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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青》的文学伦理学批评解读

2023-11-20张存货王爱军

今古文创 2023年42期
关键词:伦理选择刺青

张存货 王爱军

【摘要】运用文学伦理学批评方法来解读谷崎润一郎的唯美主义短篇小说《刺青》,可以发现,尽管谷崎在文学创作中极力追求官能享受,主张反道德、反伦理,但其文学作品中却清楚地表现出伦理意识。谷崎在传递自己的唯美主张的同时,也传达了自己所推崇的伦理思想。本文通过分析作品所处的伦理环境、清吉的兽性因子和姑娘所面临的伦理困惑与伦理选择,进一步探究谷崎在官能书写背后所隐藏的伦理思想。

【关键词】《刺青》;文学伦理学批评;伦理环境;兽性因子;伦理选择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3)42-003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2.011

一、引言

日本现代唯美派代表作家谷崎润一郎(1886—1965)在日本文坛上享有“大谷崎”和“大文豪”的美誉。在国际上,谷崎曾七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也是首位当选为全美艺术院·美国文学艺术学院名誉会员的日本人。谷崎的短篇小说《刺青》于1910年11月在第二次《新思潮》杂志上发表。这篇小说获得日本唯美派鼻祖永井荷风的盛赞,他还发表专论评价谷崎开拓了一个未曾有人涉足的艺术新领域。谷崎也借此登上日本文坛。

作为谷崎的处女作,《刺青》是他艺术风格的开端,表现出强烈的恶魔主义倾向和唯美色彩。他秉持着唯美主义“为艺术而艺术”的文学理念,以官能书写取代理性思考,以追求官能享受替代对人性的剖析和对客观社会的批评,试图将道德规范完全隔绝在他空想的幻想世界之外。然而,任何文学创作都无法脱离现实生活。谷崎提倡“艺术超越道德”,主张反道德、反伦理,但其文学作品中却清楚地表现出伦理意识,其笔下的人物在面临伦理选择时也会深陷焦虑与苦闷。

《刺青》一文中,讲述了主人公清吉原打算以浮世绘画师这一伦理身份了此余生,但沦落为文身师之后,他执念于“在光辉艳丽的美人肌肤上刻入自己灵魂”。当清吉遇见他梦寐以求的女性后,向她展示了两幅以男性为养分的美人图。在他多次劝诱下,姑娘自身的自由意志与理性意志发生激烈斗争,使她陷入强烈的伦理冲突与伦理困惑。随后,清吉在兽性因子的主导下使用麻醉剂令姑娘昏睡,并在其背后刺下了女郎蜘蛛造型的文身。次日,姑娘发生了转变,蜕变成一个妖艳的女人,并对清吉说“你就是我的第一个养料”。本文通过分析《刺青》所处的伦理环境、清吉的兽性因子和姑娘所面临的伦理困惑与伦理选择,进一步探究谷崎在官能书写背后所隐藏的伦理意识和道德取向。

二、《刺青》的伦理环境

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学在其固定的属于特定历史的伦理环境和伦理语境,对文学的理解必须让文学回归属于它的伦理环境和伦理语境中去,这是理解文学的一个前提。”[1]256因此,我们不能脱离历史现场去评价文学作品,只有将《刺青》放置于其所属的社会时代和伦理环境下,并对文本中各种社会现象进行客观地伦理分析与总结,才能更好知晓谷崎创作该文本的意图,进而归纳出作品中所提倡的伦理思想。

首先,小说的时代背景设置别有深意。《刺青》开篇这样写道,“那是人们把‘愚蠢’当作高贵道德尊崇的年代,世人也不像现在这样互相猛烈地倾轧。”该作品发表于1910年,处于明治时代。引文后半句正对应着明治维新以后当时西方思潮与传统观念之间的矛盾冲突,而前半句则大致描述了作品处于以传统的、封建的伦理观念为主导的时代背景下。此外,《刺青》中出现的“ちゃりぶん”“唐草权太”“达摩金”和“丰国国周”等人物都是实际存在的文身师和浮世绘画师,他们都活跃于天保以后(1830—),处于江户后期。19世纪期间,文身艺术已成为江户文化的一部分。文身的流行体现在当时的浮世绘中,而浮世绘的兴盛又影响着文身文化。

