合,朋友以义信,君臣以义序,百官以义承,曾、闵以仁成大孝,伯姬以义建至贞。守国者以仁坚固,佐君者以义不倾。君以仁治,臣以义平,乡党以仁恂恂,朝廷以义便便,美女以贞显其行,烈士以义彰其名。”(19)⑦⑧⑨ 陆贾:《新语·道基》,王利器:《新语校注》,第25、30、34、34、28页。“仁者道之纪,义者圣之学。学之者明,失之者昏,背之者亡。陈力就列,以义建功,师旅行阵,德仁为固,仗义而强。”(20)⑦⑧⑨ 陆贾:《新语·道基》,王利器:《新语校注》,第25、30、34、34、28页。“君子以义相褒,小人以利相欺,愚者以力相乱,贤者以义相治。”(21)⑦⑧⑨ 陆贾:《新语·道基》,王利器:《新语校注》,第25、30、34、34、28页。

关于秦朝因“举措太众”而亡,陆贾说:“秦始皇骄奢靡丽,好作高台榭,广宫室,则天下豪富制屋宅者,莫不仿之,设房闼,备厩库,缮雕琢刻画之好,博玄黄琦玮之色,以乱制度。”(22)陆贾:《新语·无为》,王利器:《新语校注》,第67、59页。“夫怀璧玉,要环佩,服名宝,藏珍怪,玉斗酌酒,金罍刻镂,所以夸小人之目者也;高台百仞,金城文画,所以疲百姓之力者也。故圣人卑宫室而高道德,恶衣服而勤仁义,不损其行以好其容,不亏其德以饰其身,国不兴不事之功,家不藏不用之器,所以稀力役而省贡献也。璧玉珠玑,不御于上,则玩好之物弃于下;琱琢刻画之类,不纳于君,则婬伎曲巧绝于下。”(23)⑤ 陆贾:《新语·本行》,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46、142、148页。统治者骄奢淫逸,举措太多,老百姓就疲于应付,民不聊生。所以吸取秦亡这个教训的政治方针就是“无为”。统治者多多克制自己的欲望,尽量少出一些加重人民负担的政令,让百姓能够顺应天性生长化育,就会无为而天下大治。所以,陆贾在提出“仁义”之道的同时又提出“无为”之道:“道莫大于无为,行莫大于谨敬。何以言之?昔舜治天下也,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寂若无治国之意,漠若无忧天下之心,然而天下大治。周公制作礼乐,郊天地,望山川,师旅不设,刑格法悬,而四海之内,奉供来臻……故无为者乃有为也。”(24)陆贾:《新语·无为》,王利器:《新语校注》,第67、59页。“无为”的概念虽然出自道家,但在体恤民瘼、关怀民生这一点上,与儒家的“仁义”是相通的、一致的。我们可以说,在陆贾为汉高祖提出的政治之道中,“仁义”是本体论,“无为”是方法论,两者是融为一体的。所以陆贾说:“君子握道而治,据德而行,席仁而坐,杖义而强,虚无寂寞,通动无量。”(25)⑦⑧⑨ 陆贾:《新语·道基》,王利器:《新语校注》,第25、30、34、34、28页。“君子之为治也,块然若无事,寂然若无声,官府若无吏,亭落若无民,闾里不讼于巷,老幼不愁于庭,近者无所议,远者无所听,邮无夜行之卒,乡无夜召之征,犬不夜吠,鸡不夜鸣,耆老甘味于堂,丁男耕耘于野,在朝者忠于君,在家者孝于亲;于是赏善罚恶而润色之,兴辟雍庠序而教诲之,然后贤愚异议,廉鄙异科,长幼异节,上下有差,强弱相扶,大小相怀,尊卑相承,雁行相随,不言而信,不怒而威,岂待坚甲利兵、深牢刻令、朝夕切切而后行哉?”

