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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 面

2023-12-12

湖南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老孟兽面妻子

李 卓

六点半,班前会准时开始。内容跟往常一样,讲安全,讲政策,我一句没有听进去。队干倒是不拖沓,十来分钟讲完,就让我们进了更衣大堂。打火机点火的声音此起彼伏,不一会,整个大堂烟雾缭绕。软白沙的烟自口腔吸入,猛地直冲肺里,乱蹿几圈后才从喉咙和鼻子溜出来。这种呛人的滋味令我着迷,尤其是在矿井待了八小时之后,这一口烟更觉舒畅。连着抽完两根后,我把烟头摔在地上,用力糨上几脚,然后赶紧穿好工衣,戴好自救器、头灯和防尘口罩,随人群赶到矿洞前,列队,点名报数,握拳宣誓:“我郑重承诺,遵章守纪,规范操作,牢记责任,珍爱生命……”

面前,黑黢黢的矿洞像一只幽暗森然的眼睛,阒寂地凝视着我们。底下就是潮湿、狭窄的矿井,一路连接到地狱。攀坐上猴车,我们向着更深的地底斜行。每隔数百米才有一盏灯挂在壁上,光线微弱,映照不了几米远就被黑色的壁坑噬尽。也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终于陆陆续续抵达作业层。一条狭长而逼仄的巷道,地面铺着望不到头的铁轨,两旁是加固矿井结构的钢架和尼龙材质的绳网,头顶的灯比先前下井途中的灯密集很多,但是依然昏暗,要靠头灯射出的强光才能看见近处。班长再次强调了我们这队人的任务,好家伙,一百二十吨!今天注定又是拿命扛的八小时。

有人说,苏志,你不是肚子里有点墨水吗,怎么这么些年一直守着个煤矿挖?我白他一眼,说这点墨水有卵用。又有人说,你不嫌累吗,一年到头能挣几个钱?我苦笑。累,怎么会不累呢?巷道里低矮的地方只能躬着身子挖,有时半天都直不起腰来,中饭送下来时,一群人坐在地上使劲往嘴里扒饭,煤渣跟着进了胃里也浑然不觉。身体的累只是一方面,心理的不安感更加要命,从清晨宣誓起就阴魂不散,担心渗水,担心冒顶,担心瓦斯泄漏,每天跨上猴车系安全带时,我都会回头看一眼,默默地不知向谁道一声别。我得承认,我不是向我的妻子和两个儿子道别,我从来不敢想象与他们道别的情景,我才三十五,我的大儿子才十四岁,小儿子才九岁,我怎么忍心和他们道别。所以,我不知道是向谁道别。这种不安,一直要持续到我重新回到地面时才会消失。到更衣大堂冲个热水澡,周身涂上肥皂,再拿一个刷子使劲往手臂和脖子上刷,直到自己觉得身上的煤炭味儿没有了才换上干净的衣服,穿上棕黄色的宽头皮鞋,在渐暗的天色里踏上归程。

今天没有什么不寻常,一百二十吨的任务虽然很重,但我们总归是完成了。我骑着摩托车一路颠簸,不到二十分钟就回了家。把车骑进陶屋熄了火后,我径直往厨房走去。妻子正系着粉红格子的围裙在灶前忙活,小儿子苏涛在帮忙烧火。

“苏波呢?怎么没看到人?”我凑到妻子身旁往锅里瞅了一眼,然后随口问了一句。

妻子转头看了我一眼,神色忽然有些莫名的慌乱,她把手往围裙上擦了两下,又朝门外望了望,确定没人后,才压低声音对我说:“苏波今天放学后在河里游泳,捞了一件铜器回来。”

我心中一惊,忙问道:“他人在哪?铜器放在哪?”

要知道,黄材镇早在几十年前就出土了不少青铜器,大多是商周时期的,件件都是珍奇的文物。这些文物,有的被捐给了文物局,也有一些被商人出高价秘密收走,至于最终流向哪里,就不得而知了。

妻子手指向西边当头那间房,说苏波正在里面。我踅身大步走了过去,妻子和苏涛紧跟在我身后,推开门,看见他正蹲在地上,眼睛盯着一个灰不溜秋的物事发呆。我俯身下去,开始仔细观察起它来。这是一个像瓮一样的容器,但是开口比一般的瓮要大,通过折沿可以判断它应当还有一个盖,外壁的泥土已经被苏波洗干净了,但是铜的色泽全然不可见,斑驳的赭黄似乎渗进了它的身体,像结了痂,又像长了鳞,我瞪大了眼睛才看清楚外壁的纹理,那是某种异兽的面庞,神秘而狰狞。用指关节敲一敲,发出一种沉郁的嗡鸣声,起先浓浓的,厚厚的,渐渐细了,虚无了,那声音不是往耳朵里钻的,而是往太阳穴的位置刺进去的,顺着头皮的筋脉游弋,不知到哪个位置就消散了。

一家四口,围在一起看了半晌,谁也没说话。

“爸,这是文物吗?”苏波打破了沉默。

我愣了一下,用力眯了一下眼睛,随即双手抱住瓮肚探了探重量。这看似只有二十斤酒坛子大小的容器实则挺沉,我问道:“哪几个人帮你抬回来的?”

