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一梵

母亲水窖

羊角弯弯，牛铃重重，一眼望不到边的思绪尽头，高原粗犷的风吹断黄土的炊烟。

母亲在土窖里取水，浑浊的目光，沉淀出一瓢布满褶皱的晌午。

母亲在苦井里取水，脱臼的轱辘，打捞生命崎岖艰涩的经历。

母亲往返数十里，甚至几十里山路找水。

累弯了牲口的蹄窝，累弯了山路的脚踝，累弯了别处的井，累弯了一辈又一辈的月亮的瓦檐。累弯了自己的名字和姓氏。

母亲，依旧挑着漏风的木桶，在地球上最干旱的经纬线上找水，在地球上皲裂最严重的空气里找水。

苦苦找水。千万双眼睛巴巴地，哭哑了嗓子，哭哑了呼吸。

孩子们上学喝半口水，新娘子出嫁洗脸用一碗水，母亲煮饭只有一瓢浑水。

一滴水，一声喟然起伏的叹息。一滴水，一方发黄的天空，一角失去鸟窝的窗台，一张佝偻着戴着头巾的油画，一首九曲十八弯的被磨盘碾碎的歌谣。

这是先前的叙述。

现如今，在辽阔苍茫的西部，在甘肃、宁夏、陕西、四川、云南、内蒙、新疆等二十多个地区及省份。在回族、羌族、苗族、白族、傣族、彝族、藏族、拉祜族、布依族、傈僳族、蒙古族、维吾尔族等原始的部落。每一个母亲都有一眼爱心垒砌的母亲水窖。每一个人，每一头牲畜，每一种家禽，每一支调羹汤勺，每一只碗，以及那口锅、那瓮水缸、那枚木瓢、那条扁担、那担水桶，都能喝上自由自在的水。

驴子“昂叽昂叽” 叫，孩子们说，它喝饱了水。驴子“昂叽昂叽” 叫，孩子们学着“昂叽昂叽” 叫。他们喝饱了水，清澈的笑声如一粒即将破壳的种子，渗进大地的根须，云朵的根须。

牛羊哞哞、咩咩的咕嘟声，喝饱了水。粮食喝饱了水。充盈的乳房，口含亮晶晶的汁液。

红旗渠

10 万人，耗力10 年开凿的，水的天河，历史的天河。

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在资金短缺、粮食短缺、技术短缺、物资短缺、水源短缺的情况下。

一滴水可以逼死一个人，一滴水可以摧毁一座庙，一罐水可以换一个媳妇。倘若有一盏诡谲怪诞的传说通往水，倘若有一段神秘莫测的故事通往水，可以救活漫山遍野的麦子玉米高粱，可以滋润一望无垠奄奄一息的黄土，那么，一面红旗就会挥动星星的篝火，思想的篝火，带领大家勇敢地找水。那么，那些饥寒交迫的人，喉咙干裂的人，衣着褴褛的人，就会挥动镰刀和斧头，为水铺路。

山崖下，石头上，石缝中，洞穴里，人们天作铺盖地作床，薅把茅草遮风挡雪，几块席子破布就能撑起千军万马的指挥营。

镢头，铁锹，洋镐，箩筐；錾子，钢钎，榔头，铁锤。他们腰系麻绳，吊在冷峭的空气中，在凛冽的悬崖上，手握钢钎，借助摇晃的力，一寸一寸磨，一点一点凿，凿山凿水凿风凿雨，凿花岗岩的浆汁，凿石英石的骨头。

天寒地冻啊，烈日炙烤啊，暴雨锤击啊，食不果腹啊，长钎磨短了当撬棍，撬棍磨短了当手钻，手钻磨短了当钉子。

豹纹的疾风，烘干粗粝狂放的汗液。

豹纹的响雷，抡圆震天撼地的臂膀。

他们自己烧石灰，自己生产水泥，自己研制炸药，自己完成对思想及能力的进一步的创造与构建，考核与提升。

为了在坚硬的石英岩上打炮眼，他们发明了抬炮、立炮、三角炮、连环炮、瓦缸窑炮等新的爆破性词语。

为了早日迎接水的到来，春天的到来，他们用高昂的斗志，原始的冲动，完美的激情，持久的爆发力、凝聚力、向心力，逢山凿洞，遇沟架桥，削平了1250 座山头，架设了151 座渡槽，凿通了211 个隧洞，修建筑物12408 座，挖砌土石2225 万立方米，用数字和数字浇筑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终于将干渠，支渠，斗渠，农渠，英雄渠；将水库，塘堰，隧洞，渡槽；将洪桥，路桥，天桥，改云桥，河口，竖井；将青年洞，空心坝，南谷洞，分水岭，分水闸，节制闸，泄洪闸，水电站和提水站，无缝对接。终于将一条70.6 公里，宽8 米，高4.3 米的彩虹般的红旗渠，挂在太行山腰，终于将漳河水从山西引入河南。

