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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 灯

2023-12-26

山东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老严瞎子

许 翔

摔了之后,老严就决定戒酒。

要论这个决定是否舍得,老严绝对心头割肉。他这辈子的骄傲就两件事绷着,一是手艺,二是酒量。如果有人说他手底功夫欠火候,他顶多笑笑,但要说他酒量浅薄,那他非把对方喝趴下。

老严好酒,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年轻时候在双凤街喊得出名号,二十岁那年,单枪匹马喝翻一桌西北来的朋友,名声大噪。进入县中医院工作后,一天三斤,醉宿街头,常有。

老严酒局多,因为朋友多。朋友多,缘于手艺好。给人民医院骨科下了手术徒刑的患者,推来,老严让躺着,摆弄摆弄胳膊腿,再对着窗户眯眼看会儿片子,点点头,这个患者就基本脱离手术苦海了。短则三五日,长则十数日,眼见着身躯越来越直。若老严摇头,那无法,定心手术就是。这样的人不多,三十多年来,一双手数得出。

精壮,不高,却有一双蒲扇般的铁掌,老严天生就是吃推拿这碗饭的料。老严并非科班出身,双凤街的老人都知晓,他的手艺学自省城,年少学技,他是背着家里跑出去的。父亲本想让他学个木匠,他嫌木腥气重,自来也不是受人摆布的主儿,揣两块饭团,逃票上了一辆去省城的绿皮。在省城挨了三天饿,翻垃圾桶路过一所按摩学校的门口,遇到一个倒垃圾的瞎子。瞎子给了他两个馒头,他吃完不走,瞎子问他,想留下?他点头。瞎子像看见似的说,留下可就要吃苦头。

老严留了下来,在学校帮厨,每天要揉三斤面。不多久,臂膀粗了一圈。闲暇无事,老严一般都会在学校里面转悠。所谓学校,无非就两栋破旧灰楼,一栋教学,一栋住宿。另有几间漏雨的瓦房,杂用。这是一所专门收容并培训盲人按摩的学校,瞎子是校长,也是唯一的老师,姓张,在这个行当名头响亮。矮壮,迟缓,肚子水桶一般,手掌胖如肉球,搭手一握,糙厚如山。手底下培养了不计其数的盲人推拿师傅,遍布省内外各地。

老严仔细观察过,张瞎子除了讲学,常在学校后门的矮房接诊,有人伤了筋骨,弯腰扶背而进,他请上窄床,肉手搭上去一晃,㨰、捏、点、揉、拉、按、扳,一通操作结束,那人便直腰出门。老严看得啧啧称奇,动了拜师的念头。

老严在一个深夜等张瞎子关门闭所之后向他提出这事儿,张瞎子听毕笑着说,我历来只收盲人,不想坏了规矩。就走。老严不甘,面照揉,人照去,像块牛皮糖,粘着张瞎子不放。张瞎子也不恼,只是好话尽听,还是回回都拒。老严动起脑筋,在厨房刘师傅嘴里打听到张瞎子平素好酒好肉,主动给刘师傅打一周下手,再开口问他借钱,拎了两瓶北大荒和一斤猪头肉,登了张瞎子的门。

张瞎子眼睛虽瞎,鼻子却灵,脑袋更不傻。老严一出现,张瞎子就明白他的用意。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老严伶俐,年轻,执着,能吃苦,张瞎子样样看在心里,假意推辞几下,请了老严进屋。夜色渐黑,张瞎子独身一人,家里没装电灯,为老严视物方便,摸出一盏陈年油灯,点上,屋里顿时亮堂起来。二人酒酣尽兴,两瓶北大荒干得精光,老严面色不改,张瞎子摇摇晃晃。招手。老严上前。张瞎子摸着他的双掌,点点头说,是个苗子。老严心里得意。张瞎子忽然又正色说,跪下。老严拿眼看去,见张瞎子红着脸凛然正坐,面容庄重,不似玩笑。老严顺从地跪了下去,张瞎子伸手扶着他的头说,我办校教学,本来只想给和我一样双目残疾的人有个稍微体面的活法,与他们从来只是师生关系。看你诚恳执着,百折不挠,手宽肉厚,是块好料。今天为你点了这盏灯,收你为徒,技业尽授,你可得好好学,磕头吧。

老严听罢,有些迷迷瞪瞪,原本只想跟着学点手艺,没想到张瞎子如此郑重其事。恍惚着叩了三个头,成了张瞎子的弟子。

半年倏忽而过,张瞎子年岁渐高,身体吃力,不久关了校门,与老严作别,登上北上的火车,回北方老家养老去了。老严带着一身艺业归来,听取友人建议,托人办了个函授本科的学历。彼时县中医院草创,四处招聘,老严吃一波时代红利,进了推拿科工作。

老严心热,常露两手。街坊扭腰落枕,他一般手到病除,跌打损伤,也常不过三天,渐渐就传得神了。有关于他的学技经历,在老严回归双凤街后的大大小小的酒桌上,逐渐渲染出数个版本,除了寻常展露的技巧之外,俱都流传着老严还学成一项绝招,深藏不露。其细节之深,有鼻子有眼,年深日久,已然真伪难辨。有好事者问及,老严从不搭腔,只讳莫如深地笑笑。三十多年来,听闻过这段传奇的患者都想见识一下那压箱底的绝活儿,但几乎无人有缘得见。只是相传九十年代初,有一名年轻的患者,经高处摔落,被判定下半辈子得在轮椅中度过。老严把绝招在他身上用了挺长一段时间,最终使他恢复了腿部的一些知觉,并逐步实现生活初步自理。这使得人们对于这项绝技更加心驰神往。