鉴于从春秋开始一直到秦朝,君王之道基本上都是靠武力和刑罚说话的强权之道。汉初有人怀疑,不守古道、改弦易辙、另行仁道是否可行?陆贾提出:政治之道应当实事求是,与时俱进。打天下靠霸道,守天下靠仁道。只要符合现实的时代需要,有助于实现国泰民安,就是最好的政治之道。反之,时代变了,食古不化,依然恪守过时的古道,反而会导致灾难的后果,是愚蠢的政治选择。“文王生于东夷,大禹出于西羌,世殊而地绝,法合而度同。故圣贤与道合,愚者与祸同。”“故良马非独骐骥,利剑非惟干将,美女非独西施,忠臣非独吕望。今有马而无王良之御,有剑而无砥砺之功,有女而无芳泽之饰,有士而不遭文王,道术蓄积而不舒,美玉韫椟而深藏。故怀道者须世,抱朴者待工,道为智者设,马为御者良,贤为圣者用,辩为智者通,书为晓者传,事为见者明。故制事者因其则,服药者因其良。书不必起仲尼之门,药不必出扁鹊之方。合之者善,可以为法,因世而权行。”(26)②⑥ 陆贾:《新语·术事》,王利器:《新语校注》,第43~44、39~41、48页。“世俗以为自古而传之者为重,以今之作者为轻。淡于所见,甘于所闻,惑于外貌,失于中情。”“道近不必出于久远,取其致要而有成。《春秋》上不及五帝,下不至三王,述齐桓、晋文之小善,鲁之十二公,至今之为政,足以知成败之效,何必于三王?故古人之所行者,亦与今世同。立事者不离道德,调弦者不失宫商,天道调四时,人道治五常,周公与尧、舜合符瑞,二世与桀、纣同祸殃。”(27)②⑥ 陆贾:《新语·术事》,王利器:《新语校注》,第43~44、39~41、48页。

从以“仁义”“无为”之道拯世救民出发,陆贾反对并批评道家隐士的避世全生追求。“不能怀仁行义,分别纤微,忖度天地,乃苦身劳形,入深山,求神仙,弃二亲,捐骨肉,绝五谷,废《诗》《书》,背天地之宝,求不死之道,非所以通世防非者也。”(28)④ 陆贾:《新语·慎微》,王利器:《新语校注》,第93、96、98、93页。“夫播布革,乱毛发,登高山,食木实,视之无优游之容,听之无仁义之辞,忽忽若狂痴,推之不往,引之不来,当世不蒙其功,后代不见其才,君倾而不扶,国危而不持,寂寞而无邻,寥廓而独寐,可谓避世,而非怀道者也。故杀身以避难则非计也,怀道而避世则不忠也。”(29)④ 陆贾:《新语·慎微》,王利器:《新语校注》,第93、96、98、93页。陆贾主张以儒家积极进取的仁德之道介入社会,兼济天下。

二、 托经立论、以儒为主、崇尚圣贤

陆贾的《新语》,虽然杂有道家的宇宙发生论和治国主张,但总体来看思想的主体是儒家的。这从该书所引述的大量儒家经典可以得到充分的证明。“《诗》《书》《礼》《乐》,为得其所,乃天道之所立,大义之所行也。”(30)陆贾:《新语·本行》,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43页。《诗》是孔子编订的重要儒家经典,《新语》屡屡引述:“《诗》云:‘式讹尔心,以蓄万邦。’言一心化天下,而□□国治,此之谓也。”⑥“《诗》云:‘谗人罔极,交乱四国。’众邪合心,以倾一君,国危民失,不亦宜乎!”(31)陆贾:《新语·辅政》,王利器:《新语校注》,第55页。“《诗》云:‘有斧有柯。’言何以治之也。”(32)陆贾:《新语·辨惑》,王利器:《新语校注》,第84页。秦火之后,《春秋》三传中《谷梁传》最早在汉初流传。“《谷梁传》曰:‘仁者以治亲,义者以利尊。万世不乱,仁义之所治也。’”(33)陆贾:《新语·道基》,王利器:《新语校注》,第34页。孔子是儒家学说创始人。对孔子的尊重和崇奉,在《新语》中初露端倪:“孔子曰:‘移风易俗。’岂家令人视之哉?亦取之于身而已矣。”(34)陆贾:《新语·无为》,王利器:《新语校注》,第67页。“孔子曰:‘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言德行而其下顺之矣。”“孔子曰:‘道之不行也。’言人不能行之。故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言颜渊道施于世而莫之用。”《新语》还以巨大的同情,记录、描绘了孔子代为相国时为鲁国所立下的功劳及其所遭受的委屈:

鲁定公之时,与齐侯会于夹谷,孔子行相事。两君升坛,两相处下,两相欲揖,君臣之礼,济济备焉。

齐人鼓噪而起,欲执鲁公。孔子历阶而上,不尽一等而立,谓齐侯曰:“两君合好,以礼相率,以乐相化。臣闻嘉乐不野合,牺象之荐不下堂。夷、狄之民何求为?”命司马请止之。定公曰:“诺。”齐侯逡巡而避席曰:“寡人之过。”退而自责大夫。罢会。

于是齐人惧然而恐,君臣易操,不安其故行,乃归鲁四邑之侵地,终无乘鲁之心,邻邦振动,人怀向鲁之意。强国骄君,莫不恐惧,邪臣佞人,变行易虑,天下之政,就而折中。

而定公拘于三家,陷于众口,不能卒用孔子者,内无独见之明,外惑邪臣之党,以弱其国而亡其身,权归于三家,邑土单于强齐。

夫用人若彼,失人若此;然定公不觉悟,信季孙之计,背贞臣之策,以获拘弱之名,而丧丘山之功,不亦惑乎!(35)⑨ 陆贾:《新语·辨惑》,王利器:《新语校注》,第78~79、75页。

《新语》以儒家经典为依据,阐述仁义道德的外王之道,其历史渊源是上古以来的圣人之道。这是儒家著作一再描述的。陆贾对历史上发明“人道”的“圣人”作了“先圣”“中圣”“后圣”的划分,并揭示了“圣人”之道的历史流变。“先圣”包括神农、黄帝、后稷、奚仲、皋陶。他们创立的“人道”包括五谷之道、宫室之道、农桑之道、车船之道、赏罚之道:“先圣乃仰观天文,俯察地理,图画乾坤,以定人道。民始开悟,知有父子之亲,君臣之义,夫妇之别,长幼之序,于是百官立,王道乃生。”“民人食肉饮血,衣皮毛,至于神农,以为行虫走兽难以养民,乃求可食之物,尝百草之实,察酸苦之味,教人食五谷。”“天下人民野居穴处,未有室屋,则与禽兽同域,于是黄帝乃伐木构材,筑作宫室,上栋下宇,以避风雨。”“民知室居食谷,而未知功力,于是后稷乃列封疆,画畔界,以分土地之所宜;辟土殖谷,以用养民;种桑麻、致丝枲,以蔽形体。”“当斯之时,四渎未通,洪水为害,禹乃决江疏河,通之四渎,致之于海,大小相引,高下相受,百川顺流,各归其所,然后人民得去高险,处平土。”“川谷交错,风化未通,九州绝隔,未有舟车之用,以济深致远,于是奚仲乃桡曲为轮,因直为辕,驾马服牛,浮舟杖楫,以代人力。”“铄金镂木,分苞烧殖,以备器械,于是民知轻重,好利恶难,避劳就逸,于是皋陶乃立狱制罪,县赏设罚,异是非,明好恶,检奸邪,消佚乱。”“中圣”之道即人伦教化之道:“民知畏法,而无礼义,于是中圣乃设辟雍庠序之教,以正上下之仪,明父子之礼,君臣之义,使强不凌弱,众不暴寡,弃贪鄙之心,兴清洁之行。”“后圣”之道即“五经”“六艺”之道:“礼义不行,纲纪不立,后世衰废,于是后圣乃定五经,明六艺,承天统地,穷事察微,原情立本,以绪人伦,宗诸天地,纂修篇章,垂诸来世,被诸鸟兽,以匡衰乱。天人合策,原道悉备,智者达其心,百工穷其巧,乃调之以管弦丝竹之音,设钟鼓歌舞之乐,以节奢侈,正风俗,通文雅。”(36)③⑥ 陆贾:《新语·道基》,王利器:《新语校注》,第9~18、21、28页。但是,古代圣人所创立的“人道”在春秋以后遭到了破坏,其特点是放纵耳目之欲,不加节制,荡而忘返:“后世淫邪,增之以郑、卫之音,民弃本趋末,技巧横出,用意各殊,则加雕文刻镂,傅致胶漆丹青、玄黄琦玮之色,以穷耳目之好,极工匠之巧。”(37)③⑥ 陆贾:《新语·道基》,王利器:《新语校注》,第9~18、21、28页。陆贾建议汉高祖实行的德治之道正是从保障民生的角度“原情立本,以绪人伦”的教化之道。