“就……就二牛和黑皮帮忙弄回来的,我们三个在河里游泳,是我发现的,找他们俩帮的忙。”苏波怯怯地答道。

“你叮嘱他们回去不要跟大人说没有?”问完这句话,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荒唐,毕竟苏波还是个孩子,他哪里懂得叮嘱他们。不过,苏波的回答让我松了一口气,他说哪里敢讲,要是被大人们知道了他们下河游泳,不挨一顿死打才怪。说话间,苏波不时瞥我一眼,似乎生怕我想起了我曾经给他下的禁泳令。他哪知我差点忍不住要搂住他脖子,在他脸上猛亲两口。

狂喜的心情终究是按捺下来了。我把这物事藏到了大柜底下,那里还有几个酱色的泡菜坛子,分别浸着刀豆、藠头和萝卜丝。我正色跟妻子和两个儿子说,这个事千万不能再让任何人知道,就当没有发生过,如果苏波的两个同学再提起,就说苏波因为游泳被我暴打了一顿,那个铁罐子也已经被我扔回河里了。三个人都点了头,于是一家人去厨房继续炒菜了。白色的烟从铁锅边上的缝隙里悠悠升起,穿过烟囱和瓦缝遁入夜空,透过亮瓦,依稀可见月朗星稀。光阴入秋了。

县文物局的干部们这几年到黄材镇来得比较频繁,挨家挨户座谈过,也派发过册子。册子内容是关于保护文物的普法教育的,里面还附录了一些新闻照片,有主动把文物交给文物局而受到嘉奖的新闻,也有因倒卖文物而被公安上铐子的新闻,图文并茂。

我翻箱倒柜好几天才找到这本册子,它垫在一个箱子的底层,彩色的封皮已经皱皱巴巴。翻到第三页,我看到了1991 年修正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的内容,其中有“在地下、内水、领海及其他场所中发现文物隐匿不报,不上交国家的,由公安部门给予警告或者罚款,并追缴其非法所得的文物”。这些条文我大致了解,谈不上骇人,只要不走私到国外去就不是大罪。再往后翻,我终于查到了我想找的关键信息,长相跟苏波找到的那个“瓮”相似的一件青铜器,原来它的名字叫作“兽面纹瓿”,属于商周时期的文物,相较新闻图片里的巨型瓿,我家这件玲珑多了。我把铜瓿从柜子底下搬出来,对着图细细地比对了一下纹路与色泽,的确高度相似。尘埃落定,我的心里变得异常冷静。守住这个秘密,三年五载后,有合适的机会再出手,不说几十万,十万八万是肯定卖得起的。有了这笔钱,上县城买个房子就没问题了。

周末,矿上休息。临近傍晚时,我叫上苏波,让他带我去到他上次游泳的河段,下水游了近两个小时。说是游泳,不如说是全面搜索,我心里想着看能不能找到这个铜瓿的盖子,弄不好价格还可以涨一把,又抱着另一种侥幸心理,看能不能再碰到一件宝贝。直到力气耗尽,也没能再摸到任何看上去值钱的家伙,于是我们趁着西边天上的微弱光亮回了家。

晚上,我和妻子面对面侧躺着,床头的小台灯发出橘黄色的柔光。妻子不算漂亮,但她有着湖区女人独有的秀气,她老家在益阳,洞庭湖畔,大湖的水泽滋养了她,嫁给我的十几年,她一直是个好伴侣,也是一个好妈妈。我在她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左手顺势伸进了她的怀里,她脸上露出一丝羞赧,身子软软地往我这边靠近了一些。

“你说,咱们要不要托人帮忙,找个懂行的人来鉴定一下?”妻子的话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征询口吻,以及轻微的喘息。

我的手一边轻轻抚摸着她的乳房,一边轻笑道:“不用鉴定呢,你也不想想它是在哪里捞出来的。栗山村、沩水河就是它的防伪标识。”

妻子嗯了一声,不再说话,轻轻闭上了眼睛。

我们家所在的村子,叫做栗山村。早在三十年代,这里就出土了震惊世界的四羊方尊,后来被史学界称为“臻于极致的青铜典范”,位列中国十大传世国宝之一。六十年代,这里就被确定为西周遗址,陆续出土了不少青铜器,今年更是有了大规模开掘的计划,有几处地方已经封禁,听人说挖到了古建筑基址以及残存的古城墙,还有一座贵族墓。

