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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木桥

2023-11-13普书姗

滇池 2023年9期
关键词:女儿

普书姗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这样的选择,放下所有人都觉得很好,只有自己瑟瑟发抖的生活。一些身份由此改变,比如身为人妻;一些身份依然存在,比如为人儿女,亦为人母。

四十岁的金可玉孑然一身,逃命般走出生活了17年的家,没有17年前来到时那么轰轰烈烈,热热闹闹。除了与女儿小满的合影照,她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她本来可以带走女儿,但她底气不足,内心深处,她不希望自己的忧愁善感影响女儿成长。她已经这样了,一直按别人所谓好的方式去生活。苟且,妥协,麻木,沉默,不快乐,这些情绪像无数只寄生在血管里的虫子,慢慢长大,慢慢啃噬着她的血肉,她很疼,更可怕的是,她用很长时间去接受,习惯着这样的疼。女儿不同,她像父亲开朗,自信,滔滔不绝。像她出生的季节,谷麦灌浆,雨露爱怜,无时无刻散发着希望的气息。

绝望像五月频繁降落的雨,无法躲避。金可玉过完40岁生日,小满就升了高中去了另一个城市。金可玉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任何爱好和特长,上班,做家务,追剧,然后在漫漫长夜无眠。以前,女儿说喜欢粉色裙子,她就给她买粉色裙子;女儿喜欢吃糖醋排骨,她就一遍遍在菜市场选最好的小排;女儿做作业,她就坐在女儿身边陪着;女儿……金可玉右边脑袋开始欲裂般阵痛,她用手按着头皮上的血管。血管不安的跳动,烦躁,像她这些年围着女儿打转一样络绎不绝。她真怕那浮躁一松手就会跑出来,吞噬她整个人。她做了个深呼吸,嘴里低吟:“小满”。

她在客厅漫无目的地走着。她想离开这里,去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那里的面孔也是全然一片陌生。那样,就能有新的开始,完完全全不用理会每一张即将张开的嘴里,随时发出同样的话:你应该…… 你应该……

她为这次离开做了很多次准备,每次不是因为小满,就是因为母亲,她把想迈出的脚步压进心底,埋得深深的,沉沉的,爬不起来,露不出头。箱子里的衣服有时是轻薄的夏装,有时是长款的秋装,而这次,刚入冬就手脚冰凉,所以她又把衣服换成毛衣和大衣,并且多放了两双兔毛袜子。她请了公休,她为母亲准备了一个季度的药物,常年患高血压的母亲,是绝对不能有一天漏吃降压药的。她甚至买了很多肉和菜,把家里的双门冰箱装得满满当当,她还把家里的地板拖了一次又一次,家里的花草浇好水。之后,她在茶几上留下那叠她起草了很久,改了又改的,用A4纸打印出来的协议,一共8页,详细记录着这17年她拥有的一切。她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这每个地方都沾满自己指纹的家,默默离去。

她踏上开往高铁站的公交车,这年头,公交车里的乘客多数都是老年人。不同之处在于,城里的公交车上一片寂静,老人们用长满老年斑、枯黄的手小心握着座椅靠背上的扶手,眼睛呆滞地看着车窗外。要是在黄昏,会觉得整个城市正跟这些老人一起悄悄老去,萧瑟更寂寥。而今天的公交车里,坐着的也是老年人,但他们穿得花枝招展,大红大绿,他们大声说话,大声欢笑,你一句我一句说着某个城市或景点,那应该是她们游玩的目的地。

金可玉沉默不语,她在想要去哪里。其实去哪里都不重要,就像她平静得落一根头发都能听到的婚姻,沉默,相互看不惯却不再谴责,各自蜷缩在房间不同角落里,挪也不挪动的身影那样,放在哪里,都死气沉沉。她周而复始地消沉,丈夫多次让她去看医生,却没有一次问过她想要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只知道,女儿不在家的日子,她更像一具空壳,无所适从,好像家里也不用太频繁地去打扫;买回来的菜放坏了都没有吃;太阳光落在茶几上,一直很刺眼,好不容易等到天黑,夜的黑暗又像永远不会亮那么漫长。有一天,邻居对她说:“妻子就该这样,母亲就该这样,儿媳妇就该这样……”她彻底奔溃了。“如果我只是我,我该怎样?”另一个自己发出了这样的灵魂拷问。“我才40岁”,那个隐藏着的自己又发出声音。所以她得首先回到只是自己,这样别人就不会说她是谁的谁,她那样是大逆不道,她那样不应该。这也许是最笨的方法,又能怎样,她本来也不是聪明人。

冬天,雪山,没有鸟飞过的枯树林。她满脑子想着一些莫名其妙的景色,却又不知何去何从。

她来到售票处,用力挤出一点笑容:“请问最快一趟发车是去哪个地方?”

