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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记:我的故乡,我的城市

2023-11-26于坚

全国新书目 2023年10期
关键词:古色古香歌德小老鼠

于坚

《中国国家地理》《华夏人文地理》《旅行家》等刊物特约撰稿人,纪录片《同饮一江水》总撰稿。著有诗集、文集多种,曾获2012 年度人民文学奖·非虚构作品奖、第十五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等数十种诗歌奖、散文奖。

《昆明记:我的故乡,我的城市》于坚 文字·摄影/中信出版集团2022.1/128.00元

从前,有一个地方叫“昆明”。

落日时分,当中国的城市从北方的平原上开始一座一座沉入黑暗之后,南方高原之上的昆明依然处于白昼的光芒中,因此这座城市永远有金色的黄昏、光辉的街道。我童年住着的街道面对着落日,那街道像是一直铺到太阳里去。在那石板铺成的路面上,走过来收垃圾的马车像天神派来的使者,马车金光闪闪地停下来,赶马车的大爹摇响黄铜铃铛。倒垃圾的人鱼贯来到街道上,他们的脸一张张地被日光照亮,又消失在街区的阴影中。昆明主要的街道都是东西向的,在日落之前,这座城市到处是通往落日的街道,闪着光,犹如被女仆们用抹布刚刚擦过的地板。天空蔚蓝而透明,空气清新,灰色瓦顶上的房头草微微摇晃着,梧桐树的躯干像镀金的豹子那样闪闪烁烁,透过某些人家未关严的大门可以看见玫瑰、兰花、月季在古老的庭院里绽放。落日渐渐地沉下去了,彩云布满天空,像是昆明周围山冈中野兽们超现实主义的梦,红色的狮子、紫色的熊、长在羊群中的孔雀、长着山羊脸的虎、独步于海滨的象、从巨鲸的尾巴里长出来的棉花……它们刚刚成形就变形了,像是画家达利脑海里那些转瞬即逝的灵感。昆明在彩云的笼罩下,天空中有蝙蝠和燕子在飞行。黄昏时总有那么一刻,光芒渐暗,在恍恍惚惚、朦朦胧胧之中,城市变成了紫灰色,世界像是被拉掉了电闸,忽然停下来。街道上的人仿佛往昔年代的幽灵,不动了,着了魔似的静止,定格,安静无声,少顷,才渐渐地恢复了动静。某家铺子歇业,上门板的声音响起来,灯火也亮起来了。猛抬头,发现巨大的黄月亮已经像镜子一样挂在武成路的东头,但还不到两层楼高,似乎可以照出自己的脸……到八点钟左右,夜晚才姗姗来迟,明月皎洁,照耀着染布巷的青石小路,照耀着吹箫巷的瓦和圆通寺的大殿……少年时代,故乡那些永不结束的金色黄昏使我对世界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受,这种感受深刻地影响了我的整个人生,使我内心永远爱着这个与生俱来的世界。

多年前,我阅读过诗人歌德的传记,当时作者已经五十九岁,他儿时的法兰克福依然如故,世界改变了,但故乡依然是故乡,“一切都让人想起城市和地方上都扰攘不安的久已逝去的时代”,“一种对古色古香的爱慕之情在我的心中油然而生”。可以说,正是这种“古色古香”的东西,古老的美因河大桥、卡尔大帝和他嗣君的城堡遗址中尚存的萨耳宫、老商业区、巴托罗缪教堂周围的商店街、“毗连市场的狭窄而肮脏的肉案”,造就了伟大的歌德。我可以肯定,在一个刚刚完工、粉刷一新的小区是不会诞生歌德之类的人物的。李白、歌德、曹雪芹这样的人物总是在“古色古香”的东西中诞生,这是文明史的一个普遍经验。故乡并不仅仅是一些失效过期的建筑物,而是孕育诗人的那种东西。一个地方要诞生歌德这样的人物,恐怕得有三百年的工夫,等待那种“古色古香”的氛围出现。“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是人生的一个基本情节,生命的普遍结局。多年前,我相信我也会重返我少年时代居住的街道和大院,指着那棵老枇杷树对我的后代说我小时候就在这棵树上玩,但后来我发现,我永远不可能写一部像歌德那样的回忆录了。我在这个城市不过生活了四十多年,如今它已经焕然一新,往日生活的痕迹荡然无存,举目所见皆是我不认识的建筑和街道,还有石灰和水泥的新鲜气味,它们的造型、亮度、色彩都是我所陌生的,在这里没有我生命刻下的丝毫的痕迹,最多只是“到此一游”罢了。我没有语词和证据可以用来描述它,我只有默然,与那些初到此地的民工一样,默然无语,找不着北。人并不是立即就可以适应任何一种新的东西,搬一次家后需要把房间里的光线、家具、色彩、气味都调整到位,才能使人在其中有家的感觉,而身体的延伸部分的感觉至少需要培养二十年的时间,至少需要发生过一百个故事。一个焕然一新的故乡令我的写作就像是一种谎言,我的诗歌辞典是在昔日的故乡诞生的,是往日的生活造就了它。

那一日是个雨天,出一阵太阳,下一场小雨,我独自回到我少年时代居住的街区,那街区刚刚拆掉,犹如发生了地震。我穿过废墟,凭着对地形的模糊回忆,找到了我少年时代生活过的那个四合院的遗址,那里还剩下一些木柱子和一堵墙。正是那堵墙使我认出了这里就是我少年时代的家,我们刚刚搬进来的时候,这堵墙被粉刷成白的,我以为它本来就是白的,但住了两年后,某一天那墙上的白皮掉下来,我才发现原来的墙上是画着龙的,墙面上露出一条彩色的龙尾巴。现在这条龙大部分都露出来了,被墙头流下来的污水染成了黄的。但我并不能完全肯定这就是我少年时代的家,因为紧挨着它的应该是一个法国式的走廊,这个走廊是露天的,水门汀路面两边是花瓶形状的红陶栏杆。走廊把这个四合院的照壁这一面连接了起来,也就是说这里本来只是照壁,但设计师别出心裁,在照壁上面盖了一个走廊。我记得那些红色的花瓶栏杆中的一根通了一个洞,里面是空心的。住在我家对面的小明有一次逮到一只小老鼠,他用线拴住小老鼠的尾巴,让它钻进那个洞去,不料小老鼠钻进去后线就断了,它也就此从那个洞里失踪了。我们用破布把洞口堵死,希望过几天会在洞里找到那只小老鼠的尸体,但过了一个星期,小明把手伸进去掏,却什么也没有找到,这个洞使我产生了一种神秘感,它一定通着世界的另一个地方。可在这些废墟中根本没有这些土陶栏杆的痕迹,甚至这堵墙的方位也是不对的,住在屋子里的时候我一直感觉它是朝正东的,但现在露出来后,它却是朝着东南方向。我不能肯定那个雨天我所到的遗址就是我昔日的家,不久之后,那里连废墟也找不到了,新的房子拔地而起,那个街区的名字也在新的地图上消失了。于是,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那里居住过,那些红色的花瓶形状的土陶栏杆也许是我从巴尔扎克的小说里看来的。如果那里压根儿没有你所提到的一切,你的写作不正像是谎言吗?或者,你不是完全可以肆无忌惮地虚构吗?在我们的时代,世界日新月异,依据回忆进行的写作永远只是超现实主义的。世界只存在于我的写作中,离开了写作,世界是什么?我的写作尚未来得及开始,世界已经更新。写作与世界已经不存在那种古典的对应关系,世界不再是写作活动的证据,我只有在回忆中才能找到我梦想中的天堂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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