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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丁短小说四题

2024-01-04阿丁

野草 2024年1期
关键词:怪物妹妹外婆

阿丁

你有所不知,我是老师所有门徒中唯一通兽语的。鉴于此吾师本着有教无类的原则,给我布置了一项针对性作业,即,让我潜入狼群,看看有无把狼驯化成狗的可能。假如一切顺利,结业时再写一篇有关“狗的确是由狼驯化而来及相关驯化细则”的论文即可满师。如你所知,那年月尚未发现狗是由狼驯化而来的铁证以及,我所生存的世道狗越来越不够用。

师命不可违,何况他老人家把闺女都嫁给我了,虽说——反正决定与狼为伍并没有太费思量我就决定了。倒也不难,不远处的南山就有狼,向日上山砍柴时也有过不期而遇,我跟那狼用它的语言说,我的肉并不鲜美,口感跟兔子差太多,还不如野猪肉有嚼头,说不定比羊还要腥膻,总之不吃为妙。那狼没答话,只远远地嗅了嗅我,掉头就走。必定是觉得我并未欺瞒于它。那是头母狼,两耳如矛,额上有几道灰白的褶,看上去颇有些愁苦,我就叫它“回”,颜回。此番上山,不知还能不能见到她。不承想刚走至后山,就撞见被荆棘覆盖的一处狼穴,狼崽子们奶声奶气的叫声清晰可闻,心想这下可简单了,抱两只下山就是了,我和宰我分个早晚班,白天我来,晚上交给他驯便是。

正窃喜时,就觉得脖颈冷飕飕又热辣辣,不敢回头,回头就是个死,只得硬生生稳住心神,紧着尿泡道:“莫恼,莫恼,我是万万不会伤害你的狼宝宝的。”不用看我也知道是颜回,使我冷飕飕的是它刀剑般的目光,热辣辣的是这位目眦欲裂的母亲,狼嘴中喷出的火般的怒气。“你你你且息怒,容我取出一物,看看我给你们带来了什么。”只听它在身后闷哼一声,我知道已得默许,便从怀里扯出一条束脩,两指捏了,轻轻放到脚下。那可是我一整年的学费啊,呜呼哀哉,奈何舍不得束脩套不着……

这一条松木熏制,虽年深日久,却依然泛着腊肉光泽的束脩静静匍匐于地,饶是我家自产,低头看时舌下也有口水沁出,偏那母狼瞅也不瞅一眼,嗅也不嗅一下,倒是真有几分吾师所言“箪食瓢饮”的狠劲儿,那可是肉啊,风干的肉也是肉,莫非这也贿赂不了你吗?可那兽就是不为所动,只是死死盯住我,眉宇间那几道纹愈发地深,此时她已收起獠牙,自那狼吻中发出令我不寒而栗的声音——

听懂了。她说:“敢动我的崽,我就咬死你。”说完还补充道,“你的肉的确不好吃,不过我可以嚼碎了喂他们,我的崽还小,只需要营养,远不到挑食的时候。”

“了然,了然。”我赶忙用狼的语言回答,辅以丰富且不无谄谀的手势,表明我绝无伤害她家幼崽之心,反而想跟她们一家结为知交。此外还表明自己通鸟兽语,在狩猎这件事上颇能给予些帮助。

“不用。”她的回答极为简单,“滚。”

可我不气馁,为了完成学业,脸面是大可以豁出去的。自此我便死皮赖脸地留下不走了。初时距离近了,她还朝我龇牙低吼,见我实在是毫无威胁又没羞没臊,也就不以为意了。入夜时还默许我睡在狼穴边上,仿佛白尽义务的门卫。白天她出猎,就咬着发髻把我提溜起来,让我跟着,想必是怕我趁她不在害她的崽。我只好乖乖尾随,苦些就苦些,心想你终归是兽,终有疏漏之时。奈何委实是苦啊,跟她在丛林中窜山越脊,没多久我那身衣服就破烂无比,比光着屁股强不到哪儿去,通体都是刮痕和淤青,好在没白受苦,那阵子她收获颇丰,兔子野鸡猪獾麋鹿捉了一堆,过冬时的储备粮都有了。

