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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小千

2023-12-11

雨花 2023年10期
关键词:凌霄花徐家教室

金 永

周小千是我初中同学。

读初中时我们很自在。

学校没有围墙,教室就是几栋黑色的砖屋。1970 年,村里没收了老张营地主的房产,拆了砖瓦梁柱,人挑肩扛四五里,搬到金家集,建了学校。教室紧后面还有一户徐姓人家,老屋,版筑的土墙,草顶,屋檐极低。左首旁厢是锅房,低矮狭小。下课口渴,我们可以逛过去,钻进锅房,拿水瓢在水缸舀水喝。水是河水,淀了矾,凉凉的,略有点涩,没有一丁点土腥气。

喝了一气,将水瓢重新放回缸架,猫身出来,才见徐家老奶奶在大屋门里低头搓草绳,没有注意到我们。花狗趴在门垛里,前爪搭在门坎上,无精打采地往外瞅。大芦花在草垛下觅食,一啄一停,见了我们“咯咯咯”扑翅离去。

我们转过屋山头,去看凌霄。

这是一株与土屋极不相称的凌霄。粗大的根茎,虬曲多姿,破壁而出。深绿中,花大色丽。三四朵,四五朵,攒在一起,像燃烧的炬火,开得很解气。凌霄花盛开的样子很热烈,我和夏丰几乎每天都去看。

铃声没响,我们还可以绕过竹园,跨过水沟,到塘边玩。这是一面吃水塘,深而清澈,对面半塘密密匝匝的苇草,偶有一两只水鸟飞进飞出,绿翅红喙,叽叽喳喳。冬天则更安静。后来听说曾有一个打扮齐整的新媳妇在这里投了水,我们就不敢再来,害怕她穿着齐整的衣服拨开苇草带着水汽走出来。

我们不用担心上课。天气好时,可以到野地里玩。东边是操场,长满杂草,中间矗立一对水泥篮球架。再向东,油菜地、麦田又远又空旷,没有人家。晴空下,极目处水汽氤氲,雾腾腾一片,那是高邮老湖。

雨水节气后,泥土松软,会发散出新鲜好闻的香气。埂上长出“双菇”,细长的嫩叶一夜之间就从蓑草里蹿出来。双菇根果藏得深,栗子形状,挖起擦净,又脆又甜。都说一片叶子一块根果,两片叶子会储两块,但我们大多只能挖到“单菇”,很是泄气。其实不是我们不会挖,而是“双菇”实在少得可怜。但总归是有的。夏丰说,如果走运还能找到“三菇”。因为好奇,我们像老鼠一样在春天的野地里钻来钻去,不停地掘土,希望有惊喜。哪知不但没有遇见,反倒受了不小的惊吓。一天,眼前蓦然出现一撮坟,坟头栖一只黑鸟,伫立遥观。不远处若隐若现一棵大树,球形树冠,缀满了白花,风吹不动。诡异的画面让我和夏丰吓出一身冷汗,拔腿回跑。

跑回学校,惊魂甫定,课已上了大半。不过不用过分担心受罚。班主任冯老师年轻、斯文,最重的处罚就是“亮翅”—单腿独立,手臂平直伸出,微微上指,像一只呆鹤。需保持十分钟,一动不动。应对这样的处罚全靠耐心和体力,心急不得。往往一两分钟倒也有趣,五六分钟又乏又酸,十分钟则难以支撑。腿颤,手臂僵硬而无知觉,摇摇晃晃随时会跌倒下来。冯老师不管,依然手持角尺慢条斯理地讲他的“勾股”,不到时间是不容回到座位上去的。

处罚有时也可以免去。其时冯老师正在恋爱。恋爱中的他正暗暗准备开启崭新的生活,我们因其好心情常能享受到恋爱带来的宽容。

周末,他的对象悄悄地来和他恋爱,却藏在宿舍里,拉上窗帘,半天不出来。她在屋子里帮冯老师叠衣裳,洗床单,挂帐子,织毛衣。只有晾晒衣服的时候,我们才能远远地看见她的背影,齐耳短发、长腿。等到他们不再避讳,并肩坐在走廊上晒太阳,头挨着头有说有笑,则是半年以后的事了。

