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链子嘴

2023-11-28垄耘

当代 2023年6期
关键词:链子媳妇姑娘

“链子嘴”是陕北人的叫法。是顺口溜,又不是。要链,要串,要一嘟噜一连串地念。或四句,或六句,所以也叫“四六句”。是快板书,又不像,不需要板,不需要快,也不要那么不间断。要简练,要凝缩。还要逗,还要笑,或许还会气,或会恼,甚至还会哭。

在双湾村,链子嘴是人,叫刘毛,外号“刘官讨”。

刘毛长大了,长得下巴上的毛已经硬碴碴的了,长成三十岁的年轻后生了。

那是全村人一天天看着长大的,全村人的百家饭一口一口、一碗一碗喂大的。

这时间,全村几乎所有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刘毛没去。刘毛说,我就留在双湾村,双湾的百家饭一碗一碗喂我长大,我要一碗一碗回报百家。

双湾村全剩下留守老人留守妇女留守儿童了,外加一个留守大龄青年刘毛。刘毛三十岁了,在农村,这已经是大龄中的大龄了。不是没人介绍,不是没有姑娘要来,是刘毛不应。刘毛说:

毛杏青的酸,

南瓜老的好。

三十半大小,

五十不算老。

再等三五年,

媳妇门上找。

那份自信,满满的正能量。

双湾村人都还把他当孩子,感觉他仍小,还都毛儿毛儿地叫。有个拈轻拿重的活,留守老人不行,留守妇女不行,就叫毛儿。毛儿也就忙忙地应承,忙忙地去了。

刘毛说,这是我分内的活。

分内分外,刘毛分不清,双湾村人也分不清。反正需要了就叫,叫了就做,做了就吃,吃了就走,走到谁家里都是自己家,做到谁家里都是给自己做。

双湾村人习惯了,刘毛更习惯了。

只有那些刚结过婚的新媳妇还得有一个适应期。那一年,李尚的媳妇刚过门,三天后从娘家回来,正坐在炕上吃饺子,刘毛来了。来了就来了,脱下鞋往炕上一坐,就见婆婆从碗柜里拿出一只碗放在刘毛面前,刘毛也不说话,也不看大家,连她这个新媳婦也没看一眼,拿起碗就盛饺子,盛了满满一碗,还调醋,还蘸蒜,理直气壮地将那碗饺子认真地吃了。吃完了,扯起右袄袖子抹一把嘴,笑了,一炕人也都笑了。

只有李尚的媳妇没笑,她自始至终斜着一只眼睛看刘毛,她不知道这个不速之客是什么人,肯定是亲戚了,否则不会这样理直气壮就像坐在自己炕上一样吃饺子,那种大不咧咧,那种有理霸份,看来还不是一般的亲戚。她刚进门,不能多问,只能用一只眼睛斜着,斜刺刺地,表示气愤,表示轻蔑。更轻蔑的是,后面还跟着一条狗,一条狼一样的狗,狼狗。那条狗也大不咧咧的,来了往地上一卧,也不摇尾巴,也不吐舌头,就瞪着一双眼瞅着刘毛,刘毛笑,它也龇一下牙,刘毛吃,它也咽口水。当然,这些她这个新媳妇看到了,其他人好像都不看,见怪不怪似的。真是的。老大一个男人,什么做派。这是现在城里那些女人,粉面油头,肩挎LV包,拉一根链子,牵一条狗,才有的做派。人家那是耍派,也是寂寞,老公或许是个大款,常打款回来,人不见回来,就无聊,就以狗代人,解忧,解寂,名义上是遛狗,实际上是遛人。你一个年轻后生,一堵墙一样的男人,屁股后面跟着一条狗,算哪门子做派。

直到五年以后,直到李尚走了三年以后,刘毛像一个常客一样反反复复走进这个家门,坐在她的炕上,端起碗就吃,她的一只眼才算放平了。

今天,刘毛又来了,来了就吃,吃完了还是用右袄袖子抹一把嘴,然后说,嫂子,什么活?

李尚家的茅坑满了,满得已经溢出了缸沿。农村的茅坑就是在地上掏一个坑,坑里埋进去一口瓷缸,就是一个厕所。坑里实在太满了,坑沿上,苍蝇一嘟噜一嘟噜盯在上面,毛蛆一蛹一蛹地拖出一条条抛物线……李尚家的从前天开始就不敢进茅坑了,绕道去对面刘三家的茅坑。刘三家的人本来就多,又不分男女,李尚家的要侦察好长时间瞅准了机会才能进去。昨天,李尚家的刚瞅准机会蹲了下去,还未利索,就听见外面的脚步急匆匆的,她赶忙立起,裤子提到半空,刘三就跨了进来。刘三啊的一声,李尚家的红着脸鼠窜而逃。

刘毛就是这样被叫来的。

本来李尚媳妇不想叫,近一段时期以来,那些留守妇女老是咀嚼她和刘毛的事。她倒也罢了,结婚也结过了,孩子也有了,只是人家刘毛,还是青皮后生一个,以后还要结婚,咀嚼这些,好姑娘哪个还愿上门?想起这些,她就怨李尚,一个大男人,说走就走了,也就刚结婚整两个年头,就在一次打工爬架子的事故中永远走了,留下她们母女二人留守在家。

她将这些咀嚼说给刘毛。你看那个刘毛,竟龇着一口牙笑了,问他笑什么,还能笑得下?刘毛说:

叫一声嫂子你不要多心,

谁家门上还能没声音。

清水煮白菜一干二净,

两旁世人们常是瞎操心。

就那个嘴,链得很,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场合,说话着,链子嘴就链上了。你说他贫吧,也还贫得有些意味,就像赵本山,就像宋丹丹。村子里也有人劝他,走吧,到城里去吧,找个师傅,找个舞台,说不定比赵本山还火呢。他还是那句话,我就留在双湾,双湾就是我的家。你看他,刚才,好好给他说事,他就链上了。

不过,李尚媳妇也就多少有些放下了心,就还叫刘毛。有些事不叫不行呀,家里两个女的,一个还小,一个也是拿不起重的。村里壮劳力除了刘毛,还是刘毛。

长大的刘毛生得心直口快,能说,也敢说,人家不敢说的,他都敢说。说,还不是一般地说,会说,是用“链子嘴”说。

村东张倖娶了个媳妇,是四川妹子。

这个妹子长得周正,也会说话,口也甜,一过门,就张叔李伯地叫,直叫得街坊邻舍一片点赞声音。张倖母亲也高兴得合不拢嘴,说几辈子老实人积了德,老天爷送上门这么一个好媳妇。

说起来还真是送上门的。

张倖得家里遗传,还是个老实疙瘩。现在的老实疙瘩真成了“疙瘩”,尤其那些女娃们,一说老实,就没了回应,说到能吃苦会劳动,更是直摆手。世事真变了,媒婆们不知怎样说亲事了,不知道女孩子心目中的男人是什么样的男人,只知道从前的好男人变成了女孩子嘴里的鄙夷之声。

女娃的价值判断就是衡量男人的标准,这是历史潮流。张倖的婚事就在这种潮流中一推再推,推到了三十岁的高龄。前年,二老倾其所有,掏了二十万彩礼钱,总算娶回了个媳妇。

那媳妇,进了门就放着一张脸,黑出黑里,不声不吭,不叫爹,也不叫娘,连张倖也不叫,遇上实在过不去的事就“哎”一声。全家人都忍了,好不容易找了个媳妇,能将就就将就,老实人毕竟是老实人,遇了事就知道忍。

就这,那个媳妇待了不到三个月,就回了娘家再不上门。娘家母亲问,什么原因?回答,没原因。母亲训斥,没原因赶紧回去。回答,死也不回去。母亲说,那还是有原因。不得不回答,那就是个实受疙瘩。母亲说,实受疙瘩好呀,能吃苦能劳动,还能由着你的性子,当初不就是看准了他的实受?女儿说,实受也不能实受得你说不能他就不能。娘说,你说清楚。女儿说,我还是个囫囵身子。母亲沉着脸说,罢罢罢,也真实受得过了分。

今儿这个媳妇就像和当初那个反了一样,一口一个爸,一口一個妈,喊上不住声。可喜坏了老两口,一口一个娃吃,一口一个娃穿,疼得放不下身。

那媳妇,果真,放开口吃,张开身穿,就这,毕竟是农村,总还有个底。怕的是遇集,大湾镇逢三逢八有集。现在的集镇和原来不一样了,原来就是自产自销,都是本地的土猪土羊,还有土里的萝卜、土豆、瓜桃、梨菜,几乎所有人都蹲在那个土摊上灰头土脸地讨价还价。现在不同了,现在遇了集,汽车三轮一车一车地开进市集,东来的,西往的,操着宁夏口音的,山西口音的,都聚集在集镇上,他们货物多,摆开的阵势也大,几乎是,城里应有的集市上都有,想买什么就能买到什么。这个四川媳妇每一次赶集都不误,进了街,看见好吃的就吃,看见好穿的就穿。张倖手里拿了父母给的钱,跟在媳妇后边,吃了就点钱,穿了也点钱,好像就是个跟班数钱的。

不到两个月,张家老两口算了一账,比平时的花销涨了十倍。老两口的眉头锁上了,照这样的开销,庄户人家的日子还怎么过?喜也,祸也?老两口不敢想下去了。

村里人都看到了,村里的媳妇基本都是本地女娃,半径超不过五十里路。未过门时,口气十分奢侈,和婆家要东西也格外大方,好像都是大家闺秀。等到结了婚,尤其是另了家分了户,原先的大方收敛得一干二净,立马变了个人似的,都成了铁公鸡。上了集,一般都是看,遇了好衣裳,就不停地试,脱下一件,再换一件,等到说价的时候,就一件也看不上了。一天赶集下来,往往是一个钱的货都没置。连中午时分,到了吃饭时间,也是从随身包里掏出一张自家烙的饼子,在背圪<\\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土劳.eps>处偷偷咬几口,舍不得喝一碗粉汤。看到张倖家的海吃海穿,就嘁嘁喳喳地议论,议论这个不过光景的浪荡妇。但只是议论,家是人家的家,钱是人家的钱,人家想怎花就怎花。刘毛看到了,刘毛就说出来了:

张倖家婆姨好人才,

吃的穿的都不赖。

一日三换模特的派,

一天三餐食口常开。

张二数钱数不过来,

只怕锅盖快要揭不开。

这首链子嘴传播得快,头一天晚上刚出笼,第二天就满村传开了。那些念书娃娃们边走边传,坐在教室里,本来是上课前要唱歌的,有一个学生起了头,就都背起这首链子嘴来。娃娃们都觉得好玩,又知道是说那个张倖婆姨的,有一个胆大的竟跟在张倖媳妇身后念起来。张倖媳妇的脸腾地白了。

那女人也不是省油的灯,见过大世面,把个区区双湾村根本没放在眼里。用一口四川腔<\\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手享.eps>了回来:

我是张倖的婆姨张倖是我的汉,

两旁世人都只能在门外看。

撅屁股?屎胬得蛋动弹,

与那些没毛的龟儿子<\\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尸求-仿宋.eps>相干。

链出来是链出来了,传不开。没人给她传,就局限在自己嘴里。她想起了刘毛的传播方式,就主动找那些学生娃们。

学生娃们不买她的账。她问,你们能传刘毛的链子嘴,为啥不能传我的?娃们说,你的不叫链子嘴,你的是顺口溜,你的拗口,不好念。她说,不拗呀。又一娃说,你的有脏话,老师说,不能说脏话。说过来说过去,就是不给传。

不给传,她就亲自传给刘毛,上刘毛的门,对着门传给他。她要让他知道,不光他会链子嘴,她也会,还比他的邪,比他的毒。就不信了!这个女人什么样的男人都见过了,荤的素的,她都领教过了,还怕个黄毛小子刘毛不成。

顺着黄土小道,她勇往直前地走着。高跟鞋有些吃力,没有踩在城里水泥地上的声音,噗嗒,噗嗒,她望一眼脚底,有些感叹,可怜了一双高跟鞋无所用场。心里想,自己现在屈就山乡,穿一点吃一点算得什么,还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缠。真是的,大惊小怪,竟然用链子嘴嘲我,真是些井底蛤蟆。想着,不由得跺一下脚,不凑巧,跺在了一个坑里,一个趔趄,摔倒在土路上,脸上,身上,黄尘仆仆。好在无人看见,忙忙起身,前拍,后拍,哪里拍得干净。