“您要去哪里?”里面发出一个甜美的声音。身穿藏青色制服的女孩轻声反问到。

“我随便去哪里,只是想快一点上车。”金可玉甚至没有把遮住自己左眼的刘海拨开,弯下腰回答道。

“省内的是远镇,省外……”

“那就远镇吧!”还没等售票员说完,金可玉已经递出了身份证。

“319元。”售票员一边操作电脑一边说,金可玉用手机对着收款码扫描了一下,手机发出一声清脆的“滴”的声音,售票员确认收款无误后,将一张车票叠在金可玉的身份证上递回来,又补充道:“30分钟后发车”。金可玉没有忘记说谢谢,她总对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格外客气,她怎么知道她才参加工作呢?一定是的,她还那么年轻,她看起来没比女儿大几岁。她知道女儿也有初入工作岗位的一天,她把这些年轻人当作自己的孩子,也希望多年后女儿能多遇到跟自己一样慈善的人。

顺着人流而下,她进了站,通过安检,并有序上车。她等身后的人逐一走进车厢,确认没有阻碍别人通过后,她才后退一步,把卡其色的格子行李箱举过头顶,放到行李架上。她沉沉地朝座位坐下去,闭上双眼,任由列车将她带走。

初冬的远镇,比金可玉出生的小城还要凉一些。金可玉走出高铁站,迎面吹来冷风,虽不刺骨,也叫她打了一个冷颤,她裹紧长风衣,风还是往她脖子里钻,她意識到自己忘了戴围巾。

在车站很快就叫到出租车,她说:“去酒店,安全卫生一点,离古城近一点的。”出租车司机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他用蹩脚的普通话问道:“第一次来我们远镇吗?”“来旅游呀?”“要住客栈还是酒店?”金可玉觉得那些都无所谓,她只想要一个安全卫生的地方,她并没有放松自己,像有一根无形的绳索捆绑着自己,说话也小心翼翼:“酒店吧,安全卫生一点。”

大概所有城市的酒店都一样,一扇需要刷房卡打开的门,插进房卡后紧随一声“滴滴”音亮起来的灯,很贴心地打开的纯色窗帘,亦或上一位旅客忘记关闭,随着通电继续播放的综艺节目,谁知道呢,也许是一对情侣旅客。金可玉首先看了一眼那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大床,四个膨胀得像刚出笼的馒头的枕头,整齐放在床头。那些被安排在房间各个角落的盒子,书本,杯子,柜子都一个模样,宛如每个地方的停车场,都画着标准的停车线。金可玉曾经也看着停车场发过呆,她想,世间万物,大概都有各自的规律和轨迹。她并没有坐下,而是透过朦胧的窗玻璃,看夕阳下的远镇城。她甚至没有放下右肩上的挎包。

坐了7小时的车,金可玉基本在睡觉。现在,除了腿有些酸麻,她整个人并无困意。她取出房卡,又是一声“滴”的声音,屋子暗下来,窗帘哗啦啦自动关上。到了楼下,感觉到风的寒气,金可玉才发现自己忘了换大衣。走起来就会暖和些,她这样想着,并没有再回到房间去换衣服。

这是一个浪漫的城市,才走近古城,民谣、手鼓声就飘进金可玉的耳朵里。模模糊糊,悠悠扬扬,一种慵懒和自在,她瞬间步子轻盈起来,眼睛游动在街面上,张望着梳着彩辫的女孩,戴着牛仔帽的男子,慈眉善目的纳西族老人,缺了几颗牙在街头嬉闹的小孩,他们都有黝黑的皮肤,憨厚的笑容,有骨子里透出来的自由和欢乐。金可玉不知不觉舒展了眉头。

一个色彩缤纷的小店吸引了她的眼球,里面挂着特殊花纹,大红,大紫,大绿,大蓝,大黄……都是很夸张的颜色的服饰和围巾。金可玉选了蓝红相间的围巾,长宽都在一米以上,披着刚好是一件具有当地特色的披风,又选了同个色系的手工编织耳环,耳环很长,坠到金可玉的下巴。这样,她很快就与街上的人一样,被独属小城的色彩与风格包裹,融入到古城里,像一滴水滴融入江河一样和谐。她不慌不忙地走着,不急于去购物,不急于去吃那些飘着诱人香味的小吃,不急于将音乐独自占有,就这么舒缓地走在石板路上,走进神秘未知的小巷。

