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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将自己耐心地完成

2023-12-19

草堂 2023年9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生命

冯 娜

正如里尔克在1907年致卡尔·冯·德·黑特的书信中所说:“艺术家,天生是生命中许多事物的观察者,他将会经历生命的一切……在他身上,仿佛生命及其所有可能性贯穿而过。”一个诗人何以写诗?在日常生活中,他们如何耐心地观察事物?又如何通过自身独特的体验和领悟说出生命中经历的一切及其可能性?本期“青年诗人6 家”中的六位诗人用他们各自的书写为我们展示了诗人们观察世界的不同视域以及他们所体认到的生命中的重要片段。这些片段蕴含着诗人们对俗世生活的觉知、对被遮蔽事物的凝视、对精神世界的勘探;他们寻找着自己的声音,并用不同的声调塑造着自己的诗歌“溶洞”。

诗人马泽平的诗歌常常流露出一种自省的精神,这让他的语调充盈着审慎的克制,也让他的诗歌不仅仅是停留在对事物外部的描摹,而是试图深入事物的内里,发出对生命本质的诘问和思忖。通读本卷刊发的马泽平组诗《宽恕》,会让人强烈感到诗人“内视”的触角活跃,无时不刻都在扫描着一个人生命的地图。《一个人》中,“月亮整夜闪动寒芒,一个人抬头,擦掉汗珠/他还需要在卡槽和这世界之间补上一枚清晰的牙印”,这牙印是漫长生活的磨砺与痕迹,也是风尘仆仆的尘世中众多无名者咬牙坚持的存证。那么,一个人该如何面对尘世的喜悲和消磨?“三十多岁了/还没有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诗人在《宽恕》中这样感伤道。自己想要的样子是什么样的?诗人该如何生活?他怎样辨识生活的意义?他又在宽恕什么,或者谁能将自己宽恕?这首诗让我想起晚年木心曾说,“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也许,只有在宽恕中,世事才会敞开它更加阔大的部分。“词语擦伤的部分”(《过杨家峪杏林》)、“一个人独立和可疑的部分”(《有时候尘世只剩下这一块灰》),林林总总,生命会总向我们显现那些时间的裂纹和泡沫,而一个诗人的悲心让一切变得可以宽恕,这是诗人与自我、与尘世的和解,也是生命寄予一个迈向中年之旅的诗人的启思,诗人马泽平正走在这样的旅途中。就像在《雪中南行》,他写到了爱尔兰的作家克莱尔·吉根,小说家在另一个时空的冷峻笔调似乎正在为诗人崭新的冬天铺垫着一场鹅毛大雪。

与马泽平近似 “一个人的孤旅”不同,曹僧的组诗《如何用身体认清了秩序》书写了许多与“他者”相关的故事。搓绳,一门古老的手艺,也是两代人的“结绳记事”。“它两侧的房间 /是生活用力想象的两端,像猫和老鼠的忘情追逐”,幼年的记忆、代代人相传的血脉、手艺、生活秩序,有什么是隽永的》又有什么将永久地停留在老房子里。另一首《望江》也弥漫着诗人对流逝和恒常的追索,逝者如斯,奶奶家的江流依然汩汩滔滔,“人生代代,也都有这样的好光映照?”对于诗人而言,时间是世界显见的隐喻之一,对时间的感知就是对生命、对存在的理解。“这未曾说出的,是何时刻已属于我?”(《海边图书馆》)生命中众多的时刻,一些像太阳的强光照射着我们,像磁石一样将我们牢牢吸住,迫使我们记录下“此时此刻此生此处”的体验,就像诗人曹僧在《后来》中写到“轮蹄碾压粒粒星石,发出微光与清响”,这是生命令人目眩神迷的时刻,也是诗人为之叹慨不已的篇章,它们在诗人内心起伏律动,在“秘密花园”中生长、盘旋。《秘密花园》一诗则区别于曹僧带有叙事性的诗歌,这首诗短小轻盈,充满奇思妙想的天真。诗人的天真是对世界抱有探索欲和想象力的写照,这让我看到诗人曹僧身上还具有充沛的创造力和驾驭更开阔题材的可能。

创造力来源于对未知的渴望、对记忆的重建、对自我的突破,也来源于“梦的余温”。马青虹的组诗《梦的余温》仿佛一条暮色笼罩的小路,引领我们踏上诗人用记忆勾勒的某个小镇的背阴处。在那里,“大理是一杯加冰的美式”(《大理暮色》);偶然想起“买菜时擦身而过的顾客”(《梦的余温》);“哼着脑袋里突然冒芽的旋律”(《出走》)……马青虹的诗歌拥有诸多日常而温暖的细节,善于使用相似的意象链接不同的场景,能将读者代入到某一情境之中。《秋水仙碱》中,诗人以父亲曾经经常使用的治疗痛风性关节炎的药物怀念父亲过世前与“我们”在一起的生活场景,父亲的音容笑貌宛若眼前,朴素真挚。马青虹在诗中一再写到“父亲还活着”,让人想起博尔赫斯的《雨》,“我的父亲回来了,他没有死去”,这是对至亲至爱之人的追忆,也是人在面对生离死别时,内心最深沉的念想和哀伤。如何面对别离,是生命中重要的一课,一个诗人如何书写生存和死亡,也是诗歌“严重的时刻”。马青虹的诗质地简朴、内向,我相信在通往记忆深处的森林一定还有分叉的小径,在那里,或许还有更旖旎的风景。