这就是我认定这个兽面纹瓿是真品的主要原因。汗水细细密密渗出皮肤的时候,我搂紧了怀里的妻子,她脸颊红润,气息正渐渐平和。

“等有了钱,我们就去县城买套房子,苏波读高中时我们正好一起进城。我还要给你买几件金器,让你洋气起来。”

“嗯。不早了,我们睡吧,明天你又要去矿上。”

我反手拧熄了床头的台灯,在无边的寂静里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种熟悉的沉郁的嗡鸣声从西边当头的房间传来,像一道细细的白光,慢慢地穿透门缝,钻进我的眉心。我蓦地惊起,使劲摇了摇熟睡的妻子,想问她听见什么声音没有,她却睡得出奇地沉,摇了几下都没有反应,我想大声叫醒她,又怕吵到了隔壁房里的两个孩子,于是,我开了灯,穿上衣服,又找了手电筒和一截木棍后就往外走去。我们家是连六间的平房,中间是陶屋陶屋后面是厕所,最东边的一间是吃饭和待客的地方,厨房在它后面。我和妻子住最东边第二间房,两个儿子住东边第三间房。西边第二间是客房,平常没人住,而第一间是杂物间,没有开铺,里面只有一个大木柜,还有一些箱子和几张桌椅板凳。六间房都是连通的,有门可以进出,外面单独开了门的只有陶屋和东西两头的两间房。为了不影响两个儿子的休息,我没从房间里穿过去,而是走东边的房间出了门,走坪里直接去西边存放兽面纹瓿的房里。

有风,也有远处传来的秋虫儿的声音。我一步步慢慢前行,鞋底和地面细小的泥沙发出“刺刺”的声音。我不确定是不是有贼光顾,倘若是以我的体格,空手对付一两个汉子应该不成问题何况贼本心虚,而且我还有木棍在手,定可手到擒来。可我又觉得根本不是贼,刚刚的声音和光线都只是我的幻听和幻视,我出来巡查纯属瞎折腾有一瞬,我甚至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为什么拿根木棍跑出来,我不该在床上睡大觉吗?

头脑昏昏涨涨,但是两脚已经把我带到了西边当头的房门口。我掏出钥匙打开门,右手持木棍摆出格挡姿势,左手迅速打开了电灯开关。灯光亮起,照亮了不大的空间,除了应有的陈设,鬼影子都没一个。俯身查看大柜底下,兽面纹瓿好好地摆在泡菜坛子边上,丝毫没有被挪动的迹象我哑然失笑,心想难怪书上说一夜暴富或家财万贯的人都难睡一个安稳觉,因为总是担心有贼惦记自家的宝贝。我正准备熄灯,回去继续睡觉,可是突然门“嘎吱”响了一声!霎时间,我打了一个冷战,一股强大的恐惧感从头顶压了下来,我张嘴想要呼救,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试图逃跑的双腿也如同坠了千万斤的力道,完全迈不动。时间凝滞了半晌,我终于镇静下来,双手攥紧木棍,弓起身子,轻喝一声:“谁在门后面?”

又是“嘎吱”一声,门被推动,老孟无声地杵在那里,脸上带着一丝冷笑。

老孟是二牛的爸爸。前几年,他神经质的老婆说日子过不下去了,要去广州打工,后来,就再也没了音讯。老孟托人四处打听过,无果,也就作罢了。老孟的职业是一名修理工,他以维修谋生,年轻时修鞋,后来修单车,如今修摩托。老孟的修理店在马路边,是一间不像门面的低矮屋子,没有左邻右舍,就那样孤零零蜷缩着,水泥墙外面用煤炭写着“补胎、打气”的大字。很久以前,那堵墙上写的是“修鞋、配钥匙”。老孟比我年龄稍长,跟我关系一直还不错,我算是他那家破店的老主顾,没事时经常会去他那闲坐。尽管他那双沾满黑色油污的手从来不给我泡茶。

老孟脸上的表情再明显不过了,一点难为情和羞愧都没有,反而透露着鄙夷和不屑。我一下就明白了,他是为兽面纹瓿而来的。

果然,不等我出声质问,老孟就开了腔:“苏志,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二牛要是不跟我说,你是不是打算把这铜器独吞了?”

我脸上一热,手上擎着的木棍也放了下来,心里竟有些发虚,支吾道:“那……那就能跑我家来偷东西?”