陆贾总结的历史上的“圣人”之道,是他主张实行的儒家仁义之道的历史依据。在儒家的话语系统中,能自觉践行“仁义”道德的君主叫“圣人”,能辅佐这样的君主践行“仁义”之道的大臣百官叫“贤者”。崇尚“仁义”之道,必然崇尚“圣贤”政治。“圣主”必须能够“用贤”,“用贤”才能使“仁义”之道得到真正贯彻。反之,“佞用则忠亡”。(38)陆贾:《新语·术事》,王利器:《新语校注》,第48页。陆贾指出:“圣人居高处上,则以仁义为巢;乘危履倾,则以圣贤为杖。故高而不坠,危而不仆。”(39)⑦⑧ 陆贾:《新语·辅政》,王利器:《新语校注》,第50、51、55页。“圣人王世,贤者建功。汤举伊尹,周任吕望,行合天地,德配阴阳,承天诛恶,克暴除殃……忠进谗退,直立邪亡,道行奸止,不得两张。”(40)③⑥ 陆贾:《新语·道基》,王利器:《新语校注》,第9~18、21、28页。“昔者,尧以仁义为巢,舜以稷、契为杖,故高而益安,动而益固。……盖自处得其巢,任杖得其人也。”反之,“秦以刑罚为巢,故有覆巢破卵之患;以李斯、赵高为杖,故有顿仆跌伤之祸,何者?所任者非也。”所以陆贾得出结论说:“故杖圣者帝,杖贤者王,杖仁者霸,杖义者强,杖谗者灭,杖贼者亡。”(41)⑦⑧ 陆贾:《新语·辅政》,王利器:《新语校注》,第50、51、55页。同时他提醒人们:“谗夫似贤,美言似信,听之者惑,观之者冥。世无贤智之君,孰能别其形。”如果“信谗佞之计,未有不亡者也”。(42)⑦⑧ 陆贾:《新语·辅政》,王利器:《新语校注》,第50、51、55页。不仅“谗佞”之臣会把自己打扮成忠贤,而且忠贤之臣也会被群小诬蔑为坏人:“夫众口毁誉,浮石沈木,群邪相抑,以直为曲,视之不察,以白为黑。夫曲直之异形,白黑之殊色,乃天下之易见也,然而目缪心惑者,众邪误之。”(43)⑨ 陆贾:《新语·辨惑》,王利器:《新语校注》,第78~79、75页。对于贤臣的毁誉,陆贾对君主提出“辨惑”的期待,同时也提醒贤臣要作好遭受委屈、孤往精进的思想准备:“夫君子直道而行,知必屈辱而不避也。”“故行不敢苟合,言不为苟容,虽无功于世,而名足称也;虽言不用于国家,而举措之言可法也。”“故殊于世俗,则身孤于士众。夫邪曲之相衔,枉桡之相错,正直故不得容其间。谄佞之相扶,谗口之相誉,无高而不可上,无深而不可往者何?以党辈众多,而辞语谐合。”“邪臣之蔽贤,犹浮云之鄣日月也,非得神灵之化,罢云霁翳,令归山海,然后乃得睹其光明,暴天下之濡湿,照四方之晦冥。”(44)② 陆贾:《新语·辨惑》,王利器:《新语校注》,第73~84、84页。同时提醒贤臣志士要努力为明主所用:“夫言道因权而立,德因势而行,不在其位者,则无以齐其政;不操其柄者,则无以制其刚。”(45)② 陆贾:《新语·辨惑》,王利器:《新语校注》,第73~84、84页。“质美者以通为贵,才良者以显为能。”(46)④⑤ 陆贾:《新语·资质》,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01、108、114页。“夫穷泽之民,据犁接耜之士,或怀不羁之能,有禹、皋陶之美,纲纪存乎身,万世之术藏于心;然身不容于世,无绍介通之者也。”(47)④⑤ 陆贾:《新语·资质》,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01、108、114页。对于人君而言,确立了“仁义”的大政方针之后,尚贤去佞,以贤为杖,是“仁义”方针得以贯彻实施的根本保证。“人君莫不知求贤以自助,近贤以自辅。然贤圣或隐于田里,而不预国家之事者,乃观听之臣不明于下,则闭塞之讥归于君;闭塞之讥归于君,则忠贤之士弃于野;忠贤之士弃于野,则佞臣之党存于朝;佞臣之党存于朝,则下不忠于君;下不忠于君,则上不明于下;上不明于下,是故天下所以倾覆也。”(48)④⑤ 陆贾:《新语·资质》,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01、108、114页。

