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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轮上的眼泪

2023-11-08岁月静好

莫愁 2023年29期
关键词:石青错位

文岁月静好

1

晚间,林雨喝了点酒,微醺,却毫无睡意。窗外哗哗地下着大雨,房间也蒙上了水汽。听雨无声,脑海里满是这些天风靡网络的歌曲《花妖》的旋律,催不走,赶不去。最近,刀郎的专辑《山歌寥哉》横空出世,令人震撼,然而最让林雨感怀的还是其中的《花妖》。

如果说母爱之于人或动物是天性使然,那么两情相悦则多少带有社会内涵。动物世界中,为获得雌性青睐,雄性以力量或以外貌相竞争,而在人类社会,便是阶层、时空、财富、伦理、文化等等。绝对单纯的两情相悦,一旦面对上述几项的错位,大多会以悲情结束。《花妖》里,少男少女从一开始的阶层错位就注定了结局。无论是时间树下的等待、累世的轮回,哪怕卑微到车辙旁的流沙,祈盼与来世颠沛的你相遇,却依然是求而不果,爱而不得。其实林雨最痛心的是灿若朝霞的花墙下委地弥留的枯黄,强烈的生命能量对比——生和死。林雨读懂了“枯黄”的深深不甘。正是这样的不甘,让《花妖》能与“梁祝”比肩,凄美绝伦。

窗外的雨依然在下,雨珠打落在茂密的香樟树叶上,由着一旁的路灯照射,昏暗里竟闪出萤萤点点的光晕。林雨想到《花妖》里的那句歌词:“我若是将诺言刻在那江畔上,一江水冷月光、满城的汪洋。”诗词中以水来比喻情怀,古往今来,太多太多:李后主有“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白有“相思无日夜,浩荡若流波”。苏东坡有“寄我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而以水为介斩断情根的痴男怨女亦何其多?杜十娘怒沉扬子江的故事众所周知,林雨却想讲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

2

清代戏曲作家汪炳麟(字石青)幼年随父客居湖州,就读于芜湖圣雅各学校,毕业后回到家乡黟县以教书为生。石青富于才情,风姿俊美,翩翩公子如玉。同族妹妹汪琼芝极仰慕其风雅,即以金钗为贽礼,请授业为女弟子。石青也十分欣赏琼芝的灵慧,教之以诗,两人自此唱酬甚得。然而好景不长,对于他们这样的互动,族中一时闲言四起。彼时,汪琼芝年方十七,恰值豆蔻花季。本来是一个佳人遇到才子,生出少年慕艾之情的故事,却因为同为族人、同是汪姓,被当时的礼教风俗所不容。两情相悦又如何?它离不开社会内涵的约束,他们的感情在发生时就错位了,且是伦理上的错位,结局必然是悲情的。石青喟然长叹:“斯世悠悠,于我已矣!”1927 年正月初九,他“偕琼芝共沉于邑之屏山湖”,即黟县屏山村口的长宁湖。此时,石青年仅27 岁。

汪琼芝的诗,林雨未能见阅,但她有一套酬答石青的《步步娇·新秋慰琼芝》曲作,写得哀婉悱恻。石青曲道:“容易新秋来庭院,凉味摇深浅。红蓼岸,白云天,莽莽苍苍,西风一片。岁月太茫然,系流光靠不住垂杨线。”琼芝酬云:“又是秋光来梧院,蝶瘦腰肢软,醉了海棠烟。我早是憔悴西风,柔肠似剪。暮色落蝉边,柳丝儿绾不住斜阳线。”那厢是“新秋庭院”,这厢是“秋光梧院”;那厢是“西风一片”,这厢是“憔悴西风”;那厢是“岁月茫然靠不住垂杨线”,这厢是“暮色蝉边绾不住斜阳线”。两厢里郎情妾意,句句透着百转相思和时运哀叹。接着琼芝又自伤自怜:“芳华一片流云卷,镜里红颜不似前。番番水火炼青莲,兰心细碎无人见。落得个吟魂一缕秋烟,眉梢锁住愁深浅。”这些曲文活脱脱呈现出一位有着风华才情、心思玲珑,却困于私情、哀怨忧伤的美丽女子。这让林雨很是唏嘘,然而更让林雨惋惜的是石青先生。