文身的发展与浮世绘有着紧密的联系。值得一提的是,1869年日本江户时代浮世绘画师丰原国周绘制的《花勇女水浒传》。他对《水浒传》中的角色进行了性别转换,创作出女性皮肤上文有大面积文身的画作。所以,在1869年左右可能有身上文有大面积文身的女性存在。那么,《刺青》的历史背景极可能处在江户后期,此时西方思潮还未全面推行,该时期的伦理主流思想仍是以儒家为核心的传统伦理道德观念。

江户时代作为日本历史上封建社会的最后一个时期,封建统治制度也最为完善。为了维护幕府统治的长治久安,江户幕府建立了幕藩体制。在幕藩体制下,严格的身份等级制度和以家业传承为核心的“家”制度便是维护封建统治的两大支柱。在此影响下,人们的等级观念根深蒂固,但随着经济的发展,传统“士农工商”等级位序发生改变,武士阶层走向衰落,町人阶层崛起。固有的儒家伦理模式与市井世俗伦理产生了尖锐冲突。而“美丽的人为强者,丑陋的人为弱者”[2]1这一理念的大受欢迎,恰恰表现出市民阶级的蓬勃发展。对于町人阶层而言,对美和自由的追求便是摆脱封建道德和等级制度的方式。

三、清吉的“兽性因子”与刺青

小说中对主人公的描述为“清吉原本就仰慕丰国国贞的风格,要作为浮世绘画家了此一生,沦为刺青师后却依然保持着画家的良心和敏锐,除非是能够吸引他的肌肤和骨骼,否则休想买到他的刺青。即便偶尔请他画下刺青图案,一切构图及花费均得听从他的要求”。[2]2

首先,清吉給别人文身的前提条件是顾客的骨骼和肌肤必须能吸引到他。此外,文身的构图和花费也需要听从清吉的安排。可想而知,他对文身对象的执着并非出于一般对钱财的私欲,而是有着较高的艺术追求。

其次,清吉原想获得浮世绘画师的伦理身份,但最终沦落为文身师这一伦理身份。“人的伦理身份是一个人在社会中存在的标识,人一旦具备了某种伦理身份,就要承担这一身份所赋予的责任与义务。由于身份同道德规范联系在一起,因此身份的改变就容易导致伦理混乱,引起冲突。[1]257浮世绘是日本历史上著名的艺术形式,浮世绘画师也享有着较高的社会地位。相较于浮世绘的影响力,文身则多次受到政策上的打压。江户幕府曾于1811年和1842年先后两次发布文身的禁止令。虽然浮世绘与文身有着密切的联系,但文身师与浮世绘画师所具有的社会地位相去甚远。清吉的伦理身份由浮世绘画师沦落为刺青师,社会地位的下降,心中难免有巨大的心理落差。

“这位年轻的刺青师的心底,潜藏着不为人知的快乐和夙愿。当他的针尖刺入人的肌肤时,带着殷红的鲜血肿胀起来的肌肉的疼痛,会使大多数难以忍受的男人发出痛苦的呻吟,然而,这种呻吟越是响亮,清吉就越能感到难以名状的愉悦。”[2]2

“兽性因子与人性因子相对,是人的动物性本能的一部分。”[1]39清吉心中潜藏着的愉悦便是其兽性因子的体现。清吉除了为男性文身时有意造成剧烈的疼痛之外,还藐视屈服于疼痛的男人、挑衅忍受住剧烈疼痛的男人。兽性因子由人的原欲驱动,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恰恰是人对本能的最自然表达。根据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清吉这种具有破坏性、攻击性和挑衅性的表现形式便是向外投放的死本能。死本能来自力比多,是生物体中能量的释放,其作用是满足自己的欲望,和释放自己心中压抑的情感。