三、 以德修身,“俯仰进退,与道为依”

为大于其细。“夫建大功于天下者必先修于闺门之内,垂大名于万世者必先行之于纤微之事。”(49)⑨ 陆贾:《新语·慎微》,王利器:《新语校注》,第89、89、89、93、89~91页。外王本于内圣,是儒家的一贯思路。“治外者必调内,平远者必正近。”(50)陆贾:《新语·怀虑》,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29、132页。“欲建功兴誉,垂名烈、流荣华者,必取之于身。”(51)陆贾:《新语·至德》,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16页。“修之于内,著之于外;行之于小,显之于大。”(52)⑨ 陆贾:《新语·慎微》,王利器:《新语校注》,第89、89、89、93、89~91页。“外王”者个人的道德修养包括君主与大臣两方面。“君明于德,可以及于远;臣笃于义,可以至于大。”(53)陆贾:《新语·明诫》,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52、154~155、152页。由于君主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他的一言一行起着上行下效的作用,所以道德修养对于君主来说更为重要。“夫持天地之政,操四海之纲,屈申不可以失法,动作不可以离度。谬误出口,则乱及万里之外,何况刑无罪于狱,而诛无辜于市乎?故世衰道失,非天之所为也,乃君国者有以取之也。”(54)陆贾:《新语·明诫》,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52、154~155、152页。“安危之要,吉凶之符,一出于身;存亡之道,成败之事,一起于善行;尧、舜不易日月而兴,桀、纣不易星辰而亡,天道不改而人道易也。”“昔汤以七十里之封,升帝王之位;周公自立三公之官,比德于五帝三王。斯乃口出善言,身行善道之所致也。”(55)陆贾:《新语·明诫》,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52、154~155、152页。大臣作为辅佐君主治民的官员也有一个正人必先正己的道德修养的使命。“伊尹负鼎,居于有莘之野,修道德于草庐之下,躬执农夫之作,意怀帝王之道,身在衡门之里,志图八极之表,故释负鼎之志,为天子之佐,克夏立商,诛逆征暴,除天下之患,辟残贼之类,然后海内治,百姓宁。”(56)⑨ 陆贾:《新语·慎微》,王利器:《新语校注》,第89、89、89、93、89~91页。“管仲相桓公,诎节事君,专心一意,身无境外之交,心无欹斜之虑。正其国如制天下,尊其君而屈诸侯,权行于海内,化流于诸夏,失道者诛,秉义者显,举一事而天下从,出一政而诸侯靡。”(57)陆贾:《新语·怀虑》,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29、132页。

道德修养不仅是君主、大臣的使命,也是每个庶民的使命。“道者,人之所行也。夫大道履之而行,则无不能,故谓之道。”(58)⑨ 陆贾:《新语·慎微》,王利器:《新语校注》,第89、89、89、93、89~91页。曾子、颜回就是普通百姓修身成圣的榜样。“曾子孝于父母,昏定晨省,调寒温,适轻重,勉之于糜粥之间,行之于衽席之上,而德美重于后世。”“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之中,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礼以行之,逊以出之。”(59)⑨ 陆贾:《新语·慎微》,王利器:《新语校注》,第89、89、89、93、89~91页。“道而行之于世,虽非尧、舜之君,则亦尧、舜也。”(60)陆贾:《新语·思务》,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70页。