那么,一个“投身以火”的人又怎样“将一些白色红色绿色的药丸/一次次投进身体空洞的隧道里”呢?(《投身以火》),诗人黄清水对父亲母亲的记忆,与那些内心被烘烤着炽烈怒火有关。父亲与母亲“两条平行的铁轨,直行、弯道、分岔”,而他们却共同将“我”送达目的地。《投身以火》这首诗写出了中国式家庭的纠葛与羁绊、不幸与温情,俗常烟火,纵使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杂音,但父母深夜发出的呼噜声,叫人安心。就像《乡音》也印证着一个人的来路和归途。在《外祖母的月》《火烧云》这样的诗歌中,诗人黄清水再次通过自己的祖辈漫溯生命的绵亘,从外祖母、祖父那里“我”习得了最初的人生滋味和信念。“外祖母留给我的月色”“风中裹来的母亲的饭香”,在久远的年代过后,诗人明白了“故乡是一艘无依无靠,又在海上//日夜漂泊的船,不能返港”《叙述的一种》。我认为诗人这一觉悟将是其写作的另一个开端,不沉溺于对“故乡、祖辈、往事”这一母题的反刍,是诗人之舟在大海中准备扬帆远航的信号,也许大海上惊涛骇浪,也许暗礁和洋流会让人迷失方向,或者还有塞壬的歌声若隐若现,但诗人必须踏上这样的征途,才可能抵达属于自己的伊萨卡岛。

诗人邕粒儿已然经历了这样面对抉择的彷徨时分,“大风卷地,纷繁的人群/有的顺着激流放纵/有些逆流挣扎/我站在十字路口”(《恍惚》),在人潮拥挤中,当人们面对现实的种种选择,该何去何从?诗人的恍惚是所有人的恍惚,某一时刻的恍惚是所有世代的恍惚。德国诗人海涅曾经有一首叫做《每逢我在清晨》的诗,里面有这样的感人至深的句子:“我跟一些人一样,在德国感到同样的痛;/说出那些最剧烈的苦痛,也就说出了我的痛苦。”只有将个人对生命最深切的感怀融入到广大的人群中,许多抽象的情意才会具有生动的面影;具有普遍性的声音才会在另一个时空获得真实的回响。就像诗人邕粒儿在《田园》中写到“油菜花开得肆意,它们捧出黄金/是对大地的信任”,在诗人这里,四季轮回,油菜花绽放,不仅时序的更迭,也是情感的绵延。当诗人登上雪山,又陷入雪后“更深的空茫里”,我想她在“野行”时、“恍惚”后,一定会坚定地选择属于自己的那一条路,也许是佛洛斯特的那条人迹罕至的林中小路,也许是油菜花竞相开放的旷野。

诗人陈雨潇则选择自己最熟悉的海边生活,“抛出手中的石子向平静的海”(《一瞥》),神秘莫测的大海,总是让人欲说还休,“一个人在海边,接纳全部的荡漾/就接纳了所有自我”,荡漾的是“情绪的暗物质纤维”(《丝状编织》)还是“短暂的幸福和睡眠,包含这微风与记忆”(《以所不知》)?是生命的“原始代码”还是“心的秩序”?诗人运用强大的通感,将自己心灵的澎湃投入生命的洪流中,那些“惊奇而永恒的一瞥”、“百万个闪过的念头”,都是触发诗人诗意的开关,陈雨潇的诗意象纷繁、情绪喷薄,能让读者体会到诗人的生命力犹如大海在不停歇地涌动。在《丝状编织》中诗人写到“我将世界向它们倾斜”,这是一个巨大的石块,投放在一首诗中,可见诗人的雄心和想象之驳杂。她将注意力倾注于她对世界、心灵的“未解之谜”,她乐于孜孜不倦地探索“我的心略大于宇宙”(佩索阿)的奥秘。陈潇雨的诗歌起笔很高,较多使用大词和大的框架,也许和她喜欢大海的宽广有关,期待她能聚集起足够的明亮,来照耀那些看不见或“被看见的地图”。

再让我们回到1896 年3 月,年轻的里尔克在写给拉丝卡·凡·欧斯特伦的一封信中说,“艺术家只有一种,他们灵魂里尽是当下,自我创造的现代人,他们放眼长空,直视太阳。用渴盼筑起蓝桥,通往每颗闪亮的星辰。”青年诗人们正在用自我的创造和渴盼筑起蓝桥,我们在本期捡拾起他们看到的几颗闪亮星辰,并再一次领会诗人在生命中通过诗歌完成自我。如何将自己耐心地完成呢,青年诗人们还有时间来耐心回答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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