很多小酒馆,咖啡屋门口站着妙龄的男孩女孩,他们甜甜地微笑,热情邀请门口的游客到自己的店里消费。那调皮的声调,在霓虹灯下显得格外有节奏:“欢迎光临,好听的音乐,好喝的咖啡,好喝的啤酒!”很多游客被分流到他们的店里。天还没有全黑,就这么热闹,真是一个快乐的城市,金可玉这么想着,却没有迈进任何一家店。大概她的面无表情让少男少女们有些胆怯,他们没有更进一步,金可玉也继续向巷子深处走去。因为地势特殊,这个斜坡式的巷子,越往里越高。她走到最后一家时,已然有身处坡顶的感受。

这是一家酒馆,门口没有人吆喝。店里只有稀稀疏疏四五个顾客,分成两桌,他们坐在店的中央,跟走来走去的服务员一样,也是如此年轻。他们手里各自拿着手机,低着头专注地盯着屏幕,任由房间的一角,一个中年男人独自弹着吉他,用沙哑的嗓音唱着歌。他们大概也不会注意,外面起风了,那些被风卷起的枯叶正在自己舞蹈,越来越多的人和事,开启了孤芳自赏的模式。金可玉坐在房间的另一角,与唱歌男子的位置构成对角线。

她坐下来,用手指捋了捋额前的秀发,她茫然的双眼,并不比那些盯着手机看的孩子的表情生动。服务员上来,金可玉点了一款当地的啤酒,没有标签,用玻璃杯装着,金黄色的液体上面浮着厚厚的泡沫。她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何要喝啤酒,滴酒不沾的她,手指本来在菜单上指着那款叫“蓝色眼泪”的咖啡,却滑下去。她鬼使神差,想做一个不一样的自己,想尝尝酒精的味道。她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捧起啤酒杯,啤酒在她的鼻子下发出浓郁的麦芽香,但是那藏匿在其中的酒精的气味依然刺鼻,轻而易举就袭来,她只是试着抿了很小一口,基本是那些叫做啤酒花的泡沫,它的味道,比鼻子嗅到的感觉要柔和一些,一个个小气泡在她口腔里轻轻破裂,麦芽香,顺滑,微苦,说不清的辣,她不自觉闭上眼睛,像在思考,又像在品尝。

那沙哑的男音在认真清嗓后,又唱了起来,金可玉不知道那是什么歌,歌词里有飘啊,梦啊,远方啊,思念啊……她依旧闭着眼睛,任由歌声带她走进一个混沌的世界,直到歌声停止,金可玉才睁开眼睛,抬起酒杯又喝了一口,这次她略微适应了啤酒的味道,比刚才喝得要多一点。期间,她转头看窗外,这个小酒馆像被吊在半空,那些刚才她经过的店铺,用青瓦铺满的屋顶,层层叠叠向远处延伸,越来越低。每个木窗上系着一串铃铛,在风里叮叮当当响个不停。“要下雨了”,金可玉心里想到,突然坐直身体,又快速放松了坐姿,她眯着眼睛的面部,也渐渐不再慌张。她刚刚是想到家中阳台上晾晒的衣服;想到开着窗,如果下雨,雨水会溅到书房里;想到女儿会不会因衣服没穿够而受凉……但是,她已经身在它乡,这样的现实让她不得不释怀,她做了一个深呼吸,像是真的放下一切一样,又抬起酒杯,这次喝得更大口,更从容,更放肆。就这样,一杯500毫升的啤酒一点点流向金可玉的肚子。

金可玉已经不能判断,店里何时打开了灯,或者灯一直是开着的。她只是发现天黑了,那些青瓦房顶也变成漆黑一片,雨落下来,打在房顶上,铃铛上,木窗上,发出啪啪、当当、哗哗的声音。她拉拢披在肩上的围巾,久久地看着那些雨花。

一群人蜂拥进到店里,有的找了位置坐好,有的站在门口彷徨,一边用手拍打落在身上的雨水,一边絮叨着。男人好像早就习惯了这种场面,依然慢斯条理,深情款款地唱着他的歌。金可玉看着站在门口人群中的一个女人,黑长发,白色套装裙,白色中跟鞋,她想这个女人一定开一辆白色轿车。女人也转头看金可玉,又很快把目光移到唱歌男人那里,她一定在想,男人那首歌是专为她而唱,因为她的脸上泛起笑容,她已经不急着走,顺势坐到剩下的那张桌子上,却没有点任何小吃,只是点了一杯卡布奇诺。在喝下第三口啤酒那一刻,金可玉也这么想,那首歌是为自己唱的。而男人,明明很深情的歌,像是唱给自己听,那些目光,谈话声统统被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金可玉想,他是一个好歌手,却不是一个好艺人。立即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怎么也变得对人评头论足,她自己不正是为了逃避别人的说三道四而来到这里。那些道德绑架,那些三从四德她从来没有觉得不对,但是那种被五彩缤纷的赞誉包裹的氛围,有时让她喘不过气来。