未能到得门前,早有一条狼狗挡在面前。

早就听人说,刘毛的狗很是眼尖,眼毒,能认得好人坏人。那只眼,时刻像一个雷达器一样立在门前,五十步之外,它就一双眼睁得溜圆,看来人是个什么角色,从头上看到脚下,从面色看到肌肤,从衣服看到内里,它不像一般狗只看表面,只看衣服新旧,它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更机敏处,有时它连眼也不睁,闭着一双眼,昂起一只头,自然,两只耳朵是直直竖起的,只从脚步,就能判别出来人的身份。还听说,几乎没有错过。

神了。

张倖媳妇不领这个账,她倒要试试这只狗的深浅。别看她是个女的,她有一身胆量。她知道,世界上的狗并不可怕,她见过的那些金贵的狗太多了,有的是哈巴狗,有的是狼狗,有的竟是藏獒,一个个呲眉竖目,毛发倒竖,舌头展得有一尺长,似乎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就会一爪将人置于嘴下。其实,都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真正可怕的是人,尤其是那些面善绵软之人,背地里不知道插了多少刀叉。

张倖媳妇将裙子一摆,脚底扇起一层黄土,给狼狗一个暗示:滚开,我要进门。

其实,五十步之外,张倖媳妇早已进入狼狗眼睛的扫射范围。狼狗已经上上下下将这个女人做了一番目测,结果是,欠差。它后退,将两只后腿稳稳地撑在地上,前爪直直地立起,像一面墙一样立在张倖媳妇面前。

张倖媳妇眼前一黑,头有些发晕,勉强睁开一双眼睛,面前是只张开的狗爪。那狗爪,尖刺刺的,像鋒利的镰刀,末梢处,是凸出的利牙一样的爪尖,一旦进入人的身体,就会抓下一块肉来。张倖媳妇心里打过一阵冷战,又不想输气,就后退一步,从容考虑。

狼狗似乎洞穿了张倖媳妇的心思,立起两只前腿像人一样行走,张倖媳妇走得快,它走得快,张倖媳妇走得慢,它走得慢,两只前爪直刺刺,随时准备着扑向什么。

张倖媳妇果真不是一般女人,尽管一身冷汗,依然在想着新的策略。她猛然一个华丽转身,将裙子做一百八十度旋转,企图遮住狼狗的眼睛。狼狗不慌不忙,张开血口,噙住旋转的裙子,只稍稍用力,刺啦——张倖媳妇的半个裙子就含在狼狗的嘴里。

一阵北风吹来,一副完整的女性臀体暴露在太阳光下。狼狗一条红色的舌头探出半尺有余,露出贪婪的目光……张倖媳妇忙忙掩了半截裙身,回转身子落荒而逃。

张倖母亲找上刘毛的门,说,毛呀,你大哥好不容易找了个媳妇,你就不要说那个什么链子嘴了。刘毛说,张妈,不刮刮那个刺头,我怕你们的日子过不下去。张妈说,过不下去也得过,你看你大哥的实受相,过了这个村怕再没这个店了。

刘毛说,我听张妈的。

刘毛和张倖同岁,刘毛父母过世时,张倖的奶正吃得香。张倖是那种从小就口齿扑实的孩子,只要给他嘴里擩进去的他就嚼,不管什么吃的,管饱就行,胃口也大,总是吃不饱的样子。

到现在,刘毛都记不起父母的面容。还没断奶,父母就走了,走得太突然。

村头的张倖母亲,掐断自己儿子的奶根,将奶头塞进刘毛嘴里。张倖那个哭呀,简直是撕心裂肺,他一个人独槽惯了,猛然间又增加了一个嘴,明显吃不饱了,有时候吃也不给吃了。他看着那个陌生的嘴唇攫住了母亲的乳头,那个哭呀,能让张妈脑子嗡嗡响个不停。不仅脑子响,心也痛,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自己不心疼,那是嘴唇边说说的话。她看看张倖,看看刘毛,最后还是狠着心将乳头塞进了刘毛嘴里。这个孩子的命太苦,怎么说,也要救活他的一条命。

有了张倖母亲这个榜样,双湾村人都认可了这个全村人的孩子,谁家有了好吃的,刘毛就坐在谁家炕上,谁家有了好穿的,就给刘毛缝一件。刘毛是典型的穿百家衣,吃百家饭。

长到七岁上,刘毛自然进了小学堂,书包是张倖母亲缝的,和张倖的一模一样,有好几次,他们两个背错了书包,好在都是一个班,一个年级,课本一样,作业一样。

不一样的是,张倖脑子有些不好使,常常考不及格,到了考试就求刘毛,刘毛当然不会坐视不管,刘毛常常是答两份卷子,一份是自己的,一份是张倖的,这也练就了刘毛的快性子和快写字。这种快最终还是被老师发现了,老师要开除刘毛的学籍。张倖自然不依,张倖说,要开除就开除我吧,是我让刘毛代答的。刘毛说,不,是我学雷锋好显能替他答的。老师蹊跷,这两个学生还真有些义气,待了解情况后,就双双都留下了。可常常一个是班里第一,一个是倒数第一,两个人的埋伏一直打到初中毕业。毕业后,张倖不念了,说自己念不进去。张妈说,你不是念得很好吗?张倖说,那是刘毛替我念的。张妈说,怪不得,我说呢。也就没再追究,自己的儿子自己多少还是晓得的。

村里人说,这还真像一对亲兄弟。

刘毛很喜欢这条狗,更心疼这条狗,心疼这条和他一样命运的狼狗。

那是两年前,刘毛去大湾赶集。平时刘毛是很少赶集的,他没时间。赶集是闲人的事,是婆姨女人老人小孩的事,那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好奇心。

这次,刘毛是非去赶不行了,集镇上一家饭馆的老板捎话说,有当紧事要和刘毛商谈。

集在大湾,大湾在平水河的下游。顺着平水河走,河水不情愿地拐了个急弯,急得几乎是一百八十度,就是大湾了。

大湾急弯处,又接纳了两条支流,大湾的大就显得比双湾的气势大多了。借了水力,大湾的川岸宽了,两边山根处,有一里宽窄,展展堂堂。

大湾镇建在傍岸处,人口在两万以上,在陕北,这已经是大镇了。岸左是紫涧县,岸右是紫德县,大湾则隶属紫靖县。一镇邻三县,鸡鸣三县醒。

大湾镇这几年火了,火在特产上。岸左的紫涧县产挂面,那挂面本来也很平常,这一带,人们老几辈子就会做挂面,蹊跷的是,有一天突然来了一拨人,穿的牛仔裤、牛仔衣,戴着遮了半个脸的长舌帽,说要拍摄挂面。拍就拍吧,人们并未在意,过了三个月,片子上了中央电视台,那个栏目也叫得古怪——《舌尖上的中国》,中国好大一个国家,舌尖能有多大点地方,能盛得下吗?敢情是挂面能盛得下。节目将制作挂面的过程全过程播放了,那个做挂面的王老头和他一家人都上电视了,还笑得前仰后合,真是的……刘毛那天正好路过,就顺口编了一段链子嘴:

王家庄有个王老汉,

王老汉的挂面不一般。

大条的搓,小条的擀,

搓出的挂面空心心穿。

前心照见后心心亮,

不信就吹个泡泡给你看。

链子嘴也上了电视。其实,刘毛不是为了上电视,他是有感而发,看见了有感觉的他就想说,没感觉的,怎么叫他说他都不吐半个字。他是无意说的,电视台的人却是有意摄的,就播了。镇里的人看见了王老汉,更看见了刘毛。都说刘毛链得好,比王老汉的挂面还上镜头。尤其那个“空心心”,逗引了人们的好奇心,有那调皮的后生,专门挑了根王老汉的挂面在水里吹,果然吹起了水泡。一毫米细的挂面条,空心是如何制作的?其实,那是偶然,在反复搓揉的过程中,气泡逐渐向中心拥挤,拥挤而成空心状,像一条细线那么细,像一根针尖那么透。

这可不得了啦,不到一个月,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人,王老汉家门前排起了长长的买挂面队伍,挂面供不应求。就涨价,越涨,人越多。

谁也没想到,一个外地来买挂面的人,有心,也有意,不走了,在大湾镇开了一家挂面馆,专卖空心心挂面。本地人谁也没想到,也没那么想,一个挂面,能开起馆?谁稀罕吃。外地人就稀罕,挂面馆就这样让外地人开起来了,还火。连本地人也眼馋,坐在馆里吃得唏吁唏吁的,滿头是汗。挂面馆里挂了两张大幅照片,一张是王老汉一家上央视《舌尖上的中国》的照片,一张是刘毛的照片和他说的挂面链子嘴。

刘毛一踏进饭馆,就被吃饭的人围了起来,人们呐喊着让刘毛再说一段链子嘴。刘毛只嘻嘻地笑,不说话。人们干脆喊起了号子,“刘毛,来一个,刘毛,来一个!”

饭馆老板走来了,“刘大师是我请来的客人,我想聘他为我饭馆的形象大使。一个月一千元工资。”

人群一下子静了,大厅里没有了一丝声息。人们感觉这个老板有些异样,敢是开玩笑吧。刘毛这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的链子嘴也是想说就说的随便话而已,有时还说得不凑巧惹人不高兴。

老板也感觉到了,老板说:“没见宋丹丹电视上做广告,做一次几十万上百万。我给刘大师的工资开得少了些,以后还要涨。”

人群又一次沉寂,也没有人再吆喝着让刘毛说链子嘴了,人们似乎感觉到刘毛立马变了,变得有了身价,就像在电视上看明星做广告一样那么遥远。

老板将刘毛邀到他的老板房里,郑重地给刘毛沏了一杯龙井茶。他说他又办了一家饭馆,羊肉黄米饭馆,他看准了紫靖的黄米和紫德的羊肉。

刘毛说:“那太好了,老百姓家里常是这样吃,可香了。”

老板说:“我正是在群众家里吃过才有了这个想法的。”

刘毛说:

千里的雷声万里的闪,

紫德县里出产地椒叶,

羊吃了叶子肉就不膻,

彭老总当年也曾点过赞。

老板惊异:“哪个彭老总,莫不是彭德怀大元帅?”

