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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下哲学家

2023-12-11肖不洒

福建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李洁小田马德

肖不洒

入夏后,马德一有空就往漓江边跑。李洁说,你那么喜欢潜水,干脆做一条鱼算了。今年春夏,桂城的雨水特别多。进入7 月,连绵的雨水才有所收敛。于是,马德跑漓江就跑得更勤了。每天下班,马德直奔漓江,家也不回了,天黑才肯上岸。双休日整天泡在水里,与那河里的鱼虾无异了。

这天是星期天,难得的好天气。一大早,婚纱摄影师杨齐带着他的两个助理来到马德和李洁家楼下。马德和李洁租住在解放桥附近一个城中村里。虽是城中村,距桂城最繁华的十字街,步行也就十来分钟。漓江自北向南穿过小小的桂城,过了解放桥,江水越发平缓起来。桥下形成一个深潭,是游泳潜水爱好者的天堂。常有人戴着特制的潜水镜,打着手电筒潜入潭中寻宝,打捞上来不少铜钱、银圆、瓷器之类的器物。马德就是受了那些寻宝人的影响,从此迷上了潜水。不过,马德不是为了寻宝,纯粹是潜水。好几次,他从水下捞起锈迹斑斑的共享单车。

杨齐在楼下大喊,李洁,李洁,快点下来,我们要出发了。

四楼一扇窗户打开一条缝,李洁的声音飘落下来:请你们等一下,马德还没起床。

李洁和马德要结婚了。这天约好了去阳朔兴坪的漓江边拍婚纱照。

杨齐在心里暗暗骂了马德,这人也太不靠谱了,结婚这么大的事情都不重视。

杨齐是李洁的大学同学。跟大多数同学一样,毕业之后就断了联系。最近李洁急着拍婚纱照,偶尔从同学那里得知杨齐在桂城开了家影楼,专业从事婚纱摄影。李洁懒得去找影楼,要从满大街的各色影楼里选定一家,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况且婚期近在眼前,时间上已经不允许她挑三拣四,于是索性就找到了杨齐。

杨齐的影楼不大,甚至显得有点小,做贼一样藏在一个老旧居民楼的二楼,两室一厅。员工只有三个人,杨齐加上两个助理,看起来并不像正规的影楼。但是,李洁相信杨齐的水平。上大学的时候,杨齐就是学校里小有名气的摄影家,是学校摄影家协会的副主席。蓄着长发,常常背个单反相机在校园里晃悠,随时准备为女同学拍照片。跟杨齐联系上之后,李洁请他吃了个饭,事情就定下来了。

快点起床,杨齐已经在楼下等了。李洁叫醒了沉睡的马德,催促他赶紧穿衣洗漱。马德打着哈欠伸个懒腰,又把眼睛闭上了。头天晚上,马德喝了不少酒,走路东倒西歪的,回家倒头就睡了。李洁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喝那么多酒,问也是白问,从一个醉鬼嘴里能问到什么呢。马德酒量极差,平时滴酒不沾,只有跟李洁吵架了,他才跑出去喝酒,也不知道跟谁喝,总是醉醺醺地回家。

一夜宿醉之后,酒精仍在作怪。马德感到头痛欲裂,像灌满了混凝土,正慢慢凝固成硬邦邦的水泥块,沉甸甸的,完全不听使唤。

李洁给马德倒来一杯水,意思是让他赶紧醒醒酒。可是,脑子不清醒,喝水有什么用呢?

杨齐已经等不及了,在楼下不停地按喇叭,搞得整个出租楼里鸡飞狗跳,骂声一片。最后他干脆跑上楼来了,把房门敲得嘭嘭响。李洁去开了门,看见杨齐站在门口,脸色很不好看。他说,你们怎么搞的,说好九点准时出发,现在都九点半了。