老严生活规律,白天看病,晚上喝酒,几十年来几乎天天如此。五十岁过后,他切断了夜晚酒局之外的所有社交。为了弥补多年以来对此怨言极深的妻子,老严通常会在白天做好一切,买菜,做饭,打扫卫生,他一人包圆。傍晚六点以后,才是属于他自己的时间。

医院五点一刻下班,老严通常六点才能离开,并不是他多么爱岗敬业,而是一天的推拿之后,他还要完善一堆繁重的病历。中医院像他这个岁数还得自己写病历的老医生,只此一个。其他科室人才建设合理,年轻医生一茬接一茬入院。只有推拿科,创科至今,独老严一人。有人劝过他,收个徒弟,也好将一身本事传下去。说这话的人想浅了一层,并非老严固守,如今这个年头,愿意学这个专业的年轻人不多。即便专业院校毕业,上了临床,一切还得重新开始。推拿,归根结底是门手艺活儿,勤学苦练方能心灵手巧,这是唯一的途径。钱少,人累。是以绝多数本专业学生,毕业后要么改行,要么去往大城市发展,能来这个小地方的凤毛麟角。老严的印象里,零六年来过一个,没待满两个月就走了。

老严打过自己儿子的主意,志愿填报那天怂恿过他选择推拿专业。但小严历来对其父的工作性质嗤之以鼻,用他的话,老严属于医生队伍里的农民工,与满街的盲人推拿难以区分,掉价。最终去了一所闻所未闻的野鸡大学,学了个影视编导专业。毕业后在大城市混了半年,花光所有钱,在友人的资助下才买了一张返乡的车票,一路站回老家。回家后小严无所事事,终日在街面上游手好闲,结识了一帮街溜子。老严恐其误入歧途,托一个广播电视局的老病号,把小严安排进了电视台。小严如鱼得水,扛着机器四处乱窜,闲暇时在婚庆公司捞捞外快,钱不少挣。老严询问过他要不要继承自己的手艺,小严彼时踏着拉风的摩托,嘴里抽着华子得意洋洋,我眼巴前滋润着呢,苦行僧的日子我过不来,您还是自己守着那些手艺过活儿吧。一拧油门,给老严吃了一肚子尾气。

老严独守的困境本以为会持续至光荣退休,五十五岁那年夏天,一个刚毕业的外地年轻人小郑进了推拿科。

这是推拿科阔别多年的又一次进人,老严心中宽慰。他算算时间,五年,够他培养好推拿科的下一代了。第一眼见到小郑,老严就失望了。太瘦,也太高。推拿这一行,太瘦不行,手上无力。太高也不行,弓腰塌背操作,长久必损自身。不光如此,小郑还有个致命的短板,他虽个高,却有着一双女人般的小手。

老严问小郑什么专业,小郑说,中医骨伤。老严苦笑,专业也不对口。推拿科这一老一少,没一个算真正意义上的科班出身。小郑对于推拿却有着热切的诚恳,他每日都提前赶到,帮老严泡好茶,给患者挂上牵引,再给其他等待的人先进行放松。手法虽劣,但老严一进科室,就见一切井井有条。万事总不会一坏到底,但有此心,老严还是有信心给这个裹土的木桩雕出纹路来。

从体态姿势起步,老严要重塑小郑。身高过高,就扎马步。所谓力从地起,既练下盘借力,又能降低身段保护脊椎。沉肩,垂肘,悬腕,由㨰法与揉法开始,先塑其形,再透其力。一招一式,得一板一眼。模样正了,才是那么回事儿。这两个手法吃透了,其他的也就水到渠成。但小郑还是太瘦,手上绵软,一个病人按下来,双手拇指就酸得撑不开。几天后,拇指肿大一圈。

痛苦与煎熬总会撕裂透支年轻人的恒心,小郑在历经手指酸胀无力以至无法举筷的艰难时刻之后,颓然有些退缩,不再出现于治疗室内,常常呼之不应。老严思路一变,鼓动患者不断夸奖小郑的进步。高帽子一戴,小郑便又迷糊地坚持起来。

力量不足,就加练。老严效法当年张瞎子对自己的特训,购置两对哑铃,一对放科室,闲时小郑打病历与举铁两不耽误。一对让他带回,嘱其归去后自练。指力欠缺,就五指俯卧撑,三指俯卧撑,力竭为止。老严也不再买菜,琐事交与妻子,每日早起约上小郑,公园里头扎马步。另准备一根手臂粗细、巴掌长短的圆柱形铁棍,寻一块泥地,嘱小郑三指拿捏,凌空换手。有人路过询问这是干嘛,老严靠在边上栏杆吸口烟,悠悠地说,拿铁。眼见小郑模样渐正,老严眼前便常浮出自己当初青涩的模样,以及那个执着教鞭一旁敦促的矮胖身影。结束后两人路边摊吃个早点,再一同步行上班。一段时间后,他们身后跟了几排老人。