刘毛说:“我也是听老一辈说的,当年彭德怀总司令转战陕北经过紫德,乡亲们专门杀了一只羊招待,彭老总吃完后竖起大拇指夸赞不绝。”

老板说:“这就是中国故事,我们就要讲这样的中国故事。”

刘毛说:“这是陕北故事,确切地说是紫德故事。”

老板说:“对对,我们就讲紫德故事。”

刘毛说:

平水的河水弯又弯,

紫靖的黄米捞干饭,

紫德的羊肉再一拌,

撑破你的肚子我不管。

老板一拍大腿:“就这好,就这好,这就是最好的广告。大师,真是大师。你能不能再链一遍,我记下来,做成广告牌。我每月再加你一千,你只需每月来一次饭馆就行。”

刘毛说:“不是我说得好,是羊肉和黄米本身好。”

老板说:“那也是的。”

比起紫靖和紫涧,紫德更穷一些。紫德县全是一色的山区,山不高,尽是丘陵,雨又下得少,山上庄稼长不起来,草也长不茂盛,尽长了些爬地虎一样在地上爬的地椒叶。山里人一半种地,一半养羊。羊是山羊,爱爬坡,爱上洼,专拣悬崖陡壁上的草吃,吃饱了,也偶尔调一调胃口,吃一嘴在地上爬的地椒叶。那地椒叶,有一股花椒味,还就像做饭放花椒一样,山羊吃了,肉里自带了调料,就少了膻味。尤其这些年,人们的生活水平高了,吃肉也挑着拣着吃,就吃出了紫德羊肉的不一般来。

紫靖的黄米,那是早就闻名的,那黄米,比大米小,比小米大,呈黄色,金黄。适合在滩地里长,也耐旱。紫靖地面滩地多,海子滩,柳卜滩,草洼滩,大滩小滩加起来有十八道滩。黄米也就种得多,那年头,每家都腌酸菜,黄米饭腌酸菜,就是紫靖的家常饭。这两年,人们都吃飘了,就在黄米饭上加拌羊肉吃,果然比酸菜更香,要有紫德的羊肉再一拌,那简直就是最美不过的饭菜了。

刘毛说的是大家的感受。

刘毛没觉着什么,他顺手走进羊肉黄米饭馆。饭馆里站起一个金色头发的姑娘,姑娘的脸很白,也小,也窄,鼻子棱,眼窝深,吃饭人的眼睛都往姑娘身上瞥。

姑娘的一双眼却全被刘毛收了去。只见她脑袋一仰,一头金发掀起一层波浪向脊背涌去,咯噔一声,双膝已经在地上:“刘老师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众人都愣了,刘毛也愣了。

师父在哪里?众人的眼睛四下里搜寻,刘毛也瞪大眼睛看师父在哪里。

“您的链子嘴比赵本山的小品都0K,我喜欢,请师父收下我,我给师父做饭,洗衣……”

刘毛听懂了,众人也明白了。

刘毛说:

链子嘴从来没师父,

四六句就是瞎捣鼓。

随口说,没有谱,

三教九流不入股。

姑娘的身子嫩皮肤,

跪疼膝盖刘毛不舒服。

姑娘说:

跪烂膝盖没甚大关系,

不收徒弟我就不站起。

众人一哇声起哄:“收了,收了,这么好的徒弟不收还等甚哩。”

刘毛双手搀起金发姑娘,最终不敢说收徒弟的话。

趁着姑娘转身的当口,刘毛走出饭馆。他不敢顺着大街走,拣一条小巷急急穿行。谁知,横在面前的是——尽头。他记起来了,两年前,就是在这个地方,蜷伏着一条小狗,毛发端竖,发中渍渍斑斑,嘴中发出低沉的呻吟。刘毛不由得俯下身子,想起了自己的遭遇。这只小狗一定是找不着妈妈或者妈妈已经不在了。他脱下棉袄,将小狗裹紧,抱回了家。

这就是现在的狼狗,他取名叫“小链”。

一巴掌大的小链不好养,牙嫩,咬不动骨头,初开始连馒头也嚼不烂。刘毛就替它嚼,在自己嘴里嚼烂了,再像老燕喂小燕一样,口对口喂给小链。他还专门买了一只奶羊,挤羊奶给小链喝,一口一口喝大了。

小链是狼狗,自然带了很多狼性,其他的狗和它玩,都玩不过它,它危急了会朝人家脖子上下口,为此,刘毛不止一次训过它,才略微有些改观。但狼毕竟是狼。

小链一天天长大,一天天灵醒,灵醒到几乎熟悉了刘毛生活的全部过程,更灵醒的是能揣摩出刘毛的心理轨迹。

两年前,刘毛前脚走,小链后边跟。两年后,小链前脚走,刘毛后边跟。每天去谁家吃饭,现在是小链说了算,饭前半个小时,小链会准时地蹲在谁家门前,到了门前,它是会打招呼的,汪汪汪三声,多一声不叫,少一声不叫,做饭的女人听到这三声吠叫,就会在锅里多加一瓢水,多备一个人的饭。半个小时后,刘毛会准时出现在门口。

也就是半个月前,这种生活规矩被打破了。

打破者是黄毛,也就是半个月前在大湾镇集上遇到的那个金发姑娘,这姑娘也是一根筋,认准了的事就是事。刘毛以为她也就是说一说,现在的年轻人好冲动,冲动来了想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想到这个姑娘真还是当了真。第三天,刘毛正在家里做事,门口的小链一阵一阵认真的抵挡叫声让他停下了手里的活。

是那个金发姑娘,姑娘拿着一把菜刀和小链相持着,互不相让。当然,小链还是有些让步的,忍着性子不让她进入院子,也不展开真正的进攻,因为它看到了这个姑娘是经不得认真下口的。

姑娘也不让步,她时不时地挥起菜刀想从薄弱处寻找突破口走进院子,一次一次,还是原地未动。

刘毛说:“你怎么来了?”

姑娘说:“我说来就要来的。我拿来了锅、碗、瓢,还有刀。”她举着手里的刀,晃了晃。

刘毛说:“我说过,我是不收徒弟的。”

姑娘答:“我说过,我一定要拜你为师的。”

刘毛说:“你是一个姑娘家,学唱歌,学跳舞,学什么也比学链子嘴强。”

姑娘说:“我就认定了链子嘴。”

刘毛说:“链子嘴是没有师徒相承的,我就没有师父。”

姑娘说:“从今天开始,就有了师徒相承,你就是我的师父。”

刘毛说:“不敢,你回吧。”

姑娘举了举刀:“我来了就没打算回去。”

刘毛叫住了小链,姑娘携着一包行囊进了院子。

这个姑娘,就像进了自家院子,打量了几眼,就将一包东西搁到了一间空窑,紧接着,在门口倒座的一间小窑里,将锅碗瓢盆一字儿排开,展开了一个厨房的架势。

不知怎的,小链不喜欢这个姑娘,冷冷地用一只眼瞅着,始终不吱声。刘毛摸了摸它的头,安慰似的心里说,有理不打上门客嘛。小链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依旧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态。

临到吃中午饭的时候,小链还是原来的规矩,提前半个小时蹲到了李尚家的门前。

三天以后,小链和姑娘的斗争更加白热化了。姑娘的厨房正式开厨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肉,一应俱全。

刘毛没去管,小链也没去管,任她折腾去。

中午,刘毛被姑娘挡在了门道上。“今天,算我的拜师礼,羊肉炒细粉。”

刘毛没说什么,依然跨开步子向村里走去。姑娘快跑几步,双膝跪在刘毛前面,双手合十,一副虔诚的徒弟样。

小链跑回来了,小链见等不来刘毛,打道回府,看见了跪在地上的姑娘。小链一口上去,就着脖领,提溜起了姑娘。姑娘的脸变成一片白,连同头发都变了色,双手抖个不停。

刘毛呵斥:“小链,不得无礼。”

小链松了口,姑娘瘫坐在地上。

刘毛呆呆地看着两个,一首链子嘴不由涌上喉咙:

我知道你们两个都对我好,

这样的好让我实在受不了。

师父与徒弟没那么必要,

不吃姑娘的饭该是我的不好。

小链听懂了,主动地退回院子,卧在狗窝边上,眼睛虚空地望着天空。

姑娘首先端了一碗羊肉炒细粉放到小链脚下,小链似乎没看到一样,依旧用一双眼望着天空。

刘毛端起一碗吃,姑娘一旁张着一双眼眯眯地看着。再舀第二碗,刘毛说,不吃了。

接下来的日子很蹊跷,第一天,姑娘的一只袜子不见了,找遍了所有的地方,连叠起的被子也重新翻了个过,还是没找见。第二天,另一只袜子也不见了,姑娘索性不再去找,昨天的都未找见,今天的更不会找见了,也就是一双袜子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第三天,裤衩找不见了,她记得很清楚,昨晚上就脱了放在脚底下了,顶真真的,早上起来就不见了。又是一番耐心地找,哪里有一丝踪影。她想问人,问谁呢?院子里只有一个刘毛,问一个大男人说,见没见她的裤衩?能这样问吗?人家会怎么想呢?再就是一只狗——小链,小链不是人啊,它是不懂人语的,可那天刘毛说链子嘴的时候分明它是听懂了的。她心里一惊簌,该不是这个小畜生?

双湾村的平静也被打破了。原来人们习惯的生活方式发生了改变,多少年来人们习惯于刘毛来家吃饭,不来了,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人们曾当面背面地叫刘毛是刘官讨,这不是鄙夷,不是嘲讽,是事实。那时的刘毛,到谁家吃饭,好像是一种义务,也是一种责任。从来没有一家人嫌弃过,怠慢过,都认为这是再自然不过的情理之中的事了,好像那是官派的一样正常。曾经有一个下队干部,也想学刘毛,没打招呼就主动去了一家吃饭,去的是李尚家。那个干部一进门就嘻嘻的,定了一双眼去看李尚家,瓷了似的。李尚家的不看,装作没看见,只顾做饭。干部嘻嘻地脱了鞋坐到炕上,等着李尚家的往上端饭。饭熟了,李尚家的自顾自舀了一碗饭去吃,还唏吁唏吁地发出香甜的声音,只不看炕上的人。干部坐不住了,溜下炕穿起鞋走了。

学刘毛,那是没门的事。

现在,这一正常的事不正常了,人们的不正常也就是正常了。

首先失落的是张倖母亲,张妈多时见不到刘毛,就心里打鼓,这娃怕不是出什么事了,问张,问李,就知道有了个叫黄毛的姑娘。双湾村人叫姑娘是黄毛,全村人都是黑发,连同张倖家媳妇,就这个姑娘的头发是黄的,黄得跟金子一样,显然不是娘生的,不是娘生的就是假的。在这个民风依然淳厚的村子里,假的就是不老實,就是虚伪,甚至是不道德。就是这个黄毛绊住了刘毛的手脚。人们看见她的黄发,离远就开始指指戳戳,真正走到跟前了,又故意迈过头不看了——意思是不屑于看。走过了,就远远地吐一口唾沫,或做一个鄙夷的表情。他们用这样的方式表示自己的愤怒。他们在大湾镇上也见过这样的姑娘,他们是不愤怒的,因为那些是离双湾村很远的事实,而这个却发生在眼前,他们还怕这个另类的黄毛传染,传染给自己的子女。所以当他们带着小孩的时候,特意要加上一句——什么玩意儿,说得很重,也很气愤,故意让孩子听到。

张妈没见过黄毛,但已经对黄毛充满了敌意。她心里嘀咕,这个村子这一年来是怎么了,净进来这些不地道的人儿。自己的媳妇那是没奈何的奈何,骑在马上已经下不了鞍了,刘毛可不能再做这种傻事了。她要见刘毛,要和刘毛讲清楚,放着你张倖哥的教训不吸取,还再往热锅里杵?

张妈专门做了刘毛爱吃的软糜子油糕,告知了小链,要它通知刘毛务必来。小链当然乐此不疲了,小链已经很少有这样的机会了,这样的机会让黄毛剥夺了,小链憋了一肚子气。想当初,小链往来穿梭于双湾村的每一户人家,神气十足,它指挥着调度着也协调着刘毛的全部生活,全村人都能看到它忙碌的脚步,也都能看到刘毛在它的身后紧跟的身影。就是这个黄毛,这个和双湾村所有姑娘都不同的另类夺去了刘毛的自由,也夺去了自己的权利。今日,机会来了,张老太出面,它乐滋滋伸展着舌头哼哼唧唧地传达了张老太的邀请。

刘毛自然是遵命了。

黄毛看出了刘毛的坚决,也就再不说什么,但她做出了新的决定,跟随刘毛一起吃饭。

张妈自然不能说什么了。张妈只是一筷子一筷子给刘毛碗里夹油糕,只说刘毛要吃好,要吃饱。

黄毛就自己夹,黄毛感觉这油糕真是太香了,一边吃一边说:“我还没吃过这么香的油糕。”

张妈好像没听见。

吃完下炕,黄毛的一只鞋找不到了,脚底圪<\\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土劳.eps>找,灶火拐角找,瓮底缝隙找,哪里都找不见。张妈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张妈说:“这是咋回事呢?”緊接着又说一遍,“这是怎回事呢?”眼睛还是往四下里瞅,瞅不着。