非我自夸,这些收获大都是因了我听得懂兽语的好处,把诸多鸟兽的出行栖居摸得门儿清,她要做的不过是听我指引半路坐等,或者直奔其巢罢了。这母狼倒也知道感激,总会分我些生肉来吃,还知我撕咬不易通常还帮我把皮都扒了。一开始茹毛饮血实在是难以下咽,渐渐的,也吃出些生肉原本的甘美了。

那窝狼崽她也开始容我接近。小狼们到底是阅世不深,很快便跟我耍到一处,咬着我残破的裤腿儿加入他们,玩些模仿捕猎的游戏。玩耍中,我尝试以人抱狗崽的方式抱他们,却遭遇激烈的反抗,挠得我皮肉皆破,小崽子们似乎读出了我抱他们终究是为了有朝一日把他们掳走的目的,不得不放弃,转而学着他们的娘老子,用牙齿叼着脖颈上那块皮,把跑得离穴过远的狼崽子叼回来。看得出,此举得到了她的称许,晚餐的肉又多了三两块。

又一日,我掩好洞口的荆条,跟她出門巡猎,行之不远,就听到头顶桑树上乌鸦聒噪,便赶忙告诉她,今天简单了,省劲儿了,“那乌鸦说,‘南山东边的山涧下摔死一只岩羊’,我们只需把它拖回来就是了。”

“死了多久?”她问。

“也就三两日吧。”我说。

“我们不吃腐肉。”她冷冷地说。搞得我臊眉耷眼的。好吧,你再牙尖爪利,也不过是禽兽而已,偏偏还给自己设个底线,饿死你也不多。我在心里恨恨地骂。她猛地调转身子,所谓“狼顾”,狠狠地瞪着我,朝我逼近——“好啦好啦,记下啦,不吃腐肉。”我赶忙伏低告饶,“不如我领你去捉新产下的一窝小野猪。”从此连腹诽我都不敢了,跟一头会读心术的野兽朝夕相处,首要是活下去。不吃腐肉就不吃腐肉吧,以后不予置评啦。

戒除腹诽后,我的日子好过了许多。不思不想或许更能达成所愿呢。自此每日与她一同捕猎,一同照顾她那几个狼崽子,这几头小兽肉眼可见的长大,跟最大的那只摔跤我已经渐落下风,看这样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跟着他娘老子去捕猎了,我们的队伍便又壮大几分。最小的那只是小母狼,也比原来重了一倍,这可是我亲手掂量出来的,也就是说,她竟然容许我抱她了,那一刻我心中压抑不住的窃喜,不过要命的是,窃喜的确是窃喜,可我全然忘了为什么窃喜,以及,我又为什么用这种非狼族的怪异姿势跟她亲昵。想不通就不想啦,反正我很快就修正了自己的行为,仍旧以牙齿咬住她后颈的皮,叼着她荡来荡去,平日里她最开心的就是我这样跟她玩。

假如我意识尚存的话,我会为自己咬合力的增大而惊掉下巴。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的捕猎团队已堪称团队,遇到大型猎物时,有的负责佯攻,有的负责围堵,最小的那只因为身量小,还会装瘸,通常都扮作诱饵。她说她是跟我学的,可我全无印象。这一日,在南山西边林木稀少的巉岩上的那株孤松下,我们发现一头以两足行走的怪物,头上顶着一绺火,静时火焰下垂,行动时火焰就一甩一甩地燃起,还背着个古怪的东西。作为佯攻手,我龇出獠牙匍匐前行,我的脊柱紧绷,臀部高耸,随时准备一次逼真的扑击,然后掉头就跑,好把这怪物引入包围圈。正待出击时,我们的首领喝止了我,“把它吓走就是了,这东西不在我们的食谱之列。”她说。于是我们收缩着圈子,向那怪物逼近。

“子长,子长,你认不得我了吗?老師喊你回。”怪物大声嘶吼着,说着些我听不懂的话,“我是子路啊!”