这引发了我和夏丰对爱情的最初向往。

夏丰和我一样大,特爱玩。不同的是,他希望自己能成为同他爸爸一样的人。“四时有序”,这令人半懂不懂的话,就是从他爸爸那里学的。吃饭、穿衣、挨揍、行好运,哪怕是碰到鬼,都说“四时有序”。四时有序,一切既定,又一切释然。在释迦寺,夏丰爸爸就是握着“时序”的人。普通人家娶媳妇、上梁、择吉地、入土登位,再如春牛初耕、开秧门、远行,都要找夏丰爸爸问问吉凶。他亦有求必应,事毕说道:四时有序,天地皆安。

夏丰脑袋里塞满了蹊跷古怪的事,有不少源于《山海经》。“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有兽焉,其状如夸父而彘毛,其音如呼,见则天下大水。”他说得头头是道。还有九尾狐、应龙、天狗,特别是帝江,耳目口鼻都没有,却懂歌舞。

夏丰讲的故事诡异、有趣,我自然不会当真。但他悄悄跟我说周小千手心里有一只眼睛,就不能不叫我心生好奇了。

周小千是学期中途转过来的,她爸爸是“下放”的区委干部(释迦寺人把不如意的工作变动都叫作“下放”),戴着眼镜,不算年轻,不知道管什么。她爸第一天送她到教室,帮她掇好桌凳,掸去灰尘,离开时,微笑着向周小千摆摆手,舍不得马上离开的样子。在此之前,我们从没有见过哪个大人如此满脸爱意地向自己的孩子挥手作别,所以印象深刻。

周小千常常穿米色窄腰春衫,看上去有点“冷”。她不爱笑,也不爱说话(一个学期也说不到几句话),别人说什么,她会认真听,然后轻轻点头,或摇头,眼神无处安放。放学她也一个人走。还有一点与众不同之处:她梳独辫,油亮油亮的,辫梢垂两寸长的深紫色流苏。因为周小千,有的女同学也悄悄学着留长发、系流苏了。

夏丰个儿小,坐第一组第一排,如果想扭头看后窗外徐家开得灿烂的凌霄花,首先不经意映入眼帘的,就是周小千优美的侧影。周小千就坐在窗前。这个视角确实特别。我也试过,看了侧影就会感觉到,那扇窗像是专门为周小千打开的。

几十年过去了,我还能感觉到周小千一直坐在那扇窗前。

手心里怎么会长眼睛呢?如果不是神话,就一定是笑话。但夏丰坚持说,真的。夏丰固执的眼神暗示我:没有其他人知道,也不能告诉别人,可其实他自己也不确定。

真的长着一只眼睛吗?这个疑问像藤蔓的茎须往四下里牵连,弄得夏丰恍恍惚惚的。一定得弄个明白,夏丰暗忖。偷窥,会被笑话;问她,或掰开她的手看个究竟,都是毫无道理的;如果受到冯老师的“亮翅”惩戒,或接一场喜雨……这怎么可能?那一阵子,周小千手心里的秘密让一向快乐的夏丰心事重重。

凌霄花落了。

徐家屋后刺槐花送来阵阵清香,空气都是甜甜的味道。

一个初夏的中午,全班同学都看到了黑板上夏丰的漫画。一只左手,比常人大一倍,五指纤细,手掌没有纹路,没有生命线、爱情线。掌心赫然一只眼睛,是左眼,惊惧又躲闪,小眼神似无处安放。大家一看,就知道是周小千。很快,周小千来了,一跨进教室,即刻意识到什么,瞥见漫画,稍顿,面颊微微红了一下,又迅捷褪去,径直回到座位上,不再抬头。

周小千进教室时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印在夏丰的眼里。

……

我们一起参加了中考。

不久,学校有了围墙,也有了校门。徐家也搬走了。

我们都长大了。长大了,事情越来越多,以前的事就渐渐淡忘了……

后来想想,我和夏丰很可笑、很滑稽,一个人手心里怎么可能长有眼睛呢?又不是千手观音。千手观音的塑像常以四十二只手象征千手,每一只手里各有一眼,因为他要遍护众生。周小千呢,仅是个内向又羞怯的女生。

四时有序。夏丰没有像他爸爸一样,为释迦寺人掌握时序。他上了大学,留校,又读了博,去一个海边城市做了大学老师。周小千呢,随爸爸回到了她出生的城市,再无音讯。现在,大概已成为祖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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