黄毛说:“没关系,我脚上还穿着袜子呢。”就穿着一只鞋走回去了。

第二天,李尚媳妇又给小链打了招呼,同样是吃饭。她们谁也没有商量,但企图很明显——围合刘毛,要他甩掉黄毛。

刘毛没察觉,就一顿饭呗。黄毛也没察觉,但她认定了一条,刘毛走到哪,她就跟到哪。

拒绝是不好拒绝的。

没想到的是,黄毛刚坐到炕上,大叫一声,腾地就跳起来,好像炕上有钉子似的。

没钉子,是一块像钉子似的骨头,尖头圆圆溜溜,透过裤子,直接扎进了黄毛的臀部,裤子外面,一道殷红的血渗出来。

李尚媳妇慌了,虽然不情愿让黄毛来,但既然来了就来了吧,来了就是客。

这尖矗矗的骨头,就像阶级敌人的阴谋一样,让人想到是故意。谁是主谋呢?谁也没有说。

李尚媳妇慌慌找了张止血贴,快,快脱裤子。

刘毛走出门,他不适宜再待在炕上。

李尚媳妇是个强性子人,但强在人面前,人背后又是一回事了。

好在这些年村里留守妇女多了,多了就可以聚在一起谝闲话。女人嘛,谝着谝着就谝到了男人,男人虽然不在家,但男人是她们的魂,是她们的寄托,当然也是她们攻击和挞伐的对象。轮到这时,李尚媳妇就不吱声了,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发言权,自己的男人已经在另一块地方,那是不应该再遭挞伐的地方了。

最难熬的是晚上,夜深人静,家里自然静悄悄的,静得连翻身的声音都不在了。李尚在的时候,她常能听到那个沉重的翻身声音,李尚的身子重,每翻一次身,都会激起一阵窸窣的声音,甚至能扇起一波微微的风,当然这是只有自己才感觉到的,还是李尚走了之后才感觉到的。她常常在半夜时分被这阵微微的风惊醒,不由得将手伸向左边的地方,当感觉到手掌没有所及的地方时,她的泪水就不由得湿了被角。她感觉到了一种孤单,一种从头到脚的冰凉,她再也睡不着了,她也不敢打开灯,只在默默中尽量分散自己的思绪。

她盼天明,明了就会有很多事需要她做,明了还会有很多留守的女人聚在一起,明了还会有刘毛不时地来家里。虽然这个男人不是她的男人,但她习惯于使唤这个男人,要他做这个做那个。她也知道,这个刘毛是所有留守妇女都习惯呼唤的男人,因为她们习惯了这种呼唤,也离不了这种呼唤。

刘毛是不拒绝这种呼唤的,每时每刻。

正像刘毛链的:

谁叫我,我就到,

我叫刘毛都知道。

人家叫我刘官讨,

官讨官叫摆平了。

常常同时有几个妇女呼唤,这时候的刘毛就需要选择。他会将最急切的呼唤放到第一位,第二第三位的选择他会通过小链的声音传递给每一个呼唤者。如果是同等的需要,他会第一选择李尚媳妇。他知道,一个没了男人的女人比留守妇女更需要他的帮助。

李尚媳妇也不客气,她能知道自己比其他的留守妇女处境更难,这种处境在快进年关的时候就有了更明显的分野。当那些孩子们撵着放炮的时候,那些提大包背小包的男人就会从长途汽车上走下来,顺着乡村小道走回每一孔窑洞。窑洞里是一个熟悉的女人的背影,在忙着做年茶饭,他们会悄悄地走进身,扳转那个熟悉的身影,将一张发烧的脸堵上去,女人会悄悄骂一声,或者用一包涌出的凉泪稀释那张发烧的脸。李尚媳妇也有过这种经历,李尚那时候也是提了大包小包到家的,大包是给全家的,直到晚上,才从怀里掏出小包,小包很精致,全皮的,橙色,包里躺着一枚晶亮的钻石戒指,是李尚在被窝里给她戴上的,那戒指照得被窝亮闪闪的,暖乎乎的。现在没有了,全没有了。现在剩下的就是和平时一样的过年,自然,她还需要打起精神让孩子感觉不到没了父亲的孤单,照样炸糕,照样蒸带红点的白馍……只是到了晚上才将寂寞一个人独自承担。

她想到了昨天请刘毛吃饭的事,想到了黄毛屁股底下的那根针一样尖利的骨头。那是怎么回事呢?怎么会有那么一块骨头呢?怎么就会偏偏在黄毛的屁股下呢?黄毛尖叫的那一刻她曾闪过痛快的一笑,很快,那种笑就凝固在脸上了,她意识到人们的眼光都射向了她。可,天打五雷轰,她什么也不知道啊。那,谁知道呢?偶然?这样的偶然无法让人们信服,只能想到故意。想,再想,还是茫然。

从心底里说,她是讨厌黄毛的。本来一个好端端的双湾村,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怪类。怪也就罢了,偏怪到刘毛身上了。刘毛是全村的刘毛,却叫这个怪兮兮的黄毛给独占了。但,她的心猛然又拐了一个弯,刘毛已经三十岁了,人们只知道他还小,还要每天吃他们做的饭,每天使唤他,却忽略了他已经是三十岁的后生了,也应该有一个姑娘一起过日子了。

可,姑娘也不应该是这个姑娘。

刘毛当然不知道这些了,刘毛只知道黄毛这两天频繁地遭遇一些不正常的是非。刘毛就给黄毛说:“没什么,东西找不到是常有的事,说不准哪天就自己跳出来了。”

黄毛说:“旧的不没,新的不来。”

黄毛屁股上扎了骨头,刘毛也说:“就当扎了根刺,过几天就没事了。”

黄毛瘸着一条腿:“吃剩的骨头当针使,真是一根好刺呀。”

刘毛愣了愣神:“吃剩的骨头?”脑子里转了个圈,将眼睛落到一旁蹲着的小链身上。

小链一副漠然的神态,似乎这两个人的对话与它没有任何关系。凑巧,院子里飞来一只蝴蝶,小链汪地一个前扑,扑向蝴蝶。蝴蝶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黄毛看看刘毛,刘毛的眼神虚空着,好像还在那只蝴蝶上。

紧接着,媒婆就一起一起地走进了双湾村,来了就直接找到张妈,张妈就频繁地让小链去叫刘毛。

刘毛不敢不去。

只是去了也是白去,一个也相不上。

最后一次,刘毛说:“张妈,别相了,我谁也相不上。”

真的就戛然而止了。人们都想到了黄毛,看来刘毛真的是被这个黄毛怪給迷住了。

然而,第二天,黄毛神奇地消失了,走时在小链面前扔下了一张纸条,上面是一首链子嘴:

双湾村,水太深,

没名没姓进不了。

全村疼养一官讨,

官讨自由全没了。

链子嘴,学不好,

卷起铺盖滚蛋了。

小链将纸条叼给刘毛,刘毛看完叹了口气,望了望大门,大门紧关着,是小链用两只前脚关上的。

刘毛恢复了常态,小链又开始行使它的职能,跑得欢。双湾村还是双湾村。

年关近了,一拨一拨打工的男人背着大包小包顺着小路走回每一孔窑洞,那些包是有档次区别的,混得好的,包是皮子的,黑油锃亮,拉链是铜色的,或者就是铜的;混得一般的,包是布的,帆布的,拉链是塑料的;混得不好的,那些包干脆就是废旧了的蛇皮袋子,工地上随便捡的。

双湾村这时候才显出了男女的平衡,也才恢复了乡村应有的热闹。这是女人的狂欢,也是家庭的狂欢。

这种狂欢的高潮是在过了正月初三。初三一过,双湾村的锣鼓大镲就响起来了,不知从哪一年开始,这些锣鼓就再没停歇过。

刘毛是主角。

刘毛之前,主角的轮换频率是很快的,多则三年,少则两年。刘毛之后,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主角就是秧歌的伞头。

正月初三一过,双湾村的秧歌就开场了,开场秧歌先要谒庙,谒庙是一种形式,唱的秧歌词都是固定的形式。

谒完庙就是排门子。

排门子是秧歌的主体,就是一个门一个门地进院子扭秧歌。这个门子是有讲究的,体现了家家平等户户平等的均权主义思想。我们不知道这种思想起于何时、为什么而起,但就这种绝对平等不分贵贱不分高低的人人平等思想,还是值得赞许和保留的。这个门,只要有人,哪怕它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即使老到八十岁,即使穷到揭不开锅,都要上门进院扭秧歌。陕北农村常说一句话,宁灭一村不灭一户。最公正的表现就是闹秧歌。

闹秧歌是一种喜庆,也是一种吉庆,图的是这么红红火火一闹,一年四季就能和和顺顺平平安安吉吉祥祥。人们就很看重闹秧歌,闹的人看重,被闹的人也看重。这就有个尺寸,有个火候,需要掌控。掌控的人就是伞头。

伞头的职责是组织队伍,指挥队伍,还有一项重要的任务是要会唱,唱给每一家人,唱给每一个人。还要唱得人家满意、高兴、开心。这个唱是才能的表现,需要嗓子好,双湾人说喷口好,洪亮,有力,还要富含感情。最要紧的是要有捷才,它不像嗓子一样是天生的,而要有后天的积累和努力。一个村子几百户人家,家家要不一样,年年要不重复。有那好的伞头,出口成章,或睹物及人,或睹人生情,总之要顺溜,喜吉。在这点上,往往会生出一些差错,小差错还好说,主人马虎马虎也就过了,生了大差错就麻烦大了,就会记仇,或引出一些想不到的枝节来。双湾村算没出过大差错的,小差错当然有了。有一年,一个伞头进了院子,突然就打了磕巴,眼看小踢场子已经接近尾声,锣鼓的鼓点逐渐从急促转向柔和,敲鼓的那个鼓手双眼睁得溜圆,只等着那个伞头的伞柄向下倾斜,锣鼓立马就会停住,伞头就会开唱。等,耐心地等。不光是鼓手在等,闹秧歌的和满院子看秧歌的都在等,只见伞头的额上微微地沁出汗珠,忽然,墙头上一只老公鸡扑闪着翅膀咯咯咯叫出了声,翅膀后方,好像有一股气流涌出,又未见成团。就那么瞬间,伞头的秧歌出口了:

进了院,头抬起,

墙上站个老公鸡。

老公鸡放了个屁,

一年四季老顺气。

本来,这时候锣鼓大镲应该像戏剧过门一样,轻轻地点一点,然后是众声唱和,但鼓手有些迟疑,他感觉有些意外,就一分钟,迟疑,像一个逗号。然后,还是敲下去了,众人也只好和着“一年四季老顺气”唱完了。

闹秧歌的和看秧歌的都提起一颗心,偷偷地瞥向主家,只见主家的脸红了一阵,又白了一阵,逐渐地转向正常。

秧歌队像打败仗的队伍迅速撤退。

坏就坏在这个“屁”字上,大正月的,人们都拣好听的话说,尽量避免一些不吉利的、不高雅的。这个伞头实在是大煞风景。

后来,事过了很久,主家才说,本来那天他的火气已经蹿上房梁了,但他用尽力气抚了抚胸口,压住了,好在还有后一句“一年四季老顺气”,让他最后的气顺了些,不然……

自打这以后,伞头的差事就变成了一种高难度的工作,一般人不敢拾起这个看起来体面但“高精尖”的难事了。

刘毛就是在这个时候上位的。

是众人把他推上去的,众人都说,会说链子嘴就会唱秧歌。说得也对,也不对。对的是,都需要捷才,不对的是,链子嘴是说,秧歌是唱,唱要押上口的韵,说则没那么特别讲究,顺溜就可;链子嘴一般是四句或六句,秧歌则一般是四句。秧歌多数是吉庆的话,链子嘴则讽刺调笑兼而有之。总之,链子嘴是链子嘴,秧歌是秧歌。

上位了就得正儿八经。

好在,刘毛是个特殊人。特殊在他是全村看着长大的小辈分,人人都对他有情,家家都对他有恩。他即使错了,人们会不留情面地指责他教训他,像教训自己的孩子一样。刘毛也仗着这一层,受宠兼撒娇,也毫不留情地给长辈提些合理的建议和适当的批评。所以,刘毛的唱就唱成了双湾村另一种风格。

是带着刘毛感情的风格。

刘毛的感情是覆盖整个双湾村的,当然,感情也是有薄有厚的。唱到张妈家的时候,他的感情有一丈厚:

张妈张妈我的好张妈,

张妈的恩情比天还大。

天上下雨地上就要滑,

滑倒张妈我饶不过她。

唱秧歌的人心里很清楚,刘毛饶不过的那个人指的是谁。那个人就站在院子里,也曾经要加入秧歌队,刘毛说,闹秧歌是陕北人的事,闹秧歌也是心里坦荡人的事,心里不坦荡闹不好。张倖媳妇说,谁不坦荡了?刘毛说,谁不坦荡我就说谁。张倖媳妇无语了,也不再要求闹秧歌了。