清吉为了释放巨大心理落差所带来的苦闷,他在兽性因子的主导下,通过最痛苦的朱刺和渲染刺的方式,从对男人施加攻击性行为中获得心理满足。此外,“清吉年纪轻轻就技艺高超,显然是天赋所得,是谷崎赋予他的一种近乎天才的身份。”[3]21这与现实中有着“神童”之称的谷崎相符。谷崎从小汉学造诣甚深,自视甚高、我行我素,但他的文学创作初期并未得到大众认可,长期处于“未发”的状态。巨大的心理落差和作为长男的压力使谷崎患上了神经衰弱。而《刺青》是谷崎辍学后,于《新思潮》杂志上发表的第一篇小说,除了表达对自然主义文学的反抗之外,也流露出该时期谷崎心理的不平衡。清吉作为谷崎的化身,根据清吉对男性文身时展现出的攻击性,也表达出谷崎对自己怀才不遇的愤懑。

除此之外,清吉的夙愿是在光辉艳丽的美人肌膚上刻入自己灵魂。他寻遍了江户城花街柳巷知名的美女,无果后在心中暗自描绘着素未谋面的美女姿态聊以慰藉,甚至白白憧憬了三四年,依旧不肯放弃这一夙愿。可想而知,清吉十分重视自己的夙愿,“这个动力来自不同欲望。欲望是在本能的驱动下产生,是人在本能上对生存和享受的一种渴求。”[1]282简而言之,清吉的夙愿便是给美貌女子文身。

但是,相较于为男性文身所展现出的攻击性,给女性文身更倾向于牺牲、奉献自我。这个夙愿的动力则源于自我实现。当清吉发现辰己艺伎派来的丫头便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美女后,便向她展示了两幅以男性为养分的美人图。他用言语屡次劝诱无果后,在兽性因子的主导下用迷药强行迷晕姑娘,对其进行文身以实现自己的夙愿,完全听任内心欲望的驱使。清吉这种野蛮行为在当时乃是触犯伦理的,但谷崎刻意去弱化伦理道德的谴责,将自我实现凌驾于道德之上。

清吉的快乐和夙愿都是其潜意识的体现,同时也是在兽性因子的主导下实现的。清吉的快乐表达出谷崎对自己生活和事业屡不得志的愤懑,而夙愿表达出谷崎持守的志向。虽然他的作品长期处于“未发”的状态,但他依旧坚持着文学创作,期望自己能创作出畅销的文学作品。

四、姑娘的伦理冲突与伦理选择

姑娘是辰巳艺伎派来的丫头。在书信中交代了拜托清吉在短外褂上作画一事之外,还提示了姑娘的身份。书信内容为“遣去的姑娘近来要以我妹妹的名义出去接客”。[2]4通过对艺伎的相关研究,可以了解到辰己艺伎与书信中所指的“妹妹”并非具有血缘关系,而是当艺伎看中某位姑娘,并打算培养她成为自己的接班人时,通常以“妹妹”相称。姑娘平日里跟从辰巳艺伎学习艺能以及礼仪等必要技能。可以推断出,她虽身处花街柳巷,受到环境的侵蚀,但是还未正式接客,内心依然保持着传统的矜持。

清吉给姑娘展示了两幅画卷后,姑娘的反应:

“一时间,姑娘对这幅奇怪的画看得出神,可是,渐渐地,她的眼睛发亮,嘴唇颤抖,奇怪的是她的脸慢慢变得像起妃子来,姑娘找到了隐藏在其中的真正‘自我’。”[2]5

姑娘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害怕,而是眼睛发亮,看得入神,甚至脸也变得同画中女子一样。画中女性掌握着男性的生杀大权,女对男是上对下的关系。姑娘对画作中女子身份的认同与模仿,这足以说明引文中的“自我”便是其自由意志的体现。

在江户时代,因为受到儒家女性观和女子教育的影响,女性一直处于被压迫、被奴役的状态。姑娘对美与自由的追求,在当时的伦理环境下是不被允许的,因此只能将内心深处的欲望埋藏于心底。只有在不被他人所察觉的时候,才会宣泄出压抑的情感。在封闭的环境下,当清吉屡次引诱姑娘去寻找和释放内心的自然意志时,姑娘才逐渐放下内心的戒备,“自由意志”得以摆脱“理性意志”的束缚,而表现出一系列非理性的言行举止。