老孟丝毫不慌,他尽管个子比我矮,仍像俯视我一样,鼻孔里哼了声:“谁说我偷东西了?我就是来看看二牛这小子撒谎没有。”

我一面暗骂二牛这小瘪犊子不守诚信,一面不得不对老孟挤出笑容:“孟哥,我今天从矿上回来晚,知道这事也晚,而且现在也不清楚这东西到底值不值钱,我本来打算这几天先找人打听,有了眉目后再找你的。”

老孟又哼了一声,从门后走了出来,然后弯腰把柜子底下的兽面纹瓿拖了出来,蹲在面前仔细端详起来。

“苏志,卖的钱我要四成,秘密我替你保守。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去找文物局,如果他们没收了,你一分钱也得不到。”老孟的话是一颗一颗从牙缝里蹦出来的,生硬硌人。

我心说肏你妈,但嘴上没出声。老孟这孙子,老婆走后,性情就变了,以前修个车补个胎还能记账,后来充个气的几毛钱都免不得,成了个斤斤计较的守财奴。以老孟的性格,既然能张口要四成,意味着他来之前早就算计过,想剐下半成都不可能。懒得跟他谈判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铜器反正是我找人去卖,卖价不可能让他知道。

老孟眼睛盯着我,似是看穿了我的心理,补充说道:“铜器的行情我大概心里有数,二三十万是随便卖的,你别指望骗我。”

我低头瞅了一眼手上的棍子,真想照着他的头来一下,然而理智告诉我不能够。我说行,你回去等消息吧。老孟站起身来,抻了抻旧得发黄的白背心,说我会守住秘密的,然后出门去了。

回到床上,妻子还在熟睡。我平躺着,眼睛瞪着茫茫的黑暗,仿佛身在矿井里。

天不亮,我骑着摩托出了门,先去最近的工友家敲开门,让他帮忙捎了五天病假,然后突突驶向沩水茶楼。茶楼位于黄柴镇的主街上,独立的门面,三层,朱红木头柱子,琉璃金攒尖顶,一楼是喝茶的卡座,二楼有数间棋牌室,三楼是吴仁富的会客厅。三楼之上,还有半层是他一家人住家的屋子,掩于金顶之后,站在街上并瞧不见。

我去找的人是吴仁富。我认识的有头脸的人不多,吴仁富算是一个。他是从矿井里走出去的。十年前,他还是我的工友。有一回,矿井里落石子,我推了他一把,将要落在他头顶的石子砸中了他的脚趾,粉碎性骨折,休养了好一阵。念在我救过他的命,吴仁富对我的态度一直很好。就在几年前,某天他就突然不干矿工了,后来就开起了一家茶楼。工友们传他是发了横财,不过到底发的什么横财讲不清,有人说他挖了宝贝,有人说他逃去台湾的爷爷把财产留给了他,鬼晓得真假。

沩水茶楼名声在外,跟它一二楼火爆的人气有关,跟三楼的会客厅更有关。我听工友说,出入这间会客厅的人非富即贵,穿西装打领带的人最常见,蓝眼睛高鼻子的老外也有,偶有穿制服戴大檐帽的人造访,但并不久坐。工友说,这狗日的吴仁富关系硬扎得很,倒卖文物这么些年,愣是没戴过一天铐子。

赶到沩水茶楼门口的时候,天空的白还没化开,石街和高高低低的建筑都还隐匿在青色之中。把摩托车停放在门口的一辆黑色皇冠轿车旁,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尚不到七点,于是点起一根烟,倚靠在坐骑上吸了起来。如果昨天晚上老孟不来,我可能一年半载后才会寻吴仁富,那时心态肯定更加从容,但是老孟的闯入让我不得不及早摸清兽面纹瓿的价值,好拿个打发他的对策。之所以这么早就赶过来,也是为了避人耳目,降低风险,念及此,我扔了烟头,拍响了茶楼的门。

“他妈的,是谁这么早来叫魂?”约莫分把钟后,茶楼里传来踢踢踏踏的下楼声,以及熟悉的叫骂声。门打开,穿着绸子睡衣的吴仁富站在我面前,倦眼迷蒙。

他的目光是在撞到我的第一瞬间激荡起来的,一句热烈的话紧随其后:“志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来来来,快进来再说!”我讪讪地笑了笑,说不好意思,一清早就来打扰你。他忙说没关系,一边把我往茶楼里让,一边怪我从开业时来过一次后就再没见过影子。寒暄着一路上了三楼,他招呼我坐到了茶台前,自己开始熟练地烧水沏茶。趁他洗杯子的空当,我环视了一下他的这间会客厅:枣红色的拼花地板呼应着叠了几层的天花吊顶,一盏大水晶灯高悬于中央,墙壁上错落有致地挂着一些书法作品和山水画,茶台的主人位后面是满墙的展示柜,高高低低的格子里摆放着各种瓷瓶瓦罐,以及小件的青铜物件,与墙面平行的开阔走廊上摆着一个组合玄关,四栏屏风上绘着古代美女,栩栩如生。与敞亮的会客厅不同的是,玄关后光线幽暗,看不清走廊还连着几个房间。

吴仁富一边往我面前的小茶杯里分茶,一边介绍这是上好的金骏眉。我不懂茶,只知道茶汤的色泽很漂亮,端起来喝了一口,有些烫舌头。

“志哥,说吧,你难得上我这一趟,有啥事你就吱声。”吴仁富的话里既有江湖味,也有人情味。

我放下茶杯,看了一眼他慷慨而略含悲悯的眼睛,说:“仁富,我今天不是来找你借钱的——跟你我也不兜圈子,我最近得了一件铜器,想找你出手。”

吴仁富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端杯喝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道:“志哥,这事你跟别人没有声张吧?”

