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苍山负雪

2023-11-18子非鱼枕上浊酒

南风 2023年7期
关键词:天女魔界天界

文/子非鱼 图/ 枕上浊酒

在千千万万个无法拒绝的瞬间,我一头栽进我的命运,沉入深不见底的海里。

(零)

与君别,相思一夜梅花发。梅花发,凄凉南浦,断桥斜月。

在祺墨坠下神魔井的瞬间,他的脑海里纷乱繁杂,闪过很多画面。

“游澈,”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笑意盈盈,似三月桃花,双瞳翦水,似粼粼波光,说:“不要怕啊,我以后会保护你的。”

而此刻的她鬓发散乱,嘴角还残存着未拭去的血污,藕荷色的衣衫在空中绽开一朵纤巧的花,游澈用尽全力伸出手去,却抓不到她,她像一掬清水,顺着指尖滑下去,她就这样看着他,面上无悲无喜,轻飘飘地坠入深渊。神魔井的入口是熊熊火焰,张牙舞爪的,像是血盆大口要吞没她。

(一)

游澈常说:“人如玉,当琢而得之。刀琢斧凿,生死百痛,方得玉成,继而人成。”

东陵上神游澈在天宫是出了名的山中高士,不染风月,他是掌管雪的神明,他的宫殿就如同他的人一般冷清,一片透明的洁白,终日大雪飘零。

闲时,他总是在大殿门口扫雪,在一片白茫茫中越发衬得公子颜如玉,扫干净一小块地方,不一会儿雪粒又覆盖了上去,我问他累不累?他总会说不累,比教我舒服多了。

每当这时候,我就会撇撇嘴,我不是故意这样的,我天生忘性就大,再说,我呀,一个魍魉,天生妖邪,装模作样去学些诗书礼法,也成不了仙。

但我不会说出来,因为每次我这样说,游澈就会生气,他生气时与旁人不同,他从来不会斥责我,只会用很难过的眼神看我。我在魔界久经风霜,见惯了血腥,要杀要剐从来不惧,却唯独见不了他难过,他难过时,水墨画似的眉眼晕沉沉的,像块石头,压在我心上,喘不过气来。

我与游澈的第一次见面,是在魔界终南山,彼时终南山一片兵荒马乱,厮杀之声不绝于耳。

说来惭愧,我虽然只是一只低级魍魉,但凭着一身巧言令色的好手段坐上了终南山副山主,响当当的魔界二把手,平日前拥后簇,好不风光。

谁知老山主身灭当天,另外三位副山主发动兵变,我凭着一身魔气负隅顽抗,还是被两个魔物两面夹击,只能做困兽之斗,本以为气数已尽,谁料千钧一发之际,游澈从天而降,在我背后为我挡了致命一击。

我回头,看到一张清俊的脸,雪发苍颜,浅色瞳仁干净明朗,像一头误入人间的小鹿,一瞬间天地万物都失了声音。

我的心咯噔一下,像是有千朵万朵烟花在空中炸开,留下淡淡云烟,我在烟雾中,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连忙学着人间的样式作了一辑:“感谢仙人救命之恩,这次是我一时大意,寡不敌众,没能发挥出我的真正实力,下次我罩你。”

他皱眉看着我,半晌,温言道一句:“好。”之后再不理我,只是默默低头整理因为一路疾行弄皱的衣衫。

在后来的一个雨天,我曾后知后觉的想起这次见面,抬眼间看到命运写好了的结局,它挟持着我前行,它从不容许我反抗,它生硬固执,它不容更改。

(二)

后来的事我已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我因为多日战斗体力不支昏厥在地,听天宫的人说,游澈以清高好洁著称,因为嫌弃洒扫天女清理得不够干净,他连寝殿都是自己亲自收拾。

