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山河难

2023-11-18苏轻浅水色花青

南风 2023年7期
关键词:贺兰大梁将军

文/苏轻浅 图/水色花青

这一生就像阴影下的一棵杂草,未得过半寸阳光眷顾,也不敢去寻找光明。

战鼓已经擂了两天两夜,瓢泼大雨仍然没有停歇的势头,大雨暂时终止了战事,浓墨似的旷野,只剩下烂泥中碎裂的铠甲和折断的箭戟,昭示着之前血肉横飞的搏杀。

北虏大军连夺两座城池后,又一次对大梁发起总攻,丝毫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林舒予来到朔州的时,城外饿殍遍野,山林遍布妇孺老幼的残尸。

看着林舒予带援军赶到,守城的总兵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在她面前。幸而她带的粮草充裕,才让朔州暂时渡过难关。可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

“将军,对面的鼓声突然停了。”秦孟川进来的时候,林舒予正对着布军图沉思。

“整肃军备,我们即刻攻入北虏大营。”她的声音冷峭,威严而凌厉。

“现在?”秦孟川惊道。

“他们以为隆隆战鼓便能惑乱人心,那我们便杀个措手不及。”

“可这大雨…?”秦孟川犹疑。

“朔州难见这么大的连天雨,他们没有雨中作战经验,只怕更不敢贸然上前,不然这数日的鼓声,你以为何意?端得是敲山震虎,实则是迟疑不决。鼓声激荡又戛然而止,只怕他们军中有变,我们才能趁势出战,一举夺营。”

寒风呼啸,大雨泼天,夜半值守的小兵窃窃私语:“本以为鼓声停了能好好睡一觉,谁知况都大人又叫我们来值营,这么大的雨,我连你都分辩不清,还有谁会来?”他抹了把脸上的雨,啐了一口:“妈的,骨头都冻软了,还怎么打仗。”

对面的人没有说话,银光一闪,一把钢刀就已插入他的脖颈。他的喉头滚了滚,翻出一串血泡,顷刻就被夜雨冲刷得干净。

黑夜中,如有百鬼过境,暗影幢幢,一步步逼近北虏营帐,寂静的夜,突然鼓声大振,况都几乎从榻上一跃而起,却见一道剑光刺破黑暗,快若游龙,当胸而至,他闪身避过要害,可剑刃还是贯入他的左肩。

揭天的鼓声接连响彻耳边,从四面八方密密麻麻地围剿过来,和着激越的吼叫,像是收割人心智的镰刀。浓夜里的厮杀冷酷而惨烈,稠浊的血腥似乎让空气都停滞,北虏人毫无防备,顷刻溃不成军。

况都弃甲而逃,连着大营后撤三十里。

这一仗,出奇制胜,让大梁一扫连月来的颓势。秦孟川清理过战场,向林舒予汇报战情。“将军果真智计过人,这雨既是绝路,又可缝生,况都这一败,人心浮动,只怕会多休养一阵。”

“况都素来狷狂倨傲,若以常性来揣度他,恐怕正中下怀,不可大意轻敌。”

“俘虏安置的如何了?”林舒予又问。

“下官正要禀报,况都留下的残兵,似乎大都在病中,军医尚在查看,稍后入营禀报。”

“走,我们一起去看看。”

林舒予过去时,军医远远朝她摆了摆手:“将军不要上前,这些北虏人高烧战栗不止,病症相似,似乎有疫病之兆。”

“什么?北虏军中竟已有了时疫?”秦孟川惊道。“将军,若时疫蔓延大营,后果不堪设想,不如把他们就地处决,绝断时疫的扩大。”

林舒予抱臂而立,眺望远方,鼻尖一声冷哼:“原来退营三十里的代价竟是时疫。”

“孟川,先把战俘单独安排到空地,派几个军医守着,若营中也出现了相似症状,我们也好有应对之法。速速整兵,越快越好。”