我摇摇头。

他顿了一下,问道:“东西呢?”

我推开茶杯,把脚边的麻布袋拎到桌子上,解开绳,兽面纹瓿刚出来一个角,吴仁富立马凑了过来,按住我的手,说:“有些话我讲前头,今天能找我我很高兴,不管你是怎么晓得我干这个业务的都证明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兄弟。我就不跟你矫情了。如果是真东西,按行规我至少要挣百分之三十,但是你的钱我不挣,我一定给你把事情办好但是你口风要紧,任何时候都不能说是找我走的货。好了,拿出来吧。”

等我把兽面纹瓿从麻布袋里拿出来时,他眼放金光,人仿佛都惊呆了,他细细观察了瓿的里里外外,脸紧紧贴了上来,仿佛在用鼻子嗅闻一般又用指关节轻扣瓿身,侧耳听了声响,然后说:“这里不方便,你随我来。”

他带我穿过了玄关,去到走廊一侧的房里这是一间大约一百平的屋子,靠墙摆着一圈木头案板,台面上是玻璃柜,每个柜子里都摆着小件青铜器,屋子中间则是一个木头结构玻璃门的柜子放着一个方鼎,大小跟我那件兽面纹瓿差不多陈仁富让我自己看了一会小件,没给我介绍年代也没谈价值,等我看完小件后,他引我去看了中间的那尊方鼎。

志哥,你的那个兽面纹瓿跟这个方鼎应该都是商周时期的文物。可惜上面没有铭文——如果有铭文,价格起码可以翻一倍,基本能卖到这个方鼎的价格。这是吴仁富跟我说的话。

我问他什么是铭文,他俯下身子,指给我看方鼎内壁上的两个字样,告诉我是“大禾”。吴仁富又说,你可别小看了这两个字,它们对于历史研究的意义,甚至超过文物本身,这个方鼎极可能是商周时期一个叫“大禾”的方国制造的,如果还能找到更多刻着“大禾”的铜器,说不定就能系统性地发现大禾方国的文明。我似懂非懂,眼前的吴仁富和当年和我一起在矿井采煤的吴仁富已经不是一个人,我觉得他像极了专家学者,他说的每句话我唯有点头赞同。但从进门起,我其实关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兽面纹瓿的价格,值不值钱,值多少钱,但我又不想表现得太猴急,怕他一眼看穿我的心事从而拿捏我,所以才按压下奔泻的情绪去问他什么是铭文。我根本不关心铭文。

等他讲完,我故作不经意地问他这个方鼎值多少钱,他笑了笑,说两百万。我差点没站稳,他刚刚说方鼎比兽面纹瓿贵重一倍,也就是说,兽面纹瓿值一百万。为了验证我的算术没错,我又向他求证了一遍:“也就是说,兽面纹瓿可以卖一百万?”他又笑了笑,说是的。

离开茶楼的时候,吴仁富给了一个黑色手提包。他说,怕你不安心,先给你三十万定金,等出手了再补齐尾款。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咱们兄弟间不讲客气,一百万都给你,你的钱我不挣。然后他潇洒地回去了。我其实想说的是,能不能先给一半,只怪脸皮薄,终没能说出口。

提着沉甸甸的手提包,我回到了家。两个儿子早就睡了,妻子还在等着我。拉开拉链,一沓沓崭新的百元钞票看得我们俩心潮澎湃,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啊,我们光确认到底是二十九沓还是三十沓就反复点了好几遍。把玩了好一阵后,把钱重新收进了手提袋,我们相视一笑,半天没有说话。书上说“此时无声胜有声”,大概就是指的此刻的宁静吧。

就在此时,几声急促的敲门声吓了我们一跳。妻子迅速把包塞进衣柜,然后示意我去开门。我悄声走到门前,打开门,门外是满种,嘴角挂着淡淡的冷笑,与老孟的笑如出一辙。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满种是黑皮的爸爸,是我共事多年的工友,他既然在这个时候登门,那就是黑皮也走漏了风声,不消问的。

我把他迎进门后,他劈直的第一句话是“说吧,给我分多少”。我笑笑,问他,你想要,多少?妻子起身要去泡茶,被他摆手制止了。

“老志,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这么大的事你跟我吭都不吭一声。”满种的话里带着愤愤。

我也忿忿,凭什么一个接一个来讹老子,搭把手抬个东西而已,就这么理直气壮来要钱吗?我反问道:“满种,凭良心讲,要是黑皮捡的,你会主动说给我分钱吗?”