所以,当天界的不染纤尘的雪神游澈抱着一只脏兮兮的魍魉走进了自己的宫殿时,天宫的人们像苍蝇一般里三层外三层将雪神殿围得水泄不通,就是为了看看这只魍魉是何姿容。

可惜他们没有如愿,为了给我养伤,游澈日日将我锁在殿内。除了侍奉天女之外其他人一概不得入内,我能从她们略带讥讽的眼神中看出来,她们不太喜欢我。

不过我并不在乎,比起魔界无尽的厮杀缠斗,这点恶意不足挂齿。

每日清晨,游澈会例行为我抚琴清心,然后拿几本经卷,让我抄录誊写,美名其曰让我静心养性。又将我名字录入天府名册,记录在他的名下,从此我得称呼他一句师尊。

我没规没矩惯了,常常游澈游澈的喊,他也只是淡淡地应着,面上无半分厌色。只是我向来愚钝,读不懂那些经文,他也只是耐心为我讲解,从不懈怠。

有时候我乏了,直接将竹简推到一边,伏在书案上睡觉,游澈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的收拾散落一地的书简,临了还不忘将长明灯熄灭,给我盖上小毯,让我睡得更好些。

在我又一次伏倒在书案上时,我听到游澈的声音:“想听故事吗?”

“行,”我应声到,不由得支棱起疲乏的身子:“洗耳恭听。”

他顿了顿,轻声道:“三千岁前,我曾是魔界的质子。”

我揶揄道:“师尊这通身气派,与天生仙骨何异?”

“我曾有一位恩师,她帮了我良多,尽管我当时像你一样。”游澈皱眉思忖许久,终于找出了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桀骜不驯,如今斯人不在,但我想去做和她一样的事情。”

他望着我,眼神坚定,满是我的倒影:“不求结果如何,只求一个无愧于心。”

“好,”我点点头,向他伸出手:“拉个勾,我保证,我会努力变成第二个你。”

游澈看到我伸手,眼神不自然的躲闪到一边,但还是向我伸出了手,我勾住他的小指,他的指节修长苍白,指尖透出一点轻红,在勾上去的瞬间,甚至能感觉到他在微微发抖,拉完勾之后我笑着看他,他眼神躲闪,左顾右盼,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我顿时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喜悦,连忙凑上去仔细看游澈,只见他一脸窘迫,像是发烧了,我连忙问:“师尊,你这是怎么啦?”

“我没事。”游澈连忙把脸别开,不让我看到他脸上的韫色:“你好好温书,答应的事情要做到。”

“我等下自然会温书的,只是游澈。”我挑起眉毛:“抓一下手脸就红成这样,你该不会,从来没有抓过女孩子的手吧?”

游澈本来在小口品茶,闻言皱眉忍耐了许久,才将一口烫水生吞下去,道:“温书不认真,罚扫一个月大殿。”

半晌,他觉得不对,又面带严肃地补上一句:“不是第一次,不得胡言。”

杏花开了满树,梨花落满小庭,檐外有沙沙风雪声,小藤壶正在煮茶,有氤氲热气。

有人在嘴硬,还浑然不觉。

(三)

打扫大殿的日子比想象中的轻松许多,除了游澈的书房,其他偏殿我可以自由出入,游澈又不能时时刻刻监督我,所以更多的时候我抓着大扫把是坐在长阶上,看人山人海,起起落落,长生树的落叶织满长街。

我偶尔到处走走,也能听见有小天女扒墙角编排我跟游澈,说来说去,无非也是男女私情,没意思得很,心情好时便笑笑,心情不好时便敲敲窗户,吓吓她们,看她们落荒而逃,心情便豁然开朗。

只是没偷几日清闲,我又恢复了之前准时上课温书,琴棋书画轮流转的日子,游澈为我添置新衣,选的是素雅的天水碧,我撇撇嘴巴,表示我喜欢张扬的绯红,至少也要玄色,他只是淡然道:“浣纱弄碧水,自与清波闲。唯有素色,最衬女子姿容。”

偶尔游澈不在雪神殿,会嘱咐我三餐按时足量,注意穿衣保暖。

每当这时候,我会扬起脸告诉他,天界的东西好吃,我只会增量,不会减少。

他会微微一笑,说我就知道。

这一天游澈又不在大殿,我闲来无事,在小池中搭了个台子自己下棋玩,跟游澈待久了,连兴趣都变得风雅了起来。若是在魔界,也只会弄些吃的来解闷。

那个小天女就是这时候闯进来的,她穿一身缎服,衣饰简单雅致,细看却有粼粼波光,她长着一张天真得近乎愚钝的脸,处处透露出养尊处优的气息。游澈早就吩咐过雪神殿不许闲人出入,能在雪神殿来去自如的天女,来头想必非同凡响。