每天都有军士拖着一卷卷草席扔入焚烧坑,北虏战俘一批批死亡,军医脸上的神色也越来越肃穆。军中已经有人出现了同样的症状,大家都在议论疫病会不会大面积传染。

“俘虏营中好像有位医者精通此病,每日都与军医商讨病症,调配草药,不知是不是况都埋下的细作。”秦孟川向林舒予汇报。

“医者?带过来我瞧瞧。”

少顷,林舒予听到帐外一阵吵闹,她掀开帘子走出去,却见一个男子被几人架着跪在地上,手里紧紧握着一个香囊,那香囊针线暗淡,看着像个昔年旧物,问道:“何事?”

秦孟川道:“末将担心有变,让他去掉身上一应物品再入帐中,可他却死死拽着这个香囊不放。”

林舒予了然,“不妨事。”又低头淡淡道:“把头抬起来。今日叫你来,只为病情,不必如此防备。”

跪在地上的人仍一言不发,攥着香囊的手却隐隐发白。

下一刻,冷剑挑起那人的脸,林舒予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转而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我曾听闻,北虏有位大夫出身望族,仁心济世,醉心医道,不问世事,我真当他无欲无求,淡泊名利,不成想,今日却有幸得见,三殿下这一路劳苦奔波,可是想要建功立业,重回王庭?”

跪在地上的人猛地抬起头,又转瞬掩过眼中惊诧,冷冷地看着她。

“好奇我怎么知道的?”林舒予唇边浮起一丝笑意,“你与你大哥有五成相似,来京朝贺的时候,我曾见过他。只是没想到,况都竟敢舍你而去,看来三殿下回家之路困难重重。”

“你们究竟还有什么谋划?”秦孟川一脚踢在他的背上,贺兰洵霎时脱力,趴伏在地,像是被扼住咽喉的狼,宁肯一死,也绝不屈服。

“孟川,来者是客,我们该以礼相待,何况三殿下在军中一直救助伤患,给他另辟一处住下,好生安置。”

贺兰洵挣扎起身,嗤道:“军中之事,我一概不知。林将军要杀便杀,不必惺惺作态。”

林舒予转过身对秦孟川扬了扬手:“带他下去,让他继续给将士们治病,无事不必打扰。”

过了几日,况都携大军压境,连天的兵甲,黑若鸦羽。他在阵前叫嚣,若放了贺兰洵,他便再退兵十里。

林舒予回道:“若你归还大梁金州,渝州两地,我便将三殿下安全送入将军帐中。”

况都轻蔑讥讽:“林将军机关算尽,却对我北虏一无所知,我只知大殿下,二殿下,王室中何来三殿下?”

林舒予回头看了一眼身侧的贺兰洵,他神色漠然,眉间一派清冷,似乎是感觉到她在看他,他目视前方,淡淡道:“林将军以我为筹码,岂不可笑?”

林舒予弯了弯唇角:“况都倨傲,以三殿下的名号自然镇不住,可我若就此连番羞辱他,只怕他会忘了,此刻他营中是何等需要贺兰大夫的医术。”

“你…”贺兰洵扭头看她,却见她眉眼含笑,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态。

不多时,况都果真中计,拂袖而去。

大梁营中的疫病很快得到了控制,可北虏那边却不容乐观,疾病似乎望风而动,从一个营帐迅速传播道另一个营帐,每天都有几十具尸体被抛入河中。

“军医如何说?”况都在帐子里来回踱步。

“疾病来势汹汹,并非朝夕可控,只怕近日都不宜出兵。”

“妖言惑众,动摇军心,拉出去军法处置。”

“将…将军,这已是近日砍的第三个军医了,若再砍下去,只怕,军中再无医者,这仗…”部下顿了顿,又道:“听闻,前段时日大梁也开始蔓延时疫,似乎很快就抑制住了,军医说…军医说…”

“说什么,讲!”

