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西陵渡

2024-01-04熊生庆

野草 2024年1期
关键词:西陵水怪老杨

熊生庆

三叔是新水库建成那年冬天回来的。

老西陵水库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叶,深达一百三十余米。九十年代末,牂牁江暴发洪水,老水库堤决坝溃,只剩下七八米高的坝基。一晃十年,也就是我爹当上镇长那年,才在堤坝原址上筑新水库,最深一百七十余米。

当年水库溃坝不久,三叔就失踪了。我爹和大伯四处找他,一度以为已不在人世。失踪第三年,三叔给家里来信,说他在云南帮人开车,已经成家,过得很好,不用挂念。我爹照着地址去信数次,却没有回复。第八年,又收到他的信,说他在边境做生意,赚了些钱,但离婚了,也许会考虑回乡发展。我那时才知道,当初三叔失踪,是因为跟我爹吵架,负气出走。但他们争吵的原因,跟西陵渡的许多事情一样,始终是个谜。我唯一知道的是,那次争吵一直是我爹的心结。无数次酒醉,我爹一遍遍说,我对不起老三,我欠他的。

三叔回来后买了条大货船,用来运煤。江水上游一个叫鲁嘎的村子盛产无烟煤,西陵渡的石灰厂煤炭需求量大,运来的煤一部分供应石灰厂,一部分散卖给机关食堂、学校和镇上住户。新水库建成前江水浅,大家都用小船运煤,那些小船没法跟三叔的货船比,他成了西陵渡的名人。我们上学的路要沿码头往上游走一段,常常看到三叔在清晨昂首阔步走上货船,有时还会朝我们挥手,威风无比。

然而没多久,三叔就把货船交给了大伯。此前大伯一直开小船捕鱼,和他儿子四清一样,大伯脑子不大灵光,这我们是知道的。我们不知道的是,三叔回来后,竟悄悄资助大伯,帮他拿到了货船驾驶证。那个清晨,当大伯换上崭新的卡其布工作服,满面红光走向货船,人们羡慕不已。可他刚踏上船板,便脚底打滑,摔了一跤。岸边十几双眼睛盯着他。他爬起来,像只肥胖的乌龟,慌忙梭进驾驶舱。

三叔把货船交给大伯,是因为他有别的事要做。把船交给大伯前,他频繁来家里找我爹长谈。我每次见到三叔都很兴奋,已经问过他很多次,三叔,你这些年去哪儿啦,都干了些什么。三叔轻轻一笑,并不回答。我爹说,小孩子家,不要多管闲事。我说,爹,我已经十五岁,不是小孩啦。

三叔要做的事是当老板。把船交给大伯不久,西陵渡唯一一家旅游服务公司成立了,地点在码头边那栋叫“瞭望塔”的白楼。三叔招了十几个人,有负责开车的,有坐在办公室敲电脑的,还有啥也不干的。

公司成立两个月,码头上突然冒出来一艘豪華游船。人们的热情再一次被点燃。我敢打赌,在我们西陵渡,见过这么豪华游船的人,顶多不超过三个。一个是我爹,作为镇长,他当然见多识广。另一个是三叔,我爹说,三叔现在是青年企业家、致富带头人。最后一位是我们的校长兼历史老师老杨,尽管他比较啰唆,我们都不怎么喜欢他的课,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他是西陵渡最有文化的人。

与此同时,一个戴眼镜、络腮胡的瘦高个走进西陵渡人的视野。三叔逢人便介绍,这是邹总。私底下他叫财神爷。有一天我爹对我妈说,老三之前在云南就是帮邹总开车,邹总也是咱们鹤城人。我发现无论三叔还是我爹,都对邹总毕恭毕敬,很敬重他的样子。好在邹总不常来,来也不会待太久。

每天放学,我们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码头看游船。想象中,当马达轰然响起,江水便会如布练一般被船身撕开,高傲的游船挺直胸脯,乘风破浪,畅行无阻。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们期待的这一幕并没发生。游船就那么泊在码头边,一动不动,睡着了似的。

那天,当我们再次来到江边,看着一动不动的游船,四清突然说,我想当船长。你说什么,我问。我想当船长,他又重复一遍。我们哈哈大笑,笑得快岔了气。四清疑惑地看着我们说,很好笑吗。我问他,你想当什么样的船长。四清指指游船,喏,就这个,游船停了这么久,显然是缺一名优秀的船长,否则早开到江上去啦。当时,我们谁也没把四清的话放在心上。因为他刚说完这句话,江面上便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声,船翻了,船翻了,裴家的船翻了。

那是第一次翻船。大伯躺在黎家兄弟船里,面色如漆,狰狞可怖。苏醒后,他惊叫,水怪,有水怪。我爹骂他,别胡说,光天化日,哪里来的水怪。大伯喊,水怪,有水怪。

起初人们将信将疑,有人甚至笑出了声。大伯一遍遍喊着,人群渐渐安静,大家都不说话,看看大伯,又看看江面,莫名的凉意袭来,让人不寒而栗。

我爹让卫生院护士把大伯拖走,站到船上说,都回家吧,这里没事了。几个打算下水捞船的汉子穿上衣服,看样子是不敢去了。我爹拿起喇叭,大声说,我哥脑子不太好使,大家都知道的,我可以负责地告诉大家,西陵渡没有水怪,全中国、全世界都没有水怪。

消防队赶到现场才驱散围观群众。这时,我发现一直跟在身后的四清不见了。我径直往家走,他们家门锁着,四清不在。我准备去卫生院看看。要是我爹发现四清不见就坏了。很小的时候,我爹就告诫我,不准欺负四清,他是你哥,跟他爹是我哥一个样。长大些,我反驳他,四清的爹是你亲哥,但四清不是我亲哥,我不要这样的傻子当哥。爹怒了,他说,裴四明我告诉你,堂哥也是哥,你不光不能欺负他,还得保护他,否则老子揍死你。

我爹和三叔都在大伯病房里。大伯睡着了,脸色已经好些。我爹问,四清呢。我不答。三叔说,刚才还在这儿,大概回家了。

直到深夜大伯才醒来。我爹让三叔反锁门,把看热闹的人挡在门外,压低声音说,大哥,水怪这种事,可不能瞎说,到底怎么回事。大伯嘴唇翕动,颤抖着说,我开着船,匀速行驶在江上,平静的水面忽然泛起波涛,一条黑龙一样的东西突然从水里蹿出来,眨眼之间就把船掀翻了。然后呢,我爹问。大伯说,然后我就掉进水里,什么也不知道了。我爹接着问,你不是会游泳吗,你为什么不游起来。大伯拍拍脑门,说,是啊,我会游泳的啊,可是我为什么没游起来。

我爹没好气地骂了一声,转过头,对三叔说,要是江里有水怪的消息传出去,谁还敢来西陵渡?到那时,别说你的旅游公司搞不下去,就是我这个镇长,只怕也不好当。三叔紧咬嘴唇,连忙点头。

我爹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一根接一根抽烟。地上扔满烟屁股。大伯的话让我陷入了恐惧。在码头边时,我将信将疑,就像我爹说的,大伯脑子不好使,牂牁江怎么会有水怪呢,一定是他看错了。听了刚才的话,我感觉也许真有水怪。大伯可不像四清,他从不说胡话的。电视里关于水怪的场景在我脑海中一幕幕闪过,我希望这不是真的。可好奇心让我无端亢奋起来,隐隐又希望是真的。水怪,想想都刺激啊。

我爹凑到床边,问大伯,那水怪长什么样,你说仔细点。

大伯想了想,说,很长,像条黑龙。

我爹骂,狗屁,你见过黑龙。

三叔说,大哥,你的意思是,水怪是黑色的,很长,对吧。

大伯点头,对对,就是。

据你估计,有几米长。

六七米,也可能更长,大伯说。他边说边打冷摆子。那水怪脑袋长什么样、尾巴长什么样、有没有鳞、鳍等,大伯说不上来,他说没看清。

我爹让人连夜把黎家兄弟带来病房。大伯翻船时,他们正在不远处的江面上撒网捕鱼,是他们发现及时,把大伯救上来的。我爹左问右问,问得黎家兄弟都发火了,还是没有收获。他们坚称,根本没看见水怪。我爹哈哈笑道,这就对啦,没看见就对啦。他派车把黎家兄弟送回家里,每人给了两条烟。

