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支

我之前没想过，有一天这条纵带刺尾鱼会变成一副鱼骨骼，静静站立在我的书架上，但它如今就站在那里。粉色的透明的鱼骨骼，关在小瓶子里，也很好看。

纵带刺尾鱼，又名线纹刺尾鲷、纹吊、彩虹倒吊，俗名粗皮鱼。它生前十分鲜艳可爱，有黄蓝相间的条纹，在鱼缸里会一直游动，很是生气勃勃。但妈妈说，你不要养这个，换水打理太麻烦。我说，好的，妈妈。

我把它捞出来，上网搜了一下能不能做成鱼骨标本，发现制作过程并不复杂，分为六步：复水脱醇、进行预透明处理、红染、漂洗脱色、漂白，最后，装瓶，倒入纯甘油，加一粒麝香草酚，完成。于是，它就成了现在看到的这个模样。

朋友听说我把鱼做了标本，很是诧异：你不是特别喜欢才买的吗？

我说：我妈妈不喜欢。

她说：你好乖哦。

我确实是很乖的。我对母亲有一种近乎讨好的乖巧，做很多事情都是为了让她开心。如果我喜欢的事令她不开心了，那我可以不做，没关系的。

记得有一次我因为急性阑尾炎住院，她来医院陪床照顾我。我躺在病床上，她在一旁反复唠叨我，一遍又一遍。我静静地听着，说，好的妈妈，我以后不乱吃东西了，我会小心照顾自己的身体。

同病房的还有一位阿姨，看到我与我母亲的相处模式，很羡慕地对我母亲说：你的女儿性格真好啊，脾气也好。不像我家那个，我平时说她，她根本听不进去，稍微一说就怼我。

我妈妈就很高兴地说：是啊，我家闺女性格是蛮好的。

母亲大约不知道，我曾经真实地怨恨过她。

我的高考成绩排在全省前几十名。什么概念呢？我可以去全国任意一所我想去的学校。我想，这很厉害了，我尽力了。可是当年，从高考成绩出来，到我成功被录取到全国排名前三的一所大学，她没有夸过我一句。或许在她眼中，这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是我该做到的，也没什么可骄傲、可邀功的。母亲的表现，在我们那个相对传统落后和贫瘠的地方，其实是非常不可思议的。

我的母亲与当地其他人不一样，她只生了我这一个女儿。她觉得自己的女儿一定会有出息，她怕再来一个孩子若是男孩，会抢占自己女儿本已少到可怜的资源。她持之以恒地坚持了二十年，将我供养出来，非常虔诚，近乎偏执。

我能走出来，缘于我自小就是一个非常努力的人，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没有押错，我的确是读书的料子。我的记忆力很好，专注力极高，什么东西都是一点即通。但母亲从来没有表扬过我，她对我的期待，超出了一个普通人的上限。

她的期待和执着，令我庆幸，也令我痛苦。

记得小学的时候，我拿试卷回家，只要不是一百分，她就会把试卷扔在地上，对我说：你就考这么一点分？

记得有一次，我有一篇作文写得非常好，得到了老师的表扬。老师在家长会告诉了她，她回来要看。我出于孩子的羞赧，捂着不给她看。她气得抢过去撕掉了作文，边撕边说：你翅膀硬了是不是，骄傲了是不是，不屑于给我看了是不是？我犹记得那天我是多么的难过。夜里，我爬上屋后的草垛，幻想着自己能突然消失，好让她觉得对我略有歉意。但最后我并没有消失，只是抱膝哭了很久。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我在夜色最深时蹑手蹑脚地走回了屋子。月光洒在碎石路上，万籁俱寂。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对我。明天太阳依旧升起，她是我的母亲，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办，那么就得接受。

而且，很矛盾地，即便最恨她的时候，我也非常不想看到她对我失望。

上了中学之后我开始逐渐理解她。这种理解达到巅峰，是在我毕业工作之后。

好的学历给了我好的工作，我自认为能力不差，又肯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竟在这座城市扎了下来，还把母亲接了过来。

回头看，不可否认，我今天的生活，至少有一半要归功于母亲。如果把很多人放在我当年的环境和条件之下，是培养不出来的，但她做到了。当然这里面有我的天分的因素，却也必然少不了她的引导和培养。

她的一生都被困在农村，困在田间地头的烈日和暴雨里，但她的思想并没有被烈日曝干，也未被暴雨浸烂，在当时来言，反而是前卫、开放的。她告诉我人生真正重要的事情并不多，而在学生时代，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读书。

当我觉得读书很累的时候，她带我去收割小麦。烈日当头，汗珠滚下来，皮肤都烫得生疼，麦毛也刺痛皮肤。我问她割麦子怎么这么苦，她说，生活就是这么苦，你如果以后不想吃这个苦，就好好读书，读书会改变你的命运。

中学的时候，我一直是年级第一，连校长都认识我。有一次校长在路上见到我，跟我说：“你知道吗，20年前我也教过一个学生，非常聪明，出类拔萃，可惜她后来没参加高考，不然一定是个大学生。那个年代的大学生，可太值钱了！你长得跟那个学生有点像。” 然后校长就说出了我母亲的名字。