“军医说,似乎三殿下颇通此道。”

况都立时想起林舒予那日在阵前的嘲弄,“林舒予!”他切齿道。“带上那些病重的将士,我们再去给林舒予送个大礼。”

这一次的攻伐,况都再没有叫嚣和狂言,只有急攻猛进的掠杀,骁骑近身浴血,箭矢合围后方,林舒予亲自拼杀阵前,长剑如影,斩断性命。

待林舒予从战场下来,才觉得浑身钝痛,脱下战甲,之前被压迫的伤口,此刻才涌出一团团鲜血,随军的大夫匆匆包扎后,她又命他去医治重伤的战士。

谁知当夜她就烧了起来,周身滚烫,昏迷不醒,大夫再次查看伤口,才见肩上的那一处伤,隐隐泛着黑青,竟是中毒的迹象。

那一箭,是况都亲自射的,正对贺兰洵。

贺兰洵帮大梁人诊病,已然是北虏的叛徒,更何况他因何被塞入自己营中,况都比谁都清楚,既然林舒予不肯杀他,那他借此机会清缴叛徒,再合适不过,也不必日后找理由遮掩。

当林舒予发现时,况都手中的箭已离弦,正以不可阻挡之势向贺兰洵扑来,她飞身上前,用剑鞘荡开他,那只淬了毒的箭,便扎在了她的肩上。

秦孟川夤夜提了贺兰洵,钢刀的寒刃像是随时要切断细细的脖颈:“说!这是何毒,可有解药?”

贺兰洵看了看伤口:“军中常有蛇心草,是一种蛇毒混着几种毒草制成。”

“解药在哪儿?”

“皆由况都保管。”

“将军危在旦夕,我现在就去抢回来。”说罢,向帐外冲去。

贺兰洵一跃身拉住他,:“林将军素来心思缜密,谋定而后动,怎会有你这样鲁莽的亲随,若众人皆知林将军身中奇毒,命不久矣,只怕会动摇军心;况都更会立即反扑,到时群龙无首,岂不是兵败垂成?”

贺兰洵默了片刻,道:“姑且让我一试吧,我幼时曾随医官四处行走,对毒物也多有了解。”

林舒予醒来的时候,像是被千军万马踏过,浑身每一块皮肉都疼痛难忍,睁开眼却看见贺兰洵斜倚在榻边睡着。她微微一动,他便醒了,她轻声道:“辛苦三殿下了。”

“将军倒不怕我下毒害你?”

“若你在我营中,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毒杀我,那是我治军不严,我认下。”

“林将军果真女中英豪,气度不凡。”

贺兰洵每日端来的汤药苦得惊人,一碗下去舌根涩重,连寻常味道也辨不出,只因蛇心草这一味奇毒,只能用毒药攻之,两毒相较,让她的身体仿佛千锤万凿般难耐,每一次药效催发时,都是一种无尽的折磨,她却从未吭过一声。

药力过后,往往床榻都像浸过水,可她仍支撑病体亲自整理军务,为皇帝撰写军报,孜孜不倦地分析战后得失利弊。

“将军如此透支身体,不怕天不假年吗?”贺兰洵在她一旁碾药。

“我肩上扛着的是大梁百姓,我若不恪尽职守,谁来护他们安宁,所以既在一日,便定要做好一日。”

她难得露出倦色,眼下一片乌青。“若你不好好休息,纵我是扁鹊再世也救不了你。毒药伤身,即便能解,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若不顾惜自己,那我也不必在此浪费心力。”

“不必担心我,倒是殿下,不争王权,为何不在王庭中钻研医道,反而随军四处征战,又被况都背弃?”