圈子即将合围,眼看那怪物除了攀岩而下就无路可逃了,蓦地,见那怪物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摘下背上那古怪的东西,绷紧了身子——只听嗖的一声,一个直愣愣细长的东西钉在我跟前,尾部的羽兀自颤抖。不知是什么东西,却知道再近一点就会钉在我的前爪上。我哀嚎一声,夹着尾巴往后退,假如我有尾巴的话。这时我看到她,我们的首领,我们那护崽心切的母亲,悲嗥一声,径自朝那怪物扑去,没料想那怪物动作极快,两足蹬地,只一纵就攀上了那株孤松,紧接着发出一声长啸,须臾,就有一头比这怪物更大的怪物四蹄狂奔来到树下,昂头嘶鸣——

我们正发愣间,却见那怪物从树上一跃而下,骑在那头四蹄怪物上,呼喊有声,头上那团火高低纵跃,片刻间就隐入林中。

山林归于寂静。母亲走向我,低头舔舐着我的前爪,见我没有受伤,放下了心。天光黯淡下来,好大一轮圆月从涧中升起。母亲带我来到山顶最高处,一同对月嗥叫。这是我头回享此殊荣,欣悦不可言说。

病一好,父亲身上就出了古怪。所以我们也拿不准他那谁也叫不上名儿来的病究竟是好了,还是又转成了别的什么病。照理说一个人恢复了健康,就该从床上起来,跟家人一起吃饭说话,或者干点啥,反正是重新回到正常人的日子。可父亲就不是这样,他倒是能坐起来了,却凭空悬着,屁股和脚后跟没有哪儿挨着炕。我们都被吓坏了,醒过神儿来的哥哥姐姐跑出去喊妈妈,剩下的小不点儿都扬起下巴颏傻乎乎地看着半空中的父亲。

父亲伸了伸懒腰,打个哈欠,就像跟那场从冬天一直持续到春天的病只是睡了一大觉似的。这会儿他揉揉眼,手撑着床——就跟真的撑着床似的——扭过身子,伸腿去趿拉鞋,就瞅见了我们,父亲反倒吃了一惊,身子弹了一弹,脑袋差点儿碰到屋顶。后来我们回忆起来才意识到,那一刻父亲是吃惊他的小崽子们怎么变得更小了,对自身状态发生的改变似乎并不意外。这时候妈妈和外婆都进了屋,我们簇拥着两个大人,难得的不弄出响动,无比期望她们说点什么,做点什么。看到这一幕,她俩也愣住了,尤其是没了牙的外婆,嘴张得能住进一整窝燕子。最先做出反应的还是妈妈,她先是把食指立在唇边,低声命令我们关上门窗,随后扯住父亲的腿死命往下拽。

要说妈妈的劲可真大,父亲就从高处坠下来,那么快,我们都没看清,他就摔在床上了。妈妈也吓了一跳,她可能没想到自己能有那么大劲,忙松了手,可她刚一松手,父亲就又弹了回去,跟个皮球似的,头蹭到屋顶,又慢慢落下来些,悬停在半高不高,妈妈踮起脚也够不着他的高度。我们扬起下巴看父亲,喉结咕噜咕噜的,一只手绕到屁股后面捂着尾巴骨,口中嘶嘶地吸着冷气,一定是刚才墩疼了。妈妈指着父亲压低了嗓子骂,说着别装神弄鬼,赶紧下来之类的话。这当口倒是我们这些小崽子发觉了爸爸身上的另一个变化——

父亲成了哑巴。虽然喉结一上一下地证明他在说话,可那些话肯定比他的身子还轻,刚出嗓子眼就飘走了,所以谁也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所以真的可以说他变成了哑巴。

妈妈随即也发现了,越发来气,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蹦着高,试图把父亲揪下来。不过他似乎很快就在悬浮中积累了经验,在空中越来越灵活地躲闪着妈妈的手尖、笤帚和拖布把儿,死活不肯下来,还在空中发出我们听不到的笑声,可那的的确确是笑声,屋顶糊着的报纸的抖动,不断落下的欢快的灰尘可以证明。这时外婆颤巍巍蹭过来,大人到底是大人,手里捏着的东西证明她比我们更加敏锐地留意到了父亲的质地。