他说我母亲是他教育生涯中，见过的最聪明的学生。

我母亲快60岁了，你现在问她每一个化学方程式、每一个力学公式，甚至很多数学题的解法，她都记得。而我，已经不再记得。

我想，正因为没有参加高考是她毕生的遗憾，她才会如此拼命地告诉我，你要非常努力地读书。

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张桂梅校长，有那么几个瞬间，我会想到我的母亲。她们不那么像，却又有一點相像的影子。她们洞悉命运苦难的真相，却依然坚定地相信读书可以改变命运。她们知道人生是很残酷的，对某些女孩来说，更是如此。她们愿意用血肉之躯托举信念，去摆脱人们经验中那些司空见惯的老故事，坚韧地、执着地，近乎偏执。

这种事没有什么前仆后继，只是一些很特殊的人在坚持。

二十座荒山走过，剩一身褴褛衣衫。至今仍未投崖去，全因为贪山爱雨。

我有一个充满矛盾的父亲。

父亲对我和对外人都非常好——对我，他温柔、细致、耐心；对外人，他温和、谦逊、有礼。他爱我，毫无疑问。但他显然不爱母亲。如果不是从小司空见惯，真的难以想象，如此谦虚有礼的人，到了母亲面前，就换了一副面孔。

某个盛夏的午后，母亲因与父亲吵架而离家出走，走到村头的河边，无处可去，在河畔枯坐一个下午……后来日影西斜，她想着还要回家给我做饭，就回来了。当她到家时，父亲已经喝了酒，躺在床上睡着了。

夏天的雨水很多，上学放学的路难走。有天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我从泥泞的路上走回家，老远就看见她持伞站在飘摇的风雨中，仿佛随时要被雨打风吹去。

天漏不知何处补，地卑转觉此生浮。

雨水那么冰冷，我已经湿透，那一刻我多么想拥抱她将她推回屋内，生怕她因我而湿透。

自此我就特别害怕一件事情，害怕母亲突然死亡或消失。很多次，在她午睡的时候，我会在旁边清醒地盯着她起伏的胸膛，或试探她是否还有鼻息。

窗外艳阳高照，我却觉得冷。那时我不知道这种寒意叫作恐惧，那么多年，我都被濒临失去的恐惧深深笼罩。

直到后来，我长大了，他们老了，父亲的种种过激行为才逐渐消失，但争吵并没有消失。直至今日，他们仍然会为了微不足道的事争吵。我想母親这一生，一小半湮灭在与父亲的抗争中，一大半，无怨无悔地倾注在了我的身上。

后来有一次母亲生病，不是什么大毛病，我陪她去医院挂了号拿了药。出来后，我们坐在医院门口的长椅上休息，不知怎么就聊起死亡的话题。

她说人生三件大事，读书、婚姻和死亡。她说我已经完成了一件，而她只剩一件。她郑重地告诉我选择一个什么样的人过一生非常重要，她还跟我说她想要捐献遗体。我其实是有点诧异的。在我的思想里，父母那一辈人，可能还是会想要落叶归根，入土为安。看来是我思想腐朽了。

她说，人走完一生，最后归于一抔土，一代两代，可能还有人记得，等时间久了，祖辈一定会被遗忘。谁去看呢？没有意义的。她说，人生在世，有缘分的时候就好好地珍惜，缘分尽了，就好好结束。这就很好。

我曾以为，她会带着遗憾结束。对她来说，接纳人性的脆弱和生命的不堪，是最终的情感归宿。原来不是的！还是我浅薄了。

希望美好的东西能够美好地终结，是一种卑微的人之常情。我想我听懂了，她是在说，人生要一个好的结局就可以了，不需要幸福的结局。

我不知道她可以高寿几何，但以人类的正常寿命来看，我与她的缘分，至多还有三四十年。我做了将近三十年的乖孩子，以后的年岁里也依旧会是。我在她面前，向来是听话的，性格很好，脾气也好。我觉得我不想，也没有必要，与她争辩些什么。虽然在外面，我其实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童年的阴影让我有一点讨好型人格的底色，但我很快就把它掐灭在萌芽状态。我很早就明白了，你不可能讨好每一个人，如果别人不高兴了，那他就去不高兴好了，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不是我的问题。

可我永远无法以这样的心态面对我的母亲。

对她的培养，我不是毫无怨言，可当我理解了她的人生，就会释怀。爱总能旗帜鲜明地压倒恨。

我把这件事讲给我最好的朋友听，就是说我好乖的那个朋友。讲的时候，我几欲流泪。

母亲最大的遗憾，是她一生都没有机会做她自己想做的事情，都没有机会成为更好的自己。

电视上正在播放一部穿越剧，剧情无聊又聒噪。我却在想，如果人生真的可以穿越，我其实很想穿越回母亲高考的那一年，很想亲口对她说：“张小媛，你一定要坚持读书，坚持到参加高考，不要因为你的父母不许你读书，你就不读了。高考能改变你的命运。”

她若是去参加了高考，就不会再回头，不会在那片田垄和那间瓦房里困守一生，不会嫁给我的父亲。

朋友质疑我：可是如果她做出这个决定，就不再有你了。我说：这没关系，我很愿意。因为我觉得，我跟她母女之间的缘分已经很好，足够了。如果能重来，我希望她拥有一个改变自己人生的机会；如果有来生，我希望她可以好好做自己，而不仅仅是某个人的妻子、某个人的母亲。

后来母亲看到那副鱼骨，问我这是什么。我说：这是那条纵带刺尾鱼的标本，好看吗？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你要是那么喜欢，就再买条养吧。我帮你换水。我说：不用的，妈妈，这样我也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