屋子里的光好像霎时退到了檐下,坐在明暗交界里的那个人也好像在和自己的内心拉扯。沉默了许久,贺兰洵的声音含混而黯然:“我母亲是中原女子。”

林舒予怔了片刻,轻叹道:“怪不得从未听闻过你母亲,原来如此…”

他的母亲是被掳来的,却在一夜承欢之后,有了身孕,他从生下来便被兄长们欺辱,嘲笑他身上流淌着卑贱的血液,常常拳脚加身,活得还不如一介奴仆。母亲生下他后,一直体弱,北虏人身强体健,视久病之人为不详,日子久了,父王便厌弃了他们,他只能试着自己挖些草药,给母亲续命。

大夫见他们母子可怜,偷偷送些药来,可那时母亲已油尽灯枯,回天乏术。母亲走后,他再无依傍,只能随大夫一同四处行医采药,才得以长大。

等他再次回到王庭,已成为颇有名望的医者,父王年岁已高,就常留他在身边,却惹来兄长们的忌惮。那次父王病重,他熬了汤药端去,却被大哥以试药为名,喂给小厮,小厮当场暴毙。

他自来坦荡,原以为多年未见,可以积怨尽消,原来不过又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嫁祸。

他被大哥扔进军营,况都是大哥培植的亲信,大哥意欲如何,他很清楚,王位之争素来血腥,只有排除异己,方能荣登大宝。即便这些年他远离朝政,无心权势,却仍摆脱不了命运的枷锁。

北地的夜黑得极快,这晚林舒予正要歇下,秦孟川匆匆跑入她的帐中,急道:“贺兰洵跑了,到现在还没回。”

“他一般什么时辰回来?”

“申时就该回了,现在已是酉时末,天都黑透了。”

林舒予默了一瞬,道:“他不会跑。”

“近来他日日上山采药,将军怎知他不是借着为你诊病的由头,勘查逃跑路线…”

“我去找他。”林舒予边说边去牵马。

“夜里猛兽出没,将军不能为一个俘虏以身犯险,我去带人把他捉回来。”

“此事你无需再管,夜间注意防范便可。”

夜里山路难行,林舒予路上被野兽合围,恶战一场,又走了许久才看到他。那时他正闭着眼倚在一棵树下,身边还倒着几具野兽的尸体。

腿上似乎受了伤,被他用布条包起来,有些肿胀。林舒予站在原地静静打量他,不似北虏人的粗犷高额,他眉宇间确实有中原男子的清致和明秀,即便在危机四伏的荒山野岭,也丝毫不显得狼狈。长在王室中的王子,这一刻才显出与平常人不同的冷静和清傲。

做俘虏的这些日子,他和末等兵一起吃住,只当自己是个微不足道的囚徒,而此刻,一人独处,他才敢卸下伪装,摈弃那些进退取舍的存亡之道,只做他自己。

他睁开眼,淡淡道:“将军来了。”

林舒予抱臂轻快地打趣:“殿下好身手,倒不像传闻中说得那样愚鲁笨拙。”她边说边检查他的伤口,“蛇毒?”

贺兰洵点了点头,“将军怎会夤夜来找我?难道不认为我会逃走?”

林舒予浅浅一笑:“逃去哪里?去况都那里做人人尊崇的三殿下?”她刻意重重咬住了最后几个字,打趣他。

他眼中浸着一弯月色,露出少有的轻松:“原来林将军还会说笑?”

“我说过你有济世之仁。自从我中毒,你为我殚精竭虑的诊疗,又亲自遍尝百草,详细记下每日病症变化,你的行医要录还端端正正放在案上,只怕这册子,对医者来说十分重要吧。再说我这个病患还没痊愈,一个尽忠职守的大夫怎会弃我而去。”

他笑了:“将军果真和寻常人不一般。”

“有何不一般?”夜色中,她的眼神清亮,带着几分真实的探究。

贺兰洵目色深了几许,静静地看着她,他要如何告诉她,她像是他触不可及的日光,那样骄傲,明媚;也是他从来不曾拥有过的少年意气,那样果敢、飞扬。而他,只是在危机四伏的倾轧里,兄长荫翳下的一株杂草,寥寥数笔,便是他的一生。

他垂下眼,顿了顿:“将军打算如何处置我?”