满种愣了一下,没有接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硬白沙来,给自己点了一根,又给我递了一根。我接过来,他给我打了个火,我把脑袋凑过去点了。两口烟入肺,满种的愤愤似乎消失了,他语气变得柔和了一点:“老志,你说得也没错,换了谁可能也不会主动找人说。”他拣把椅子坐下,接着说:“但是既然说开了,分是肯定要分的,刚刚你们两口子数钱,我可是瞧见了,三十万,我要拿一半。”

我心中一紧,扭头瞥见了没拉严实的灰蓝窗帘。

“满种,不跟你说假话,昨晚老孟已经来过了,找我要四成,你今天一来就张口要一半,意思是我他妈自己只能拿一成是吧?”无名业火又冲了上来,我极力控制才没发作。

满种眼睛一瞪,说:“原来你跟老孟已经聊过了,就想瞒着老子对吗?”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他。

他猛抽一口烟,然后说:“我至少要拿四成,至于你怎么跟老孟分,我不管。”

坐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妻子突然爆发了,她怒斥道:“总要有个主次,有个先来后到吧?你怎么跟个强盗土匪一样,这么霸道的话你去偷去抢啊!”

满种听完这句话后,哼哼一下,说:“我不是强盗土匪,不过老志是不是就不知道了。”

我说你是几个意思,他说你偷过多少矿上的电缆心里没数吗,要我点穿吗?我脸一热,心里却反而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时我才意识到,原来人世间真的没有真正的秘密可言,所有的窗帘都有一角是掀起的,那里总有一双眼睛。

早些年,矿上的安检还不那么严格的时候,为了多挣一点钱,我打起了备用电缆的主意。每个作业层的巷道里,都有一个干燥通风的地方专门堆放备用电缆,茶碗口粗的电缆,用钢丝钳夹下半尺就有斤把重,往废品站一送随便就能卖四五十块钱。起先我是绑在腰上带出井,后来有一次碰到安检人员搜身,差一点事情败露,后来就绑在大腿内侧往外带,陆续带过四五十段。等矿上配上金属探测仪时,我就不敢再偷了,盗窃矿上的电缆是重罪,抓了就直接扭送派出所。而且,一旦被捉,可能之前很多无名债都要算你头上来,搞不好牢底坐穿。

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我连妻子都没有说过。满种以明晃晃的杀猪尖刀抵住我的咽喉,我根本动弹不得,稍有不慎就会血溅七步。转念想他不过是要拿十二万,并非不可接受,可以应允他,只是不能太爽利,否则容易引起他的猜忌。

妻子想讲话,我冲她摆摆手,然后对满种说道:“无凭无据的话就别说了,你不就是想要分钱吗?我可以给,但要合理,我拿最少是不可能的,杀了我也不可能。”

满种眯着眼,又吸了一口烟,一阵沉默后,出乎意料地做出了让渡,而且提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新方案。他说:“老孟反正不知道卖了多少钱,你说二十万就行了,给他八万,剩二十二万,我拿十万,你拿十二万,这样总公平了。”

就在这半根烟的时间里,温热的火光离嘴唇越来越近,我知道没有退路了,但还是假装挣扎了一番,我答应了他的提议,并要求他做出了封口的承诺。提着装有十万人民币的黑色塑料袋出门前,他说,你不用担心我说给老孟听,因为分配方案是我提出来的,电缆的事你也不必担心,因为不止你一个人偷过。

从老孟的修车店出来后,我骑车去了矿上。老孟接过钱袋子的时候手有点哆嗦,想想我就觉得很可笑,这王八蛋当天晚上在我的木棍前镇定自若,却在八万块人民币面前惊慌起来。今天下矿的感觉很奇妙,在坐上猴车的一瞬间,我突然对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感到憎恶,强烈地想逃离,迁移液压支柱的时候,我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不自在。支柱撑着矿顶,动一根都可能造成坍塌,但从前我们似乎是麻木的,一根接一根地拆,完全不觉得有问题,今天我看他们抡锤子时,每一声“铿铿”都砸在我的耳背,像几颗漂浮在空气中的尖牙扑上来撕咬,瘆得慌。