吴荫南在《汪石青传》中写道:“无何,上海惨案起。君大愤,拍案叫号,捱拳切齿。为文刊报章,缕缕数千言。大旨以求统一、励自强、谋兴国、雪积耻为言。”“越日,以《北双调》一套寄余,则咏沪案事。痛军阀之祸国,恨强邻之欺凌,警国人之自救。其词如鹃泣、如猿啼、如晨鸡鸣、如狮子吼。长歌当哭,极慷慨淋漓之致。爱国热忱,跃然纸上。”一位壮怀激烈、正气浩然、立于天地间的朗朗君子赫然在目。

林雨不由地想,如果石青没有错投了这份儿女情长,又会是怎样的人生轨迹呢?难道不该继续如他曲中所写“一答是花香酒香,一答是爆竹洋洋。看水绿衣裳斗靓妆,小儿女娇憨模样”?不该是“一春来风雨读离骚,对云山春愁缥缈”?不该是“呀,我也曾啸长虹吞吐广陵涛,我也曾逐春风走马章台道”?不该是“我本待擒虎夷蛟,我本待屠龙射雕,我本待剪秦安赵”?不该是“把那一缕国魂儿断处招,把这一缕正声儿挽的牢”?不该是“俺问你雄狮睡几时醒,俺问你封狼祸几时靖”?而这,才应该是石青作为诗人、儒学雅士、爱国文人的本来面目呀!

石青先生诗有近千首,词次之,散曲有三十套,琴棋书画、文论剧本皆有成就。如果他的生命不是在27 岁那年戛然而止,林雨相信,石青会给中国文化、给后人留下更多珍贵的文化瑰宝。

3

这时雨已停,被洗刷过的空气分外清新,仰望星空却不见繁星,黝黝然更觉天宇间寂寥空远。林雨不由感伤,窃想《花妖》里那颗“年轮上的眼泪”,现在会在哪一个时空?哪一个界面呢?石青和琼芝的神魂抑或能在某一域“终成眷属”吧?明代有一位著名散曲家叫施绍莘(字子野),他爱花惜花,自云“五六岁时,便喜种植,以盆为苑,以盎为池”。到了7 岁就读私塾,也经常逃课避学,“无他嬉也,止游戏于花草间耳。”他坚信花有神魂灵魄,每于仲春百花生日,便会为花神庆生,以套曲写成祝词《花生日祝花》,并将自己的曲作刻印成《花影集》。顾胤光曾云:“子野有种情多,一切愁缘病缘,大半根花缘得。”

中国古代的文人士夫,惯以松竹喻志、喻节,以花草喻情、喻高洁、喻风雅。昙花绽放虽只刹那,却是燃烧自我般的绚丽惊艳,琼芝是也;石青则如同君子兰,谦谦如是,高雅如是,亦深情如是。他们俩“错投”“错位”下的情深,就像《花妖》歌曲里的情殇,一样的凄美哀怨,令人唏嘘泪目。

按照现下通行的观念,这是生命情感的处理问题。复旦大学教授王德峰说:“人性的价值在于我们的生命情感与天道的一致……人最后的毛病总是出在人自己身上,出在生命情感上。”林雨不知道石青和琼芝最后被长宁湖水淹没时,有没有如“花墙”下那“枯黄”一般,心存不甘和无奈,但施绍莘在《花影集》序中写的一段话让林雨顿醒:“尔不见夫花影乎?花外之影,影即非花;影中之花,花即是影。然则何有何无?何彼何此?……而本无之幻想也哉。”何以执着、何以妄念呢?一切本空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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