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靖潼

拉得并不严密的窗帘透进光亮。摸到枕边的手机，瞄了一下，已是早上7点。

身边的老小孩呼吸均匀，我转头看了看，微光中，见她睡得依然很沉。

说是将要半年不见，她有些舍不得，非要陪我一个晚上，母女聊到半夜方入睡。外面的雨水滴答声响了一夜，像催眠曲一样，让我不知不觉睡到现在。

距出发还有一个半小时。我悄悄披衣下床。轻步出房，小心翼翼地带上房门时，听到老小孩一声长长的叹息，就如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动了我的心，突然一紧，满心都是分离的惆怅。

打开冰箱，拿出馒头，放进电饭锅的蒸笼后，我又打开了热水器的开关。寻思这一别将是半年，年关才会与老小孩团聚，能在走前为她省一丝力气也能给我内心多一些踏实，于是，我又拿起拖把，轻轻地、细致地拖起客厅。

我是什么时候把母亲当小孩看的？嗯，对了，该是懂事之后就有了这种想法。真正有意无意地从口中说出她是小孩，是上了初中。当然，称呼时，万万不敢，口中总是一声声“妈妈”，但我内心是将她定型了的：这是个老小孩。

世上的女人千万种，我母亲的个性最是分明。进了小学，老师总在妈妈那里告我的状，说我上课不举手发言就算了，还说我的作业错误百出，最大问题是在课堂上睡觉。为这事，母亲从不与我吐一个字，但凡接了电话，便是往学校跑，给老师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一句话，孩子本质非常好，无非年龄小，请老师多担待。有时，我犯倔对同学动了粗，母亲得了老师通报，这护崽立场依然坚定，当场会与老师红脸。

“我家孩子这么温顺还能欺负人？开啥玩笑！即使她动了手，也绝对是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做出的自卫反击，属于正当防卫！”

听听，不问青红皂白，家长就这种态度对老师，别说外人听不进，连我犯事的听了也因心虚恨不能钻地洞。

这样的妈妈不是小孩子脾氣是啥？

令人惊讶的是，母亲每次为我护短气得老师一阵发抖后，仅过一两天，她就有本事与女老师成为闺蜜，让老师见了我不仅和颜悦色，还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对待了。

毫无疑问，我就是这老小孩惯的，此后自然不是省油的灯。不说别的，小学里几任班主任最后都成了母亲的好友，试问，还不都是因我闯了祸而让她一次次与老师理论过招不打不相识而结出的“丰硕成果”？

稍大一些，生活中的点滴，更让我知道母亲孩子气的一面。比如，她会因我在家的某时顶嘴，脾气突然间火山爆发，然而仅过几秒钟，马上又风平浪静。又比如看她上街买菜，菜农三两句好话，她便恨不能把人家一担菜全部买下，拿回家送你送他……

唉，不说了，母亲的孩子气是说不尽的。

水开了。我放下拖把，热起牛奶，冲好麦片，又把蒸好的馒头端上饭桌。正准备进去请老小孩出房，不料她猛一开门就撞了我个满怀。

“就你能？存心让你老娘下不来台？醒了，就不能吱一声？”

听听，大清早对亲闺女这口气，一如砸了她的要命的饭碗，还不是小孩个性？可她的嗔怨和这眼里对我的怜悯，透出的浓浓爱意让我心动。我趁势轻拍了一下母亲的腰，微微一笑道：“这下半年不见哩，算给闺女送个顺水人情嘛。”

母亲进卫生间洗漱，我回房穿衣服。再出房，母亲坐在餐桌边咀嚼着满口食物，朝我咕噜：“阿姨过来还有一小时哩，你不忙吃哈。出门后记着，千万别学妈的坏处，得细嚼慢咽，养胃。”

我坐下吃早饭时，母亲已风卷残云般吃完最后一口。她推开手里的饭碗，又如斗气一般，飞快起身，拿起门边早备着的几套一次性雨衣，匆匆出了门。

外出上大学，第一趟，行李自然多些，衣服、生活用品装了好几个箱包。家住五楼，因没电梯，为方便今儿早上搬运，母亲在昨晚就把这些物件扛下了楼，放进了底楼的自行车库。看这满天秋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样子，从家里装车到学校下车后还得扛进寝室，都得过雨水，母亲下楼是要给这些箱包一一进行穿戴，好让它们也整装待发。