陆贾对君主、大臣乃至普通百姓提出修身的要求,是从道德失范的现实出发的。目睹战国以来诸侯国及秦朝社会上下的所作所为,他批评说:“今之为君者则不然,治不以五帝之术,则曰今之世不可以道德治也;为臣者不思稷、契,则曰今之民不可以仁义正也;为子者不执曾、闵之质,朝夕不休,而曰家人不和也;学者不操回、赐之精,昼夜不懈,而曰世所不行也。自人君至于庶人,未有不法圣道而为贤者也。”(61)②⑤⑥ 陆贾:《新语·思务》,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71、165、170、163、163页。“凡人则不然,目放于富贵之荣,耳乱于不死之道,故多弃其所长而求其所短,不得其所无而失其所有。”(62)②⑤⑥ 陆贾:《新语·思务》,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71、165、170、163、163页。

因此,对于君民的人主大臣,陆贾提出:“圣人执一政以绳百姓,持一概以等万民,所以同一治而明一统也。故天一以大成数,人一以成伦。”(63)⑨⑩ 陆贾:《新语·怀虑》,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32、129、139、129页。对于普通大众,陆贾提出:“君子居乱世,则合道德,采微善,绝纤恶,修父子之礼,以及君臣之序,乃天地之信道,圣人之所不失也。”“俯仰进退,与道为依,藏之于身,优游待时。”(64)⑦ 陆贾:《新语·慎微》,王利器:《新语校注》,第97~98、91页。

修身的具体内容,是学习圣贤和《诗》《书》,从小处做起,不断积善去恶。“夫口诵圣人之言,身学贤者之行,久而不弊,劳而不废。”(65)②⑤⑥ 陆贾:《新语·思务》,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71、165、170、163、163页。“君子博思而广听,进退顺法,动作合度,闻见欲众,而采择欲谨,学问欲博,而行己欲敦,见邪而知其直,见华而知其实。”(66)②⑤⑥ 陆贾:《新语·思务》,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71、165、170、163、163页。“盖力学而诵《诗》《书》,凡人所能为也;若欲移江河,动太山,故人力所不能也。如调心在己,背恶向善,不贪于财,不苟于利,分财取寡,服事取劳,此天下易知之道,易行之事也,岂有难哉?”(67)⑦ 陆贾:《新语·慎微》,王利器:《新语校注》,第97~98、91页。陆贾所说的“善”,是对色、利之欲的理性节制。目睹秦朝皇帝穷奢极欲导致的亡国恶果,情欲在汉初思想家的眼里具有了某种“恶”性。所以陆贾说:“凡人莫不知善之为善,恶之为恶;莫不知学问之有益于己,怠戏之无益于事也。然而为之者情欲放溢,而人不能胜其志也。”(68)陆贾:《新语·资质》,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14页。“养气治性,思通精神,延寿命者,则志不流于外。”(69)⑨⑩ 陆贾:《新语·怀虑》,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32、129、139、129页。“心佚情散,虽高必崩。气泄生疾,寿命不长。颠倒无端,失道不行。故气感之符,清洁明光。情素之表,恬畅和良。调密者固,安静者详。志定心平,血脉乃强。……故欲理之君,闭利门。积德之家,必无灾殃。利绝而道著,武让而德兴,斯乃持久之道,常行之法也。”(70)⑨⑩ 陆贾:《新语·怀虑》,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32、129、139、129页。“君子……目不淫于炫耀之色,耳不乱于阿谀之词。虽利之以齐、鲁之富而志不移,谈之以王乔、赤松之寿而行不易,然后能一其道而定其操,致其事而立其功也。”(71)②⑤⑥ 陆贾:《新语·思务》,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71、165、170、163、163页。“据土子民,治国治众者,不可以图利治产业……苏秦、张仪,身尊于位,名显于世,相六国,事六君,威振山东,横说诸侯,国异辞,人异意,欲合弱而制强,持衡而御纵,内无坚计,身无定名,功业不平,中道而废,身死于凡人之手,为天下所笑者,乃由辞语不一,而情欲放佚故也。”(72)⑨⑩ 陆贾:《新语·怀虑》,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32、129、139、129页。