李洁说,不好意思,马上就可以走了。

我是为你们着急,再磨蹭下去,今天的片子就拍不完了。

杨齐的担忧,李洁完全理解。这一年来,桂城雨水不断,终于等来一个晴天,他们得抓紧时间。何况婚期迫近,再不拍婚纱照,就要耽误大事。

李洁再次向杨齐道歉,让他先下楼抽根烟,稍等片刻。

马德只好从床上爬起来,套上一件短袖去卫生间洗漱。他看见一张苍白虚弱的脸浮在镜中,两只眼睛像刚从火中取出,红得吓人。刷牙的时候,马德一阵干呕,一股类似死鱼的臭味从身体深处翻涌上来。他没忍住,趴在马桶上一阵猛吐,直到把隔夜的酒菜全部吐出来,整个人才慢慢清醒过来。

出发的时候,已是上午十点。杨齐开着他的小面包车一路飞驰,向着阳朔兴坪进发。杨齐的助理是两个年轻姑娘,一个高个子,一个矮个子,一个大大咧咧,一个寡言少语。高个子助理坐在副驾驶,马德、李洁和矮个子助理坐在后排。

高个子助理跟杨齐很亲密的样子,一路上不停地叮嘱杨齐开车要注意安全,别超速。杨齐说,白驹过隙,时不我待,我要把耽误的时间追回来,否则今晚我们就得住在阳朔,明天还得继续拍。高个子助理说,住就住呗,来都来了,就当是出来度假了。杨齐说,那可不行,这趟本来就不赚钱,再住一晚要亏本,到时别怪我没钱给你发工资。说到这里,杨齐似乎意识到有所不妥,赶紧把话题收住了。高个子助理却说,发不发工资不要紧,反正我赖上你就是了。

面包车在桂城狭窄的马路上左冲右突,终于摆脱了拥堵,驶上了包茂高速公路。一路上,后排的三个人都没说话。只有前排两位在叽叽喳喳聊天,杨齐总是小田小田地喊个不停。说到兴头上,两人四目相对,哈哈大笑。看上去他们心情很不错,好像去拍婚纱照的是他俩。如此一来,车厢前后排的气氛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高速公路如一条飞驰的银蛇,在群山之间穿梭。两旁奇峰耸立,此起彼伏,犹如仙境。马德望着窗外闪过的山峰,感觉面包车像一条大鱼,在水底高速滑行。

李洁心情不好,她还在生气。

婚期大致定在国庆假期,马德的父母挑了几个日子,交由李洁的父母最终拍板。马德和李洁都是外地人,从桂城师范大学毕业之后懒得走,就一直住了下来。他们的父母亲戚都不在本地,所以婚礼的事情除了父母远程遥控,具体的事务只能靠自己操持。

原本是没打算拍婚纱照的。两个人都嫌麻烦,结婚不过是搭伙过日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好婚礼也别办了。可是,李洁的几位闺蜜都说,生活要有仪式感,结婚是件大事,一辈子就一次,马虎不得。李洁犹豫了好一阵,最终说服了自己,又说服了马德,这才匆忙找到杨齐拍婚纱照。

这时候,李洁的手机又响了。是李洁父母打来的,照例是询问婚事筹备情况,并就一些未尽事宜进行商议。最近,李洁父母的来电越来越密集,两个老人在电话里轮番上阵轰炸李洁的耳朵,搞得李洁很烦,马德更烦。

李洁母亲的嗓门很大,坐在一旁的马德听得清清楚楚。她告诉李洁,日子托人看好了,定在10 月2 日,大吉大利。他们会提前三五天赶来桂城,为婚礼做最后的准备。李洁的母亲还说,眼下已是8 月下旬,时间紧任务重,当务之急是预订酒宴,国庆是结婚高峰期,再拖下去就订不到位置了。李洁的母亲还强调,订好酒席就可以给亲友们发请帖了。这事也是宜早不宜迟,国庆长假好多亲友会外出旅游,再晚一点人家就订好出行计划,甚至连机票车票酒店都买好了,谁还来参加婚礼?