每一处地名的背后，都有血泪交织的故事。每一个烈士和英魂的名字，都被水紧紧揽在怀中。

翠柏奔腾，渠水奔腾，水，见证了一代人对浪漫主义的深度理解，对青春岁月无悔的追求与赞美。

三峡大坝

水的集团，水的王国，水的星球。

水的核弹，航母，卫星；水的魔法师，梦工厂，生态教育基地。

水的千回百转的跋涉与开垦。

为了这一天，百万移民离开生活了几千年的土地，离开自己的原乡。

为了这一天，人们将大江截流，将历史截流。

为了这一天，人们帮荷叶铁线蕨、疏花水柏枝、川明参、珙桐、连香树，延龄草、马蹄香等珍稀植物找到了新的居所。

为了这一天，人们帮江豚、鲥鱼、刀鱼、白鳍豚、达氏鲟、胭脂鱼安排有效的活动范围，帮中华鲟解决产卵问题，帮白鲟鱼、岩原鲤等溯江洄游产卵的鱼类，设置专业的绿色航线。

为了让水感受到祖国的关爱，自然的关爱，人们帮水建设溶洞、湖泊、岛屿、花园、古井、亭台楼阁、宗祠寺庙。

从公元1919 年，孙中山先生在 《建国方略之二——实业计划》 中提出建设三峡工程的设想，到公元2020 年11 月三峡工程横空出世。百年的筹划，百年的渴求，百年的准备，百年的一次次启动，一次次搁浅，百年的眼含泪花，喉头哽咽的屈辱与酸涩。

在这片被犁杖和炮弹耕种过的土地上，这片被苦难和艰辛炮制过的土地上，这片被油灯和星光照耀着的土地上。水努力了一百年，沉默了一百年，蓄积了一百年，呕心沥血，大坝历时15 年铸就。

水，站起来了！水，终于站起来了！世界上最磅礴有力的闸门，用3335 米的跨度，185 米的深度，将洪水掌控，千万吨货轮畅行无阻。

一排排世界上流量最大的发电机，一排排世界水利史上规模最强势的水电站。

霞光将水的金色铜鼓擂响，鼓声滚动彩虹的丝带，月光的裙边斟满胜利的美酒。

南水北调

一项关于水的移民策略。一次以水为主题的精神实践。

它是水的流程，水的效率，水的速度；它是水的指南针，导航仪，行程码。

水的种族，团队，社会，国家。

水的扁舟，竹排，游轮，舰队，橡皮筏子，船工号子。

水的鱼竿，水的鸬鹚，水的蔓草。

水的璎珞，环佩，流苏。

水的由南至北的勇敢而磅礴的命运大迁徙。

它调动、分配、组合水的运行模式。

它考核、督察、管理水的思想觉悟。

它是1952 年和1953 年，毛泽东同志视察黄河与长江时提出的“南方水多，北方水少，能不能借点水给北方” 的宏伟构想。

它是从远古时期的箜篌编钟迈入大提琴的肺叶，及萨克斯的金属铜管的大幅度的激进与弹跳。

四横三纵的立体图像，4350 公里的流线型的河床或跑道。它团结友爱，一路向北，渡河流，趟隧洞，穿冰层，跃过高山的背脊和鲸鱼的海岸线，与水的集市，码头，酒窖，客船，与水的湖泊，港汊，平原，盆地，联袂喝彩，逐一碰杯。

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泵站群，用水的磁场和冲击波，运送洁白的火焰，红色的浪花。

在北方的城市，水举起高铁，轻轨，塔吊，摩天大楼的液晶屏。

在北方的村庄，水，渗入牛羊的细胞核，麦子的细胞质，黄豆的萼片，花椒的蓓蕾，土豆的铃铛。它还将渗入河西走廊的牧歌，月牙泉的壁画。

在长江的中游，汉水的源头，陕西南水北调的起始端，“一江清水供京津” 的承诺书上，栖息着朱鹮和大熊猫绿色的掌纹。

水的飞毛腿跨过历史的栏杆。

一只鸟踏雪而来。

雪小声说话。

梅花的琴声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