雨很快就停了。这样的暴风雨下不长久,金可玉小时候就从母亲那里知道这个常识。酒馆里的人慢慢散去,当街面上的声音越来越单调,越来越微弱时,金可玉也起身,酒精的作用,她微醺,脸颊发红发烫。她走到唱歌的男人面前说:“谢谢你今晚的歌。”至于男人说了什么,金可玉没有听清,他声音嘶哑,又不是自己的乡音,金可玉觉得他说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歌也陪伴了她。

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后,冰凉又光滑。她脚踩在上面,鞋底与地面的接触和摩擦因雨水减弱,偶偶会打滑,于是她很小心地盯着地面,那些打烊的门面,在金可玉身后逐一关了音乐,关了灯,关了门……金可玉走出巷子才打到车。

金可玉在出租车里没有说一句话,她不像一个旅游者,要急于打听当地的民风民俗,风景名胜,必须去,应该去,推荐去的地方。她更像一个急于回家的良家妇女,想回到酒店房间,却不是因为困倦,更不是因为那里有一个人等待着。

在离开后十几个小时,丈夫终于发现了没有回家的金可玉。他在她推开酒店房门那一刻打来电话:“要回来了吗?”

“我在远镇。”金可玉平静地说着,顺势平躺在白色的大床上。

“之前并没听你提到要去,出差吗?”丈夫总是一副遇事不惊的语态。

“想出来走走。”金可玉回答,她在丈夫面前总是很被动,像一个认真回答问题的孩子。

“那个,冰箱里……茶几上……”金可玉欲言又止。

丈夫像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抢了话机:“在外面注意安全。”

也许他真的没有发现那些金可玉留在茶几上的纸张,又或者他根本不把这当一回事。他觉得金可玉17年默默不语,听天由命的性情翻不起大浪。不得不说,她把家料理的井然有序,她总在家里走来走去,打扫,排列,插上各色鲜花,她乐此不疲。有时他跟女儿说:“你妈这是要把家里变成公园。”金可玉不知道他们是否需要这样的家,他们从来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金可玉从不添置女人味的衣服,放任自己腰间的横肉越来越显眼,最后,她干脆把穿不下的裙子都收起来,因为穿着简易,她也不再整理头发,不再精心化妆,面色蜡黄,皮肤粗糙,腿粗腰壮。而所有人都觉得,一个女人只要照顾好家就是美,就是好女人。他们一直这么赞美金可玉。她不知道丈夫是否也觉得这样的自己就很好。偶尔,他会建议她去看看医生为何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有时他建议她去买点新衣服、或者换个发型;至于身材,他说,中年女人,健康就好。

金可玉不知道遇到丈夫这样的男人是不是幸运的,他对她即没表示极大兴趣,也不表示极度反感。从认识开始,他们不像恋人,不牵手,不接吻,不拥抱。偶尔,金可玉会羡慕街上被男友握紧小手的女孩,又马上对自己说,那不能当饭吃。丈夫倾心工作,把工资卡交给她,每天按时回家,坐在书房抽烟,看新闻,一家三口吃饭,他再回到书房,他们各自盖各自的被子。金可玉怕冷,丈夫怕热。

金可玉挪重物时,她想说自己挪不动,可是五大三粗的自己并不合适撒娇,那样很矫情,与她希望丈夫抱着她睡觉一样很矫情。他们不吵架,金可玉越来越沉默,从偶尔会发小脾气,又马上想到丈夫说那句永远不变的:“你冷静一下”。到所有事情都觉得自己一个人处理就好,不去想对错,不去想自己需要什么。