经历虎口肌肉由膨胀至回缩,小郑双臂变粗,指力渐长,一上午手不停歇,已丝毫不觉疲乏。就连老严历经月余的早起锻炼,也觉得精神振奋,步履轻盈,酒量似乎也因此回升不少。

手法可由老严带着练,但理论小郑得全靠自己。老严这些年也没完全整明白自己手底下的原理,只能说经验到了,力随心至。大概的道理能理清,用专业术语讲个透彻明了,就难为他了。小郑问过他,他思来想去只总结了一句:大多筋骨类毛病,通常都有一个或者数个结节。找到它们,揉散,就解决大半了。另有一小半,也多由关节位置偏离正确轨道,让它回归正轨,在正确位置待牢,问题也就基本解决了。在老严看来,治病向来如此简单。

小郑气力一增,手法就进步神速。搭手一揉,紧绷的身体就散了架。力能透进去,深层肌肉就能松解。但小郑力锐,如一把刀,患者总在翌日肌肤灼痛。针对这个问题,小郑再次请教老严,企盼获知老严当年的锻炼之法。老严抽着烟思虑了许久,眼神空洞,入定一般。小郑轻声再说,老严才猛然一抖,手指夹着的烟落下一截灰,缓缓说道,揉面。

小郑购买了大量面粉,在出租屋内练习。为了不浪费食物,他特地又学了面食的制作方法。用量没掌握好时,他得连吃几天面食。有时早晨发一些馒头,中午晚上就煮碗鸡蛋面。白天推拿,夜里揉面,小郑渐渐参悟其中发力技巧后,才恍然觉得二者如出一辙,持久,均匀,柔和,有力,深透。练的是阴劲,修的是耐性。带过一些馒头给老严,初始面硬,慢慢变得松软。待做馒头的手艺变得高超,小郑的手法也柔和多了。

单式手法吃透后,老严又将复合手法与运动关节手法的窍门对小郑一并告知,再给了一段时间,让他慢慢消化熟练。半年后,小郑基本掌握了常用的治疗手段。

院外两排银杏变得通体透黄时,小郑已能独当一面,推拿科也由此变得愈发忙碌,二人时常加班到天黑。按照老严以往的经验,这是这一年最后一波高峰了,待年关一至,病人就会逐渐减少。元旦过后,银杏渐秃,患者果然逐日锐减。春节假期公示后,老严便忙着采购年货,夜里酒局又多,除了几个病重的患者,科室里的治疗绝大多数托付给了小郑。假前最后一天,科室竟突然人满为患,老严没有参加当天的酒局,留下与小郑做完最后一波治疗,待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天已全然黑透。

老严说,饿了吧?走,我请你吃饭。小郑说,不用了,您下班吧,我再整完这些病历也回了。明天我回家,上午的票,提前祝您春节快乐。老严心底一暖,目睹了小郑这半年多来的蜕变,他白大褂解了一半的扣子重新扣回,决心同他站完最后一班岗,说,那我也不走了,这样,你先忙着,我去买些吃的,将就一下,就在科里对付一顿吧。不待回答,径直出了门,一路去到医院斜对面的饺子馆,打包了两份饺子。再拐去解放路口一家烟酒超市,买一包烟。路上冻得跺脚,就又顺带拎一瓶白酒,回了科室。

小郑做得七七八八,老严让他先放下,两人一口饺子一口酒,热气氤氲,严寒驱散,身体逐渐暖和起来。

小郑说,听很多病号说起过,您还有个绝招,硬藏着没露。老严摇摇头说,外头传的东西不足信,越传越邪乎。小郑说,那您可得让我见识见识。老严说,你把常规手法吃透,火候到了,该有的都有。

小郑正待再说,手机响了,便低头打开,啊了一声。老严问他什么事,小郑说,我妈的短信,我生日,都忙忘了。老严点点头,让他等等,又出门去。再回来时,手里拎了蛋糕和蜡烛,小郑已把病历全部整完。老严说,真不好意思,本来要和你同甘共苦的,你一人全做完了。小郑说,没事,我手脚快。老严也不废话,蛋糕取出,在桌上摆好,插了蜡烛,点上。老严说,许个愿吧。小郑竟有些扭捏,不整这一出吧,搞得我娘们唧唧的。老严正色,工作后第一个生日,有意义的。小郑笑一下,双手合十置于额前,闭目想了一会才说,那就希望您早些把那绝招传给我吧。

老严叹口气,悠悠地说,当年我靠着两瓶白酒一斤猪头肉,让我师傅收了我。那天他给我点了盏灯,让我磕了三个头,收我做入室弟子。今天这场景和当年倒有几分相似。小郑微一愣神,随后心领神会般跪下,对着老严,咚咚咚,在冰凉的地上也磕了三个头。老严慌忙扶起说,现在都不兴这个了,你好好学,时间到了,我所有的本事都会传给你。

整个春节,老严都辗转于各个酒局之间,清醒的时刻不多。手机一天响到晚,被群发的短信轰炸,多数来自他的患者。他基本不发,也从来不回。但这一年,他回了小郑一条,就短短八个字:新年快乐,继续努力。另有不断的电话接听,也多是新年祝福,偶有询问小严是否单身的,期盼着正月里能做一桩牵线搭桥的美事。只有一个电话显得尤为突兀,信号不佳,听筒里嘈杂,老严酒后接听,更是摸不着头脑,只混混沌沌地听见他说还钱。老严心里一堵,大过年的,还能接到一通诈骗电话,颇感晦气。