我回家时,四清家灯亮着,推开门,四清背对着我,端起水瓢咕嘟咕嘟往肚子里灌水。我问他,你去哪儿啦。四清喘着粗气说,找水怪。我心里一紧,说,不能乱跑,水怪会吃掉你的。四清握紧拳头,恨恨道,我会抓住水怪。

四清比我大一岁,我五岁那年,一个炎热的傍晚,我们正在码头边的空地上滚铁环,我妈急匆匆跑来,叫我和四清回家。随后听到大人们说,伯母跑了。我问我妈,跑了是什么意思。我妈一手拉住我,一手拉住四清,出神地望着晚霞映照的江面,轻声说,被江里的水怪带走了,你们不能去江边玩,否则水怪会吃掉你们的。我朝四清努嘴,说,喂,你妈被水怪拖走啦,你没有妈啦。四清看看我,又转身看向金光灿灿的江面,哇的一声哭出来,直哭到天黑。那以后,四清逮住机会就往江边跑。他记住了我妈的话,不敢靠近江水,只是远远站在岸边,呆呆望着涌动的江水出神。有时一站就是几个钟头。

长大些我才听人说,伯母是跟一条逐水船跑掉的。那时候江上常常漂来陌生的小船,售卖布匹、毛线、雪花膏等各色杂货,悄无声息地来,停留几天,又悄无声息逐水而去。带走伯母的那条船在西陵渡泊了四天。前三天,像其他船主那样,逐水船的船主、一个满脸堆笑的男人在码头上摆起货摊,大声叫卖他带来的杂货。据说,男人的声音十分好听,宛如夜莺歌唱,西陵渡的人们都跑来买他的杂货。第四天晌午,有人远远看见伯母踏上那条小船,船主快速收起货摊,驾船遁入江中。人们赶到江边时,小船已无踪迹。

我把这消息告诉四清,他突然掐住我脖子,大声吼道,不,不准任何人说我妈,我妈是水怪抓走的,是水怪,我爹说过,没有逐水船,根本没有什么见鬼的逐水船。四清松开手,我眼前一黑,险些晕倒在地。从此再不敢在他面前提这事。

黎家兄弟声称没看见水怪,但人们更愿意相信大伯,相信真的有水怪。消息不胫而走,一个可怕的传言悄悄在西陵渡散播开,闹得人心惶惶。

传言要从西陵渡的来源说起。清朝中叶,鄂尔泰总督云贵期间,在西南地区大力实施“改土归流”,兴修水利,发展经济。为方便往来官宦商旅、管理周边军民事务,鄂尔泰新开滇黔驿道,在牂牁江一带置都田、茶亭、纳坝、花贡等驿,以便利交通。驿道开通后,鄂尔泰将牂牁渡口改为官渡,用其姓氏“西林觉罗”命名,简称西林渡。至民国初年,西林渡改称西陵渡,沿用至今。

据说鄂尔泰新开驿道之初,牂牁江水患频仍,闹得百姓食不果腹,妻离子散。鄂总督先后派出多名官员赴牂牁治水,均无济于事。一筹莫展之际,一位江湖道士毛遂自荐,称有治水秘法。道士说,牂牁水患的根由,是江中有一条黑龙兴风作浪,只要收服黑龙,水患自然消停。鄂尔泰大喜,便命道士收服黑龙。那道士来到牂牁江畔,支起炼铁炉,耗时七七四十九天,铸成一柄锋利无比的玄铁宝剑。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趁那黑龙酣睡之际,道士作法飞剑,将黑龙死死钉于江底。从此,牂牁江一带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传说流传至今,西陵渡上点年纪的人都知道。大伯翻船后,惊惧之余,老人们猛然想起,会不会是黑龙又出来兴风作浪了。那么大条船呢,他们边比画边说,风吹不倒、浪也打不翻的,不是黑龙掀翻的还能是什么。有人质疑,说即便真有黑龙,不是被道士钉在水底了吗。老人们打断质疑者,神叨叨说,从清朝鄂总督那时候到现在,多少年过去了,再锋利的宝剑,也该锈蚀干净啦。宝剑锈蚀殆尽,还能钉住黑龍吗。一传十、十传百,不少将信将疑的年轻人,也听从老人们“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告诫,纷纷停船关张,原本热闹的江面上迅速冷清,一条船也看不到了。

消息传到县上,鹤城电视台的记者来了,我爹好说歹说,才把人给打发回去。那天晚上,他到家已是深夜,前脚进家,三叔后脚就跟了来。我爹忧心忡忡说,有个事你得帮我。和水怪有关吧,三叔说。什么水怪,我爹嗔怪道,你们一个个都着魔了吗,三句话不离水怪。抽上烟,我爹换种语气说,都怪大哥,现在大家都不敢动船,江面上闹鬼似的,再这么下去要出乱子。三叔说,我那船煤,全打水漂了。我爹说,消防队帮你把船拖出来就不错了,难不成还给你捞煤?沉吟半晌,三叔说,二哥你开口吧,要我帮你做什么。我爹说,你先放下手里的事,自己开船运煤,以证明江里没有水怪,更没有什么黑龙。

三叔一拍胸脯,斩钉截铁道,二哥,这事交给我吧,在外闯荡这么多年,这点胆子还是有的。再说,我损失了一船煤,真有水怪,我也得找它算账。听了三叔的话,我爹皱着的眉头才慢慢舒展开。

第二次翻船,我们班最先听到消息的是四清。

那是个闷热的下午,老杨唾沫横飞地讲着慈禧专政这段历史,边讲边提醒我们,请注意,这是考点,赶紧画线。我们的课本早画满了,如果将那些线串起来,说不定够绕地球一圈。老杨讲得有多投入,我们就有多难受。这不怪我们,只能怪这该死的天气,六月的西陵渡实在太热啦。

四清最先听到消息,因为他坐在门边上。准确说,是教室最后一排的门边上,而后门整个夏天一直开着。这个位置,四清已经坐了快三年。当初大伯找老杨,要把四清送来西陵渡中学时,老杨说,应该送去特殊学校,而不是西陵渡中学,就算四明的爹来了也是这个话。大伯说,四清不聋不哑也不残疾,凭什么送去特殊学校。老杨说,这个问题除了你和你儿子,整个西陵渡的人都知道答案。这时候四清开口了,他说,杨老师,西陵渡小学是不是特殊学校。老杨一愣,不是,他说。四清说,为什么我能上西陵渡小学,不能上西陵渡中学。老杨想了一下,笑起来,摸着四清的脑袋对大伯说,这孩子我收下啦。

四清说,翻船了。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告知教室里的人,但没人在意他的话。他单独坐一张桌子,平时说惯胡话的。上初中后,四清又一次和我成为同学,让我很不高兴,小学六年,我每天都要喊他上学,放学还要把他领回家,早就烦透了。可我必须这么做,因为这是我爹的命令。

在我们西陵渡,你可以不听别人的话,我爹的话不能不听,因为他不光是西陵渡的镇长,还是西陵渡桥的桥长。不听镇长的话,他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可不听桥长的话,那就是和自己过不去。西陵渡桥是本镇通往外界的要道,大桥修通前,人们往来全靠溜索和渡船,极其不便。修桥过程中,我爹以个人名义拉到赞助,补足资金缺口,才把桥给修成。他顺理成章当上了桥长。如果不听桥长的话,还好意思过桥吗。别人是这样,我也不例外。