“呃!”金可玉用这个字回应了丈夫算是关心的嘱咐,挂了电话,长叹了一声,重重地坐在那张白色的大床上。

这时,一天的疲劳才混杂在自己身上发出的灰尘,雨水,汽油,汗渍的综合气味中,慢慢袭来。金可玉侧翻身坐起来,在酒精的作用下,她动作缓慢,脚在地上找鞋,半天伸不进脚去,床旁的黑色中筒靴像两条被遗弃在岸边很久的死鱼,一动不动地贴着地毯。金可玉放弃了,穿着袜子下床,在床头柜里找到酒店准备的拖鞋,两双塑料材质,鞋码大的一双藏青色,小一点的粉红色;两双用塑料膜封塑着的毛绒材质。酒店真够贴心,金可玉一边思忖着,一边顺手撕开一双毛绒拖鞋,却把脚放进粉红色塑料拖鞋里,因为她准备去洗澡,她不是很醉,还知道浴室需要防滑,需要穿塑料拖鞋。她还顺便把那两只笨重的靴子提到床头柜旁,整齐放好。一只靴子倒了,金可玉用手扶正,它又倒下。金可玉看着鞋子发出傻笑,原来一直她乐此不疲地排放物件的习惯,如此笨拙无聊,简直没有任何意义。

她冲进浴室,热水很快就流出来,在花洒的作用下,水流温暖,水压轻重适度,像无数只手指,按摩着金可玉的皮肤。被淋湿的头发,紧紧贴在金可玉的后背,她闭上眼睛,用手一次次捋那瀑布一样的秀发。金可玉被淹没在水流声里,不再苗条的身体,此时却无伤大雅,安静地享受着温水的洗礼,就像自己待会就会出水芙蓉,会变成一个妙曼多姿的女郎。

洗完澡,金可玉的酒又醒了一半,把头发吹了半干,她却异常口渴。扭开矿泉水瓶,“咕咚咕咚”,一瓶水被喝了二分之一。再次躺回白色大床。四个馒头一样的枕头散发出漂白粉的气味,其中两个垫着金可玉的头,柔软的枕头立刻被压下凹槽。她不合时宜地想到,那漂白粉的味道又被人叫做“烤糊了的螨虫味”,或者“阳光的味道”,她拉出旁边放着的一只枕头,紧紧抱在怀里,不管是什么叫法的味道,都不及它的柔软,她记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也曾被拥抱,陶醉在一样的柔软中,安稳而幸福。

也许是一两岁,最多四五岁。后来弟弟的出生,将父母所有的温柔和怀抱都抢走了,她像一只瘦弱的雏鸟,站在他们身旁,被教导:“你是姐姐,应该怎样,应该怎样……”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成了父母眼里懂事的孩子,谦让,忍受;成了别人眼里优秀的孩子,努力,担当……就连在黑暗里渴望被母親拥抱这样的想法,她都觉得惴惴不安。

那晚,那个纠缠在她整个童年的噩梦,一座水流湍急的独木桥又来关顾。但是这次,金可玉虽然还是消瘦的黄毛丫头,虽然脚上的塑料凉鞋让她的大拇趾全部落在泥土上,但是她勇敢地走上桥,在哗哗的水流声中,在她紧张得满头大汗,握紧拳头,用露出来的大拇趾用力巴紧桥面的情况下,她走过了那座桥。她惊醒过来,手心里还揣着汗水,她前所未有的轻松,泪水也随之涌出。

她在远镇呆了3天,白天去爬山,看白雪,看那些刻着壁画的古城,晚上窝在酒吧点一杯酒,有时是啤酒,有时是威士忌,有时是鸡尾酒,她像一个迷恋酒精的女人,完全被酒精俘虏,谁都不会相信,学会喝酒是这次的意外收获。但无论是哪种酒,她只点一杯,微醺才是她喜欢的感觉。

三天,丈夫像忘记了她一样哑无音讯,她突然想起来出门时自己差不多打退堂鼓的理由:“没有我,他们怎么办?”她觉得很讽刺,原来不是他们需要她,反而是她给了自己那样的皇冠,觉得自己被需要,不能缺失。她每天给母亲打电话,提醒她按时吃药。她没有说自己身处异乡,她连让母亲提问的机会都不给,当然,用她不知如何回答母亲的提问这样的理由更准确。母亲,丈夫,女儿,所有熟悉的眼睛,每一样都能让她现出原形,做回那个大家希望的样子。在酒店的最后一晚,金可玉突然发现,除了身旁的枕头,她从未对谁坦诚相告,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她是谁,她真的那么重要?她真的不介意那些赘肉?她真的不想在某个午后坐在阳光里喝一杯咖啡,听一首音乐,读一本书?或者深情地凝视一个深爱自己的男人。

金可玉第一次违背了所有人,像打开一本落满灰尘的书,唯有书,即使未曾打开的书,也具有热热闹闹的内在,她太需要这样的热闹去填充她梦里的恐惧,填充她用一辈子学会的虚伪和懦弱。

天亮后,金可玉踏上了回程的列车,她逃亡似的旅游结束了。

她得回去,走过生活中的那座独木桥。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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