李洁的母亲是个急性子,说起话来密不透风,很多时候李洁都插不上话,她只好嗯嗯啊啊接下母亲的指令,见缝插针向母亲汇报了这边的筹备进展。这一通电话打了二十多分钟,李洁有点不耐烦了。她说,妈,我不跟你说了,我正在去阳朔的车上,我们今天去拍婚纱照,晚上回家再联系。

说完,李洁把手机递给马德,意思是让他跟未来的丈母娘说两句,哪怕打个招呼也好。但是,马德没有接招,把头扭到一边说,我没什么要说的,按他们的意思办就好了。

挂掉电话,李洁的脸色就更难看了。车子里的气氛瞬间紧张而尴尬起来。还好,杨齐跟小田的欢笑声在一定程度上稀释了这种紧张的气氛。他们聊起了最近上线的一部热门电影,男女主角曾传过绯闻,现在又在片中演感情戏,不知道拍戏会不会尴尬,或者旧情复燃。

好在一路上畅通无阻。杨齐说,谢天谢地,我们肯定能按时到达拍摄地。不知道他这话是跟李洁说,还是说给小田听。小田说,叫你别开那么快,多危险啊,你以为你在开飞机啊,这一路上我都被你吓死了。杨齐说,我开车你放心,改天专门带你去飙车,让你见识什么叫速度与激情!李洁看见小田的纤纤细手越过换挡器,在杨齐的大腿上掐了一把。杨齐夸张地惨叫一声,说,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啊。小田说,又占我便宜,坏蛋!两人又旁若无人地打闹一番。

路牌显示,前方两公里就是收费站了。出了高速,转入321 国道,半小时就能到达拍摄地。杨齐的心情不错,咿咿呀呀哼起歌来。他说,李洁,你们要开心点,别老是板着一张脸,等会怎么拍照片?李洁说,别理我,我在生气。

就在这个时候,前车突然停了下来。杨齐一个急刹车,差点就追了尾。杨齐嘴里骂骂咧咧的,不停地按着喇叭。怎么开的车啊,会不会开车啊?小田说,你别按喇叭了,吵死人了。

确实,喇叭按爆都没用。在原地停了两分钟,杨齐不停地往前方张望,只能看见红彤彤的一片刹车灯。堵车了。

杨齐坐不住了。他叫小田来开车,他要下车探探情况。

小田说,我不敢,我刚拿了驾照,还从没上过路呢。

杨齐把目光扫向后排的三个人,意思是你们谁来?没有人回应。李洁和马德不会开车。马德曾经去驾校报了名,科目二考了三次没通过,索性就放弃了。

杨齐说,今天算是倒大霉了,一路上麻烦不断。

这时候,小田让了步。她说,我来试试吧,出了事你可别怪我。

你这乌鸦嘴。杨齐又说,踩死刹车,要是前车动了,你就松开刹车慢慢跟着走。

杨齐下了车,一路小跑着往前方跑去了。没多久,杨齐骂骂咧咧回来了。前方弯道上发生了严重事故,一辆大货车侧翻,紧接着八辆小汽车追尾,已经造成一人死亡,多人受伤。现在现场已经封锁,交警、消防和医护人员正在紧张救援,恐怕一时半会儿是通不了车了。

这时候,马德终于开口了。他说,我下车去看看。

车祸有什么好看的?李洁说。

马德说,兴许还能帮忙救人。

你又不是医生,凑什么热闹。李洁说。

我曾经救过人。那个人想不开跳了河,我刚好在附近潜水,就把她救起来了。

救落水者跟车祸伤员能一样吗?

有什么不一样,都是救人。

马德,我们是来拍婚纱照的,你弄得满身是血不吉利。

有什么不吉利,救人是光荣的事情。

你今天偏要惹我生气?这婚纱照不拍了,杨齐我们现在就回去。李洁赌气地说。

高速公路上没法掉头,我们回不去了。杨齐说。

眼看李洁跟马德就要吵起来,杨齐赶紧把马德拉下车,两个人抽烟去了。

太阳悬在头顶上,风中带着滚滚热浪,马德和杨齐不约而同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两个男人站在公路边抽烟,高速路上挤满了车。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马德只知道杨齐是李洁的同学,杨齐也只知道马德是李洁的男朋友。

太可怜了,听说死掉的是一个孩子,才三岁。杨齐说。

男孩还是女孩?

不知道。

眼看就要下高速了,怎么会出这事?