四清又说一遍,船翻了。这回大多数人都听到了,有几个同学扭头看看四清,又很快转身,竭力赶走困意继续听课。距离中考只有半个月了,这是最后一轮复习。老杨没听到四清的话,他抑扬顿挫地讲,革命爆发了,溥仪退位,大清亡了。考点,这是考点,赶紧画线。前排的同学小声抗议,杨老师,我们的课本已经画满啦,再画就要飞出来啦。如果要在我们班找一本画线最多的历史书,那一定是四清的。所有科目中,他只喜欢历史,他的历史课本上,每一句话都画了线。我们经常问他,四清,你是傻子吗。他总回答,是,是。每次他这么说,我们都笑弯了腰。我心想,四清,你完啦,你这辈子完蛋啦。

但四清也有聪明的时候。初二下学期一堂课上,老杨出了道题:罗马法史上第一部官方法典《狄奥多西法典》颁布于哪一年。整个班没人答得上来。在老杨快绝望时,四清突然说,438。同学们哄堂大笑。老杨半是疑惑半气恼地走到四清座位前,问他,你说什么。四清说,杨老师,438,那道题的答案。老杨抓起四清桌上的草稿纸,摘下眼镜认真看。大概过了半分钟,老杨放下草稿纸,拿过四清的课本,逐页逐页翻看。

老杨突然抹起了眼泪。他把四清从座位上拉起来,说,四清,你不是傻子,你不是。四清被吓住了,他挣开老杨,低声说,不,我是傻子。老杨回到讲台上,让四清把他的课本传给我们看。他的课本每一页都画满了线,空白处写满密密麻麻的小字,有些是老杨讲的拓展知识,有些我们从来没听过。下课时,老杨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四清,你记住,你不是傻子,老师很喜欢你。可四清说,杨老师,我不喜欢你。老杨笑着说,为什么。四清莫名其妙地答了一句,我已经不是一个小学生啦。后来,有人问老杨,怎么初二才发现四清喜欢历史。老杨说,很简单呀,他从来没交过作业,不信问其他老师,所有科目的作业都没交过。老杨降低声音,又补了一句,当然也没人让他交。

四清大喊一声,水怪又把船掀翻啦。这回所有人都听到了。老杨说,谁的船被掀翻了。四清说,我爹的船。老杨问他,你不是在说胡话吧,你不是在说上次的事吧。不是,四清肯定地说。老杨大叫一声,你怎么不早说。四清猛地起身,风一般冲出教室。

头一次翻船,三叔从外面请来修船工,三天就把船修好了,然后他驾着船,大摇大摆地在江上穿行。起初几天,人们都在观望,不敢贸然跟风。时间一天天过去,果然像我爹预想的那样,见三叔和他的船没事,传言渐渐被抛在脑后,江面上恢复了热闹。

老杨是精明人,他知道冬天煤炭都会涨价,总在夏天买煤。这个夏天学校没有钱,他去找三叔,三叔爽快地答应可以赊给学校一船煤,老杨十分高兴。听到翻船的消息,老杨之所以心急如焚,我想,一方面是因为那天运的恰好是赊给学校的煤,另一方面,可能跟我们一样,他想到了水怪。

两次翻船仅隔半个月。码头周围已经拉上警戒线,派出所老朱带着一群警察在现场维持秩序,气氛很紧张。但没看到三叔,也没看到我爹。我急忙往家跑,家里坐着大伯。我问他,你怎么在我家。大伯说,你妈让我等你和四清,他和你爹去县城。去县城干吗,我问。大伯说,送你三叔去搶救。

我放下书包,坐在沙发上喘气。大伯问,四清呢。

对啊,四清呢,我说。

你有没有搞错,大伯说,是我在问你。

我和大伯沿江寻找四清,我们边走边喊,逢人便问。江边没有四清,没有任何人看见四清。我又跑回学校找了一遍,连厕所都找了,还是没找到。我又累又饿,便丢下大伯独自回家。天黑后,大伯满身臭汗回到家,那会我刚吃完饭,他喘着粗气问我,要不要给你爹打电话。不用,我说。

四清半夜才回来,浑身湿漉漉的。我问他,你去哪儿了。四清傻笑,边笑边摇头。大伯拍了他一掌,他还是傻笑。我把他拉到一边,悄悄问,你到底去哪了,大晚上不回家。四清摇头。我骂他,四清,你个傻子,江里有水怪你知不知道,当心水怪吃了你。四清这才说,我知道,有水怪,我知道。那你去哪了,我接着问。找东西,四清说。之后,他再也不开口。

街面上突然传来一股呛人的烟火味。我循着烟火味往外跑,跑出老街,远远看到沿江一带火光四起。我心里咚咚直跳,仔细看,原来是在烧冥纸。大半个西陵渡的人都跑到江边烧冥纸来了,比中元节还要热闹。往前走了几步,大伯拎着提篮追上我,等等,他说。你这是干吗,我问。火光映在他脸上,明灭不定。他抓住我的手,压低声音说,陪我去烧纸吧。为什么要烧纸?你这孩子,大伯嗔怪道,江里的黑龙又出来了,大家都在烧纸祭拜龙王老爷,祈求它别再作恶。

那天夜里,窗外风声呼啸,烟火味钻进我的房间,钻进我的鼻孔,钻进了我的梦。我真的梦到了黑龙。黑龙从江心腾空而起,嘶吼着,咆哮着,天上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翻腾的江水很快淹没西陵渡。

转天一早,我被街上的吵闹声惊醒。来了十几台车,全是记者。街坊邻居大门紧闭,一种特别的气息笼罩着镇子。那天的课上得心神不定,我心里老想着水怪。课间总有同学问我,开始我一直摇头,他们一个个失望地走开了。中午,其他班的同学也来问,我不能再让大家失望,肯定地说,水怪,有水怪。这么说时,四清直勾勾盯着我,盯得我心里发怵。但他什么也没说。

三叔抢救过来了。我妈细着嗓子对邻居们说,老三虽然胆子大,但这事他心里也没底,大哥出过事后,老三开船时随身带着相机,翻船前他拍到了水怪,录了段一分半钟的视频。视频在哪儿,邻居们迫不及待地问。我妈阴阳怪气地说,明天,最迟明天你们就会看到的,鹤城所有电视报纸都会报道水怪。

报纸传到我手中,已不知经过多少人的手,揉得皱巴巴,像团手纸。乍一看,照片只是团黑影,我第一反应是,这根本不是什么水怪,倒像条大鱼。之后看到视频,再一次印证我的想法。大鱼浑身黝黑,三分之二的身体沉在水里,只露出弓形背部,可以清晰看到两翼。

恐怖像瘟疫一样弥漫在西陵渡。镇上年纪最大的裴五爷拄着拐杖,在他孙子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走到我家门前,来找我爹。裴五爷还未开口,全身便筛糠般抖起来,抖了一会,才结结巴巴说,老二,你是镇长,得拿个主意啊,让大家搬走吧,先搬出去,避避风头。

我爹忙得焦头烂额,全拜该死的水怪所赐。听了裴五爷的话,他再也按捺不住,高声说,谁都不准散布谣言,哪里来的水怪,我可以负责地告诉大家,西陵渡没有水怪,全中国、全世界都没有水怪。

裴五爷气得直跺脚,他用拐杖指着我爹,骂道,老三拍下来了,报纸电视都在报道,你还想抵赖吗。

我爹不耐烦地说,你别多管闲事,那不是水怪,不过是条大鱼。

裴五爷喊道,天呐,再不搬走就来不及啦。

我爹当着一众围观邻居给老朱打电话,让派出所安排人手去江边维持秩序,任何人不准再烧冥纸。同时,他让办公室主任通知所有村干部,村干部通知所有村民小组长,小组长通知到每家每户,任何人不准散布水怪谣言,一经查实,严惩不贷。打完电话,我爹气哼哼往镇政府走了。

我爹低估了事态的严重性。人们当着他的面不提,只要背开他,包括他的同事,就讨论个不停。面对蜂拥而至的新闻记者和县里、市里来的考察队、水生物专家们,我爹妥协了,他不得不收起情绪,配合调查水怪真相。