林舒予没有说话,她想起几天前北虏王送来的信,信上说他愿献上钟爱的第三子入京为质,以此平息两国战事。这封信毫无诚意,既没有挑起战事的歉疚,也未提及归还掠夺的土地,况都迟迟不肯拔营,她也还在等皇帝的诏令。

她知道,这一切皆是因为近日况都军营中病疫蔓延,不得不暂缓东征的脚步,而她隐隐觉得,也许朝中也一直在期盼一次和谈。这是两国的博弈,是狡诈的猎人处心积虑扔下的诱饵,而苟且偷安的鱼儿一定会上钩。

阴谋下的质子,处在权欲的旋涡,既不能自救,也没有援手,他已再无还朝的可能,也注定不被中原接纳,他的面前是一盘死局。

曾入死局的还有她自己。那一年,弟弟错手杀了人,却把她抛出去顶罪,本是一母双生,却因着她是女子,就被推至堂前受审。从没有人来狱中看过她,没有一句温言,没有一丝歉意,仿佛她生下来就是个罪人。

只是没想到遇上新皇登基,天下大赦,本是死罪改了流放。离开的那日,大雪压城,她衣衫褴褛,无人送行,墨黑的城池像一座埋葬她的坟墓,漫天飘落的大雪是送她上路的纸钱。

流放路上,她病得极重,险些死去,被官差扔在半路自生自灭,却被一对老夫妇救下。病愈后,她因身有重罪,怕拖累了旁人,索性改名换姓入了军营,开始了行伍的一生。

直到她有了军功,回去看望老人,才发现村子已经被北虏人洗劫一空,空荡荡的小院还是昔年模样,可躺在房中的两人却早已朽烂,再不会醒来。

离开之前,她曾说有一天会回来奉养他们,那是她曾得到的丁点温暖,即便是萍水相逢微若苔米的幸福,她也想要倾尽全力去报答,只因那是她曾拥有过的最好的圆满。

后来北虏出兵,她在朝堂上主动向皇帝请缨,朝中主战主和的老臣争论不休,她一刀砍在青玉石砖上,迸溅出的碎石滚落在顷刻鸦雀无声的大殿,她跪地向皇上立下军令状,不破北虏绝不还朝。

主和的老臣骂她,行止无状,颠倒乾坤,又斥她窃权乱政,为祸朝纲,要让天下文人都来讨伐她。

离开京城那日,她立在马上,风姿神武,浩浩荡荡的军队穿过城门,身后是空无一人的长街,只有绵延十里的旌旗,烧出一路火色,护送着她纵马离去。

贺兰洵见过林舒予运筹帷幄的从容,也见过她悍勇无匹的冲锋,她素来坚毅,果敢。却未见过她像这样久久陷入沉思。

黑暗遮住了人间,将生杀予夺,弱肉强食的争斗消弭于夜色。他的故事里倒映着她的过往,都是被辜负的人生,未得过些许人间温情,却想在夹缝里拉住滚落山崖的人,救下另一颗未亡的心。

他假意咳了咳,像是着了风。

林舒予从交叠的时空乍然醒来,伸手去拉他:“走吧,夜里冷,我们下山吧,我可以背你。”

贺兰洵笑了:“若秦孟川知道他仰慕的林将军背我下山,一定会立刻提刀来杀我。”

他的眸中总带着淡淡的冷霜之色,是经年的不平沉淀在眼底的淡漠,唯有笑起来,眼中明亮如碎星,仿佛能盛下世间很多美好。

过了几日,快马带来朝廷奏报。

“什么?朝廷接受以贺兰洵为质的和谈,主张休战?”秦孟川将奏报扔到案上,一脸不忿。“明眼人一瞧便知这是托词,皇帝登基数载,还由得那帮没有根骨的老臣摆布?”