医院初六开诊,但通常元宵未过,推拿科患者不来,没人愿意正月未出就进医院,这犯忌讳。往年正月十五前,老严一般上午十点左右开个门,抽烟,喝茶,看报,十一点就走。下午干脆不来。今年小郑在,他初五下午就回了,便可坐守庙门,老严得以抽身继续流连于各种酒局。

酒给了老严快乐,酒局也成了他获取各种消息的渠道。他向来不是一个多事之人,但他永远消息灵通。巴掌般的县城,大事小情往往在数个酒局间几杯酒下肚后就能洞若观火,许多他颇为在意,更多的他毫无兴趣。但身处酒后闲谈的漩涡当中,他的耳朵只能被迫塞进各种八卦、绯闻、坊间传闻和小道消息。最近一连几天,都在流传一件事,本地的民间融资登记服务中心爆了雷,虽然有政府站台监管,但仍然逃离不了主理人携款潜逃的最终命运。老严身边有数个同事朋友参与其中,投入或多或少,俱都在一杯杯一饮而尽的白酒中化为痛苦的叹息。

老严秉持着不给他人糟心处境添乱的人生准则,在其他人或讽刺挖苦,或扼腕叹息时,不发一语,心中却暗暗感叹着投资风险之飓风刮来的猛烈。但他从不知这个消息与自己会有什么关系,三天后,当家中挤满了前来讨个说法的亲戚朋友时,他才知道他儿子小严也参与其中。小严借款几十万,本以为稳当,没想到还是一地鸡毛。老严想起那个信号不佳的电话,终于把事情串成了一条线。

元宵一过,患者陆续报到。老严开始规律上班,但他心中始终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一连几天,他都没有睡好。白天的工作还不算忙碌,但催债的电话却侵占了他所有的空闲时间。老严的治疗被严重切割,心思也全不在此,后来干脆完全交给小郑,独自躲去另一房间接听。他的一双手松开过无数患者身上的结节,但如今生活在他面前摆出一个无形之结,他却无从着手。

老严在一个深夜询问小严如何打算,小严窝在被子里发丝凌乱,双瞳猩红,胡子拉碴,嘴角叼着烟,硬气又不耐烦地表示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召集了一帮投资人,打着横幅堵在县政府门口抗议。政府派人劝返,无用。便联系围堵者各自单位,由其单位领导面谈劝导,并表示政府还在督查此案,日后定给答复。这招果然釜底抽薪,三两日后,队伍便散了。只剩下小严同一帮无具体单位的人员仍在暗自强撑,但人数折损过半,已不成气候。

电视台领导找小严谈过几次话,小严置之不理。当初进入电视台他便是托着关系,并无编制,属于临时聘用,此事一出,领导又规劝无果,单位便将其解聘了。

老严妻子日夜思忖,殚精竭虑,责备老严也不想想办法,这下可好,钱没要回来,小严工作也丢了。老严糟心事一堆,妻子愈加频繁的埋怨让他惧于归来,以往酒局一结束他便匆匆往家里赶,如今他总要在酒局散场之后回科里独坐一会儿,发一会儿呆。待夜深,估算着妻子睡了,才悄摸回家。

每年元宵过后,忙完了诸多走亲访友,老严的一帮同学总会相约一聚,这个传统由来已久,今年也不外如是。

老严提前五分钟下班赶至,话不多,专注于喝酒吃菜,偶尔酒杯的迎来送往,也是杯一提,头一点,口中无话。桌上一圈,是一年未曾谋面的脸庞,从进场见面的那一刻开始,场子就没有凉下来过。话题从来时的堵车说到汽车的油耗,又从油价的涨幅谈及国际能源的形势,顺势扯到中国如今的外交局面。一个声音把众人的拳拳之心收了回来,认为所虑太远,在座诸位把日子过踏实比什么都强。话题最终被拉回本地,从城里最近的奇闻逸事聊到家长里短。

一个人叹气,一仰头,默默干了一杯白酒。旁人问他,正月刚出,顿顿好酒好肉,家里妻贤儿孝,叹什么气?那人摇摇头说,孝?孝个屁。旁人再问,老二?那人说,老大从不让我操心。一个女人说,老二才高中吧,为学习的事犯愁?那人说,高三了,浑浑噩噩的,成绩一塌糊涂,眼看就要高考了。另一个人笑一声,儿孙自有儿孙福,各自宽心。边上人推他一把,你得换位思考,能不操心?那人叹口气,又喝一杯,说,能不管?问他怎么办,就说让我送他出国。女人说,也好,镀层金,是条出路。可费用不低。那人点头,脸上愁苦,节衣缩食吧,不行就卖房子。旁人说,有这个必要吗?女人叹口气,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呀。

这顿酒老严吃得局促,他全程沉默,酒却失去控制般一杯接一杯进肚,散场时,醉意已浓。几个同学执意给他叫了的士,一路送他到家。老严下了车,却没有往院口去,而是一步步往江边走。此刻他大脑还算清醒,一遍遍咂摸那个女同学的话,想着近来家中发生的诸事,心中一团乱麻。小严是自己唯一的骨血,尚未娶亲,如今营生也没了,路走歪了,自己是难辞其咎的。眼下小严如一条出槽离位的筋骨,他这个父亲有责任也有义务要将他正骨复位,理筋返槽。