秧歌闹到李尚媳妇院子里的时候,李尚媳妇早早就等在院子里了。她等着这个好时刻,她想接一接这个喜气,冲走李尚走了后这几年的晦气。只见刘毛将伞头一倾,锣鼓大镲立时住了。

进了院,头高仰,

院里喜气暖洋洋。

对联红,窗花靓,

母女相伴人气旺。

这是唯一刘毛没有善意提出希望的人家,大家也都理解,一个寡妇人家,拉扯一个女儿,自然十分不容易,实在没有什么说的了。

问题出在最后一家上。这家是一个光棍汉,本来日子过得也艰难,院子里也没有过年的样子,进门是一堆烂柴,拐角是一堆塑料纸,风一吹,都刮到闹秧歌人的头上了。队形乱了,人们纷纷用手去抓头上的塑料纸。刘毛即兴大发:

门上没贴红对子,

灶里没见火星子。

乱柴乱草乱院子,

过年过成啥样子。

还没等到人们唱和,那个光棍汉提了个柴棍就向刘毛头上劈去,刘毛只用伞头一倾,就像还要唱秧歌一样,棍子骨碌碌滚到塑料堆里去了。光棍汉赤手空拳跑过来,这时,只见一条狗倏地钻过人群,一口拽住光棍汉的后腿,只听得一声惨叫,光棍汉朝后展展地倒了。人们瞪大眼睛去看,是小链。不知它从什么地方出来,不知它早有防备,不知它一口就能将光棍汉放倒。

这个光棍汉是个人渣。父母死了后,他也想学刘毛的做法,一家一家去吃派饭,谁知他只吃不做,还大张两口要人家给做好的吃。一次,派到一户人家吃的是窝窝头,他只吃了一口,就扔给院子里的狗吃了。打这以后,村里人见他来了就关门不开,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他。他倒好,吃不到就偷,谁家只要有了好吃的,夜里就会失盗,谁家地里有了成熟的,就会发现他的脚踪。

狗咬了,人们就当没看见。看见的只有那个光棍汉。汉子自然受不了,寻着碴要闹事,小链看到了,小链一刻不停地跟在刘毛身后,一双眼滴溜溜转,两只耳朵尖尖地竖着……光棍汉不怕刘毛,但怕小链,看到小链的那张嘴就发抖。

刘毛的伞头没有因此而下岗,地位反倒更坚实了。

也是偶尔一次,在葬礼上,刘毛说了幾句链子嘴。

双湾村的葬礼现在是很奢侈了,其他村也一样,应该说是现在农村里最繁华最体面最具有群体效应的活动仪式了。虽然现在农村里已经很缺少具备这种繁华仪式的条件了——没有年轻人,没有壮劳力去从事这种需要一定生产力活计的苦力了。但是,就像有约定一样,就像有一种神奇的号召力一样,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这些外出的年轻人都会准时地从四面八方赶回双湾村来。回来就出现在现场,就拿起工具,不计任何报酬不讲任何条件地投入到葬礼仪式中去。他们都有老人,他们已经过世的老人都曾这样兴师动众地动用过这些村里人,他们以一种以牙还牙以恩报恩的态度回到了村里。那些老人还在世的年轻人也要预备着上演这样一次盛大的彩排,所以他们就必须积极地认真地参与到这种仪式里。这种活动是不能替代的,也不允许替代的,必须亲自出面亲自在场。

这种葬礼完全回归到了孔老夫子要求的“克己复礼”界面了。全村人都动员起来了,连同妇女小孩,村里可见到的是一片白色的世界,孝子从头至尾是一身白色的孝服,孝孙是白色的帽子,村里不沾一点亲的两旁世人也要戴一朵白花,一片肃穆的哀悼氛围笼罩在双湾村上空。一个老人的生前可能很平常,脚步的范围不出百十公里,所干的工作没有离开双湾村的土地。但死了,就不一样了,就应该热热闹闹奢侈盛大地排场一番。排场是给老人看的,更是给儿女以及社会上人看的,主要是给村里人看的。

双湾村还是土葬,这里有的是土地,再说,即使土地再紧张,一个在土里刨挖了一辈子的老人连一块死后生身的地方都挣不下,那是儿女们最丢脸的事了。土葬就要土工,土工需要上好的劳动力,那些年轻力壮的人自然充当了土工,这是不许讲价钱的义务,也是不能有丝毫推辞的硬性摊派。有力的出力,是老祖宗几千年来定下的规矩。

还要领牲,还要做饭,还要游食,还要装殓,最后才是出殡。这里的出殡还是原始的人扛肩抬。而今的棺材都上档次了,不是松木就是柏木,油漆也是上过一遍又一遍,有那认真的老人,生前就认真,每年上一次漆,漆油堆得有了半寸厚。苦只苦了那些抬棺的人。那些坟墓还都选在山头上,路崎岖,道难行,棺材离地,不到坟墓是不能着地的,只换人,不换肩。一轮折腾下来,大多数年轻人会掉一层皮。

刘毛的皮早就掉了。

刘毛是核心,这个核心也是自然而然被大家认可的。村里真正的年轻人就剩刘毛一个人了,这个人在这位老人即将离开人世的几天或几个月前,刘毛就参与到这种仪式里边了。老人们总是不愿意走近这一步路的,他们坚持着,用他们微弱的气力在坚持着,他们坚持要上医院,刘毛就会以他们子女的身份满足他们的要求,当然有的坚持得久一些,有的坚持得短一些。他们的子女也会和刘毛主动沟通,那些留在家里的留守妇女一旦遇了这种事,就会哭,会在电话上泣不成声地不能完整地叙述当下的状况,电话辗转地就到了刘毛手里,刘毛遭遇这种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会像一个医生一样基本准确地预告老人的坚持期限。电话上还是反复地感谢刘毛的在场,以及感谢刘毛的继续在场。其实,这些都是多余的,刘毛不存在临时退场和临阵缺席。

刘毛说,这是他的责任,他欠了双湾村每一位老人这样一份责任。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刘毛父母去世的时候都是村里人负责出殡的,刘毛家里的亲戚很少,有的也是出了五服的,虽然他那时还记不得那些场面,但他能想得到,那是一次两次什么样的场面。所以,他就只能如此,只应如此。

自始至终,没明没夜,刘毛在兑现着这份责任,兑现着自己的承诺,后来还创造性地履行这份责任。他说,人家现在城里人都时兴开追悼会,我们不叫追悼会,我们就叫告别会。一个老人在双湾村生活了整整几十个年头,身后有了一大帮子女,他们虽然走了,但是他们的血脉还遗留在这些子女身上,还继续在双湾的土地上占有一席地位,我们要给这些老人一个交代,也要给他们的子女一个念想。我们要给他们举行一个告别会,让他们体面地走向另一个世界,放心地走向他们应该去的所在。

当然,反对者是零,赞同者自然是百分之百。

这个仪式是后加的,也是新生的,村里人就有些找不着头绪,刘毛也说不出头绪。刘毛说,你们当子女的,就把老人的一生说道说道。也还真见效果,每次说道,都是一片哭声,都是一片唏嘘。也有那不会说道的,比如,王妈的儿子。乡村里人,从来没在人稠广众处说过话,一说就卡了壳,再说,再卡。刘毛看不下去了,刘毛就来了一段链子嘴:

王妈生前不一般,

能干活,会做饭,

能缝新,会补烂,

村里妇女是模范。

底下一片掌声。有那城里回来的见过追悼会场面的人说,不能鼓掌,不能鼓掌——,这种时候禁止鼓掌。人们不鼓掌了,可人们都用赞许的目光看着刘毛。

这之后,形成了又一种规矩,追悼会的结尾,就是刘毛的链子嘴。链子嘴完了,才是出殡。

这当中,也有出过差错的,那是吴大爷出殡的时候。吴大爷儿子的说道完了,人们都看向刘毛,等着那段链子嘴,那才是追悼会的高潮,也是结尾。只见刘毛深吸了口气,一段精彩的链子嘴就要喷薄而出。突然,打斜里蹿出小链来。小链嘴里喷着热气,伸出两只前蹄,直接向刘毛前胸扑去,还想向上扑,好像要堵住刘毛的嘴似的。

刘毛一巴掌将小链的爪子打下去,张开了嘴巴:

吴大爷生前不一般,

搬水船还会女扮男。

俏身板赛过女貂蝉,

细声气爱死男子汉。

阴地里阎王走眼看,

看成了女人不配男。

不只是那个年轻后生打了一声呼哨,几个年轻人一起以秧歌的结尾和声,响亮地又重复了一遍:“哎哟——看成了女人不配男。”

本来,追悼会就结束了,祭司就要喊出那声“出殡——”的声音时,吴大爷的儿子叫住了:“慢——”

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大了,就要准备扛肩的抬棺人放下了木杠,齐齐跪在地上的孝子都抬起了头,不知发生了什么。

吴大爷的儿子直直走向刘毛,厉声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看成了女人不配男’,是说我爹就一個光棍汉埋了,那我已经去世了的娘怎办?”

这一问,大家的脑子都裂开了一条缝。这还真是一个问题。

如果放在平时,那就是一句开玩笑的话。可这是出殡,是在给一个人盖棺论定的时候开这句玩笑,就有些开大了。要知道,这时候是谶言。是会一语成谶的。

怎么办?

事情的严重程度已经上纲上线,在如今农村“克己复礼”的俨然风气中,这还真不是一件小事,连同祭司也有些莫可奈何。

葬礼上一时间变得很静,哭声没了,吹鼓手息声了,已经扭了脖子准备献身的老公鸡也不扑扇翅膀了,似乎在等待着一种不祥的结局出现。

突然,小链一声高叫,直奔棺木,双脚乱刨,好像地上埋了金银一样急迫。

刘毛赶向前去,指了指棺木,高嗓子出声:

阎王爷睁眼再细看,

好你个吴爷太大胆。

假作真时真不是假,

快和原配妻葬一搭。

祭司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是我的错,都怪我。刘毛的链子嘴还没说完,我就以为完了,都怪我年高眼花,不抵事了。现在好了,起棺,出殡——”

原来这吴大爷也是周打围远的一个人物,他是正月里闹社火的主角,他的主角是变性的,男扮女装,一挨进入社场,一改平时粗喉咙大嗓的习惯,声音细得分明就是一个十七八的大闺女,脚底轻飘飘的,就像滑在水上一般,手里一把扇子,甩得风生水起。边扇边唱:

大摇大摆(哎嗨哟)大路上来,

你把你那小白脸脸掉过来,

哎摇三摆。

你叫我那掉过来(哎嗨哟)我就掉过来,

有什么灰心事你就说出来,

哎摇三摆。

白萝卜胳膊(哎嗨哟)水萝卜腿,

扳转妹妹肩膀亲上一个嘴,

哎摇三摆。

说我美呀(哎嗨哟)真正美,

爱得年轻人淌涎水,

哎摇三摆。

吴大爷浪得一个艺名“摇三摆”。他是全社场最叫座的人物,男人看,女人也看。有那爱开玩笑的人,问吴大奶,到夜晚究竟你是女还是他是女?吴大奶只是个笑,不作答。所以才有了刘毛的这段链子嘴。

这以后,又形成了一种习惯,告别会上,刘毛的链子嘴不是一段,改成了两段。

双湾村有所幼儿园,都是留守儿童。是刘毛倡议建起的,刘毛说,人家城里小区都有幼儿园,咱们更需要幼儿园。说是幼儿园,也就几孔土窑洞,孩子们有了个避风避雨的地方。以村里人的说法是,这些娃娃也有了个收揽。

双湾村的幼儿园不教孩子什么,也没什么教的,就是玩耍。玩耍也没什么玩具,刘毛从集上买的几副积木,孩子们玩得已经脱掉了颜色,几副跳棋只剩了棋盘,跳弹都不知跳到哪里去了。自然没有什么滑梯等设备了。

