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

年末岁尾，漂泊在外的人如倦鸟归巢，纷纷回到故乡，又到了同学聚会的高峰期。在热心人的张罗下，今年春节，我们中学老同学组织了一次小范围聚会。

有人曾经调侃：什么叫同学聚会？就是筛掉了飞得过高的、走得过远的、性格过强的、混得过惨的，剩下一伙同一坐标系里的，每年相互确认一下“原来你过得还是这个样子啊”。比如，我曾经的同桌L 因为飞得过高、离得过远，连续好几次同学聚会都缺席。

从其他同学那儿辗转得知，L 清华大学硕士毕业后已经定居国外。回家后，微醺的我躺在床上，内心波涛汹涌，久久无法入睡，往事呼啦啦直扑眼前。

20 多年前，我考上这所破败闭塞的乡镇中学，恰巧和学霸L 做了同桌。后来，他考上县城高中，高考又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上了清华大学。而我，上了当时对分数要求不高的中专。从此，我们分道扬镳，渐行渐远，再无交集。多年后，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我心底还是泛起了些许涟漪。

也许，在我们人生的每个阶段，身边都有一个活成了榜样和标杆的人，我的同桌L 同学就是。从小学到高中，他一直稳居年级第一，拿奖状拿到手软，是亲戚邻居赞不绝口的“别人家的孩子”。

高中毕业，L 毫无悬念地考上中国顶尖名校，大街小巷悬挂着印有他名字的大红横幅，而后经常被母校请回去给挣扎在题海中的学弟学妹做报告；大学期间， 总拿一等奖学金，并顺利保研；感情上，找了一个同班的学霸女朋友，比翼双飞；毕业后，进入赫赫有名的企业工作。他的每一步都那么丝滑完美，美好得像一个童话故事。

而我，中考发挥不佳，黯然神伤，去了一所中专学校。读书期间，为了给家庭减轻经济负担，我和室友骑着从市场淘来的二手自行车，开始满大街推销东西，急切地想挣够下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

中专毕业后，我被分到一个乡镇基层单位。蹉跎了几年青春后，遭遇机构改革，我被“分流”出去——下岗了。

毕业多年，L 志得意满，光芒万丈，活成了爽剧男主角。而我，贫穷卑微，诸事不顺，活成了落魄的“骆驼祥子”。

我一直苦苦思索，是什么造成了我们命运的不同？回首往事，我试图从我俩的成长环境、生活经历中寻找蛛丝马迹。于是，我把他的20 年和我的20年进行了一番对比。

当7 岁的我晒得黝黑， 上树掏鸟、下河摸鱼，野蛮生长时，他那位当小学教师的妈妈已经对他进行了学前教育。所以，当我拿起铅笔头笨拙地写下数字“1”时，还没上学的他已经会做复杂的数学混合运算了，很早就显示出善于学习的潜质。

同样是走读，我每天要骑着家里那辆笨重的自行车往返上学，回到家，还要帮做手工活的父母敲个钉子、组装家具。

而他的母亲为他订了《中学生数理化》《英语园地》等课外书籍，让对知识如饥似渴、在学校“吃不饱”的他回家“加餐”。所以，当我的英语成绩总在及格线徘徊时，他获得了全国英语竞赛一等奖，轰动全校。

那时，我迷上了金庸构建的刀光剑影的武侠世界，上课时经常偷看武侠小说，成绩自然一落千丈。而他初中三年，年年第一。

初中毕业，他以一骑绝尘的分数考上了县城高中。母亲去他就读的高中附近租了一间房子，专职陪读。每天他下了晚自习回家，洗脚水已经兑好，苹果早已削好，牛奶早已热好，他只要补充营养，全身心投入学习就可以。高中三年后，他又毫无悬念地考上了清华大学。

他像一个传奇一样，在同学圈里被一遍遍复述。

作为亲历者和旁观者，没看过的生活只是一种遥远的念想，而近在咫尺的“别人的生活”却成了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折磨。

然而，这只是故事的A 面，还有隐藏的B 面。

进入顶尖高校，他因为生活自理能力太差、学业压力过重和心理落差过大，精神一度陷入抑郁，被迫休学半年，大好前程差点毁于一旦。一时间，家乡小城流言四起，他闭门不出，承受了很大压力。

我的孩子5 岁时， 近而立之年的他在老家县城最豪华的饭店举行了婚礼，依靠父母在北京不知几环外买了房子。买房时，他那当小学教师的妈妈把大半辈子的积蓄都拿出来了，还差一大截，愁得老泪纵横。

兒子移民国外，父母亲逐渐老去，几年都见不到儿子一面，生病住院无人作陪，后悔儿子飞得太高离得太远。我们只看到人前的风光，却没看见人后洒下的心酸泪滴——这是关于他的故事，我后来才知道的部分。

而下岗后的我没时间矫情，背起行囊出门另谋生路。先是住在各色人等混杂、房租低廉的城中村，在一家小公司做了一名销售。每天拿着宣传单，在人海中战战兢兢，遭遇白眼、拒绝和嘲讽。只觉得眼前大雾弥漫，看不到未来，一天天苦熬着。

好在我能吃苦，读书不怎样的我其实并不笨，不知什么时候，熬着熬着，突然柳暗花明，走着走着，天就亮了。这么多年的坚持与隐忍让幸运之神终于眷顾了我，我赶上了行业风口，不啃老的我完全依靠自己的能力实现升职加薪，买房买车，在城市里扎下了根。

现在的我定居在家乡小城，爱人温柔贤惠，孩子聪明懂事，还能经常开车回老家看看离得不太远的二老，吃吃妈妈做的饭菜，呼吸呼吸老家的新鲜空气，再带点父母种的杂粮果蔬。果然，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我对现在的生活心满意足。

这世上哪有绝对的公平？有人一出生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而有人一出生就是家庭的负担和累赘；有些人一年游学好几趟，每年暑假都去国外参加名校夏令营，可有些人活到20 多岁，甚至从没去过离家20 里外的小县城；有些人一毕业就有锦绣前程，有些人毕业之后的首要目标是先把助学贷款还清……

我们总是喜欢站在自己的烦恼里仰望别人的幸福，羡慕别人的光鲜和成功。越比越痛苦，越比越焦虑，越比越失衡，越比越觉得不甘，越比越觉得自己一事无成。

其实，我们一样经历过青春的困顿和迷茫，一样面临初尝爱情的张皇，一样承受着时代变迁的失落。有时候幻想自己金光闪闪的未来，有时候却惊惧自己而立之年却一事无成。

就像考卷上很多试题没有标准答案，这世上哪有标配的人生？只是走的路不同罢了，20年足以长出千姿百态的人生。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幸福也是千姿百态的。只要怀着对生活的美好期许，踏实用心努力，对世界满怀温情与善意，你的生活就是独一无二的“私人订制”。

这就是我和考上清华的同桌L 各自的20 年。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时区和花期， 没有谁比谁更好，没有哪种人生更成功。只要不辜负生命就好，其他的一切都是浮云。想通之后，失眠不治而愈。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