老严一边想一边脚底拌蒜地走,刺骨的江风迎面一吹,后劲就上了头,眼前逐渐模糊起来。他试着踏上返程,却发现路越走越长,他已无法辨别方向。兜里的电话响了,他凭着本能掏出接听,耳边是妻子焦急的声音,询问他在哪。老严倚着一株粗砺大树,口中含糊,说了几句自己也无法明白的话,便再也支撑不住,如一摊烂泥,歪头坠倒在地。

再醒来是翌日午后,老严在一阵疼痛中睁眼,他的疼痛不是来自于头,而是脸。伸手一触,痛不可当。老严的妻子端来一杯水说,摔狠了吧,多亏了小郑,不然你得冻死在外头。取一面镜子给老严照,老严便见到左边面颊破损一大块,已均匀抹上碘伏,黑红一片,如同忽然长了一个硕大肮脏的疖子。老严说,小郑扶我回来的?老严妻子点点头,背的,找了你一夜。老严说,那小子呢?老严妻子叹口气,嘴巴朝小严房间一努说,还窝着呢,从昨晚醉到现在,父子俩早晚得喝死。老严摸着脸颊,怔怔地发了一下呆。

这顿酒后,老严做了两个决定,一是卖房,二是戒酒。

卖房是大事,老严将自己的想法说与妻子,由她考虑几天,才终于在某个下午请了假,去了一趟二手房中介公司,把自己如今住的房子挂上交易平台。这房子他搬进去没几年,全款,花了他和妻子一辈子的积蓄。空间大,四室两卫,做好了小严婚后住一起的打算。如今小严婚没结上,这房子就得出售了。

从中介公司出来的时候,老严迎着昏黄刺眼的夕阳,腿一软,差点摔一跤。

房子地段好,位处县城中心,高层电梯,采光充足,临近医院和学校,十分抢手。一周不到,三四拨人来看过房子,很快就售出了。老严用这笔钱将外债还清,重新搬回双凤街老宅,一家人挤回六十多平的筒子楼,每天骑车上下班。医院里有关他投资失利输光一套房子的流言很早就传进他的耳朵,他怠于辩驳,只是像一下子老了十岁,身子骨塌了半截,打眼远望,躬身骑行于人群中的老严,俨然一个驼背臃肿的老头儿。

老严决定戒酒,不仅为自己,更为小严。小严没了工作,又好高骛远,老严下了决心,得把他拴着。他在双凤街租了一个门店,买两袋腻子粉,自己动手刮了个大白。又请人焊了两张铁制按摩床,沉重,但踏实,耐用。添购四套床单,两套铺上,两套备用换洗。再请街口老张给自己打一张木桌和几把凳子,店铺上搁一块“严氏推拿”的招牌,悄摸开张了。

小严对于这个行当向不入眼,终日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样,但他仍不敢忤逆老严的决定,毕竟老严帮他还清了所有债务,他的底气在父亲面前被抽得一干而净。

老严又重新开始带徒日常,有了之前小郑蜕变的经验,老严这次的训练更加具有针对性。按说小严要比小郑更具静态天赋,身高合适,手掌遗传了老严,也是宽大如盘。这几年摄影机肩扛手提,臂力指力均有一定基础。加之老严更加细致地雕琢,照理应该更快就能出师。但小严始终无法参透发力技巧,拇指如同两把锥子,捅得人生疼。几个月过去,顾客仍不愿意小严独立上手。

医院工作老严还得进行,白天的店铺只能交由小严照看,下班之后,他才匆匆赶回。以往的酒局,老严已不再参加,那些酒友喊过他数回,老严毅然不应,久了也就作罢。他算是彻底与过去割裂。初始极不适应,一入夜就心慌得厉害,甚至连手指都不自觉地颤动。时日一长,也就惯了。只是少了酒桌上的逢迎,老严显得更加沉默。

店里生意不算很好,白天客人不多,只有到晚上,才拥拥地来一伙人。老严知道这些人是冲自己而来,小严还是无法凭借自身留住顾客,他似乎也全不在意,每日懒散地瘫坐着,全赖老严苍鹰般锐利的眼神才能将他从座位上逼起。老严担着店里的顶梁,只是年岁不轻,以往白天的疲惫总能在夜里一杯杯入腹的酒水中荡涤一空,如今已没了这般惬意安生的时光,取而代之的是无休无止的推拿,直至带着一身酸痛疲困闭灯上床。

但老严睡不踏实。一方面年龄大了,睡眠时间自然减少。另一方面,他心中仍挂虑着小严手艺滞于精进,这就难以承业,安身立命便也没了保障。自己年岁渐高,恐帮衬的时候无多。推拿这个行当,吃的是身体,自己干了近四十年,再过几年,一退休,也得歇养着了。这段时间没日没夜,身子骨已经出现了状况,白天闲时,总得让小郑给自己松松筋骨。以往数十年难得身体疲乏,如今提背扳腰,已成常态。

还有件事,是老严睡眠难安的缘由。小郑这段时间总不经意地提及那个压箱底的绝招,试探地询问老严何时能给自己长长见识。老严通常都是闭目不谈,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小郑便知趣而尴尬地转向其他话题。老严端坐在凳,表面波澜不惊,实则内心汹涌。在此之前,老严都是坚定地认为小郑一定会接过自己的衣钵,将中医院推拿事业继续发展下去。但今时不同往日,小严如今也踏上了这条路,本县城区极小,病源不多,老严是金字招牌,如果小郑承接了自己所有本事,那小严日后势必受此影响极大。他的基础虽学自省城,但日积月累,早不是当年初出茅庐的样子,如今的手艺,绝大多数还是靠着自己多年的钻研才精进至此,得来实属不易。老严爱子心切,他不得不为此重做思虑。只是这个小小的心思被他刻意压抑,老严惧于窥其全貌,每念及此,总是蜻蜓点水便转向其他。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偶尔从老严心底悄悄爬出,惊他一跳。