入院第三天,三叔不顾医生反对,毅然出院回到西陵渡。他说,西陵渡现在离不开他。他还说,他目前最该做的事情,是告诉所有人,包括新闻媒体,关于水怪的真实情况。他接着说,掉进江里时他觉得自己完蛋了,尽管如此,还是紧紧抱住相机,留下了关于水怪的证据。三叔的相机当然坏掉了,但存储卡没事,我们这才有机会看到他拍下的图片视频。

水怪到底有多大呢,据三叔描述,至少六七米长,腰身水缸粗细。三叔说,那天看到水怪后,他便迅速掏出相机拍照,可还是晚了一步,水怪一个扑腾沉入水底,只拍到局部。江面上风平浪静,货船又行驶了十来分钟,船到江心时,水底突然激起巨浪,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船就翻了。

这段话三叔每天都要说很多遍,跟县里、市里来的工作人员说,跟不同的媒体记者说,跟来调查的专家们说,跟好奇看热闹的人们说。水怪的影响逐渐扩大,三叔成了名人。

报纸传到四清手上,他反复观察那张图,边看边在草稿本上写画。中午放学,他不知给了刺头什么好处,刺头破例将他的摩托罗拉手机,也是我们班唯一的一台手机借给四清,观看水怪的视频。视频早在网上传开了,四清是我們班最后一个看到视频的。整个下午,他一直趴在桌上忙活,不停写着什么。放学后,他宣称,水怪至少有十米长。十米,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问四清,你怎么知道水怪有十米。四清说,算出来的。我诧异,你怎么算的。说了你也不懂,四清说。这话让我很不高兴,我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数学课代表,数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而四清,他的数学从没及格过,他没资格这样对我说话。我愤愤地说,你算得这么厉害,怎么每次考试都不及格。

四清突然瞪直眼睛,莫名其妙说,我是你哥。

我撇下他,兀自走了。

调查进展很快见报。

对于三叔拍下的照片和视频,报纸上写道:“经专家鉴定,照片和视频系真实拍摄,排除造假的可能。”为了确定水怪到底有多大,水生物专家们专门召开会议进行研究,通过对比岸边的参照物,经过缜密的计算得出结论,这头神秘的水怪足有十二米长。

看到这里,我的心猛跳,这和四清的说法基本吻合。难道他见过水怪吗。我妈惊得张大嘴巴,一迭声叫道,我的妈呀。她掰着指头自语,咱们家房子层高二米六,也就是说,那怪物足有四层半平房那么高。说着她闭上了眼睛,她被自己算出的结果吓呆了。

三叔更忙了。他盘下“瞭望塔”旁边的一栋四层民居,将一楼改成饭馆、二楼以上改成宾馆,然后组织周边的货车司机,成立运输队,绕道运煤,保障西陵渡用煤需求。江面上是见不到船了,可西陵渡人要吃鱼,外面的商户也等着要鱼,这时候,大家才想起来,三叔刚回西陵渡时,做的第一件事其实不是买船,而是承包码头右侧回水湾周家老鱼塘。当时,那条货船以及稍晚一些的游船太扎眼,所以大家都没把鱼塘当回事。现在,他的鱼塘派上用场了。

来西陵渡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我爹已经好多天没回家了。与他的预判相反,媒体报道水怪后,人们不仅没躲开西陵渡,反而争相涌来看热闹,这让我爹很是疑惑。好在县里、市里都没有责怪镇政府的意思,他终于放下心来。

这件事在教师群体中也引起了热烈讨论,我负责收发作业,听到了部分对话。物理老师说,这么大的怪物,难怪能掀翻货船。音乐老师轻蔑一笑,这有什么稀奇,不就十二米吗,大海里随便一条鲸鱼就有二三十米。生物老师说,西陵渡谁见过大海啊,你见过大海吗老杨。老杨被问住了。生物老师接着说,牂牁江不是大海,里面生存的都是淡水鱼,我上网查过,世界上有明确记录的最大淡水鱼,是泰国湄公河捕获的巨型鲶鱼,也不过三米多长,江里的水怪长达十二米,我只能说,水怪也许完全超出我们的认知。

我爹的同事们也在议论。那天晚上,他带着几个同事来家里吃饭,酒足饭饱,一个戴眼镜的胖子说,有没有可能照片和视频都是假的,水怪完全是子虚乌有的杜撰。我爹一拍桌子,大声说,绝无可能,市里的专家鉴定过,照片和视频都是正常拍摄,难道你连专家的话都不信?胖子唯唯诺诺点头,没再说什么。类似的质疑传到三叔耳朵里,他说,我死里逃生,福大命大,得珍惜这条命,多做点事,才不算辜负致富带头人这称号。听到这些话,我感觉三叔越来越陌生。

报纸电视上关于水怪的讨论如火如荼,这是西陵渡第一次上电视,竟是因为水怪。专家推断,新水库才建成才一年多,在此之前,残留的堤坝水深不过七八米,最多也不超过十米,如果新水库建成之前水怪就已经存在,这么长的怪物随便扑腾两下,翻个身子,就会暴露无遗,不可能不被发现。因此,水怪只能是新水库建好之后出现的。但是,从生物链的角度看,一年多时间,已知的淡水生物要长到十二米长,根本不可能。所以,专家进一步推断,水怪是外来居民,很可能是从其他地方游到牂牁江的。可问题又来了,西陵水库上接与它同时建成的岔河水库、下抵马鞍山与梯子岩之间的堤坝,两头大堤高差均在百米以上,除非水怪会飞,否则无论顺流而下、还是逆流而上,都不可能穿越重重障碍来到西陵渡。

牂牁江水怪一跃成为热门话题。为了彻底弄明白水怪身份,越来越多的专家加入讨论。有人推测,水怪可能并不是单个生物个体,而是一群鱼聚集在一起,形成鱼群。这种猜测很快招致另一批专家反对,他们表示,鱼群在游动过程中,阵型随时随地都在变化,而水怪的形状始终是保持一致的。

一筹莫展之际,一位省城水生物专家提出,当务之急是找到能够长到十二米的淡水生物,只要找到这样的生物,水怪身份自然水落石出。经过逐一排查,专家们锁定素有远古活化石之称的中华鲟。据现有资料记载,最大的中华鲟能长到十米,单从体型上说,已经最大限度接近水怪。这个猜测也很快被推翻,因为视频中的水怪是靠双翼游动的,中华鲟游动时依靠的是鱼鳍和鱼尾的摆动,两者之间生物特征根本不吻合。

又有人提出,水怪或许是条大蟒蛇。贵州山高谷深,蟒蛇十分常见,三至五米长的蟒蛇比比皆是,已知蟒蛇种类中有记载的最长近十米。西陵渡气候炎热、四面环山、草深林茂,特别适合蟒蛇生长,很有可能水怪就是蟒蛇。图像专家放大照片观察,这一结论也被推翻了。放大的图片能够清楚地看到水怪两翼,而蟒蛇是没有四肢的,只能通过扭动身体向前游动,游动的过程呈S形。视频中的水怪直来直往,这一推断根本站不住脚。

通过观察水怪两翼,又有人猜测,也许是只巨型老龟。但很快有人指出,世界上最大的海龟也仅五米,体形不一致,且乌龟是有龟壳的,水怪没有龟壳的痕迹。

网友们纷纷加入讨论,恐龙发烧友提出,水怪也许是一只恐龙。可是恐龙早已灭绝,怎么突然起死回生,出现在牂牁江呢。鹤县文史馆一个研究员公开表示,据他掌握的考古资料显示,贵州关岭县曾经发现过恐龙化石,学名叫贵州龙,属于鱼龙的后代,常年生活在水里,以鱼虾为食。最重要的是,贵州龙长着双翼,且在关岭县发现的贵州龙化石长度达到了十余米,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水怪都和贵州龙十分相似。这个论断一经提出,就收获了众多支持。西陵渡人沸腾了,因为研究员的推断,恰好解释了几百年来流传在西陵渡的“黑龙事件”。裴五爷的孙子将这消息告诉他后,老爷子痛心疾首道,终于可以瞑目啦。那一晚睡下,老爷子果真没再醒来。据说,他走得很安详,脸上挂着平静的笑容。