“我当是什么惊世艳绝的美人,原来是俗物一个而已。”她眯起眼睛打量我:“果然不能对魔物报太大期望。”

“我是魔物。”我点点头:“可惜连一个魔物都懂得礼义廉耻,仙姬却不懂,白日擅闯他人私殿,出言不逊,我为不齿。”

她鼓起脸看我,一双圆眼都要冒出火来:“你!”

我只是摊摊手:“仙姬无事就请回吧,我还要下棋。”

“真是笑话。”她忽地笑出声来:“一个替身而已,还真把自己当个角色!”

我怒目圆睁,诘问道:“什么话?说清楚!”

“你有没有去过你师父的书房啊?”她笑得越发大声了:“他的书房一直挂着祺墨上仙的画像,跟你生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你比不得祺墨上仙的半分,你只是他对祺墨思而不得的一个影子。”

小天女话音未落,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嘴巴再也张不开,她侧过脸去,看见铜镜里的自己嘴巴被缝了起来,歪歪扭扭的,像一只蜈蚣,不由得捂住了脸。

我说:“你吵死了。”

这个符咒极其狠辣,我自从到了天宫之后,处处谨言慎行,但这小天女语言实在刻毒,我能容许她侮辱我,但抹黑游澈,我是半点也忍不了。

怎么会有人忍心,伤害天上的月亮呢?

“还请桑落姑娘停手,”一位婢女打扮的女子急忙走进来道:“这位是小帝姬明辞,天君那边怪罪下来,奴婢可担不住啊。”

“小帝姬?”我挑挑眉,看着明辞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这不正好,小帝姬不会说话,我帮天君管教管教。”

后来听说小帝姬回去后哭了一天,两个眼睛肿得像荷花瓣,还是天上的圣女解的符咒,这天游澈回来得很晚,回来的时候一向晴朗的面容带着疲色,我坐在长阶上等他,他见到我,微微皱眉:“长阶寒凉,当心受凉。”

“不会不会,”我摇摇头:“我火气旺得很。”

“谁得罪你了?是明辞?”他俯下身问我,看来他对今天这一出闹剧已有耳闻。

“我缝了明辞的嘴巴,天君会不会怪罪于你啊?”我问他,他摇摇头,道:“无妨,你没受委屈就好。”

我刚想说谁能让我受委屈啊,游澈就伸手将我扶了起来,夜已经深了,雨声缠绵,轻敲着竹叶,雾气弥绕,在这湿润绵密的空气中,我想起了和他初遇的那个雨天。

不由得轻笑了一声,他惊诧地扭头看了我一眼,我摆摆手,说我没事。

深夜,在一次次辗转反侧后,明辞白天的话语犹在耳边,我还是选择了起身偷偷潜入书房,游澈的书房是禁地,但是如今看来与普通书房没有什么两样,简洁妥帖,我暗道自己多心,正准备离开时,一个古色古香的匣子被我打翻在地,这个匣子看款式有些年份,但是保存完好如新,我觉得奇怪,想用灵力将匣子打开,无果,我咬咬牙,用了些魔界的邪术,匣子应声坠落,一副画像出现在我面前。

那女子分明与我生得一模一样,一袭素衣,但举止沉静,眉宇间那份温雅,是我不曾拥有的,却是游澈一心想教导的。

我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幅画掉落在地,发出吱呀一声,与此同时我听到脚步声,我急忙将画收进画匣,打算走后门出去,刚推开门,还未跑出一步,听见游澈的呵斥,与此同时后背传来前所未有的疼痛。心肺如同浸泡在冰水里,我倒在地上,挣扎着吐出一口血沫。

“桑落!”游澈急忙上来扶住我:“怎会是你?”