没办法,飞来横祸,谁也躲不掉。

此时,道路前方冒出了滚滚浓烟,从附近赶来增援的消防车一路鸣笛呼啸而过。

看来情况很严重,不会爆炸吧?

但愿赶紧通车。

高速公路上排起了长龙,一眼望不到尽头。可以想象,在他们身后仍有源源不断的车辆鱼贯而入,堵在路上。高速公路成了一条干枯的河流,银光闪闪,仿佛挤满了无法动弹的鱼群。

看样子,今天是没办法拍了。杨齐说。

没关系,大不了不拍了,没人规定结婚一定要拍婚纱照。

就是!说得难听点,如果日后离了,处理婚纱照也是件麻烦事。杨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解释说,我不是说你们,你们肯定会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你说得一点没错,我也是这样想的。

当然,对于我来说,倒是希望天底下的每对新人都拍一组婚纱照,这样我就不愁没饭吃。但是说实话,很多时候我也觉得拍婚纱照没意思。

这是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了。天气越来越热,连风都停了,层层热浪笼罩着大地,让人透不过气来。一些车主干脆停车熄火,翻过高速公路的护栏,钻进路边护坡上的灌木丛寻找阴凉。

杨齐那辆面包车像一个久治不愈的哮喘病患者,已经不堪重负,老迈的空调难以抵挡闷热的围攻,最终罢工了。三个女人逃命一样从闷热的车厢里钻出来,躲进路边的灌木丛去了。

你觉得那个姑娘怎么样?

挺好的,跟她在一起应该会快乐,不像李洁。

李洁也挺好的啊,上学那会儿我们班好多男生都暗恋她。

或许吧,恋爱中的情侣总是挺好的,一旦谈婚论嫁就不一样了。

杨齐又递过来一支烟。他说,我可不像你们那么认真,一门心思奔着结婚去。我跟你说,我曾经也差点结了婚,在最后关头我后悔了跑掉了。

怎么跑掉的?

连请柬都准备好了,就差发下去了,我突然就害怕了,我喝了一瓶二锅头,把婚事给推掉了。

你可真狠心啊。

现在想来,那时候我太年轻,挺不负责的。不过话说回来,不管是对她还是对我,当初的决定都是对的。

现在她很幸福?

是的。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家庭幸福,事业有成。如果当初跟了我,也许会很惨。说白了,我这人不适合结婚。恕我直言,我感觉你也还没做好准备。

马德尴尬地笑了笑,赶紧把目光撒向远处。

高速公路上挤满了人,闷热的空气中充满了焦虑不安的味道。

马德又点燃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大口,吐出一长串烟雾。

天空突然就阴沉下来了,像是盖上了一层灰色塑料布,低低地压向地面。路面上的人和车显得更加拥挤不堪,那些怪石嶙峋的奇峰看上去有些恐怖。

李洁又跟马德说起预订婚宴酒席的事。她说,我妈说了,这几天要把酒店定下来了。

马德把脸扭向一边。一说到这些事他就头大,要请多少客人,要订几桌酒席,定什么菜,这些事情真是让人头疼,让人不知所措。

你听见没有?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必须要定下来了。李洁再次强调。

好。

我妈说,她同事的儿子也是国庆节办酒,半年前就定好酒席了,现在她已经收到请柬了。

你这一天到晚唠叨个没完,就像你妈一样,你就不能让我透透气?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妈也是为我们的婚事操心。

那你干吗不叫你妈来订?

我妈怎么了?我妈关心这事难道不应该?要是都像你妈那样当甩手掌柜,那这婚就没法结了。

你这是什么话,我妈操的心比你妈少吗?