尽管老严低调从事,选址偏远,医院还是知晓了他在外营业的情况,他被喊去院长办公室喝茶。一通详谈劝告,医院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关门闭店回归科室,要么办理内退。

老严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双凤街,这一天他再没气力上钟,交代小严勤快手脚,好好看店,就回了家,鲜有地早早上床,甚至连晚饭都没吃。

老严无法入睡,躺在床上思虑万千。他扎根科室三十余年,可以说一辈子的心血都奉献于此,尽管从店门开张那一刻起就料到终有这一天,但真当面临,他还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两难。小严好不容易走上了脚踏实地的道路,他为此也倾注了大量心血,如今渐入正轨,要他这时候脱手回归科室,他就怕小严失去束缚,又成了一匹脱缰野马。他便又忍不住责怪起医院,实在有些不近人情。但转念一想,着实又恨不起来,医院给了他选择,算得上仁至义尽。医院能接他班的仅小郑一人,如今羽翼未丰,病人现如今还是冲他来的,老严若是假借平台挟私引流,医院必当损失惨重,没有开除他已算是十分客气了。

老严辗转难眠,直至妻子上床,乃至起鼾,他依然分外精神。耳畔响起屋外一串串偶尔骤然飞来又瞬间飘然远去的摩托声浪,间或是一两声刺耳的车鸣喇叭,老严便又从好不容易才进入的混沌中突然惊醒。墙上的钟从未有今天这般嘈杂,滴答滴答,仿佛在他心里打鼓。老严心中烦闷,索性披衣起床,在妻子含糊懵懂的询问与未及回答便重新响起的鼾声中点燃香烟,倚着窗棂,望着双凤街上两旁恒绿长青枝繁叶茂的樟树,一根接一根地抽着。至街面上清洁工开始清扫街面,才猛然发觉咽干口苦,烟盒中已经弹尽粮绝,他才回过神来。穿衣,洗漱,下楼。

这天,老严没有骑车去医院,他打了街尾小何的出租,为了方便把东西从医院搬离。

老严跟医院达成协议,以外出看病的名义办理了内退。离开医院的时候,医务科的酒局老伙计王科长拦下他问,知道是谁告发你的吗?老严摇摇头,王科长脑袋凑过来,表情神秘而痛心,小郑。老严一怔,瞳孔猛地收缩,半晌出不来气,仿佛定住一般。隔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叹口气,从内兜儿摸出烟盒,给王科长递了支烟说,这下我心里踏实了。不顾王科长诧异的神情,一身轻快地离开。只是上次酒醉摔破的脸颊,本来早已结痂脱落,只遗下淡色的瘢痕,此刻竟猛然隐隐有些作痛起来。

这天晚上,老严让小严上了窄床,搭手上背,在他身上施作。他要将最后的绝招传给小严。小严但觉后脊关节寸寸响尽,随后浑身通透,脑中空灵,如同再生。小严舒爽着叹口气,这手艺,没见你使过。老严说,绝招,轻易不外露。小严说,都传你在省城学了个压箱底的绝活儿,还以为胡诌的。老严说,不全是,只是传得歪了,东西是我自己悟的,我师傅当年走得匆忙,我猜他还是有所保留的。小严问,什么保留?老严忽然不说话,脸上肌肉抽一下,如一块石子丢进一潭死水,撩起一阵秘而不宣的波澜。他闷头点烟,吸一口,烟便燃了过半。烟雾缓缓从他的口鼻蒸腾而出,模糊了他沉湎而迟滞的面孔。小严顿了顿,又问,这招你教过小郑?老严摇摇头,烟雾驱散,神情又收敛了,变得隐秘且复杂。隔了很长一会儿,才开口问小严领悟多少,小严眼神迷茫,半晌没吭气。老严叹口气,嘱小严再趴下,他重新施作,手比口授,将关窍逐个道出。

一周后,小严才逐渐有了点眉目。但要纯熟精确,还需勤练。老严充当试验品,关门闭店后便往按摩床一躺,任由小严横竖掰扯。小严却始终不得要领,一段时间后,仍旧东一捶,西一敲,毫无章法。老严心神俱疲,猛然念起小郑,若是他学,兴许早已掌握。

老严逐渐适应了离开医院的日子,双凤街的生活还是很惬意,忙碌起来时间飞快,闲暇时在店外树荫底杀几盘象棋,听听收音机里蹦出的嘈杂京剧,呷一口浓茶,也算得上有滋有味。

这天他收到一封信,收件地址写的是双凤街老宅。老严诧异,这年头写信已算是希有之事,而老宅数年没住,要不是小严欠债卖房,他说不定根本就收不到这信。老严心念一动,忽然记起筒子楼底有个信箱,噌噌上楼,在家寻了半天,不见那把钥匙,索性砸了信箱上的旧锁,拉开门,果然见里头静静躺着一封信,伸手取出,已落了厚重的灰尘。老严看一眼日期,三年之前,正是自己刚刚搬离不久。再对比来信地址,都是河南一家养老院。老严心中惊奇,思考半天,也没想起这地方有自己的亲朋。摇摇头,拆开,一气读完,他彻底愣住了。