“游澈……”我忍着肺部撕心裂肺的疼痛,每一个字都像在刀尖上:“为什么伤我?”

在意识涣散之前,我只见到游澈抓着我的手焦急地说些什么,我已经听不清楚,我的生命力如同一场大雾,顷刻间烟消云散,他的灵力如汩汩泉水灌入我的身体,我忽地觉得很暖和,头一歪晕了过去,我突然觉得就这样死去,也未尝不可。

(四)

再醒来时,已是三天后,我醒时,游澈伏在我床边小憩,细碎的光点顺着琉璃瓦洒下来,落在他好看的眉眼上,他睡得不怎么安稳,一直皱着眉头,我觉得有些闷,把被角移开,他猛然惊醒,看见我时平时波澜不惊的眉眼流露出几丝欣喜,连忙问我:“醒了?饿不饿?我去给你拿粥。”

我轻轻点点头,他快步走出门去,临行前回头看了我一眼,好像我是什么易碎的东西一般,我也确实感觉胸口有碎裂般的疼痛,那一掌伤及命脉,如果不是游澈那些灵力强撑着,我可能已经不在人世。

游澈走得很快,转眼间的功夫,他就端着一碗清粥走了进来,那碗粥清清淡淡,倒映出我的一张脸,眉山眼水,比起那位清风朗月的画中人甚是妖丽,我瞧了片刻,伸手便将粥打翻在地。

游澈愣了半晌,侍奉天女走进来打扫残渣,我别过脸去不看他,余光中可以看见他垂着头,好看的银色羽睫微微颤抖,清隽的脸上是让人不忍直视的黯然。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快步走过来问我:“可是粥不合胃口,我让厨房去给你做?”

侍奉天女本来只是收拾碎片,在一边忍不住插了嘴:“连上神的手艺都不能合姑娘心意,何况我们?”

这粥,是游澈亲自煮的?我怔了半晌,地上还发散着氤氲热气,空气中蔓延着一股奇异的甜香,看得出煮粥的人费了一番功夫,但那张画像又横在了我的心头,上不来,下不去,百转千回,我冷了眉眼,缩回锦被里:“我什么都不吃。”

之后是很长一段静默,睡梦中我感觉自己有些饿了,又感觉身体一凉,有灵力源源不断从眉心注入到了我的身体,很快我便感觉不再饥饿,也不再寒冷,不用想也知道是游澈,灵力对修仙之人尤为重要,但在他那里好像不值一文,一点小事就要动用。

三月后大病初愈,我只觉得心口像堵了一块石头,这块石头让我变回了原来的自己,我开始越发不服管教,闹得天宫日日不得安宁,我盼着天界能将我遣送回去,我本来就是一个人的,一个人淋雨,一个人疗伤,一个人摸滚打爬的生活下来,是游澈非要出现,非要护我周全,除我伤痛,免我颠沛流离,苦海沉沦。

他让刺猬卸下了刺,却不能带她回家。

如我所愿,天界臣民联名上书,要求将我送离天界,我想收拾细软,却发现偌大的雪神殿,没有一样真正属于我的东西。忽然门开了,游澈走进来,步伐很轻。

他说:“我跟你一起走。”语气坚定,不容拒绝。

我说:“游澈,终南山上你替我挡了一掌,我已经还清了。”

“天界一日不倒,你便一日是我弟子。你曾信誓旦旦要当第二个我,承诺过的事情转眼就忘了?”游澈略一沉吟,说:“人间风景极好,我想你会乐意看。”

我说:“我不服管教,不学无术。”

他答:“那又如何。”

我说:“我天生妖骨,难容于世。”

他答:“那又如何。”

我最后用力抿了抿嘴,狠心道:“我已被天界厌弃,与我同行,没有回头路可言。”

他依旧没有半分犹疑,轻声道:“那又如何?”