四、 儒家道德的天命化及汉初 “灾诫”说之端倪

为了强化儒家道德的神圣性,陆贾吸取道家的宇宙发生论,糅合阴阳五行说,将儒家的仁义道德天命化。他说:“传曰:‘天生万物,以地养之,圣人成之。’功德参合,而道术生焉。”“张日月,列星辰,序四时,调阴阳,布气治性,次置五行;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阳生雷电,阴成霜雪,养育群生,一茂一亡;润之以风雨,曝之以日光,温之以节气,降之以殒霜,位之以众星,制之以斗衡,苞之以六合,罗之以纪纲,改之以灾变,告之以祯祥,动之以生杀,悟之以文章。”“故在天者可见,在地者可量,在物者可纪,在人者可相。”(73)陆贾:《新语·道基》,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5页。圣人可以根据正常的天象制定君臣尊卑人道等级:“圣人承天之明,正日月之行,录星辰之度,因天地之利,等高下之宜,设山川之便,平四海,分九州,同好恶,一风俗。《易》曰:‘天垂象,见吉凶,圣人则之;天出善道,圣人得之。’言御占图历之变,下衰风化之失,以匡盛衰,纪物定世,后无不可行之政,无不可治之民。”(74)陆贾:《新语·明诫》,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57页。“八宿并列,各有所主;万端异路,千法异形。圣人因其势而调之,使小大不得相踰,方圆不得相干。分之以度,纪之以节,星不昼见,日不夜照,雷不冬发,霜不夏降。臣不凌君……盛夏不暑,隆冬不霜。”也可以根据反常的天象反思己过,改过从善:“虹蜺冬见,蛰虫夏藏,荧惑乱宿,众星失行,圣人因变而立功,由异而致太平。……君子见恶于外,则知变于内矣。”(75)陆贾:《新语·思务》,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68页。这里透露出汉代道德天命化的“灾异说”的最初端倪。

这就涉及天人感应的思想。这种思想早已有之。《诗经·小雅·十月之交》云:“日月告凶。”“此日而食,于何不臧!” 孔子著《春秋》,记日食36次,地震5次,山崩2次,大水9次。《左传·召公七年》指出:日食、月食等灾异天象是对“不用善”的“不善政”的警告和惩戒。《中庸》究天人之际,将国家的兴亡与天象的祥妖联系起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邹衍把阴阳、五行学说结合起来,糅进迷信方术思想,杜撰出天人合一、相互感应的世界观,“称引土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76)司马迁:《史记·孟子荀卿列传》,第七册,第2344页。《吕氏春秋·应同》发挥邹衍遗说:“类同相召,气同则合,声比则应。”“帝王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于下民。”(77)吕不韦:《吕氏春秋·应同》。《二十二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66页。“吾闻祥者福之先也,见祥而不善,则福不至;妖者祸之先也,见妖而为善,则祸不至。”“天之见妖也,以伐有罪也。”(78)吕不韦:《吕氏春秋·制乐》。《二十二子》,第646页。陆贾继承了这些思想,肯定天人感应的存在:“故知天者仰观天文,知地者俯察地理。跂行喘息,蜎飞蠕动之类,水生陆行,根着叶长之属,为宁其心而安其性。盖天地相承,气感相应而成者也。”(79)陆贾:《新语·道基》,王利器:《新语校注》,第7、29页。“性藏于人,则气达于天,纤微浩大,下学上达,事以类相从,声以音相应,道唱而德和,仁立而义兴,王者行之于朝廷,匹夫行之于田。”(80)⑦ 陆贾:《新语·术事》,王利器:《新语校注》,第47、43页。揭示天人感应的规律是类同相感:“故近河之地湿,而近山之木长者,以类相及也。高山出云,丘阜生气,四渎东流,百川无西行者,小象大而少从多也。”(81)陆贾:《新语·无为》,王利器:《新语校注》,第65页。人间的道德会遭遇上天的福报,人间的恶行会遭受上天的恶报。“怀德者应以福,挟恶者报以凶,德薄者位危,去道者身亡。”这是“万世不易法,古今同纪纲”。(82)⑦ 陆贾:《新语·术事》,王利器:《新语校注》,第47、43页。“恶政生恶气,恶气生灾异。螟虫之类,随气而生;虹蜺之属,因政而见。治道失于下,则天文变于上;恶政流于民,则螟虫生于野。”(83)陆贾:《新语·明诫》,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55页。“故仁者在位而仁人来,义者在朝而义士至。是以墨子之门多勇士,仲尼之门多道德,文王之朝多贤良,秦王之庭多不详。故善者必有所主而至,恶者必有所因而来。夫善恶不空作,祸福不滥生,唯心之所向,志之所行而已矣。”(84)陆贾:《新语·思务》,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73页。