她管过什么?这一天电话也没见来一个。我跟你说,我妈现在连觉都睡不着了。

我真是受够了,懒得跟你争。

李洁终于忍不住哭了。她伏在高速公路的铁皮护栏上,哭得很伤心。马德感到长长的护栏似乎都在颤抖,哭声沿着护栏传到遥远的地方去了。

暴雨就是这个时候下起来的。雨点稀稀拉拉,大如黄豆,噼里啪啦从暗沉的天空砸下来,砸得人疼。高速公路上的人们大呼小叫,四下散开,纷纷躲进各自的车里去了。高速公路上瞬间就安静了许多,只听见雨点打在人间的声音。

暴雨来了,快点上车吧。马德伸手去拉李洁的手,被甩开了。马德又去拉,李洁紧紧抱住高速公路的护栏。你别管我!李洁大喊道。哭声随即如惊雷一般爆发出来,但是很快被声势浩大的雨声淹没了。

雨越下越大,最后李洁是被马德和杨齐抬上车的。李洁已经不再哭泣,不再反抗,似乎这场哭泣让她筋疲力尽。

小田从后备厢找出两套拍摄婚纱照的服装,让李洁和马德换上。

面包车成了一艘潜水艇。五个人挤在狭小的车厢里,被暴雨淹没,突然有了一种同舟共济的感觉。

这时候,马德说起了自己潜水的经历。他说,潜入水底,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鸟。我在水底自由自在地飞呀飞呀,飞过高山一样突起的岩石,穿越戈壁一样广阔的河床,飞过热带雨林一样茂密的水草丛。有时候我展翅高飞,透过斑驳的光影俯瞰,水底的一切若隐若现,梦游一般。有时候我一个急速俯冲,贴地飞行,掠过高山、戈壁和森林。有时候我缓慢盘旋,穿过层层迷雾,让我有了在雨夜遨游太空的错觉。

小田说,我有个朋友也喜欢潜水,有一次去地下河探险,潜入岩洞就再也没出来。你潜水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昨天电视新闻上还说了,今年夏天好几个人在解放桥下潜水,被卷进旋涡淹死了。杨齐说。

马德没有理会他们。说起潜水,他像换了一个人,滔滔不绝。他说,人不能像鸟一样在天空飞翔,但是水的存在满足了人类飞翔的梦想。你们知道吗?潜水让人无限接近飞翔,或者说是另一种形式的飞翔。而恰恰因为水底的世界是隐蔽的,就好像岸上的人不知道水底鱼虾的秘密,所以这种飞翔比鸟类的飞翔更让人着迷。

你这个比喻很好,有点像哲学家。杨齐说。

说得没错,澳大利亚有位著名哲学家,他就通过潜水来研究哲学,一年有很长时间待在海底,他的大部分思考是在水底完成的。他还写了好几本有关章鱼的书。他认为章鱼是最聪明的动物,已经接近外星智能生命。也就是说,他在海底观察章鱼,就像跟外星人接洽。要是有机会,我也想去大海里潜水,跟外星人对话。马德说。

车厢里就剩下马德在说话,也许是涉及哲学问题,显然其他人已经插不上话了。马德说,就像现在,我们被困在这高速公路上,被困在大雨之中,已经非常接近潜水的感觉。你们想想看,外面是铺天盖地的雨,如果等会前面的路通了,我们就像在水底潜行,那种感觉非常美妙。你们感觉到了吗?

还没等人回答,马德又接着说,刚才你们说到了那些因为潜水被水带走的人,他们可能就像那些进入太空的飞行物,飞到无限的时空里去了,他们将作为永恒的飞行物永远在太空里飞行。就比如你那位探险地下溶洞的朋友,也许他进入了漫长的地下隧道,我们知道地下河四通八达,但是不管怎么复杂,肯定会通往世界上的某个地方,肯定会有一个或多个出口,说不定哪天他突然就回来了。

在马德激动的讲述中,车上的人昏昏欲睡,连精神一向很好的杨齐也连打了几个哈欠。

下午两点,面包车终于从高速公路上下来,驶入了321 国道。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大家都饿坏了,于是在路边一家小餐馆吃午饭。眼下正是旅游旺季,国道两边搭起了大大小小的临时篷子,摆上简单的桌椅,形成了一长排马路餐馆。

午饭由马德做东,他点了一桌子菜,又把菜单递给杨齐,意思是让他再加几个菜。杨齐说,够了够了,吃饱就行,别浪费了。马德把菜单递给小田,小田也摆手推辞。最后,马德还要了几瓶啤酒,他想跟杨齐喝两杯。酒刚倒上,就被小田拦住了。她说,我们是来工作的,不是来度假的,公司有规定,工作日不能喝酒。