不知是贪念人间好风光,还是沉溺于温柔的海,总之我无法拒绝游澈,就像无法拒绝一朵花的盛开,无法拒绝孩子的啼哭,无法拒绝明媚的春天,燕在梁间私语,在千千万万个无法拒绝的瞬间,我一头栽进我的命运,沉入深不见底的海里。

(五)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人间的小木屋前挂着一对对联,那句诗的意境实在惟妙,即使我不懂诗,也忍不住学游澈那一贯文绉绉的语气念出了声。

话音未落,我听见游澈按耐不住的轻笑,我回头瞥他一眼,江畔清风拂杨柳,衬得游澈肌肤如玉,一双眼似水汪着,好看得紧,刚想说些什么,转眼间忘了,只得也跟着干巴巴笑笑了事。

在人间的日子也说不上轻松,每日也需砍柴挑水,洗衣做饭。我刚到进屋时,看到游澈衣诀飘逸,清雅之极,暗想游澈应该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主儿,还好我在魔界什么活都做过,便主动张罗起家事,拿起工具就打算出门砍柴,还没出门,游澈就拦住我。

“才进来就打算出去?”他看着我,微微蹙眉,一副别扭的样子。

我道:“我这不是想尽尽孝道,砍柴生火孝敬师尊嘛?”

“不用,”他拂袖转身:“你且坐着,我去给你准备晚膳。”

在一番推脱无果后,我只能坐着,看游澈一袭白衣在锅碗瓢盆间游离,长袖几乎就要掉入锅中,一头及腰雪发也好几次差点沾上火星。画面异常不和谐,不忍细看。我只得低头喝茶水,茶是当季的雨前龙井,游澈倒是细心,不管身处何处,都能喝到他新沏的茶水。

很快菜便端了上来,晚菘早韭,都是些寻常清淡小菜,经过游澈的手确是别有一番滋味,餮足之后,我满意的摸摸肚子,告诉游澈:“以后别的家事都由我来孝顺师尊,但做饭还得劳烦师尊多多辛劳,毕竟徒儿可做不出此番美味!”

游澈只是轻笑着点点头,道我喜欢就好。

谁知以后的日子家事全落到了游澈一人身上,实在不是我偷懒,而是游澈太勤快,每日我还未睡醒,便听到门外依稀有叮叮当当的声音,刚睡饱出来,饭食已摆上桌,衣已洗净,柴也劈成了一小捆一小捆的扎好,我抬头看见游澈,一晃眼还以为看见了田螺姑娘。

人间的日子果然悠闲,我常借着游学采风的名义让游澈带我出去游山玩水,有时候二人一马一舟,可以在外面待上好几天。

人间是好地方,水是清甜甘冽的,草是松软坚韧的,时间流淌是缓慢的,见山见水,皆是千人千景。

只是偶尔,夜里更深露重,旧伤复发,辗转难以入眠的时候会想起那副画,那位别人口中让游澈思慕的神秘女仙。

但那有什么要紧的呢?我一生游离失所,风雨飘摇,幸而遇到了游澈,免我无枝可依,如此这般,只当我托了那位上仙的福吧。

只是偶尔,会生出羡慕那位上仙的想法,淡淡的,不多。会想她会不会如传闻中的那般好。

传闻她出身便是上仙,精通文理,传闻中她清丽绝伦,又有侠士气概,做过不少善事,仙魔大战时,魔界大门打开,魔物肆意涌出破坏人间,是她终身一跃,以仙身殉神魔井,换来了三界太平。传闻中她德高望重,传闻中……

好在人间的日子琐碎安稳,留给我胡思乱想的时间并不多。

当然,持续的好吃懒做下,我也感受到我的衣服变得窄小了起来,以前清瘦的腰肢好像鼓胀了起来,变成我不太认识的样子。

“我胖了。”我对着铜镜左照右照,得出结论。

“没有胖,不要乱想。”游澈扭头敷衍的看我几眼,继续做他的桃花鲈鱼。我望着镜子明显大了一圈的自己,有点懊恼,随即出了屋子,对游澈喊:“我衣服都穿不下了,我得去后山转转,今天就不用晚膳了。”