然而反对者认为,如果水怪真是恐龙,是从哪儿来的呢。天上不会平白无故掉下条恐龙来,水里也不会无端冒出恐龙来吧。面对质疑,那位研究员提出一个惊人的推论,恐龙就是从牂牁江底下钻出来的。话里话外,他的意思直指“黑龙传说”,只是出于某些方面的原因考虑,不敢公开表态。

贵州属于典型喀斯特地貌,这种地貌的特征就是石灰岩体内有无数溶洞暗河。研究员说,贵州龙之前就生活在牂牁江周围的溶洞暗河中,随着新水库建成,水位直线上升,周围的溶洞暗河被淹没,生活在其中的贵州龙才不得已游出水面,进入人类视线。

鹤城师范学院古生物研究专家指出,关于贵州龙的设想纯属无稽之谈,缺乏必要的科学论证和具体实例做支撑。他们表示,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牂牁江水库深度就已达到一百三十多米,如果周围的溶洞暗河中真有贵州龙,那么,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末这三十多年时间里,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发现。

争论至此,水怪的身份不仅没能揭秘,反而愈发扑朔迷离。

关于水怪的论争还在继续,在邹总的主导下,一个新项目在老王山上不动声色地启动了。

老王山方圆七十余里,主峰正面是数百米高的峭壁,壁间有一个天然石洞,叫月亮洞。西陵渡世代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说夜郎王的母亲捏卡年幼丧母,一直居住在月亮洞里。一天,捏卡在牂牁江边洗衣,上游突然漂来一张竹船,船中有一个小孩,于是捏卡便把孩子抱回洞中抚养。孩子是竹船上漂来的,因此捏卡取竹为姓,长大后,相貌长得越来越像她,便取名多同。竹多同聪明伶俐,学得一身好武艺,成年后作战勇敢,颇有才智,领兵征服了周围其他部落,建都老王山脚下,被拥戴为夜郎王。捏卡去世前对多同说,你生在江边,长于月亮洞,为了保住你的家业,守住你的江山,你生要以月亮洞为根基,死也要长守月亮洞。后来竹王死后,手下遵照国母遗训,将他葬于月亮洞中。自此,月亮洞中的古坟便称为夜郎王坟,有山民世代供奉。

邹总顺水推舟,大力宣传月亮洞传说,着手在老王山建夜郎王宫。有一天我去镇政府找我爹,在他办公桌上看到了规划图。王宫分正殿、塔楼、广场三个部分,周围有夜郎文化陈列馆、夜郎精舍酒店、玻璃栈道等,看上去气势恢宏、豪华气派,让人浮想联翩。

然而中考的時间马上到了,我不得不放下别的事,全身心投入复习。这期间,家里发生了一件事,弄得大家很不高兴。我爹的意思,让我妈带我和四清进城住下,陪我们考试。可一向顺从的四清一反常态说,我不去,我不参加中考。

大伯无可无不可,可我爹不答应,他说,你为什么不参加。

四清说,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我爹冷笑,什么事比中考还重要。

四清说,反正我也考不上高中。

我爹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便说,你至少可以考个职校,职校二百五十分就可以上。

我心想,四清也许二百五也考不了,但我没说出来。我爹把三叔叫来开导四清,三叔对这事根本没兴趣,他说,二哥,要不算了吧,就算四清历史考一百分,其他科目上不去也白搭,他不愿去就随他吧。

我妈问四清,你有什么事情要做。

四清脱口而出——我想当船长。

我恍然大悟,原来四清真是这么想的。这个镇上从来没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反对我爹的安排,他又气又怒,训斥四清,你爹当船长,你三叔当船长,现在你也想当船长,水怪还没吓死你吗。见我爹发怒,四清吓得直哆嗦,可他就是不答应。他说,非要让我参加中考,我就跳进江里,让水怪吃掉算了。我爹缓和语气,问他,是不是之前参加竞赛给你留下了阴影?四清紧咬嘴唇,不再回答。

发现四清喜欢历史,老杨带他到县里参加过两次竞赛。如果能在全县的比赛中拿奖,不光中考能加分,有的高中还会考虑破格录取。第一次,四清吃坏了肚子,比赛时反复跑厕所,连复赛都没进。第二次,跟他一道参加竞赛的刺头要抄答案,四清不敢不从,被监考老师逮个正着,把他俩从考场轰了出来,全县通报批评,勒令永远不得参赛。当时这件事闹得很大,作为西陵渡中学的校长,老杨向教育局作了检讨,回来后大发雷霆,把四清和刺头骂得狗血淋头,吓得四清三天没敢去学校。

三叔劝他,四清,这是正规考试,每个人都要经历的,无论结果如何,你应该参加。四清哇一声哭出来,边哭边扯自己头发。大伯见状,拦腰抱住四清,把他扛回了家。第二天,在三叔的耐心开导下,四清终于答应跟我一起参加中考,条件是等他满十八岁,三叔帮他实现船长梦。

黑色六月终于在一场冰凉的阴雨中走近尾声。离开考场,一种说不出的轻松感遍布全身。三年来,我爹不知说了多少次,考不上三中,我就没你这个儿子。三中是鹤城最好的高中,是我的噩梦。考完试,我知道,也许三中不再是梦了。

四清是最后一个走出考场的。我妈问他,怎么这么晚。四清说,睡着了。我妈无奈地摇头。我心里又一次想,四清,你完蛋啦,你这辈子完蛋啦。

进城前,我妈就和我爸商量好,考完试带我和四清去昭通外婆家住段时间。我妈已经两年没去外婆家了。回到酒店,四清说,我不去。我问四清,为什么。四清说,我回西陵渡,还有事要做。我妈说,你着什么急,未满十八岁办不了执照,办不了执照就不能当船长。四清摇头,不是这个,他说。那你还有什么事,我问他。四清摇头。第二天醒来,房间里已经没有四清踪影,他留了张纸条,上面写着四个字:回西陵渡。

我们从外婆家回到西陵渡是半个月后。中考成绩出来了。查到成绩,我妈激动得流下了眼泪。我爸那天破例下了个早班,给我做了锅椒麻鱼。那是我最爱吃的菜。出乎意料的是,四清不仅其他科目没考好,历史也只考了七十一分,总分是二百三十八。我爸问他,四清你是不是没认真答题。四清说,我早说过考不上,你们不信嘛。

吃完饭,我溜出家门,打算去江边透透气。四清跟出来,神神秘秘地说,给你看个东西。我摆手说,改天吧,别跟着我,我想自己待一会。

路过“瞭望塔”,三叔正和一群人站在门口说话,他一把抓住我,高兴地说,小子你可以啊,考得好。他从兜里抽出几张红钱,塞到我手里说,拿着,过两天带你坐游船。我收下钱往江边走,才半个月,码头一带变了个样,江上一改先前的冷清,变得热闹非凡。江边新开了排烧烤店,有很多陌生游客在吃烧烤,边喝啤酒边大声说话。最打眼的是刚刚驶回码头的游船,三叔的那条船。船上灯火通明,一群人正有说有笑地从船上走下来。游船终于开动了。它已经停了太长时间,现在终于开动。遗憾的是,我没能亲眼看到游船启动时振奋人心的一刻。

疑问涌上心头,水怪呢。难道水怪被抓住了吗。

我抄小路往家里走,路过老街,发现粮油站那一片已被夷为平地,打桩机轰隆作响。问了正在指挥施工的黎家兄弟,才知道要建酒店。他们兄弟俩被三叔招进他的公司,脱下工作服,穿上了帅气的西装。黎大得意扬扬地说,十二层呢,建成后就是咱们西陵渡最高的楼房。建这么大,给谁住啊,我随口说。当然是游客啊,黎二说,你没看到最近来了多少游客。水怪呢,我问。兄弟俩同时惊道,水怪又出来了吗。我说,水怪抓住了吗。我们哪儿知道,黎大说,这家伙可别再出来,把客人吓走就坏事啦。