“孟川!不可胡言!”林舒予斥道。

“更可笑的是,竟还派礼部的周进来替天子签订契约,那兄弟们数月的拼杀,岂不都白白落在那帮文臣的口袋里。这帮投鼠忌器的老臣满嘴家国大义,却干尽厚颜无耻之事。”

“难不成你想抗旨?”林舒予冷冷地问。

北风烈烈,风沙狂舞,周进自打来了军营,就一直待在帐子里,直到两军会面那一日才出来,头戴高帽,脸覆布巾,滑稽至极。

况都站在阵前轻蔑地看着他,只觉得可笑,落笔后,况都抬了抬下巴示意,周进弯腰,笑得谄媚:“该老臣替皇上签了。”

待周进刚拿起笔,只见一道银电从眼前急急掠过,割断面前肆虐的风涛,直直插入案中。

“慢着!”林舒予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林将军何事?”周进回身看她,面露不悦。

“这是将军与将军之间的和谈,关周大人何事?”她的目光锁住周进,眼底是一片晦暗不明的森冷。

周进讥讽:“女子怎可落笔官文?有违伦常!”

林舒予嗤道:“仗是我打的,城是我夺得,数万将士在我麾下听令,周大人现在才说有违伦常?”

她一把撕下周进脸上的布巾:“大梁的脸面是身后的将士用血肉拼出来的,不要用你这张滑天下之大稽的布巾给他们蒙羞。”

她看了看纸上的内容,刚想开口,却被一股悍猛的力量一把推开,周进一手抢下盟约,匆忙落笔。

“况将军,成了,一式两份,愿大梁与北虏共结累世通好。”他举着纸,脸上是计谋得逞的赤红。

“周进!放肆!”林舒予猛然拔下案上的刀,向周进砍去。

“你…你…”周进脸色煞白,几乎瘫软在地,忙伸手扶住身旁的将士,定了定神,颤声道:“林舒予,这、这是皇上的旨意,莫非你想造反?”

周进在礼部多年,汲汲营营,却未得赏识。不惑之年终于被任命钦差,出关和谈,怎会把平步青云的机会拱手让人。刚才那一推,他铆足了力气,像是积攒多年的等待,终于奋力推开了绊在升迁之路上的那块大石,即便林舒予那一刀如雷霆之怒劈头而至,可他心中对于权力的渴求却冲破恐惧,让他浑身炙热,仿佛眼前已是一条通天大路。

况都站在对面冷眼看着这一切,笑得讳莫如深:“一头草原狼入了营帐,却被林将军当成羊圈养;不想又来了一条贪名逐利的巨蟒,狼狡诈,莽无魇,林将军小心一着不慎,腹背受敌,养痈遗患的苦果若生生吞下,一定不好受。”

“况将军仓皇留下的客人,我理当照看。至于大梁的家事,更无需你插手。”林舒予眸中寒光凛冽。“但这和谈究竟几分真假,你我清楚,况都,我们终有一日会分出胜负。”

黄沙如雨,目不能视,连日来倍道兼行,将士们又累又饿,林舒予传令扎营休憩,星夜如海,明月如孤舟清泠泠地照着这群无功而返的回乡人。

林舒予负手而立,静静看着远处莽莽沙丘。再走几十里,就是大魏腹地,他们才算真正脱离北虏的掌控。

秦孟川走到她身侧,说:“将军,与北虏一仗被和谈打断,兄弟们都等着建功立业,可现下这样回去,不说论功行赏,那些老臣只怕又会在皇上面前肆无忌惮的讨伐将军。”

林舒予想起临行前的豪言壮语,不破北虏,绝不还朝。以她对战事的预判,不出三月就可以把北虏赶出大梁,可皇帝竟比她先降了。

一封封急报入京,马革裹尸的奋战,呕心沥血的谋划,抵不过山高水远的皇帝立不起来的脊梁骨。

她轻轻一叹:“我会在皇上面前多为兄弟们争些封赏,也会让户部好好安置那些死难的亲眷。至于朝中老臣们…”她轻蔑道:“不足为虑。”

漆黑的夜里,营帐的灯渐渐熄灭,林舒予听到身后有人踏沙而来,疲惫道:“孟川,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

“是我。”贺兰洵说。“将军似乎满腹心事。”

月光穿过云翳落在地上,她静静地站着,像是浓墨挥就的一棵青松,傲然独立,俯视山河。

“你也睡不着吗?”