刘毛常去幼儿园,也爱和孩子们玩。孩子们一见刘毛来,就围成一大圈拥过来。刘毛每次都不空来,或装了一兜糖,或装了一袋豆,完了就叫孩子们玩。

没玩的,刘毛就教孩子们爬树。刘毛说,这比滑梯好。窑洞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杨树,一棵是榆树。树龄都超过刘毛的年龄了,也是刘毛小时候的必修课。从会走路起,刘毛就在这两棵树上玩,玩抓雀,玩掏鸟蛋,到后来,刘毛一走进院子,树上的老雀就叫个不停,意在提醒小雀们:注意,那个掏鸟蛋的家伙又来了。有几次,他打树下过,平白无故地,鸟屎就不偏不斜地落在了他的头上。不过,他没计较,他知道,那是那些鸟儿的报复。一报还一怨,扯平了。

刘毛教男娃们爬杨树,叫女娃们爬榆树。榆树皮涩,又弯曲,容易搭手,就让女娃们爬。杨树干直,也滑,也高,就叫男娃们爬。他去了就教,并且规定了等级,达到一定等级的可以拿到奖励。他说,男娃们就要会爬树,爬树是最好的身体锻炼,四肢用力,手脚并用,还要会技巧。他就耐心地教,一步一步一截一截地教。农村里的孩子,这些很容易学,关键是耐心,耐力。他就诱导他们掏鸟蛋,掏到鸟蛋可以烧熟吃,利益分享,再加上成功的喜悦,孩子们爬树的积极性大大地调动起来了。

杨树上原来有不下十窝鸟巢,随着孩子们爬树技术的提高,鸟儿们只能选择逃离,最后只剩下一窝了。那一窝高高在上,在杨树的最顶端。那窝鸟似乎有意和孩子们挑战一样,在最细的枝条上搭建了窝,窝是精心构筑的,都用的轻型材料,不知那两只鸟从哪里找到的,底座和外围构架都是铝丝,既结实又耐磨,里层全是干透了的沙柳条,沙柳从小生长在沙漠里,吸收水分少,干透了,水分更少。这样一个鸟巢轻巧坚固,就架在杨树梢上,风一吹,颤颤悠悠的,看那些刚出生的小鸟,就像坐在摇篮里一样,荡过来,荡过去,悠哉,乐哉。那些会爬树的大娃们,早就想爬上去看看那个鸟巢,更想去掏出那些鸟蛋,他们张大嘴巴呆想着,那些经过颤悠的鸟蛋一定比一般的鸟蛋更好吃,更美嘴。

终于有一天,一个孩子攒足了劲。趁刘毛来幼儿园的时候,他想显显身手。

刘毛今天是顺便路过,所以他忘了带礼物,后边只跟了小鏈。小链也漫不经心的,不过,它也很喜欢来幼儿园,喜欢蹦蹦跳跳的孩子们,也喜欢看孩子们爬树的比赛。小链不会爬树,尽管它曾在刘毛教娃们爬树的时候它也跟在后面学,但学不会。爬起来也倒不费难,难的是下树。娃们下树时是抱着树夹紧腿簌溜溜就下来了,小链却夹不紧腿,只能一步一步地向下退,退得很艰难,也就放弃了。可是它还是爱看,看孩子们簌溜溜往下溜的那种爽。

那个孩子可能早几天就盼刘毛来了,几天前,他已经试着几次就要接近那窝鸟巢了,他已经看到鸟窝里的鸟蛋了,那些鸟蛋在太阳光下闪着晶莹的亮光,贼亮贼亮的,他的手就要伸出的那一刻,又停住了。他想起了刘毛那双鼓励的眼睛。他决定等,等到刘毛来幼儿园的那天,他再下手。

今天,终于等来了。

刘毛当然不知道这早已的阴谋。刘毛只是看那窝鸟巢,今天的风很小,只是微微,但看树上的鸟巢,却不是微微,好像有三级风在吹送。鸟巢很悠闲,高高地蹴在树梢上,像浅浅海湾里的一只小船,在微风中一颠一颠地向前荡漾着。

小孩等不及了,小孩伸出手掌,张大嘴巴,“呸——呸——”吐出两口唾沫在掌心,深吸一口气,拱起脊背,攀住杨树,刺溜——就上升了一截。底下的孩子助威,二——,三——,四——,五——,鸟巢就在孩子的头顶了,树枝开始摇晃,孩子也开始摇晃。孩子是有经验的,他停在了树枝上,一动不动,竭力保持着平衡,底下的孩子耐不住了,又开始喊,加油——,加油——

刘毛看到了,刘毛知道这个孩子是幼儿园里的头,他的年龄也是最大的,八岁了,还没上小学。他的爷爷说,不急,让他再大一年,念书好坏不在迟早,大些会念得更好。这个孩子也乐此不疲,率领着一帮孩子继续在杨树上锻炼着他的体力。刘毛心里说,好样的,别小看山里的孩子,这样锻炼出来的孩子说不定哪一天会夺奥运冠军呢。

正想着,那孩子又开始攀登了,手已经够着窝巢了。孩子惊喜地伸出手,手很小,但在空中划出很美的弧线,肉嘟嘟,突矗矗的……突然,巢沿里伸出一颗宝石蓝似的东西,东西上好像有一个尖头一闪,亮贼贼的,又一闪,闪回去了。孩子正处在兴奋中,他夹了夹腿根,稳定姿势,睁大眼,向下看了一瞬,看见了刘毛鼓励的眼神,他的信心更足了,再次伸出右手……就在这一刻,空中倏地划过一团白色的东西。刘毛定睛去看,是小链。

小链眼尖,看着那颗宝石蓝的东西,它知道,那是一颗蛇头。蛇是狡猾的东西,常在鸟下蛋的时候,攀上鸟巢偷吃鸟蛋。小链的双眼睁圆了,身子一紧,说时迟,那时快,它一个端跳,跃上窑顶,又一个纵跳,从窑顶跃向鸟巢,噙住了那颗蛇头。又一个转身,跃到榆树上。千年榆树,枝粗干壮,但小链的身子太猛,带来的冲击力气浪一般有力,榆树干大幅度晃了三晃,才慢慢地稳住了躯干。

好险哪。

刘毛的嘴张开着,合不拢去。

掏了不知道多少个鸟巢的刘毛没见过这么惊险的一幕,他的脊背像刮过一阵风一样,凉飕飕的。他看了一眼小链,低下了头。不由得在心里给自己说了一段链子嘴:

事情往往有例外,

掏雀掏出蛇脑袋。

不是小链身手快,

后果不堪难交代。

平水河静静地流着。流了多少年,双湾村人都不知道,只听说原来双湾村的河道是直的,只是到了乾隆年间才有了这两道弯。那一年夏,雨下得一直住不了,白天下,晚上下,下得小河满了,大河也满了,到处是水,水汪汪的一片。下到七七四十九天,突然,老连阴天想起了雷,雷大雨点大,平水河发山水了,水一直涨到了山崖根底,齐腰深的庄稼都泡在水里,只露了个头。

一村子人都跪在村子高处的龙王庙里烧香,求龙王爷不要再下了。多少辈子以来,人们都是跪求下雨,唯有这一次是求龙王爷别下了。一直跪到第二天天明,雨终于住了,山水退了,人们都跑到平水河里看河水退了多少。齐刷刷的,河水退到了原来的样子,只是河道变了,直直的河床愣是扭了两个弯,弯成两张弓的样子。再看庄稼地,庄稼还端端地立着,摇一摇河泥,就精神抖擞得像没事儿一样。人们又一次跪在地上向龙王庙方向,祈祷留一口吃的给庄稼人。

奇怪,到秋底,竟是一个大丰之年。

村人将龙王庙扩大了一倍,修葺一新,年年岁岁拜个不停。这里的人不光求雨时拜,平时也拜,有了病拜,求子也拜,他们早已把龙王爷看做了无事不知无难不解的万事之神。

这一日,龙王庙里跪下了两个老夫人,张妈,吴妈,她们跪求的主题是一个,求龙王大老爷给双湾村的刘毛赐一个媳妇。

刘毛已经三十二岁了,这个全村人看着喂着长大的孩子早已经不是孩子了,早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这个孩子是双湾村全村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没了爸没了妈,全靠双湾村人养大,现在养大了,还应该找一个媳妇。两个老夫人说着说着就泪眼模糊了。

一个月不到,双湾村相继走来了五个媒婆,她们的指向很一致,都是奔着刘毛来的。最后一个还带来了待嫁的姑娘,那姑娘朴朴实实,就一身平时穿的衣服,大大方方地跟着媒婆走进了张妈的家,进了家,也不闲着,帮张妈拾掇碗拾掇筷,见了刘毛也没低头,睁起一双眼看着刘毛。看完后,自己给自己点了点头。

这以后,姑娘就自己走进双湾村,先进张妈的家,张妈过几天就将她带到刘毛家。

小链没有表示出多少热情,也没有表示出多少厌恶,好像没有这么回事一样。

当然姑娘是不会住下来的,还是隔三岔五来一次,来了就在刘毛院子里摆弄,摆弄花呀草呀的,还在院子里种下了一畦韭菜。没过多久,那韭菜就长出来了,绿艳艳的,很诱人。

张倖媳妇一反往日的傲视,频繁地将姑娘往刘毛家里引,来了就反复地说刘毛的好。说得那姑娘几次制止,“姐,这个你已经说过几次了。”

张倖媳妇就说:“那我给你说个新的。”就说刘毛在大湾集上饭馆里打广告挣钱的事。姑娘好像一下来了兴趣,就要听刘毛的广告是怎么说的,张倖媳妇记不全了,就说:“你自己去问刘毛吧。”

问刘毛,刘毛只淡淡地说:“现在不打了,那是过去的事了。”

姑娘就有些惋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以后,每次来,姑娘就会问刘毛:“你为什么不再打广告呢?”

刘毛回答:“广告只是广告,饭馆嘛,关键是要饭做得好。”

“饭做得好不好是饭馆的事,广告是你的事。”

“我要為广告负责,我也要为饭菜负责。”

姑娘又退一步说:“你要坚持你的链子嘴。”

“链子嘴只是随便的说话,不需要坚持。”

姑娘又劝:“没有链子嘴,就没有你刘毛。”

“没有双湾村,才没有我刘毛。”

姑娘直白地说:“有没有你刘毛,双湾村还是双湾村。”

刘毛用链子嘴回答:

天大地大不如双湾村大,

江深海深不如平水河深。

我生就是双湾村的人,

我死后是双湾村的魂。

平白无故地,早上起来,刘毛觉得干渴得厉害,他拿起铜勺,在缸里舀了一勺凉水,咕噜噜灌下肚,清了清嗓子,嗓子有些不得劲,再清,还是难受,还清,嗓子出血了。丝丝的血,不是成团的块。他没太在意,走出院子。

院子里,小链迅速地跟上来,嗅他的脚,嗅他的鞋,嗅他的袜,好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一样。他有些烦,给了小链一脚,小链没躲,还是端着两个鼻孔,这儿闻闻,那儿嗅嗅。他烦了,张开嘴大声呵斥小链——没有声音。他再次张大嘴巴,对着小链,喊——还是没有声音。

这是怎么了?刘毛等待,等待平息一会。

院子里的韭菜长得已经有一寸高了,韭菜叶很像麦叶,只是比麦叶宽了些厚了些,麦叶长大了要结秆然后出穗,韭菜不出穗,只长叶。所以就要一茬一茬地割,割了就吃叶子。他想起了那个种韭菜的姑娘。

小链又跑来了,小链口里叼着刘毛的手机,常常是这样,刘毛的手机不带在身上,不是落在家里的炕上,就是落在地里的草旁。不担心的是,有小链。小链鼻子尖,耳朵更灵,不管手机在什么地方,只要响了,只要有人呼,不管是响铃还是振动,小链总会第一时间听到,还会用嘴叼着递给刘毛。

刘毛接过手机,是张妈。他凑近嘴巴:“喂——”只有他自己听到,那是他的气流,他的做成“喂”的口型,喉咙里没有声音。可以听到张妈着急的呼叫:“刘毛,刘毛——我是你张妈,你怎么不说话?”