晚上,我跟妻子说,拿到剩下的钱后,我就不干了。妻子说,要不,我们去做点小买卖?我说我还没想好,但总之不想下矿了。妻子说,买套房再买个门面,开个快餐店或小超市都可以。我面无波澜地看着妻子,说然后就这样过一辈子吗妻子满眼疑惑,说不然呢?我说我们花二十万到县城买个房子就可以了,剩下的钱可以先好好享受一下生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妻子像打量陌生人一样看着我,说你还有哪些秘密是我不知道的,偷电缆没有告诉我,给老孟的分成没有告诉我,想享受生活也没有告诉我,我好像从不认识你。我没有接茬。妻子是我的好伴侣,但对她来说,我不是。我在闲书里看到的远处的山海和人间的悲喜,都没跟她说过,我觉得那也是我秘密的一部分。在矿井里躬身卖命时,那些秘密就是我头顶的光。光是不会被黑暗裹住的,只要有缝隙它就会杀出一条血路。黄材镇没有海,有了钱,我要在海边躺上三天三夜,要租一艘渔船,登上一座孤岛。黄材镇没有灯红酒绿,有了钱,我要去上海和深圳,至少要睡一个城里女人。我厌倦矿井,厌倦一辈子为了两个儿子摸爬滚打的生活,尽管我从未说过。

大约过了一周。一个傍晚,吴仁富来找了我这一周内,我请过两回假去县城,一趟是看房子一趟是去旅行社。房子的出售广告贴在汽车站出站口右边的墙上,一百二十平方米的二手房,卖十五万。我联系卖家去看了,南北通透,还不错,三室两厅,我和妻子一间,两个儿子各一间,挺宽敞我没有找卖家砍价,我觉得这个价钱值,毕竟我听说长沙已经涨到两千多一平了,还是毛坯。我跟卖家说,下个礼拜我就来付款,全款。卖家看我的眼神是诧异的,我很享受这种眼神。去旅行社的体验就不太好。坐在前台的小姑娘不是很乐意搭理我,讲几句话就接一通电话,语速不紧不慢,我问她哪里有那种小海岛,她说也说不清,只一个劲地给我推张家界的线路。我懒得听她废话,自己在前台旁边的架子上翻了翻宣传单。有一张传单上印着珠海的旅游行程,其中有一个目的地是外伶仃岛,介绍它的照片有四张。海天一色,蓝得让人心醉,岛不大,像极了漂在海面的一片枫叶。凝视照片时,我仿佛赤脚站在沙滩上,不远处的码头系着我的船,海浪一波波冲过来,把天边的涛声送到我的耳朵里。我突然想到了父亲的葬礼,他躺在堂屋的竹床上,身上搭着白布,皮肤蜡黄,嘴唇皱缩,眼睛似闭未闭,身体越来越冰凉。我握住他的手,头贴着他瘦弱的胸膛,感受不到一点回应。父亲一辈子没有走出过黄材镇,从出生到死亡。他几乎没有跟我提过一句生活经验之外的东西,从来没有跟我谈论过希望,好像那东西从来不属于他。小姑娘接完一个电话后,看到我对着传单发呆,就说这条线路有点贵,不如去张家界实惠。我把传单塞进口袋里,头也不回出了门。

吴仁富见到我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志哥,我看走眼了,这玩意儿是民国时期的仿品,不值几个钱。我说了一句不应该啊。然后就没再听见吴仁富的话了,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嚅动,影子在晃荡。等我回过神来,是听到“定金”二字的时候。吴仁富要我尽快把定金退给他,铜器在茶楼,随时可以去拿,然后驾着黑色皇冠匆忙离去。妻子轻叹一声,陪我默默地坐了一会,就去厨房忙碌了。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晚饭也没有上桌。夜幕沉沉时,我一脚油门离了家。

老孟说,这种买卖,没听过退货的,就算看走眼,也得认倒霉,不可能让我退钱。满种说,你卖给谁的,让他来找我,这事跟你无关。这是老孟和满种分别丢给我的第一句话。后面老孟跟我倾诉,他老婆带走了家里的全部积蓄,这几年他不得已借了好几万外债,拿了那八万后他就还了好几笔,现在所剩无几。满种则说他好不容易得了一个逃离矿井的机会,不可能放弃,他马上就要下海拼一把,谁也别想阻止他。

我一开始很愤怒,他们似乎都有充分的理由拒还这笔钱,那我呢,谁他妈同情我?吴仁富会仁慈地说算了?很奇怪,我无形间转换了立场,当想到仁慈这个词时,很明显我已经假定了他不会仁慈。接着,我开始嫉恨吴仁富,凭什么他轻轻松松可以得到那么多,而很多人连拥有希望都像一种罪过。辗转反侧一宿,我心中有了计较。第二天一早,我带着五万块钱去了沩水茶楼,把分了十八万给老孟和满种的来龙去脉说了,又说买房交了七万定金,手里只剩五万。吴仁富听完后,出乎意料地没有暴跳如雷,只是陷入了深深的沉默。这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准备了半宿的话,如何跟他破罐子破摔,如何威胁他只要找我追债就等着吃牢饭,所有的都骨碌碌滚进了肚子里。许久后,他只是叹了一口气,缓缓说,志哥,你如果不是想着快点打发他们,就不会急着把钱给出去,我也不必蒙受这么大的损失。现在他们的钱肯定不好追回,我干的是偏行,把事情挑破对我没好处,但我要你扛他们的十八万也于心不忍。这样吧,就当我还你一个救命之恩,五万块留下,铜器你搬走,我们以后互不相欠。