贺兰洵点了点头。

“想去中原吗?”

贺兰洵没有说话,手指却紧了紧腰间的那个香囊。

林舒予道:“你很紧张这个香囊,看纹样似乎是来自中原,是你母亲的吗?”

他抬起头看着沉沉夜色:“母亲一辈子都想再回中原,她临终前说,如果有一日我回去了,一定要带一把她坟头的土,埋在故里的山坡上。”他低头弯了弯唇角,“她说那样她就能看到儿时的那棵樱桃树下,是否还有馋嘴的姑娘,偷偷爬上去压弯了枝丫,她想见证她完整的一生。”

“林将军,一颗棋子,无论在谁的手里,都逃不过被操纵的命运,如果能用我为将士们多换取些功勋,这颗棋子就算没有白活。”

“可一旦北虏撕毁和谈,你就会死。”

他凝视着她,“这一生能遇到将军,随你征战,我才得以见识中原女子的霁月风光,智珠在握,才意识到流在自己身体里的血,并不卑贱。”他语气中是不曾有过的坚定。

“贺兰洵。”她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很高兴认识你。”

黑云翻墨,风卷狂沙,像是魑魅趁夜逃亡,将天地搅弄得混沌不堪。

“明日恐怕有沙暴。”贺兰洵道。

“孟川,整肃辎重粮饷,今夜带弟兄们到背风的地方扎稳营帐。”

林舒予望了一眼贺兰洵,轻轻点了点头。

翌日清晨,风动九霄,黄沙蔽日,万丈沙墙如滚滚风轮,以吞天沃日之力,妄图碾碎这世间的一切。

沙暴肆虐几日后,四野一片狼藉。可风烟尽处,竟是浩浩荡荡的兵甲,纵横排列,眼睛里闪着嗜血的寒光,像是挣脱牢笼的野兽狰狞可怖。

马蹄溅起沙尘,北虏士兵朝大梁的营帐冲去,况都身先士卒,迎风挥动长刀,赭黄的营帐,顷刻被千军万马踏成一滩烂泥。

然而空荡荡的营地,没有一个大梁士兵。正当一众人犹疑不定,突然地动山摇,沙地下,沙丘间,无数执锐披坚的勇士一跃而出,冲入敌军,奋勇厮杀。

几天前的晚上,贺兰洵去找林舒予,正是要告诉她,近来周遭越来越不同寻常,旷野空寂的可怕,没有一只走兽,没有一队商旅。翻过前面的山,就是下一城,那里有守城的将士,如果北虏毁约,这里将是最后的阵地。

所以他和林舒予正是借了沙暴的契机,隐藏在黄沙之中,打得北虏措手不及。

可即便如此,他们并没有占得上风,况都这一次对他们志在必得,不仅要夺回被林舒予抢回的失地,还要一举攻入阳城,彻底深入大梁腹地。

“况都这一次的作战方略与从前完全不同,悍猛无匹,一路锐不可当。”秦孟川坐在帐中喘着粗气。

周进满脸惊惧,那纸上签着他的名字,如今和谈破裂,他无法向皇上交代,回去只能是死路一条。他指着贺兰洵道:“杀了他,杀了他挂在帐外,让北虏人看看他们的三殿下是何下场。”

林舒予冷冷道:“他是我的俘虏,没有人可以决定他的性命。”

这一仗异常艰难,林舒予几次被逼到山脚下,她派了一队兵马去阳城借兵,另一对人马去附近营地求得支援。

刺鼻的血腥激起她内心的愤怒与不甘,连日来战情的不利,胜负难分的胶着,让杀戮仿佛成了一件快意恩仇的事,她的剑纵横在身前,满脸血污,如若这是她最后一仗,她也要扫尽胡虏,不退半步。

林舒予看到不远处两个人刀锋相对,凌厉的搏杀,一人穿着大梁军服,却用着她并不熟悉的招式。两人相互缠斗,金铁击鸣,都想置对方于死地。

当两双相似的眼睛从她面前掠过,她低声惊呼:“贺兰…洵。”

对面那人怒吼着:“你到底是谁?!”