信是他师傅张瞎子托人所写。张瞎子无亲无故,年迈进了一所养老院了此残生。三年前,张瞎子罹患重疾,想再见见老严,此院院长便写了信寄来。第二封信也是院长所写,告知老严,张瞎子死了,请他过去料理后事。

老严合上信,才反应过来自己从分别时起就再没有同张瞎子联系过。这个地址还是当初在省城学技的时候给他留的,没想到他记了一辈子。张瞎子一世独身,无儿无女,自己作为他的入室弟子,前去处理他的后事也理所应当。

老严简单地收拾了一些行李,就踏上了北上的火车。这趟列车行驶时间很长,整整两天一夜。老严去得匆忙,只有硬座,初始还能坚持,一天以后,就开始腰酸背痛,一面揉腰捶背,一面心想这要是在家,还能让小严给自己松松筋骨。便由此惦念起店里的生意来,忧虑着小严会不会因自己不在而懈怠。又算计起全程的时间,心想张瞎子无亲无故,丧事想来也比较简单,快些手脚办了,立刻就回来。

好不容易捱过一路,出了站,老严就钻进一辆出租车,按照来信地址,从热闹繁华的市区一路开向落寞与荒芜,整整两个小时,才在一个类似集镇的地方减了速,兜兜转转,然后彻底停在一家破旧养老院的门口。

老严立在门口,见里头坐着几个衣裳臃肿的老人,正安静地晒着日头。老严上前弯腰询问半天,老人们卷着舌头皱着眉,耳朵朝他侧来,露出几颗孤立无援的黄牙,漏气地说,恁说啥?老严无奈作罢,刚直起身,就见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从远处向他飞奔而来,模样看着相对年轻,约摸六十出头。跑至跟前,对他说,是老严吧?老严点点头。他一把抓过老严的手,重重地握了握说,一路辛苦了,我是这里的院长,我给你写的信。三年前写过一封,不见回信,还以为地址错了,这次想着碰碰运气,还好你收到了。老严尴尬,也不好解释,只含糊着点头。

院长热情地帮老严提过行李朝前走着,招呼老严跟上。老严答应着跟去,一同先把行李放了,才说,我师父呢?院长领着他,一路去到西边院子,里头有间独立屋子。一推门,拥挤的屋子边沿堆砌着杂物,有简单收拾过的痕迹,当中摆着一个插电冰棺,里头躺着张瞎子。老严上前,见张瞎子容貌几乎不变,只是头发白了,稀落不少。此刻面容安详,肤色变得青白,一副宽边墨镜遮挡眉眼,在氤氲缭绕的雾气中显得有些亦幻亦真。身子似乎比之前更胖,却又像是矮缩了一圈。老严不及心中撩起波澜,就听见院长说,明天是火化的日子,你再不来,葬礼夜里也要举行了。

老严从没有想过独身一世的张瞎子竟然在死后还有人给他办葬礼,他本以为可以很快处理完他的后事,然后就能踏上返程的。但见院长面色沉重,不似玩笑,自己不便多言,只好沉默着,走一步看一步,静待夜里到来。

吃过夜饭,天色沉了下来,院长领着老严再进西院。院里此时已有不少人,都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两个衣着朴素的汉子一老一少,坐在门槛边的矮凳上,耳朵上夹着烟,把手里的唢呐擦拭得油光锃亮。此时屋里已布置妥当,扫得干净,临时搭了个中庭,用白幔上下缠绕,一个大大的“奠”字占据半个庭面,庄严与肃穆便油然而生。庭头拉起硕大横幅,写着:沉痛悼念张建中同志。老严心中惭愧,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知晓张瞎子的真名。

灵堂在中庭前摆着,挂着张瞎子的黑白遗像,香案上两炷白烛刚被点燃,焰头一跳一跳。冰棺已挪至东北角,盖了块白布。灵前置了个硕大铁盆,盆前摆着三个蒲团和一大叠黄纸,与西北角同样摆着的蒲团在屋内的烛火下黑成一团黏糊糊的影子。几个人过来询问院长是否开始,院长看了看腕表,又抬头看一眼天色,点点头,老严就听见凄厉的唢呐声炸响耳畔。

院长拉着老严来到西北角,用一束麻在他左上臂绑了,又指了指面前的蒲团说,要是有人跪拜烧纸,你就跪下还礼。老严心中掠过一丝不快,这并不在他此前的计划当中,他有些着恼院长的擅作主张,又不便开口拒绝,只得冷着脸应承,好在黑夜给了他的不快以天然的掩饰。

院内的人开始陆续赶来烧纸,叩头。老严硬着头皮一一跪下还礼,初始万分尴尬,只觉浑身千万蚂蚁啃噬般难受,后来见众人俱都悲戚着脸对他鞠躬还礼,并无一人脸含嘲讽讥笑之意,才逐渐宽心,凭着大概印象默数刚才院内的人数,估算着自己还要多久才能结束这趟看来比较糟糕的行程。唢呐悲伤凄凉地在夜空中响着,前来祭拜的人逐渐变得稀落,香炉里烟雾缭绕,已插了上百支香,第一炷堪堪燃尽。老严站起身揉揉膝盖,心想顶多再坚持十来分钟,这场莫名而来的葬礼就该结束了。