回到家,我问我爹,水怪呢。我爹一惊,水怪怎么了。水怪抓住了吗,我说。我爹突然站起身说,谁抓住的,在哪儿。我不耐烦地说,之前大家不都害怕水怪,不敢动船吗,江面上怎么又热闹起来,连三叔的游船都开动了。我爹坐回沙发,哈哈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西陵渡现在出名了,那么多游客来玩,总不能让人在码头看一眼就走啊。稍稍停顿,我爹眯着眼,似笑非笑道,水怪当然在水里,可日子还得过呀。

四清给我看他的“秘密档案”,一个厚厚的浅蓝色笔记本。扉页上用红色中性笔写着四个大字:水怪大全。

我问四清,哪儿弄来的。四清得意地说,上网搜集的。你会上网,我问。四清羞涩地挠头,小声说,别告诉他们,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我进网吧。四清几次说他有事要做,原来是这个。笔记本上的字迹歪歪扭扭,但每一笔都写得很认真,厚厚的本子全写满了。我按照四清的排列顺序将内容简要概括如下:

第一水怪:苏格兰尼斯湖怪兽

具体情况:自公园6世纪起被发现,根据不同目击者描述,水怪为黑色、灰黑色、咖啡色或柚木色,脖子細长,脑袋呈三角形,从水下看类似巨型青蛙,背上有2至3个驼峰,颈长约1至2.7米,身长约6至30米。

推测结论:蛇颈龙、鱼群、水獭群、大型百岁鳗鱼、地震引起的波涛幻象、人为制造的模型。

第二水怪:美国尚普兰湖水怪

具体情况:自1609年起被发现,根据不同目击者描述,水怪为黑色、灰色、褐色、苔绿色或红铜色,小脑袋、长脖子、背部有肉峰,头上长着角和鬃毛,其颚与短吻鳄的类似,身长约3至23米。

推测结论:蛇颈龙、浮木、长颈鸟、鱼群、水獭群、大型鳝鱼。

第三水怪:长白山天池怪兽

具体情况:自1980年起被发现,根据不同目击者描述,水怪为黑色、灰黑色、纯白色、蛋黄色或棕黑色,两只耳朵、扁方形脸、脖子细长呈白色、没有鳞、长尾巴、长着一对长长的鳍,身长约2至5米。

推测结论:蛇颈龙、新物种、冷水鱼、鱼群、水獭群、湖水折射阳光后造成的视觉误差。

第四水怪:加拿大欧哥波哥湖怪

具体情况:自1860年起被发现,根据不同目击者描述,水怪为暗灰色、黑色、深绿色或深棕色,背部有肉峰,尾巴呈叉状且平坦、类似鲸鱼尾巴,没有脖子,身体像蛇一般弯曲游动,有少量鳞片,身长约12至20米。

推测结论:海蛇、鲸鱼、古生物“祖格罗顿”变种。

第五水怪:新疆喀纳斯湖怪

具体情况:自1980年起被发现,根据不同目击者描述,水怪为红色、灰色或白色,长着鸭子般的身形、尾巴类似叉子,有鱼鳍,身长约8至10米。

推测结论:蛇颈龙、哲罗鲑淡水鱼(俗称大红鱼)、某种长寿鱼。

除以上五大水怪,笔记本上还记录了一些海中怪兽尸体被发现的事例。其中包括1977年日本“瑞弹丸”号远洋捕鱼船发现的巨型怪兽,1808年奥克尼群岛“斯特龙塞怪兽”,1990年苏格兰某小岛“格罗巴斯塔怪兽”,最近的一条记录是2008年纽约长岛“蒙托克怪兽”。

看完笔记,我陷入了沉思。四清记录的水怪,有一些我在电视上看到过,过后就忘了。我从没认真想过这些离奇的水怪是什么,从哪里来,更未想到四清会对水怪这样上心。这个世界上,能让他上心的事情太少了。

我问四清,你的结论是什么。四清摇头,无奈地说,你也看到啦,全世界最有名的五大水怪,至今仍没调查出结果。我说,那你研究这么久,岂不是白费力气。四清说,通过这段时间的研究,至少让我明白,牂牁江水怪不会那么快有结论。不过,他说,我不会放弃的。我把笔记本交还给他,问他,你就这么想知道答案,知道了又怎样呢。四清说,难道你不想知道吗。想是想,我说,但我还有其他事要做。

我们又来到江边。江上船行如织,水面泛着粼粼波光,像无数块镜子拼成的墙。岸边碧绿的苇草疯长,江风过处,摆荡的草叶和浅滩浮游的水藻相互映衬,如同雏鸟羽毛,柔软光滑。往来的游客手持相机,咔嗒咔嗒拍个不停,偶尔从水草间探出脑袋的水鸟置若罔闻,打一个照面,又钻进草丛,消失不见。不时有运输建材的卡车驶过,卷起浓浓烟尘。我想,西陵渡很快会变成真正意义上的景区了。

四清若有所思地说,其实,要想揭开水怪的秘密,有个很便捷的办法,但实施起来太难。什么办法,我问。四清笃定地说,用卫星导航技术,向水里发射足够多的声呐射线,通过探测器接收畸变信号,有了畸变信号,就能找到水怪,进而准确抓住它。我吃惊,问他,你怎么知道。四清说,在你回来前,我把“秘密档案”拿给老杨看过,老杨告诉我的。我说,那还等什么,咱们去找三叔。四清摇头说,没用的,我找过了,没有人相信我说的话。我问四清,老杨为什么不去找他们?四清打断我说,老杨反复叮嘱,不准告诉任何人这是他说的,说了他也不会承认。

我拉上四清朝“瞭望塔”跑去。我爹和三叔都在,他们正在陪邹总吃午饭。我和四清守在门口,听到我爹说,以前不少人喜欢叫我桥长,以后,“桥长”这个称号应该叫邹总才对。邹总说话的声音很小,但我还是听清了。他说,叫桥长,有什么讲究吗。我爹夸张地笑起来,他说,西陵渡在您的关心下才有今天,是您打通了我们镇的经济命脉,搭建起西陵渡旅游发展的桥梁,您当然是桥长啦。

午饭在欢笑声中结束,送走邹总,我赶忙凑过去。听完我的话,我爹冷笑道,小孩子家懂什么,这不是你们操心的事,回家去。我看向三叔,三叔不紧不慢说,这倒是个办法,但你们也知道,西陵渡谁也不会这种技术,也没有这种设备。我接着说,难道你们不想知道水怪的真相吗,没有技术和设备,可以向外面的专家求助,那么多人关注水怪,肯定有人愿意帮忙。三叔点头说,这需要时间,你们回家等着吧,有消息告诉你们。

西陵渡上空机器轰鸣声昼夜不停,打桩机、推土机、货运大卡的噪音此起彼伏,码头上崭新的游客集散中心拔地而起,左右两边各建了排长长的铺面。我爹和三叔形影不离,回家的次数更少了。我妈盘下一间铺面,专门卖渔具,外面来的客人总喜欢钓鱼,她也忙了起来。整个西陵渡就剩下我和四清两个闲人,我们终日在江边游荡,无所事事地看着蜂擁而至的车辆和陌生的人们。人们的脸上总挂着兴奋的笑容。

七月将尽的一天,我妈告诉我,儿子,你爹进步啦。我问她,进步是什么意思。我妈得意地说,从今往后,大家不能再叫你爹裴镇长了,得叫裴书记。自年初前任书记调走后,那个位置一直空着,当时我想过也许我爹会接任,但没过几天就忘记了。