他让我觉得有些羞愧。我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说得对,如果不是我贪心,那十八万不会这么早就打发出去,而且我还打算赖他七万块,真是无耻至极。我翕动嘴唇,准备再说些什么,吴仁富摆了摆手,说什么都不用说了,二三十万也不算大数目,这行有赚有赔是正常的。吴仁富叫我搭把手,把兽面纹瓿搬下去,我说算了,拿回去看着也心烦,如果能卖掉你就卖了吧,能抵一点损失是一点。出门的时候,我心虚到不能回头看吴仁富。世间所有鄙陋的或高尚的灵魂从来都不会招摇,贫贱者未必值得悲悯,为富者未必一定不仁。

我把七万块存进了农村信用社,存折交给了妻子。然后,我重新回到了矿上,不再去想那片虚无缥缈的海和那个如枫叶的岛。

两年后,苏波很争气地考进了县二中。我和妻子一起去了县城,买下一套九十平方米的房子,十二万。房子不大,但是够住,重点是一家人都很知足。妻子提议开一家快餐店的时候,我想也没想就同意了。去矿上办离职手续当天,我心里格外轻松,像一个囚徒即将奔赴新生活。都说一个人做某件事只要足够久,就会产生难以割舍的感情,但我觉得这句话并不可靠。我离开矿井的时候,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舍。而且我确信我已经与它为伴足够久了。

快餐店名字叫“好运来”,门面租金不贵,五百块一个月。妻子炒菜,我打杂,生意还过得去,每个月能盈余几千块钱。说很轻松呢,倒也不是,毕竟要起早贪黑,但比起下到矿井里的辛苦,这些就不算个啥了。

日子就这么平实地过着,秋去冬来,十数年也就这么过去了。到二〇一六年,门面我们已经盘了下来,不用付租,掌勺的师傅也请了一个,我和妻子只需打打下手,更轻松。苏波本科毕业后去了苏州工作,娶了个本地媳妇,小两口生了个宝贝女儿。苏涛正在长沙读研,回来得勤一点,他的志向是继续读博,未来进大学当教授。妻子说,没想到这辈子还有样的好日子过。我说,是啊,本来以为要在矿井里干到死呢。

妻子满五十岁生日那天,我瞒着她报了一个旅行团。这是她的第一次旅行,也是我的。我们乘坐高铁,三个多小时抵达珠海。在市里玩了一天后,次日上午我们在香洲码头登上去外伶仃岛的轮渡。大海浩瀚无际,蓝色的波涛低吼着奔向远方,水面下似乎藏匿着无穷无尽的秘密。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我和妻子谁也没说话,一直扭头看着窗外出神,甚至连照片也没有拍。登上岛后,我们去酒店放了行李,便离了队伍,去了海边。赤脚走在湿软的沙滩上,脚印跟在身后,深深浅浅。呼吸着咸腥的海风,看着辽远的海面,恍若隔世。不知何时,我已泪流满面,妻子问我怎么了,我说是风吹的。

坐上回去的高铁时,我的内心不再有波澜用了半辈子,我终于登上了那个岛,而睡一个城里女人,也不再是我这个年龄该有的欲望了。

老孟来县城买保险,顺道来我店子吃饭。他的生活似乎没有发生太大改变,只是禁摩之后不再修车,改开了一家小卖部。老孟前些年其实并不来我这吃饭,近几年才突然到访,第一次硬是一个人点了两百多块钱菜,还不让打折。后来就来得勤了,一个月至少有一两次,有时是来进货,有时是来买保险。给老孟安排好饭菜后,我陪他喝了两杯邵阳大曲。老孟跟我说,满种回来了。我愣了一下,问什么时候回的,老孟说前两天,人得了肺癌,晚期,想死在家里,中山的厂子交给了黑皮。我叹了口气。满种发达的时候,几乎谁都找不见他,只知道他在中山办灯具厂,做得很大,极少回黄柴镇。我有些犹豫,十来年没打交道了,不知道该不该去看看他。老孟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说别去看了,他现在谁都不想见。

走之前,老孟给我留了一份报纸,说还有个事,我不知道怎么讲,你还是自己看吧。望着他略显苍老的背影远去,我疑惑地展开了手里的报纸在众多新闻中,一条醒目的标题撞上眼球:深圳海关破获特大文物走私出境案,共查获走私文物11件。细密的文字中,吴仁富的名字反复出现多次配图有几张,那个熟悉的兽面纹瓿赫然在列,图下注有“国宝级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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