游澈拿菜刀的手僵在原地,半晌才道一句好。

这天晚上,我饿得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犹豫了一会,还是觉得应该去厨房找些吃的,路过厨房时看见游澈的房间还点着灯,门也虚掩着,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甚是可疑。我怕有蛇虫叨扰,想推开门放点雄黄粉,却见一盏枯黄小灯下,游澈拿着针线在我衣服上比划,又是拆针脚,又是补线。我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明白,游澈是在帮我把衣服改大,好让我衣服合身。

游澈素来脸皮薄,我只得装没看见,掩上门暗自离去,转头溜进厨房,那碗桃花鲈鱼还热乎着,游澈用灵力保有了一丝余温。我夹一筷子放进嘴里,只觉得鲜美异常,暗道自己真不是一个合格的徒弟。

好在神仙的寿命很长,我还有很多时间可以陪他虚度,还有很多机会可以弥补。

(六)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想了许久,决定为游澈做个草药包安神,按理来说这东西在人间叫香囊,但我的手艺惨不忍睹,能叫草药包已经是抬举。

在我许多次想些绣虫鱼走兽装饰,却以失败告终后,我已决定摒弃表面,提升内涵。多用灵根慧草,人界那些药物只能养人,而魔界地貌奇特,多生异草,对修炼有奇效,我一身瘴气,对魔界来去自如,自然要去取一趟。

后来的事我已不甚分明,只记得我被魔界山主袭击,昔日的同僚,如今翻脸便不认人。

我仙法已经精进不少,他杀不了我,那双被恨意淬炼过的眼睛死死盯着我,背后生出蓝色火焰,这是魔界最狠厉的咒术,燃烧自己作为代价,换取他人永生永世受诅咒。

“你这是何必呢?”我不解的看向他,魔界朝代更迭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若我侥幸从终南山那场战役存活,现在说不定也是他的幕僚。

“是你!”他声嘶力竭:“原来是你!”他在蓝色火焰里烧成灰烬,他的脸变得扭曲恐怖,他在几个零碎的音节中燃烧成灰烬,我回头,摸到背后的诅咒印迹,像是一道精致的伤疤。

我曾在魔界密狱中看见受诅咒之人的面容,他们没面容,也没有悲喜,指甲和头发在不断脱落,他们无差别的攻击别人,也感受不到痛,也很难死去。

这是最好的武器,尽管丑陋得如同蠕虫。

我察觉到眼泪密密麻麻的掉了下来,随手拿袖子擦掉,只顾随着风的方向一直走,风沙迷眼,伴随着越来越湿冷的空气,我到达了目的地,魔界的密狱一如既往的喧哗。我找了处无人的安静地方,把自己锁了起来,一抬手钥匙顺着铁门扔了出去。一低头,诅咒的咬痕已经张牙舞爪地蔓延到了腕上,一片怨毒的青紫。

至少不会有人找到我,也看不到我的样子。我自顾自的想着,努力凝神对抗那股力量,没有用。我感到我正渐渐变得麻木,时间的流逝也变得苍白,不知过了多久,我好像已经渐渐忘记了我是谁,不知何处雪花飘落,落在了我身上,我的双眼已经看不见,也失去了知觉,但我能感觉到每一片雪花,他轻盈而温柔,像一滴眼泪。

是日隆冬,大雪覆城。我闭上眼,我的记忆已经消失,脑海中那个人的形象也已经消散,只依稀记得眉间一道雪,松山一涧月。是形容的什么,我却全然忘却了。

(七)

游澈第一次见祺墨,是什么时候呢?

那时她是久负贤德之名的上仙祺墨,传闻她是独一无二的雪神,为人清高自持。

他是魔界送过来的质子,身陷囹吾。只能隔着千道珊瑚,万丈花川,远远的望她一眼。

他看过她施术,手挽成花,触及之处化作片片雪花下落。看过她作画,水墨飘逸,跃然纸上生太平盛世。

真正产生交集是在那一天,他受天兵刻意刁难,险些送命。碰巧被她撞见,她素来以侠气闻名,仗义相救,伸手扶他时,他却倔强的不愿动。

“你与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明明天界也有坏人,为什么天界生来就是正义,而我没做过一件错事,只因为出生魔界,就成了所谓的邪恶?”他诘问道。

“我不知道。”她诚实的摇摇头,复又伸出手来:“但你要不要试试?”