天公不作美,下午放假,我陪马德喝点。杨齐说。

等会你还得开车,你不会把我们扔在这荒郊野岭吧?小田说。

我就喝两口解解渴。

不行就不行,你可别拿生命开玩笑。

杨齐说不过小田,只好作罢。如此一来,只有马德一个人喝闷酒。四瓶啤酒下肚,马德满脸通红,已是微醺的状态,心情似乎好了起来。

午饭过后,天气居然好转了。雨过天晴,空气清新,青山绿水间云遮雾罩,处处显出迷人的仙气。杨齐说,你俩真有福气,贵人出门招风雨,酒足饭饱天也晴,今天真是一个拍婚纱照的好天气。

于是,一行人抹掉嘴上的油腻,匆匆向拍摄地进发。

拍摄地位于漓江精华段,山清水秀,风光旖旎。尤其是雨过天晴,烟雨漓江美如仙境。爱情永恒,山水做证,这是拍婚纱照的好地方。下午的拍摄相当顺利,李洁和马德的表现近乎完美。两人把一路上的不愉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们依偎在山水间,如同一对幸福的鸳鸯。

接近黄昏,拍摄圆满完成,大家都很高兴。杨齐说,这是我职业生涯中最顺利最成功的一次拍摄,你们配合太默契了,感谢你们,恭喜你们。

马德和李洁也很激动,他们说,辛苦大家了,国庆节一定要来喝我们的喜酒,到时好好敬各位一杯。

一行人在夕阳的辉映下准备返程。只有马德还站在夕阳里,迟迟不愿上车。他说,这里的江水太清澈了,不下去潜水简直天理难容。

你中午喝了酒,不能下水,下次我们专门来潜水。李洁说。

我的潜水技术你还不放心?马德说,我能在水里憋气五分钟,我的肺活量很好,好到连医生都吃惊。

马德,别闹了,天马上就黑了,赶紧回家吧,明天一早我们要跑好几家酒店,订酒席的事不能再拖了。

我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快点回来,我们十分钟后出发。杨齐说。

放心好了,不会耽误大家太多时间,你们趁此机会好好看看夕阳,夕阳无限好。

注意水下的旋涡,游船开过也会形成巨大的推力,要小心啊。

我知道。你看,我还专门带了潜水服潜水镜,我就知道这里非常适合潜水,我早就想来这里潜水了。

马德很兴奋,他三下两下脱掉了衣服,躲到一块岩石后面换上了潜水服。当他戴上潜水帽潜水镜,往江边走去的时候,像是换了一个人,神采奕奕。

杨齐说,马德,你看起来真像一个专业的飞行员。

你说得好,从某种意义上说,潜水员也是飞行员,是水下飞行员。马德说。

早点回来,晚上我们回桂城喝酒吃烤串,庆祝今天的拍摄。

理论上说,世界上所有的河流跟海洋都是相通的,也就是说我沿着这条河一直潜行,可以抵达珠江、长江,抵达太平洋、巴拿马运河、加勒比海。但是你们放心好了,我很快就会回来。

白日将尽,半个太阳挂在远处一座矮山上,眼看就要坠落,江面上红彤彤一片。马德在河滩上做最后的热身,压腿、扩胸、伸展手臂、扭腰、松肩、跳跃。最后,他再次调整好潜水帽和潜水镜,深吸了一口气,扑通一声跃入了水中。

山边的夕阳似乎也跟着跳进了江中。很快,江面上恢复了平静。漂浮在水面上的血色霞光一点一点褪去,仿佛被清澈的江水稀释了,洗净了,吞噬了。天黑得很快,远近的群山与大河完全淹没在黑夜之中,只有江水拍打江滩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杨齐抽了一根烟,又一次坐进驾驶室,打开了汽车大灯,灯光射向江面。他又抽了一根烟,不停地按响面包车的喇叭。他说,这个马德太不靠谱了,还水下哲学家呢,他这是在水下跟鱼虾进行外星会晤吗?李洁,你真的准备好跟他结婚了吗?

车厢里黑黢黢一片,李洁没有说话,她闭上了眼睛,想象着马德突然浮出水面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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