是根针。

妈妈从外婆手里接过针,显然有些疑虑,毕竟她虽然疯了似的想把父亲拽下来,让他重新脚踏实地,可也更担心一戳之下她男人落在地上万一成了一堆软塌塌的皮。外婆却坚定地怂恿着,还帮妈妈把针鼻儿安装在扫帚柄上,以弥补高度的不足。妈妈看来是下定了决心,开始举着扫帚在我们的小屋子里追逐她的丈夫,父亲在空中闪转腾挪,看得出他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能力正在针尖的小小寒光中迅速提升,动作轻盈巧妙,像个游泳冠军。孩子们心惊胆战地围观着这场地对空战争,我们最小的妹妹终于在父亲一次惊险的闪避之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妈妈总算住了手。深夜,我们都睡着之后,妈妈和外婆窸窸窣窣地爬起来,想趁着黑咕隆咚的时候把父亲戳下来,却遍寻不见。半夜起来撒尿的弟弟悄悄告诉我们,爸爸早就飘到外屋去啦。

追逐每天都在重演,外婆和妈妈想出了更多的法子对付父亲,但都被他一一化解。到这份上她俩还没认输是因为仍然两班倒地坚守着门窗,同时威胁我们绝不能打开门窗让爹溜出去,否则就要饿肚子。我们可都是听话的好孩子,除了最小的妹妹。父亲一直最喜欢这个小鼻涕虫,在某些安全的时刻他会飘下来,凑近妹妹的耳朵说着什么,她好像真的听到而且听懂了似的,咯咯地笑,还搂住父亲的脖子亲个没完,听到妈妈和外婆的脚步就赶紧松手。我们之中也只有她想起来把吃的扔给半空中的父亲,可他又摇摇头笑着潜下,把那些吃的塞回她手里。看来父亲不用吃饭也不会饿了,反正看上去他既没有瘦也没有胖。

妹妹不在的时候,父亲就飘到窗前,脸挨着最高的那根窗棂往外看,看上去有些焦躁不安,只是不像误入房间的鸟那样一个劲儿扑腾罢了。

再后来妈妈也没了耐心,对父亲不闻不问,外婆却不死心,一刻都不肯丢下拐杖,时不时地去捅她女婿一下,自然是捅不到的,更像是于事无补的示威。何况她越来越老了,总是前一秒钟还在嘟囔着什么后一秒钟就打起了盹儿。也就是在外婆某次打盹儿的时候,妹妹开始实施她的计划,她摆着小手,示意父亲悄悄飘落,拿根蓝色线绳系在他腰间,然后像牵着风筝那样蹑手蹑脚走出屋门。整个过程父亲都微笑着,无比配合,真的就像个气球一样任妹妹摆弄。她似乎要放飞我们的爸爸。

孩子们之中有的看到了,可就是没有人吱声儿,真不知道大家是怎么想的。

醒来的我们踮着脚尖跟在妹妹身后,妈妈不知道干啥去了。妹妹已经走出院子,她一圈一圈放开线轴,好让父亲升得高些,但又不至于太高,被树杈刮到。父亲在空中变换着姿势,深深吸了口初春时清冽的空气,跷起二郎腿,后脑勺枕在交叉的手上。那样子别提多舒坦了。这时我们才发现那根线绳看不见了,父亲跟妹妹的小手之间只有一方蓝汪汪的天。

一声又一声的惊呼,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跟在妹妹和我們身后。每个人都抻长了脖子望向飘浮在空中的父亲。渐渐的,人已成群,从窃窃私语到人声嘈杂再到鼎沸没用多久。一开始,我们还紧紧跟着妹妹,使劲儿忍住别喊出“这可是我们的爸爸”的念头,再后来就被人流冲散了。那些新加入的,一个劲儿往里挤的人,手里攥着一个比一个高的耙犁、木棍和顶端削尖的竹竿。不久后,我们听到了压倒一切人声的妹妹的哭喊,随后是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尘烟在远处升腾起来,像个不断膨胀的蘑菇。