“试什么?”他感到些许疑惑。

“试着站到最高的地方去,自己审判公平与正义。”她低头笑了笑,她总是笑得明亮,明晃晃的扰人心神。

她说,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的,直到你站到最高的地方。

游澈定定的望着她,他心想,他这一生再也不会有这样理所应当的时刻了。

他以仙试第一的身份通过了仙考,以祺墨徒弟的身份,这与祺墨的悉心教导也脱不了干系。大选时他独辟蹊径,选了祺墨的雪神殿,在一片放榜的鲜花中他看到祺墨惊讶的脸。他没有说话,他想陪着一个人,并不需要为此作出解释。

雪神殿的时光温吞绵长,他尽到徒弟的本分,从不越矩。他以为可以一直这样陪下去,直到仙魔大战,魔界利用神魔井,让长恨海倒灌,海水蔓延人间,人间即将成为炼狱。祺墨从悬崖一跃而下,以身为祭,化出结界,代价是永世堕入魔界,形神俱灭。

从那天开始,祺墨消失了多少年,游澈就找了多少年。

直到那天在终南山,尽管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只叫自己桑落。也忘了脑海里学过的东西,每日插科打诨。她一身仙骨尽失,成了魔界最低级的魍魉。她只余一丝神魂,在魔界飘荡万年,早已污浊不堪。她丝毫不像从前,但游澈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说她叫桑落,那她就叫桑落,她不记得曾经喜欢过诗文,那就从头学起,反正有的是时间,她不愿意学便不学,不愿意待在天上便陪她去人间。

好在神仙的寿命很长,我有许多时间可以陪你虚度。

天界曾经销毁过祺墨的画像,为的是防止魔界对祺墨实施报复,唯独给他这个首席弟子留了一张。这些年他也妥善保存,用心头血封印,无人能开。将书房设为禁地,小心翼翼地收藏着。那日桑落进来开了画匣,他瞬间警觉,起来只见桑落的背影带着一身魔气,误以为是魔族中人才挥手击了一掌。

过后他常暗恼自己的愚钝,若不是桑落,谁能这么轻易的打开他心头血封印的画匣。

这一次她又消失,他已经猜到是她自己躲了起来,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看到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慌。

苍白消瘦,像岸上那些干涸而死的鱼。

“傻瓜。”他喃喃道:“我怎么会,找不到你呢?”

诅咒几乎无解。但他的解法疯狂而偏执,以命换命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当黎明的第一缕光照进来,他知道他成功了,他看着她,她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挣扎着就要起身抓住他,他只是笑着摇摇头,暗想好在以命换命的法术副作用是失忆。

这样也好,她当回她的上仙,就像一切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在慢慢消失,她的脸却在逐渐恢复生气,眼睛也逐渐清明,一身瘴气也慢慢散去。祺墨看着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但看到他突然消失,她的表情很慌乱,只能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节,眼泪也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一颗一颗的落在他手上。

他伸手细致地为她擦掉眼泪,想多停留一会,但他的手也逐渐透明了,所以他只能用最后一丝力气对她说:

“不要怕,我会化成人间的第一场雪陪着你。”

(八)

天界的人都说,雪神祺墨是个有点奇怪的仙子。

她深居简出,除了雪神殿哪里都不去,她的雪神殿终年大雪,自从第一场雪开始,就没有停过。

但是问她原因,她也说不出口,她总是说,她冥冥之中觉得应该这样安排。

因为她失去过记忆,所以天界禁止讨论她的私事。但是常有洒扫天女说,雪花其实是顺着祺墨仙子的方向飞舞的,祺墨仙子在哪里,雪就往哪个方向下。

就像守护着她的爱人一样。

猜你喜欢

天女魔界天界
魔界拯救行动
裴庄欣油画作品选
无齿之唇
湘少社出版周静新作《天女》
从敦煌本《度人经》及南齐严东注本看道教天界观的形成
天女木兰
佛缘曼妙天女花
天女撒花
在幻情中展现心灵——从汤萍“魔界系列”小说意义解读说起
水晶石姑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