院口忽然起了一阵喧嚣,老严心中好奇,又不便出门,只立在蒲团前提首往门外望去,就见到一个弓着腰背的蹉跎老人捧着一束花圈出现在门框之外。院长飞奔着出去,指引他将花圈在屋外靠着院墙摆放,然后带他进屋祭拜。老严心中焦急渐渐滋生,不得已再次跪下叩首还礼。老人与院长皱眉垂首地说了一会儿话,又和老严微微颔首,才出了门。老严见他不是养老院内的人,就问院长是谁。院长说,前街的老李,和张校长关系铁着。张校长在这住了十来年,附近的人几乎都受过他的恩惠,他那一双手,给多少人解决过病痛,从来没收过一分钱。不仅如此,能教的都教,手上的本事,在本地教了不下百十个人。现在他走了,街坊们都会过来送他的。

老严心中一跳,不敢作声,惭愧地退去一边,抬头见门口又出现一束花圈。

连着几个小时,人群接踵而至,直过了半夜,人流仍旧未停,男女老少,拖家带口而来的比比皆是。老严跪在蒲团之上,几乎再没站起过身,一起一伏,他的腰背已变得僵硬如铁。铁盆中积攒着厚厚的纸灰,光火从未间断。炉中的香插得密密麻麻,满当得难觅空处。人流不止,唢呐便不歇。门口那一老一少,此刻汗流浃背,脸红颈粗,已交替着各自喝了整整三大碗水。

人群中开始出现不少戴着墨镜的盲人,被养老院的工作人员搀扶着进屋,这些人声泪俱下,悲伤不做任何克制与隐藏。院长对老严说,这些都是张校长的学生,按照当年留下的地址,我都一一报过丧,想着能来几个算几个。这些人行动不便,又分散各地,天南海北相隔很远,本以为没几个会来的,没想到来了这么多。多数在昨天到的,有两个是今天上午才到,人数不少,我只好安排住在前街的宾馆。

老严看着这些盲人,多数已经两鬓斑白,有两个他瞧来面熟,应该当年见过面。他此刻心中激荡,却不敢同任何人起身相认,只沉默着磕头还礼。

老严的额头已经磕得隐隐作痛,甚至连大脑也开始昏昏沉沉。他本可以敷衍了事,但此刻心中竟似乎有着某种莫名其妙的悲壮与决绝,磕头的清脆与结实,似乎还涵盖了某些自我惩罚的意味。看着络绎不绝的人群,想着这个白天看起来门可罗雀的养老院,竟然在送张瞎子最后一程的夜里,一下子变得如此门庭若市,老严心中大受震撼。呆了一呆,他鼓足勇气,才恍惚着开始正视心中一闪而过的小郑与小严的脸,以及埋藏心底多年历来惧窥其貌的陈年心结,立时便觉得无地自容。

花圈一束一束地送来,在院墙上层层叠叠地堆积着,像一块块沉重而尖锐的石头砸向老严的心。院长立在老严身边,悲伤而骄傲地向来人介绍着他,是张校长唯一的入室弟子。老严一一还礼,见那些吊唁之人向他投来的目光之中饱含尊敬,心中便愈加惭愧与慌张。

人流终于停止涌进,老严看看腕表,已经凌晨四点多。院长让他起身坐坐,老严疲惫地点点头,挣扎着起到一半,又重新跌跪回去。院长惊呼一声,伸手来扶,搀着坐去一边的藤椅,又给他揉着膝盖,说,这一夜,你辛苦了。老严摇摇头,先前的不快早已荡然无存,回头看着被白布盖着的冰棺,想着天一亮张瞎子就要被拉去火化,心中才开始汹涌地起了一阵悲伤。

麻木与针刺感逐渐消退,老严的膝盖和小腿终于恢复了知觉,他起身挪去门口换气。刚到门槛,见门前的院墙上花圈堆积如山,院子里此刻围满了人,那些吊唁的人虽然出了屋,却并未离去,他们此刻或坐或站,脸上悲伤而平静,都安静地等待着天明,要送张瞎子最后一程。

老严倚着门框,心中大受震动。院长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一本册子,拍拍老严的肩膀说,你师傅留给你的,他一生的推拿精要,他口授,我写的。临终前他交代我务必要转给你,让你看能不能帮他出版。他说当年从许多人身上学了东西,学会的,得教人。即使出不了书,你拿去,碰到有缘人,传给他,这东西才有用。

老严眼含热泪,郑重地双手接过,如捧过一座山。他翻开这本手写书稿,里面字迹端正清丽,似乎书写之人也万分虔诚。目录清晰,分门别类,老严仔细看了,与当初传教自己的大体无差,心中猛的一揪,一阵心虚内疚般的疼痛袭来。痛过之后,老严叹口气,忽感一身轻松,如同一根极其细微难辨的陈年旧刺,在不经意间从心底拔除。

老严回首向冰棺望去,见香案上那两盏白烛火光平静,已燃过半,又想起当年张瞎子收他时候为他点亮的那盏灯。一阵穿堂风刮过,那两盏火焰跳动几下,抖擞着缩至即将暗灭,焰头摇摆,费劲地坚持着一丝暗红的薄光。忽然猛地挣一下,晃一晃,又重新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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