事后大人们说,有人拿弹弓把你们的爸爸打下来了。还有人说凶器是石头或者矛,反正是种能让父亲回到大地的东西。可是没人承认,尽管父亲的额角上真的有个血窟窿。人们帮妈妈埋了他,妈妈在坟前哭得撕心裂肺的,我们也跟着哭,只有我们那个最小的妹妹没哭,她说她亲眼看着爸爸飘走了,越飘越远,越飞越高。外婆赶忙丢下拐杖捂住妹妹的嘴。

一位父亲丢了儿子,男孩三岁。排除一切可能之后唯一的可能是:男孩被人贩子拐跑了。这之后父亲与母亲的焦急与悲痛无须描述。两天后的正午时分,这位年轻的父亲走出忽而哭天抢地、忽而死一般沉寂的屋子,站在院子当中仰视太阳,那一刻他终于松弛下来,旋即回屋,告知家人,安抚妻子,交代了些紧要的事,带上必需品,发动摩托,驶出家门。

一走就是二十四年。期间他回来过若干次,维持这个不完整的家不至于破裂,顺便取些补给。亲邻试图打探些见闻,全被他敷衍过去。实际上他要肯开口,可以讲出一个小型图书馆储量的所见所闻,这二十四年的经历其他人活二百四十年也未必有此厚重。

这位父亲不想说的另一个原因是,他知道人们早就把他当傻子了,若非脑子有问题,没人能把一件事坚持二十几年。

哪怕是寻子。

不稀奇,连他自己也这么认为。所以直到那一刻他才说出了那句压在心底,已经可以沤成肥的话:

“不在路上,就觉得儿子会怪我。”

说这话的时候这位父亲的第十三辆摩托车就停在鸡笼旁。距离他六十岁生日还差不到两个月,但看面相九十岁都不止。上一次他抱儿子,男孩还不如一只小猪仔重,如今儿子二十七岁,像他被拐至并生活此间的大山般高大壮实。然而儿子发现就快抱不动父亲了,瘦骨支离的男人因为二十四年后的骤然放松变得像死人一样沉。

结束这松弛的是儿子趴在他耳边说的话:“你肯定比我那个爹有钱吧。”于是这位早就老到不成样的父亲瞬间打了个激灵,撑起了身子。男人知道该是应对下一个严肃问题的时刻了,严肃到亲生儿子古怪的口音都被他忽略掉。

至此故事已该结束,鉴于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对快乐结局的需求,这个结尾活该被删掉,因为它煞风景的调性,或许根本就是个不入流的作家阴暗心理的产物。

另一个故事中也有个父亲,不过这位父亲是被寻找、被营救的对象。某日某地矿难发生,男人被困坍塌的矿坑,另一些工友有幸被救出,而他的不幸是所处位置更为深险,营救不易。因此陆陆续续,原本等在矿外心急如焚的矿工家属都已离开,只剩下这个不幸的男人的不幸的妻子和她怀中的奶娃娃。矿主妥善安置了这位母亲和她怀里的孩子,说了些安抚的,诸如“希望是有的,就算是把矿卖了也要把你丈夫救出来”之类的话。

女人回到宾馆房间后呆坐床边,襁褓中持续已久的哭声总算提醒了她,该奶孩子了。女人撩开衣服,却发现已经回奶了。这时一直没掉眼泪的女人终于泄洪般哭了出来。矿主派来的“守护”问清原委,打了一通电话,很快就有上好的婴儿奶粉送来。不久,婴啼止,母亲还在哭。与此同时,矿主与负责营救的人正在核算营救最后一个人的成本,其中包括营救与假如被媒体曝光的后果与成本,结论是矿主拎了一袋子钱来到宾馆,对于女人和她所生活的环境而言,可说是一笔巨款。然而如你所知,多少钱也不能与一条命等价交换,女人当然坚定地拒绝,声称只要自己的丈夫。矿主不再多说,留下一个看似他秘书模样的女人和那袋钱,轻轻掩上房门。

两个半小时后,秘书模样的女人在洗手间给矿主发了短信,两个字:签了。出来后她拥抱了那位不幸的母亲,感受到那具悲伤的肉体不再紧绷,随即发现自己的真丝衬衣已被人奶洇湿。