刘毛再次往近凑凑嘴巴,用更大的力气,还是没有声音。小链在脚边也好像着急,不断地用两只前爪探着刘毛的前身,提醒刘毛回答。

刘毛哪里能不知道。

刘毛拂了拂小链的前爪,示意它,再等待一个时辰。

刘毛走进家里,拿起柜子上的镜子。平时,他是很少照镜子的,镜子上积了一层尘土,镜子上的尘土看起来很厚,不像炕上和地上的尘土隐在毡缝里,地缝里。镜子上的尘土就明晃晃地隔在玻璃上,他不情愿地扯过一张纸巾,匆匆地在玻璃上拭过,糟糕,更加脏麻咕咚。无奈,他拧了一块毛巾,细细地将玻璃再擦一遍,镜子亮了,亮堂堂的。他张大嘴巴,对着镜子向喉咙深处看去,只看见一个略显红色的洞,洞沿是一圈肉,他细细想了想,好像什么时间看过,也是这个样子啊,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东西。

他又舀了一铜勺凉水,更快速度地灌进肚里,他似乎觉得喉咙上有个什么东西,阻挡了声音的发出,他想用凉水的冲击力冲走那块东西。第二勺,第三勺……发声,没有,再发声,还是没有。

太阳已经一竿子高了,村子上空可以看到谁家的烟囱在冒烟了,起初的烟是青的,是燃煤前奏的柴烟,袅袅地向上升腾着,像云朵,然后慢慢地扩开去,扩到整个天空里去了,紧接着是黑色的乌烟,是煤炭开始燃烧了……

汪汪汪——,小链在前面跑,张妈在后面追,慌慌的样子。张妈进了院,也不说什么,就要刘毛张嘴。刘毛像一个孩子一样顺从地张大了嘴,张妈像一个医生,眼睛几乎贴到了刘毛嘴里,看那个喉咙,没看出究竟。张妈叫“刘毛——”,刘毛回答“哎——”,只有一股气流。

张妈慌了,张妈惊动了全村的人。

全村人都站在刘毛院子里,都在看刘毛。刘毛也在看全村人,只说不出声。

刘毛进了医院,从镇医院,到县医院,到市医院,再到省医院。没有结论,结论是一切器官都正常。问,正常为什么说不出话?回答,还没见过这种病。

只好再回到双湾村。

村里人信任现在的医院,又不信任医院。即使在医院里下了无法救治的通牒后,他们依然不会在医院的诊断结果上停止下来,他们依然有他们一套老祖宗遗留下来的治疗办法。这种办法忽略所有的诊断结果,只是就病治病。这种治病方法很直接,而且多是土方,所谓土方,是药材都为就地取材,没有什么分子式,没有什么成分组成,只有某某加某某。这个土方是张妈的外甥提供的,用青柳树皮熬水喝,一天三顿,一顿一大碗。

青柳树皮多的是,少的是要季节,季节在春天,在柳树发芽泛青但未抽枝的时节。这个时间要看季节,看天气,天气暖和太阳朗照的时日。这个时日很短,就那么几天,看着刚刚泛青的柳树,就那么几天,倏忽,就变了绿色,一旦变了绿色,就不是药了。双湾村人就盼今年的天气不要太好了,具体地说,就是不要太阳太温暖了,准确地说,温度就控制在柳皮泛青而不变绿的恰巧之间。

就是全村动员,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趴在柳树上,都在采集青皮。这个季节太短暂,人们不敢怠慢,丝毫的怠慢,一旦过了这季节,一切就成为徒劳。

刘毛的院子里堆了半院子柳树青皮,人们用他们的行动对抗着现代医学的捉襟见肘。

一天三顿药,早晨是刘毛自己熬,中午是李尚媳妇熬,晚上是张妈熬,双湾村的上空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柳树皮味。

一个月过去了,刘毛喝了九十九碗柳皮汤,嗓子还是那个嗓子,还是只有气流没有声音。

他走出院子,院子里的韭菜长得又一拃长了,早该割了,刘毛懒得去割……那个种韭菜的姑娘再没有来双湾村,刘毛看着韭菜,想起了那天的对话。

刘毛的苦闷在人群集中的时候,这种时候是大家说话最多的时候,看着他们嘴唇上下翻动,嘴里嘟噜嘟噜涌出一串串话的时候,刘毛就会低下头去。他羡慕他们,嫉妒他们,他就会想起自己说链子嘴的时候。那时候,自己的嘴是如此灵活,舌头是如此活泛,说出的声音是如此带有磁性。现在,现在的他,只有保持沉默,不沉默又有什么办法?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五月十三,農历——农村里到现在还是说农历,阳历是城里人的事,农历才是农村人真正的历法。农历,有意味,真正的节日都是农历,除夕,元宵节,端午,中秋,哪个不是农历。农历好记也好用,农历是和真正的农事连在一起的,惊蛰不畜牛呀,芒种都能种呀,那才是个提醒。当然,双湾村人记得最清楚的是五月十三,这一天,是双湾村庙会,龙王爷庙会,传说这一天是龙王老爷的生日。

庙会是村子里每年最热闹的时节,早在前几天,前半个月,前一个月,村里庙会的会长就开始张罗庙会的事,周打围远十里八乡的亲戚,这一天都会来到双湾村,双湾村的人家里都满满溢溢,住满了亲戚。粗粗估算,人流少说也在两万人以上。这一天,庙前广场上,会有各种各样的表演,有秦腔,有晋剧,有耍猴的,有说书的……

最精彩的是村里的秧歌,那秧歌比过年的时候还出彩,过年排门子是在每个小院里,院子小,只能就地取材,踢些小场子,弄些小玩意儿。庙会闹秧歌是在广场上,广场上,场地开阔,人流众多,看客也多。双湾村的庙会有区域,那区域比双湾村大很多,是由周围十几个村子联合组成的,他们共同信奉龙王爷。每年,十几个村子轮流出三班秧歌,秧歌最终汇集于广场上,三班秧歌一起闹,其实也是一种比拼。最能比拼水平的是伞头,看哪个伞头唱得好。据说,谁家唱得好,会引来观众的围观,会聚集人气,谁家来年的庄稼就好。人们说,龙王爷也爱红火,也有偏心眼。前三年,双湾村输了,输得很惨,到最后,看秧歌的人比闹秧歌的还少,只剩了双湾村几个在会上的人,十分尴尬。三年后,今年又轮到了双湾村,双湾村人今年很有信心,因为这两年的伞头换成了刘毛,刘毛是谁,刘毛的那张嘴是百里之外也叫得响的。

双湾村人就盼着刘毛。

今年的刘毛……

人们谁也不敢提这个茬,但都盼望着刘毛的重新发声。这不是刘毛一个人的事,这是双湾村全村的事,再扩大一点说,这是关乎双湾村以及周围一整片村子一年丰收的大事。

刘毛着急,大家着急。

越着急,越没办法。夜深人静,刘毛的着急就更着急。他想,难道,这一生,真的就不再会说话了,不再能说链子嘴了?他想说,实在想说,尤其现在。无奈何,他拿起了笔,写在纸上:

链子嘴呀链子嘴,

为何让我活受罪。

口里有话肚里累,

肚里滴血眼里泪。

有人又推荐了一个偏方,嚼蜡壳,就是包装中药丸的蜡皮。刘毛想,权且死马当活马医吧,吃!那柳树皮还喝不喝?喝!刘毛想,哪个管用还说不准,两个都吃不就不偏不废了。于是就都吃,那蜡壳真不是好嚼的,嚼着嚼着就恶心,就想吐。想吐就吐,吐了再嚼。这些日子,他才真正知道了什么叫味同嚼蜡。

三个月,柳枝早已泛绿了,绽出新枝了,蓬蓬勃勃地走向夏天了。花儿也开了,更多的野花都开了,漫山遍洼的野花争着抢着一嘟噜一嘟噜盛开着。

早晨一起来,小链又来到脚边,围绕着刘毛,讨好似的。自从刘毛的声音发不出来后,小链似乎比原来更殷勤刘毛了,寸步不离地绕在刘毛身边,刘毛熬药,它就在门里一出一进地忙乎,忙什么?也看不出,反正是一会儿出来了,一会儿进去了。等到药快熬好的时候,它好像计时器一样“汪汪汪”叫出一声,端下来,刚好,不多不少,正是一碗。这天,小链刚叫过,刘毛正在看手机,手机里说,范冰冰栽了,光罚款就八个亿……小链不叫了,直接从刘毛手里叼走手机。这样的事常发生,除非刘毛有正经事要在手机上完成,其余的时候,小链会轻松地从刘毛手里叼走手机。刘毛知道,那是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他必须听小链的。今天这事太新鲜了,也有点大快人心,凭什么一个演员就可以轻松地拿到那么多钱,仅只罚款就是八亿,那,她到底有多少个亿?小链叼走他手机的那个当头,他的气直冲脑门,大喊一声:“小链——”竟然喊出声了。小链不认识似的看着他,瞪圆一双狗眼。刘毛也看着小链,嘿嘿地笑了,笑出了声,他再喊“小链——”,小链也好像应答一样,“汪汪汪”回应一声。

“小链——”

“汪汪汪——”

“小链——”

“汪汪汪——”

他们两个就这样一呼一应地在窑洞里叫着,喊着。

刘毛的泪水唰地涌出来,像平水河里夏夜发洪水,一发而不可收。

小链也跑出院子,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一直叫了有十多分钟。

十一

张妈走了,走得很不情愿。张妈临走时咽不下最后一口气,张着口要说话,人们找来了她的儿子张倖,张倖站在母亲面前,张妈摆手,人们找来了她的女儿,女儿趴在她耳朵上,看她说什么,她什么也没说。有个人忽然想起来,将刘毛叫到她面前,她一骨碌坐了起来,她断断续续地提出了她的要求。她指着张倖,对刘毛说:“你们俩……是兄弟。”又指着刘毛:“一定要……结婚。”说完,头一歪,就没了气。

张妈是气死的。

张倖的媳妇尽管奢侈,尽管刘毛说了链子嘴埋汰,但毕竟是媳妇,张倖毕竟有了媳妇。一年后就有了孩子,男孩。男孩聪慧,村里人说,远距离杂交的品种就是优良,还白净,这白像了娘。媳妇不好,可孙子好。这孙子一直就在张妈身上,张妈不想让这个孙子挨他妈的边,她要尽量隔离这种遗传,越远越好。那个媳妇倒乐得自在,也很少看顾孩子,任凭那个奶奶一手操持。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那一天,有几个操四川口音的人打问张倖的家,还开着车,车是一辆老旧了的桑塔纳,漆皮脱落了,轮胎磨毛了,可还照样向前滚动着,真够皮实了。人们指了路,几个人就直奔张倖家去了。进了家,见了张倖媳妇,二话没说,几个人就将张倖媳妇连拉带扯拽上了车。张倖媳妇喊:“我不走——我不走——”张倖反应慢,等反应过来,跟在车后跑,哪里跑得过。

张妈那天没在家,带了孙子去地里摘豆荚,等回到家里,已经是半小时以后了。张妈赶紧打发了人去撵,谁知那些人从哪条路走的。再行组织力量一直追到四川,通过公安局、派出所,查遍了全省,没有这个名字,寻找到此结束?刘毛不服性,带了张倖,再赴四川。这回带了照片,公安上也配合,照图索骥,终于寻到了。张倖媳妇看到张倖时,一个前扑,就扑到了张倖怀里。

张倖拉起就走,刘毛紧紧跟着。没走出院子,就被人挡住了。挡的人说,他是女人的丈夫。

刘毛不听,刘毛拉过张倖媳妇,直直向前跑。没跑到村口,一大圈人聚过来,足有百十人,死死地围住了张倖和刘毛。

事情到了法院。法院立了案,卷宗有一尺厚,女人被判了刑,一年零六个月,重婚罪,还有卖淫,欺诈……女人的来龙去脉一件一件都落实得清清楚楚。

原来这女人受不了老家的苦,偷偷跑到了外地,混不下去的时候,就以身体做了本钱……最后到了张倖家。

张妈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她没想到自己的媳妇竟是这样一个人,怎么想也想不到。就在心里挽成了疙瘩,疙瘩越挽越大,怎么也解不开,直至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张妈的告别会开得很沉重。张倖说道不下去,他平时就木讷,遇了这种事,他的木讷就变成了无言。刘毛的链子嘴也说得零零碎碎,他也是几次中断几次又续上:

好人张妈……没好活,

一生煎熬无快乐。

半生没得好吃喝,

到了还是……没解脱。

刚说完,张倖就昏厥在地上。张倖是个孝子,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是十分敬重母亲,加上从小懦弱,就特别依赖母亲。现在母亲走了,而且因为他而走,这个心里藏事的汉子,内心里憋屈垒成了块,实在载不动了。

刘毛去扶张倖,扶至半截,两个人双双倒了地。

十二

不知怎么地,这一段给刘毛提亲的人越来越多。

刘毛给自己说,是应该找一个了,张妈临咽气时说的那句话总是在提醒着他。这里还是流行着相对象,真正的自由恋爱还没有到来,即使双方都有了意思,也还是要通过中介人去穿针引线。

李尚媳妇这一段很辛苦,至张妈走后,她也感觉到有一种历史责任在催迫着她,这个责任就是刘毛的婚姻问题。好的是,这一段提亲的人自然地多起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到了这个年龄,十里八乡的人都在瞅着,尤其那些家里养了大闺女的,更是八个眼兒瞅着,农村里的闺女是不能养得太大的,世人的眼光也是夏天的毒太阳。李尚媳妇当初嫁过来的时候是二十岁,她记得很清楚,二十岁刚过了几天,母亲就像屁股底下坐了针毡一样坐不住了,跑东家,跑西家,进了家就让人家给闺女找对象。她曾揶揄母亲:“你是养不起了还是怎,天天撵着人家往出送闺女。”

母亲说:“撵着也送不出去,不撵恐怕就要剩在家里了。”

她说:“我才二十岁,我不想走。”

母亲瞪了她一眼:“我嫁过来那年才十四,你已经二十了。”

她说:“我自己养活自己,不白吃你们。”

母亲笑了:“白吃倒不白吃。女大养不着,你看你白大妈家。”

她知道母亲说的是白大妈家的白妞儿。白妞儿不识字,可人长得俊,越大越俊,长到二十岁的时候,周围的知名度已经很高了,平时遇集,大湾镇的年轻人围住了看。白大妈最后就不让白妞儿去集上了,可提亲的人还是像赶集一样地不断往双湾村来,来了还就择个地方住下了,有一个后生一住就是一个月,撵在白妞儿屁股后边,屁颠屁颠的。白妞儿家里不同意,说这个后生太死皮赖脸,哪有看对象看了还不走的,家里就没个营生?家里的大人也不是好大人,任一个半大后生在外闲逛。一个月后,那个后生走了,白妞儿也不见了,家里大人好一番找,找遍了集镇,找遍了县城,省城也去了好几趟,没影。后来就不找了,白大叔说:“走就走了,就当她死了,没养这个女子。”

后来,人们说,在省城的某个大饭店看见白妞儿了,穿的一身工作服,好像是个什么领班的,还有的说在北京的街头上看见白妞儿了,穿得也不怎么样,身上背个包裹,就站在寒风里,眼睛向远处望着,好像望的是双湾村方向。再后来,一个邻村的后生说,他在一个隐秘的地方看见白妞儿了,他想上去打招呼,白妞儿看了一眼他,一眨眼,就不见了,他怎么等也等不见了……几年后人们说起这件事,刘毛还专门说过一段链子嘴:

白妞儿呀,真漂亮,

双湾村照得亮堂堂。

等上个赖皮没商量,

死缠赖缠手不放。

身漂亮,心善良,

最终落得没下场。

这首链子嘴流行的范围有限,人们只是在一定场合,在白家人不在的时候才说出来,说时也是一种惋惜一种喟叹,没有丝毫的幸灾乐祸。

李尚媳妇最知道这事的根根由由,白妞儿那时常来她家,她也曾反复地劝诫过那姑娘,说,爹娘的话是过来人的话,爹娘的话是对自己亲生儿女最关心的话,爹娘的话是最不掺水分的话。那姑娘先还听,到后来就听不进去了。她多少次感叹,一个姑娘家呀,到了一定年龄总是好像被什么糊住了眼睛。

在刘毛的婚姻上,李尚媳妇格外用心,她害怕的不是姑娘的糊涂,她害怕的是刘毛,刘毛现在的处境和白妞儿当时的很相似,不同的只是,一个是大男,一个是大女。

刘毛的知名度越来越高,他的嗓子也怪,恢复后,用现在年轻人的话说,比原来的更响亮也更具磁性了。刘毛的头像放大后挂在饭馆里,挂在商店里,有的还刷在公交车上。微电影请他,电视剧请他……刘毛不算很漂亮,但个子高,一米八五,站在人群里,鹤立鸡群似的,脸板也大,方方正正,鼻梁很挺,唯一的缺陷是眼睛小。那眼睛好像是用韭菜叶割开的一道缝隙,笑起来更是挤得看不见一样。现在的年轻姑娘,看对象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她们总是拿明星做对比,她们说,刘毛像刘德华,只是比刘德华的眼睛差了些,可比刘德华个子高,综合起来,在刘德华之上。有的姑娘干脆不叫刘毛,就叫刘哥,刘哥长,刘哥短,好像真是她的亲哥一样,甜蜜,胶黏。

李尚媳妇的担心与日俱增,她给刘毛几次说过,她说,现在的姑娘和我们那几年不一样了,她说,现在的姑娘会和男人们撒娇了,她说,现在的姑娘心里和口里说的不一样了。刘毛一一回答说,记住了。但从他几次和姑娘们的打笑和凑闹看,他还是没记住。李尚媳妇叫来了小链,她给小链用手势加语音复述了一遍给刘毛说的话,直到看到小链真正听懂了,她才停住。

小链也变得越来越灵敏了,警惕性也越来越高了。自从刘毛的声音第二次恢复后,它对刘毛的跟从度也更高了。很多时候,它比刘毛更理性。前些天,种韭菜的姑娘又来了,来了就直接走进韭菜地,就拔草,就施肥,就说刘毛的家太不像个家了,就脱下外衣,只穿着一件紧身的低领内衣,拾掇柜子,拾掇窑洞,甚至拆开刘毛的被子准备拆洗。走向水龙头的时候,没小心,前面的一根柈柴绊了她一脚,脚上一股殷红的血流出来。她忍着痛,勉强去水管上洗被套,洗完被套,跨门槛的时候,小链不知从什么地方冲出来,对着门口,“汪——”叫出一声,那声音太响亮了,就像凭空里一声霹雳,就像地下裂开了一道缝隙。她一个趔趄,摔倒了,新伤加旧伤,她的身上出了一身冷汗……她瞥了一眼远处的小链,强支起身子,跨出门,再没有来。刘毛回来看到这一摊事,就明白了大半,他对着小链说出一首链子嘴:

小链小链实在坏,

爱憎分明心眼歹。

主人喜欢它不爱,

强把客人撵门外。

十三

那些姑娘们也爱跟风,撵明星似的往双湾村跑,来了就要听刘毛的链子嘴,听完了还要签名,签完了再要合影,合了一张又一张,一会儿站在刘毛左边,一会儿站在刘毛右边,有一个直接勾住了刘毛的脖子。刘毛倒没感觉到什么,小链不让了,小链一个前爪上去,将那只手从刘毛脖子上拽下来。姑娘哪里知道这一着,姑娘只看见一只狗爪伸到脸前,直接晕厥在刘毛怀里。刘毛好一番抚慰,好一番道歉,姑娘哭着不肯脱离刘毛的怀。小链这次不直接进攻了,小链在远处狂吠,就像对着一只猛兽,就像对着一个强盗,声嘶力竭,愤愤不平。姑娘只得擦干眼泪,依依不舍地脱离那个宽阔的胸怀。

一个,只有一个刘毛动了真情。那是百十里村子的一个姑娘,闻风而来的。叫张晓薇,个子不高,一米五六左右,站在刘毛面前,齐至刘毛胸前,一张小脸,瓜子形,是现在那种小鸟依人的姿态,每说话,就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白玉米一样排列得很整齐。说话不高不低,很有教养的样子,据她自己说,是三本毕业,学文秘的,根据举止,还真像念过大书的。

这个姑娘不像别的那些姑娘一样的,她不十分黏。她和刘毛接触很有分寸,不即不离,不远不近,刘毛想近了,她远了,刘毛想远了,她又近了,就好像她身上揣了一把尺子,始终尺量和刘毛的距离,总是那么等距离。越是这样,刘毛越是感觉这姑娘有一种魅力,是什么魅力?他说不清楚。他感觉,她说出的话都有一些分量,沉甸甸的,不急不躁,不温不火,都需要細细地琢磨一番,有耐味。刘毛感觉,自己已经控制不住地想见她,只有见到她,才有一种踏实感。

姑娘很细致,总是在恰当的时候给刘毛一些指导,她指导刘毛不能穿竖道的衣服,人已经很高了,竖道一拉长,就有些电杆的味道。刘毛就改穿没条的衣服,这总可以了吧?刘毛穿给她看,她说,颜色浅了些,太浅,人就消瘦。刘毛就加深了颜色。刘毛还从来没有这么顺从地听过人的指导。他想起,张妈那时也关心他,主要是要他吃饱,再就是穿暖。至于怎样吃,穿什么,张妈是不管的。吴妈也偶尔劝他,不能那样任性子,要克制自己,已经是三十岁过了的男子汉了。唯有这个张晓薇,好像声音并不高,也不严厉,但句句似乎都有一种不得不执行的温热。他还是第一次感到了对一个人的依赖,对一个女人的依赖。

姑娘总是不一样,在别的姑娘给他买衣服买鞋子的时候,张晓薇给他买了几本书,《平凡的世界》《未来简史》《马云传》,平时很少看书的他,被书里的故事迷住了。见了张晓薇就说书里的故事,说着说着,又被张晓薇引导到另一个相关的话题上去了。他感觉,张晓薇什么都懂,天文地理无所不知。

那天,张晓薇说,她要走了,家里给她在省城找了工作。刘毛一下子陷入了沉思。他没想到这一步,这一段,他只是想和她在一起,至于以后会怎样,他没认真想,也没顾得想。

没想到这个问题就搁在眼前,这么快就到来了。一刻钟以后,刘毛抬起头:“不能不走吗?”

张晓薇说:“看来是不能的,我是学文秘的,找的工作也是文秘。”

刘毛说:“那我怎么办?”

张晓薇好像早有准备似的说:“你是最适合省城的,省城里有广告公司,有电影制片公司,有演艺公司,凭你的才能,是会干出一番事业的。”

刘毛说:“双湾村是我的家。”

张晓薇笑着说:“我的家也不是在省城呀,天地大,空间也大,人是要有平台的,有本事的人,最需要大舞台,才能施展才华。”

刘毛说:“我现在不也照样施展才华吗?”

张晓薇郑重地说:“人是要有大志向的,鲲鹏只有在蓝天里才能奋飞,猛虎只有在森林里才能咆哮。”

刘毛不说了,刘毛抱了头蹲在地上。

张晓薇在等,等刘毛和她一起走,她相信刘毛会听她的。她天天给刘毛做工作,刘毛还是那个姿势,蹲在地上一言不发。

等到第六天,刘毛说话了,刘毛用链子嘴说:

麻雀只会在树上垒窝,

雄鹰常常在天空飞过。

双湾村就是我的草窝,

平水河就是我的草坡。

第七天,一輛车接走了张晓薇。这个姑娘拉下车窗,希望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没有,只有车后腾起的一缕尘土。

那些期盼张晓薇离开的姑娘又展开了新一轮进攻,然而,一个月以后,谁也没有想到,刘毛将他的被褥直接搬进了李尚媳妇的炕头,小链跟在身后,不时地撒着欢儿,好像它早已知道这个结局一样。

责任编辑 于文舲 石一枫

作者简介:垄耘,本名龙云,作家,批评家,文化学者。陕西省作协副主席,陕北文化研究会会长。出版有文学理论著作《点击文学》、文学批评集《文外余序》、文化学著作《说陕北民歌》《信天而游:陕北民歌考察笔记》、长篇小说《女人红》、散文集《老榆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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