“‘您为什么让我看如此恐怖的画作?’她抬起面色苍白的头问道。”[2]6

姑娘在看到那两幅画作后,时而表现出痴迷,时而又表现出害怕,陷入深深的焦虑与苦闷之中。此时,她的“理性意志”与“自由意志”发生冲突,使她陷入伦理苦闷。姑娘的理性意志便是她在父权制社会和封建礼教的影响下内化的道德规范监督、批判和管束自我行为的意识层次。在传统观念中,女性要屈从于男性。而这种道德观念与姑娘心中的“自由意志”是矛盾的。当姑娘意识到自己将触犯伦理禁忌时,表露出惊慌害怕的情绪。因为一旦违背伦理秩序,她将受到社会的制裁。

“‘求求您,快把这画收起来。’姑娘背朝着画作趴在榻榻米上,像是要逃避诱惑。过了一会儿,她的嘴唇再次颤抖起来。‘师傅,我坦白。如您观察的那样,我的确有着画上女子的性格……您就饶了我吧,快把那画轴收起来。’然而,姑娘轻易不肯抬起头来。她的脸藏在衬衣衣袖后面,一直趴在地上。‘师傅,请允许我回去吧。因为我害怕在您的身边。’她一再重复着。”[2]6-7

文中以细腻、真实的笔触来刻画姑娘自由意志与理性意志激烈的冲突,她极力克制自己内心的冲动,但又向往着画中女性所展现出来的魅力,期望获得与之相同的地位。在清吉的不断劝诱下,姑娘的“自由意志”逐渐占据主导地位,“理性意志”的反抗越发显得无力。姑娘从最开始质问清吉为什么给她看这幅画作,到选择去逃避看到画作,甚至将脸藏在衬衣衣袖后面来蒙蔽视线,最后只能苦苦哀求清吉放她回家。因此,在清吉一次次的引诱下,女性内心的“理性意志”逐渐失去主导地位,“自由意志”逐渐摆脱“理性意志”的束缚。

“姑娘与昨天判若两人的态度使清吉大为惊讶……她容光焕发,倚靠在栏杆上,仰望着朦胧的天空……‘师傅,我已经完全抛弃了以往的胆怯……你将首先成为我的肥料!’”[2]10

在完成刺青之后,姑娘的行为举止和性格特征都判若两人。这强烈的反差足以说明姑娘的伦理选择便是接受了清吉的改造,也顺从了自己的本心。从姑娘所说的“不再胆怯”可以知晓姑娘之前一直受到日本传统伦理道德的束缚,即儒家女性观和教育观的压迫。姑娘借助清吉的“刺身”才得以直面自己的“自由意志”,解放天性,成为自己理想中的女性形象。

总之,姑娘内心深处对美与自由的追求同社会中的传统伦理道德规范相矛盾,这正表明人既包含人性的一面,又包含了兽性的一面。姑娘的苦闷体现着自由意志与理性意志的冲突。在清吉的多次劝诱下,姑娘理性意志的反抗越发无力。在刺青完成后,“自然意志”完全压制“理性意志”,成为自己梦寐以求的女性。

五、结语

正如开头所提到的,把“愚蠢”当作道德尊崇,这里并没有完全去道德化,而是将传统道德观视为愚蠢的、错误的。此外,“谷崎没有刻意去渲染世俗伦理与儒家伦理的冲突,而是存在明显的弱化道德约束,鼓励兽性因子的价值。通过姑娘的伦理冲突与伦理选择的书写——对理性的批评和对野性的赞扬,表达出谷崎对传统伦理道德中的女性观的批评和对勇于追求美与自由的市井世俗伦理的赞扬。

参考文献:

[1]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2]谭晶华.刺青[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

[3]李文思.论谷崎润一郎《刺青》的美学理念[D].黑龙江大学,2019.

作者简介:

张存货,男,汉族,浙江温州人,长春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2021级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日语语言文学。

王爱军,女,长春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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