四清再次失踪是8月8日傍晚,这天正好是我生日。

中旬就要开学,我将离开西陵渡,开始全新的生活。我忍不住想,以后四清怎么办呢,他的分数连职校也没法进。我妈停业半天,给我做了桌菜。菜刚上桌,大伯急匆匆跑来说,四清不见了。开始我们都没在意,三叔说,这么大的人,他走不丢。我妈说,之前不也失踪过吗,他会自己回来的。吃完晚饭,切过蛋糕,四清还是没回来。

夜深了。我爹接到老朱打来的电话,街上两家渔具店被盗。挂断电话,我爹嘀咕,这个老朱,年纪越大胆子越小,成天大惊小怪。我妈啊呀一声,起身往外走,边走边说,我回家时忘锁店铺门了。我们只好跟出去。果然,我妈的店铺也被盗了。离谱的是,被盗的三家店铺,丢的都是渔网和鱼食。更值钱的比如鱼竿、帐篷等,包括抽屉里的现金,一概不少。这就奇怪了,我爹说,小偷拿这些东西干吗。

四清突然冒出来。我爹问他,你去哪了,大晚上不回家。四清说,听说有小偷,我来看看。我爹继续问,你今晚去哪了。四清说,在江边玩嘛,回家也没事。后来每次想到那个夜晚,悔恨就会蚂蚁一般噬咬我。我早该想到四清去了哪,也该想到是谁偷走了渔网鱼食,但习惯让我忽略了四清,或者说,我们从来没真正在乎过四清。

看完“秘密档案”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四清来家里找我,让我跟他上街买东西。我正准备睡觉,便说,你自己去吧。四清坐了会,突然问我,你知道九指道人吗。不知道,我说。四清说,其实要制服水怪,办法有很多。我打了个哈欠,心想这家伙又说胡话。见我不作声,四清推推我,接着说,九指道人就是清朝时期来牂牁江铸剑钉龙的那位高人,他原本是有十根指头的。你怎么知道,我不屑地说。四清说,他的一根指头,铸剑时不小心敲碎了。困意阵阵袭来,我躺到床上,随口说,关你什么事。四清说,据说九指道人的血有劇毒,所以,那根指头,也许是他故意敲碎铸到剑里的。好吧,我说,那条龙是他的血毒死的,现在你可以回家了吧。四清默默起身,推门离去。

出事后我才知道,原来四清说的九指道人是邹总聘请的研究团队“挖掘史料”得出的阶段性成果。那帮神秘的研究员,不仅详细考证了夜郎古国历史,还认真梳理了牂牁江、西陵渡的来龙去脉,包括长期流传在西陵渡的各种神秘故事。四清不知在哪看到研究资料,受那根有剧毒的指头启发,他不动声色地买光了西陵渡的老鼠药。老鼠药最后连一只老鼠也没毒死,却让江里的鱼遭了殃。

渔具店被盗的第二天早晨,我还在睡梦中,猛然听见我爹气急败坏叫道,完了完了,出事了。我翻身下床,跟在我爹后头往江边跑。码头上已经围了一大群人,我爹拨开人群,一块刺眼的白布单出现在我眼前。我爹蹲下身子,揭开白布单,只一眼,我再不敢看下去。大伯血肉模糊的面容,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四清浑身湿淋淋地站在大伯的尸体旁,铁青着脸,既不说话,也不动,像一根冰冷的铁柱。

那天凌晨,异想天开的四清偷偷发动三叔的游船,歪歪扭扭将船开到江心,将事先准备好的老鼠药拌入鱼食,一袋袋倒入江中,然后开始组装从大伯的货船上卸下来的滑轮,借助滑轮三脚架撑开他精心缝制好的渔网,等待水怪出现。

谁也不知道四清是怎样把那么多鱼食搬上游船的,还有那张由无数张渔网缝合在一起的大网,以及那副沉重的三脚架。更让人费解的是,他竟然搞到游船钥匙,成功把船开到江心。我如梦初醒,四清一次次失踪,原来捕捞水怪的计划他早想好了。

四清倒了一袋又一袋鱼食,终于全部倒完。他独立船头,眼巴巴等着,盼着,始终不见水怪踪影。他睡着了。天蒙蒙亮,早起出船的大伯发现船上卸货的滑轮三脚架不见了,抬头一看,三叔的游船也不翼而飞。他着了急,一边通知三叔,一边开着船往江上跑。游船不会凭空消失,他相信一定在江上的某个地方。

睡意蒙眬中,四清听到一阵轰鸣声。他站起身,那声音消失了,透过江面上浓重的雾气,他看见一个巨大的黑影停驻在游船面前。水怪,他大叫一声,随即扳开滑轮开关,大网迅捷地朝“水怪”罩去。悲剧就发生在那一刻,三角支架其中一根撑杆没上紧,被渔网拖了出去。而这根撑杆,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大伯头上。

天色逐渐放亮,四清终于看清货船,看清货船上的大伯。鲜红的血迹染红了四清眼眶,他跳进江里,想撕开那张大网。随后赶到的船只将四清救了起来。那时候,大伯已没有呼吸。

江面上笼罩着死亡的气息,翻着白肚的鱼一群群浮出水面。水波浮动,将死鱼缓缓推向岸边,远远看去就像只巨型水怪。

大伯的葬礼上,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说,大伯其实是被水怪抓走的,他的魂魄早被水怪勾走了。四清跳到桌上,声嘶力竭吼道,没有水怪,根本没有水怪,骗子,你们都是骗子。三叔把他拖下桌子,拉回里屋,锁上了门。三叔说,他是个傻子。所有人都知道四清是个傻子。

三叔请来西陵渡最有名的风水师,在江水上游一个叫黄龙岭的地方给大伯选了块地。风水师说,那块地前砂清秀,后龙挺拔,预示人丁兴旺、富贵双全。大伯下葬那天,我爹坐在坟头,哽咽着说,大哥,这是西陵渡最好的地了,你安息吧。

在一个下着小雨的清晨,我离开了西陵渡。

我爹在学校旁边买了套房,节假日及周末,他们会进城来看我。高中课业繁重,我回西陵渡的次数越来越少。我有了人生中第一台手机,偶尔,我妈会给我发些西陵渡的照片,照片上的西陵渡越来越陌生,只有那条古老的江水仍旧日夜流淌。没有谁再提水怪的事,热闹劲慢慢过去,闹得沸沸扬扬的水怪风波,仿佛从未发生过。

有段时间,听我妈说三叔准备让四清学汽车修理。可过了段日子,我妈又说,四清才学几天,死活不肯再去。过了一阵,又听说我爹把四清带去邻镇的奶牛养殖场,让他学养殖,可我爹刚离开养殖场,这家伙就悄悄溜掉了。此外,三叔还让四清学过养鱼,学过厨师,装潢广告等,全都半途而废。他经常把自己锁在家里,整天不出门,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电话里,我妈说,这孩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吗。

想了想,我说,其实他早说过,他想当船长。

嗐,我妈说,出了那么大的事,谁还敢让他碰船。

高三那个寒假,我回到了西陵渡。三叔买了西陵渡第一辆奔驰车,见到我,他说,怎么样,这车还行吧,带你兜风去。我拒绝了。对于三叔,我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四清跑过来,抓住我胳膊说,你怎么这么久不回来,你不在,我无聊死啦。我得上学啊,我说,又不像你,成天无所事事。话出口我才意识到不妥,好在四清也不在乎,他说,杨老师来找我啦。我没当真。回家后我妈说,老杨真来找过四清。

老杨调来西陵渡前带的一个学生拿了全省围棋冠军,在省城开了家棋馆,老杨出差到省城,饭局上提到四清的情况,那边表示,四清这样的人,说不定有别才,让春节后带去棋馆看看。回到西陵渡,老杨兴冲冲来找四清,跟我爹说了这件事。我爹也很高兴,当即表态只要四清学得好,所有费用由他承担。那段时间我恰巧在读《棋王》,仔细一想,四清还真有那么点棋王王一生的影子。初中历史课上,老杨总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宿命。我想,也许这就是四清的宿命了吧。