由于道德得到上天的庇佑,所以陆贾提出:获得福报的正确路径是行善罚恶。“夫善道存乎心,无远而不至也;恶行著乎己,无近而不去也。周公躬行礼义,郊祀后稷,越裳奉贡而至,麟凤白雉草泽而应;殷纣无道,微子弃骨肉而亡。行善者则百姓悦,行恶者则子孙怨。是以明者可以致远,否者可以失近。”(85)陆贾:《新语·明诫》,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60页。“若汤、武之君,伊、吕之臣,因天时而行罚,顺阴阳而运动,上瞻天文,下察人心,以寡服众,以弱制强,革车三百甲卒三千,征敌破众,以报大雠,讨逆乱之君,绝烦浊之原,天下和平,家给人足,匹夫行仁,商贾行信,齐天地,致鬼神,河出图,洛出书,因是之道,寄之天地之间,岂非古之所谓得道者哉!”(86)陆贾:《新语·慎微》,王利器:《新语校注》,第95页。如果背离行善积德,以“不验之语” 说“灾变之异”蛊惑人心,是应当坚决反对的:“夫世人不学《诗》《书》,存仁义,尊圣人之道,极经艺之深,乃论不验之语,学不然之事,图天地之形,说灾变之异,乖先王之法,异圣人之意,惑学者之心,移众人之志,指天画地,是非世事,动人以邪变,惊人以奇怪,听之者若神,视之者如异;然犹不可以济于厄而度其身,或……不免于辜戮。”(87)陆贾:《新语·怀虑》,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37页。

通过赋予儒家道德的神圣天命,同时以灾异惩戒、警告失德行为,陆贾确立了“仁义”之道的崇高地位:“夫谋事不并仁义者后必败,殖不固本而立高基者后必崩。故圣人防乱以经艺,工正曲以准绳。”(88)陆贾:《新语·道基》,王利器:《新语校注》,第7、29页。仁义之道在汉初作为吸取秦朝暴政而亡之鉴的政治变革措施,得到了高祖的充分肯定,奠定了坚实的基石。

一种常见的观点认为,汉武帝之前,汉初思想界“贵黄老,稍尚清虚”;武帝之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种一刀切的划分过于简单化,其实并不准确。它不仅不符合在爱利万民这一大方向上道家的清虚道德与儒家的仁义道德之间的相容性、一致性,而且不符合汉初以仁政改变秦朝暴政的思路和事实,以及提出和论证这种思路的陆贾的《新语》和贾谊的《新书》的思想实际。如果说景帝后期、武帝初期窦太后干政时思想界以黄老道家为主,刘安主持的《淮南子》以道家学说为主、儒家学说为辅,是证明汉代初期“贵黄老”的主要子书,那么在高祖时陆贾的《新语》、文帝时贾谊的《新书》体现的儒道合一中,则明显地凸显出仁德为主的儒家主导倾向。它们构成了武帝时期董仲舒提出的“独尊儒术”的前期思想基础。其中,陆贾及其《新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值得给予充分关注。

猜你喜欢

新语仁义
三轴搅拌桩在仁义排涝站基础处理中的应用
“协同”新语
学林新语
久假不归
贺年新语
仁义不过是“客栈”?
仁义不过是“客栈”?
新语初绽
意外
解读习近平两会新语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