贺兰洵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你不必知道!”

那日,当秦孟川提起北虏战法大变时,贺兰洵默默看了一眼林舒予,轻声道:“是大哥来了。”

“贺兰玦?”

他点了点头,他熟悉况都的作战方式,如今况都如此勇猛地冲锋陷阵,而北虏士兵个个激昂澎湃,如有神助,一定是有人坐镇指挥,而况都是大哥的人。

贺兰玦此时见林舒予无暇分身,便不再恋战,转而飞身向林舒予刺去,贺兰洵紧随其后,挡下他手中的剑,杀气凛凛:“你的对手是我。”

贺兰洵一生都活在大哥的阴影之下,无论他如何示弱,避走他乡,大哥始终没有放过他,弱者是不配向强者低头的,即便他是一只蝼蚁。而他这些年韬光养晦,不露锋芒,如今终有机会能和大哥分庭抗礼。

数百回合后,贺兰玦占了上风,当胸一剑刺向贺兰洵,与此同时,贺兰洵也拼尽全力削下他半个手臂,贺兰玦惊怒,对身侧的人吼道:“杀了他。”

他没有叫出他的名字,即便布巾下那双眼睛何等熟悉,可傲视群雄的王者,有一天竟被踩在脚下的蝼蚁咬下一块皮肉,是何等的屈辱。他果真没有看错他。

风声像是被浓稠的血腥扼住了咽喉,发出细微的呜咽,林舒予纵身扶住即将倒下的贺兰洵。

“原来执剑的你,这样威风。”她脸上的笑意,温暖又沉静。

秦孟川当先一步杀到林舒予身旁,“将军,援军已至,待末将杀尽胡虏,共保大梁无虞。”

贺兰洵看着秦孟川挥斥方遒,豪情凌云的气焰,双目赤红。他也曾向母亲许诺会有壮阔的一生,然这荒腔走板地一路行来,他终于找到了终点。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他从没想过会活着离开。

他颤抖地拿出贴在胸口的香囊:“将军,恐怕我再也无法为母亲完成心愿,希望将军能把我葬在母亲的家乡,让我和母亲一道,守护着她的故土。”

“将军…”他的唇角涌出一串串血珠,晶莹的泪水粘上他的眼睫,像一片湿冷的雪。

“将军…”他深深地看着她,好像要将她的样子刻入心底。残破的笑容下,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谢谢你。”

十一

数月的鏖战,林舒予一路杀回北虏王庭,斩杀了北虏王和大王子贺兰玦,北虏大军群龙无首,向四处逃散。

林舒予回京,皇帝出城十里相迎,文臣各个首肯心折,皆跪拜于她的脚下。

春日的一天,天高云净,她坐在贺兰洵说的山坡上,俯瞰着世间。前面是泱泱大河,奔流不息;眼前绿草如茵,覆盖着大地。她想起他曾说过,自己这一生就像阴影下的一棵杂草,未得过半寸阳光眷顾,也不敢去寻找光明。

“这里很好,贺兰洵,每一株青草都被日光怜惜,野蛮生长,无畏无惧。山下的樱桃我也替你尝过了,甜的像蜜…”

猜你喜欢

贺兰大梁将军
浅议耶律德光于大梁城的政务运作
我家的“将军”
贺兰砚赏析
510L汽车大梁钢生产工艺控制试验研究
从歙砚到贺兰砚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
以匠人之心为山著名——贺兰砚之“闫家砚”
将军
将军驾到
贺兰口砂岩吸水率的研究
将军完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