她离开时婴儿正在标准间靠墙的那张床上沉睡。

此时地底矿井深处的男人依然用矿镐敲击管道,作为管道埋设者之一他清楚上面会有人听见。因此这位年轻的父亲并不绝望——假如不是现实而是电影,他还会从胸口的衣兜里摸出妻女的照片,可他衣兜里并无照片,不过她俩的样子的的确确随时会浮现在他脑子里,作为最最强大的动力促使他敲下去。

自打恢复自由之后,父亲就一头钻进地下室,再不肯出来。我们只好把饭给他送下去,不过谁也别想进去,父亲反锁了门,任谁叫都不答应。我们就把吃食放在最后一级台阶上,过阵子再来收碗碟。可他几乎就没怎么动过。

大约过了一个月,父亲才重新出现在客厅,一露面就把最小的弟弟妹妹吓得哇哇大哭。也难怪他们害怕,父亲须发丛生,黑魆魆的,活像一株夜色中隐藏着无数危险的灌木。唯有眼睛是亮的,像狼。可又不像狼,狼的目光不会失焦,否则它什么猎物也别想逮着。说来也怪,父亲的目光明明是涣散的,却又灼灼的,使我们不敢直视,扫一眼就得赶紧扭过头去。反正就跟相框里的大人物似的,不管躲到哪个角度都能感觉到大人物正在盯着你,可是很明显父亲没有看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不过好像你也可以说他在看我们每一个人——实际上更像是看向他自身的内部。出于好奇,我们很想模仿父亲的目光,虽然那时候谁都不懂什么叫“深邃”,却很显然每个人都从那双眼睛里发现了某种有些令人害怕,又颇能攫住你的东西。然而谁也学不像,白白弄得眼珠子疼。

再后来,当父亲把他亲手制造的物件摆在餐桌上的时候,我们就忘了他的眼神,迅速被那些精巧的,谜一般的小东西吸引了。

肯定是金属,可是没人知道那是种什么金属。总之这些物件的线条既凌厉又饱满,质地既坚硬又柔软,每个几何体都突兀异常却又顺理成章,仿佛某种具有生命,随时会做出判断并即刻变形,借以适应现实世界的物质。发散出的光略有黯淡,像是父亲眼角的余光。那一刻我们几乎同时窥向父亲,显然每个人都发现了两种光芒的相似之处。父亲似乎并未留意,这时候他已经开始向我们展示这些物件的功用了。“简单地说,这是一种智能镣铐。”父亲随手捏起其中小小的一件,放在左手手腕上,奇怪的一幕发生了,那东西如同蛇一般延伸,迅速攀上父亲的右手,然后环绕、对接,一副完美的手铐形成并收紧。转眼间父亲的双手已被铐得死死的,可你却找不到寻常手铐的锁孔和任何焊接点。“它智能的一面在于默认每一个人都是罪人,事实也的确如此。至于功能,随便一件都可以锁住你身上的任何关节,甚至锁住闯祸之源的脑袋也不在话下,它能箍住你所有不安分的念头。”被父亲放在头上的另一件此时已开始沿着头颅的形态游走,渐成盔状。

孩子们都看呆了,我们中的小家伙已经按捺不住,纷纷伸出小手喊着:“锁我吧,爸爸,锁我!”

“那可不行。”父亲绷起脸,喝止了一个试图从桌上偷拿的小不点儿,“危险,会打不开的。只有学会了最最虔诚的忏悔这东西才会自动打开。它可是会给忏悔评级的,它认为达不到一个打开的标准就绝对不会打开。”父亲闭上眼睛,眼皮下的眼球先是转动,随即静止,跟死去了似的。我们都不敢说话,直勾勾地看着他。谢天谢地,手铐与头盔开始蠕动,回缩,很快就恢复成它最初的模样,掉落在桌子上,无声无息,看上去仿佛一切静物,没有丝毫侵略性。此时父亲睁开眼,泪光闪闪地说:“就是在那段日子,我学会了最最虔诚的悔过。别急,将来我会慢慢教给你们,那绝对是你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

多年以后,在我们各自的成人礼上,每人都收到了一套父亲亲手制造的礼物。时至今日大家还记得父亲的告诫,人人都应该学会自我审判,逮捕并囚禁自己。“如果你想在现实世界中活下来的话。”

【责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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