我问四清,你会下围棋吗。

不会。四清回答得很干脆。

对去学棋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四清说,先去看看呗,也许很好玩呢。

我被他逗笑了,试探着问,你现在还想当船长吗。

四清脸色一沉,不再说话。

大年初一,鹤县旅游产业发展大会在西陵渡拉开序幕。大会的主题是“西陵渡戏水·老王山悟道”。夜郎王宫已经建成,高耸的塔楼和夜郎王塑像傲慢地俯瞰着西陵渡,和码头上游客集散中心巨大的龙形门头遥遥呼应,远比规划图气派壮观。开幕式上,县里来的一位领导做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对西陵渡景区建设给予了高度评价。我爹代表西陵渡致欢迎辞,遗憾的是他不会说普通话,欢迎辞读得不太顺畅。文艺汇演环节,夜郎王宫广场上人山人海,一曲百人合唱的《夜郎古歌》将气氛推向了高潮,观众的呐喊声、欢呼声响彻云霄。从各地赶来的嘉宾远超预期,西陵渡所有酒店旅馆全部爆满,街道上堵得水泄不通,随处可见媒体记者采访拍照,报纸、电视上关于盛会的报道铺天盖地。

闭幕那天,我爹站在台上朗声道,西陵渡戏水·老王山悟道,神秘的牂牁文化在召唤,多彩的夜郎文明在召唤,这是西陵渡的春天,是所有来宾的春天,以后的每一个春节都将举办盛会,西陵渡永远敞开大门,用最神秘的传说、最秀丽的风景、最美味的佳肴欢迎八方宾客。

那个春节,是我在西陵渡过的最后一个春节,也是人生中最热闹的春节。

高考填志愿,我爹坚持让我选行政管理专业,理由是将来好就业,发展前景好。我妈不懂这些,却也一个劲附和。三叔很认真地问我,四明,你觉得在社会上生存,最重要的是什么。我仔细想了想,回答说,有一技之长最重要,自己吃饭的本事,谁也拿不走。三叔摇头,似有些失望,他说,四明你记住,这个社会上,最重要的一直是,且永远是人脉,人脉,你懂吗。不懂,我直截了当回答。三叔接着说,你本事再大,没有人欣赏你、提携你,就没有用武之地,无法施展抱负,实现目标,你明白吗。我抬起头,看着越来越陌生的三叔,冷冷地说,我只想做自己。我郑重地在专业选择一栏写下两个字:数学。数学一直是我强项,没有比数学更适合我的了。

为什么,我爹问。

我平静地说,数学虽然复杂,但最后总有个答案,其他的事,就不一定了。

那时候,我还太年轻。后来我常常想,如果重新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会怎么填。我不知道。好在时光不会倒流,我不会再有选择的机会,也就没必要再为这件事纠结。

四清学棋不成,回到了西陵渡。据老杨说,刚开始本来学得挺好,可过了段时间,他不仅不用心学,还老爱到处跑,只好打发回来。我爹对四清说,以后我们没法管你了,你好自为之吧。四清说,二叔,我不用你们管啊。也不知四清怎么想的,他回到家后,把初中留下的历史课本,包括他那本“秘密档案”一把火烧掉了。我妈说,他边烧边哭,哭得特别伤心。费解的是,大伯辞世时,他连一滴眼泪都没掉过。

那年初秋,一则爆炸性新闻传遍鹤城。原鹤县县长、刚调任市文旅局局长三个月的邹某因贪污受贿、钱权交易等罪行被查办。西陵渡最大的投资商,那位络腮胡邹总随即倒台。三叔因行贿、非法集资等罪行锒铛入狱,公司所有财产、包括他新买的奔驰,全部查封。

我妈店也不开了,收拾东西进城住下,终日魂不守舍。开学的日子到了,离别的车站,我问我妈,爹是不是有问题。她深深叹口气,说,你爹的话,我也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一个寒风凛冽的早晨,我在大学操场上晨跑途中接到我妈打来的视频电话,她說,处理意见下来了,你爹降为普通科员,调到县文史馆工作。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还好,我说,没有想象的那么糟。我妈说,我们这一家子,都得感谢你三叔。北方的冬天寒冷刺骨,我哆嗦着说,你的意思是,大伯,还有四清,都得感谢三叔吗。我妈不说话。良久,流下两行浑浊的眼泪。

今年夏天,我接到高中同学卫明电话,他通知我,因新修观光公路,大伯的坟要搬迁。我诧异道,西陵渡修路,关你什么事。卫明爽朗一笑,原来他调任西陵渡党委书记,已上马月余。这哥们早年间写得一手好诗,高中时代就是鹤城小有名气的诗人,毕业后疏于联系,不想竟当了领导。

迁坟的事,其实我爹已经提过好几次。退休后他迷上了《易经》,他说,大伯那块地当初没选好,才导致我们家遭遇变故。我反驳他,当年你不是说,那是西陵渡最好的地吗。我爹说,当初不懂,被忽悠了。我一再拒绝,没想到要修观光公路,如了我爹的愿。

我爹从鹤城请来风水大师,给大伯选了两块地。大师说,一块是富贵地,一块是平安地,用哪一块,你们决定。当然是富贵地,我爹说。这次我妈站在我这边,她说,平安是福,比什么都重要。我爹拗不过,只好妥协。

我提前三天回到西陵渡,准备迁坟的事情。如今的西陵渡已升级为5A级景区,镇中心区按照原来的布局,建了“三街十二坊”,好不热闹繁华。遗憾的是,夜郎王宫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当年我家那条街现在是美食城,我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试图寻找老家的位置。重复数遍,终究没有找到。

老杨也退休了,在学校门口开了间小超市。卫明要向老杨讨教西陵渡历史,让我陪同去看老杨,我们聊了一个下午。临走时,我问老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水怪吗。老杨眼睛一亮,幽幽说,这么多年过去,你还记着这事。是的,我说,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但有些事不该忘记。老杨笑,轻声说,你看那江水,一刻不停滔滔流淌,那些陈年旧事,谁在乎呢。

卫明接过话头说,杨老师,虽然时移世易,但以我理解,无论时代怎样变化,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过程也许很曲折,但我们都在努力让西陵渡变得更好,且会尽最大努力顾及那些被遮蔽的个体,那些被遗忘的部分。听完卫明的话,老杨眼中有泪光闪动,他说,传闻卫书记是个诗人,果然不一样。卫明赶紧摆手说,杨老师别笑话我啦,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大伯憨厚的面容又一次浮上心头。我暗想,当年我爹要是能这么想,也许很多事就不一样了。

老杨送我们出门,他紧紧握住我的手,一字一句说,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水怪,从人类诞生之初起,水怪就一直存在着,你,我,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水怪。

我沉默。在漫长的少年时代,我从未料到自己也会成为一名老师。不知道在未来的从教生涯中,会不会遇到四清那样的学生。

老杨背过身,低声说,去吧,去看看四清。

这些年,四清一直飘荡在江上,靠着拆迁款盘下的一艘小船捕鱼过活,实现了他少年时代的梦想。

辞别卫明,我独自等在码头,直到落日西沉才等到四清。我确信他第一眼就认出我了。但跟我一样,不敢相认。我们之间隔着一段长长的江堤。等我终于走到他跟前,四清松开紧咬的下唇,嗫嚅着,叫了声:哥。

我的心口像被重锤砸中,瞬间震荡起来。

空旷的码头上,江风呼啸不停。风吹走我的泪水,吹走了一切。

【责任编辑 赵斐虹】

猜你喜欢

西陵水怪老杨
老同学
老杨的那片红果园
尼斯湖水怪
清泰陵卜建影响西陵寺庙布局考析
大禹除去水怪无支祁
水中“怪兽”
千年之恋(二十二)
识破
捡垃圾
处理土地权属纠纷要讲『 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