大门没关。嘴里吃着早饭，耳里听着母亲下楼梯的重重脚步，咚咚咚的声响显得急切沉重，我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过往岁月里和母亲度过的每一个日子。

自小，父亲因工作忙，带我都是母亲的事。她18岁就参加了工作，这个要强的人，虽没真正上过大学，但在工作期间，从没放弃学习，不仅通过自学拿下了汉语言文学、水利水电工程两个本科文凭，还获取了心理咨询师资格。在我眼里，小孩脾气的母亲就是个超人，在这样一个快节奏的社会，她步步不落，始终在与时代的脚步共行。自婚后，她每天在主妇、职员、母亲、学生的角色中不断变换，而每个角色又都演绎到了极致。

作为一名普通人，母亲身上体现着的积极向上的精神，于我而言就是榜样，她时刻影响着我。我们母女间的关系形同闺蜜，可以无话不谈，即使她不时出现些小孩般说来就来的火暴脾气，也让我深深喜欢。想起这些，我感觉现在传进耳朵里母亲下楼梯的咚咚脚步声，或许是她故意的，这是她在用孩子的个性将母爱化成催人奋发的战鼓声，助我年年日日，永向前行。

快速吃完早饭，我赶紧整理起桌子，进厨房洗起锅碗。这时，母亲又进了屋，见我在洗涮锅台，她气冲冲进了厨房，一边挽袖子把我推出去，一边一副怨腔放起连珠炮：“去去，几年同窗哩，今儿与同学第一次照面，女孩子家还不仔细收拾一下自己？一边去！”

用带有逗小孩的神色做了一个鬼脸，我笑而退出。

厨房里的锅碗叮当作响。我踱进房里，在写字台上给母亲写起了一张张便利贴。

早上起来空腹先喝温水300毫升，一口气喝尽；不要长时间盯着手机屏幕；吃过晚饭，看看微信上的运动量，尽可能每天不少于一万步，这样既锻炼了身体，又能解寂寞……

十几条写下，还没停笔的意思。楼下短促的一声鸣笛，提醒送我去上学的小车到了。

待我出了房，见母亲自己已穿好一次性白色的塑料雨衣，手里拿着另一套雨衣，立在客厅，一动不动在等我。到了她跟前，母亲一声不吭，马上将雨衣为我穿上。戴帽、扣纽扣，一丝不苟的认真劲，貌似我还是个没开智的孩子。

儿行千里母担忧，相信我强装的顺从，会让她此刻的心情有所平复，而我也确切感受到面前这个老小孩从这些细小动作中传递出的万般不舍。

开车来送我们的阿姨是母亲的闺蜜。家中本该早就买辆小车的，母亲是独女，外婆也是独女，外祖奶奶一直和外婆生活在一起，她们年纪都大了，考虑到照顾方便，母亲一时冲动，把当时准备的买车钱，外借了些，给外婆她们在离我家不远的小区买了房。

往小车装载行李时，才知道母亲粗中有细：停车处距我家仅能放自行车之类杂物的小车库还有十几米，雨丝细密，母亲让我打起雨伞，支在已打开的小车行李箱的上方，她自己则是为我把箱包一个个抱在胸口，急急忙忙装上车来。

或是考慮到戴着的雨帽影响视线，母亲在搬第一件行李时就把它推在脑后，待装好行李两人坐进小车的后排位，在我们互相帮着脱下雨衣后，母亲的头发被雨水打得湿透了，从发梢淌下的雨水还通过脸颊滑下脖子，把短袖的衬衣肩头弄湿了。

我从车上备着的抽纸盒里抽了几张纸，想赶紧为她擦下脸，哪知她发觉了我的用意后，手里抽纸被她一把抢过。母亲低着头，在用手连抹了几把头发上的雨水后，又快速抬起头，一手用抽纸擦脸，一手向坐在驾驶舱的阿姨挥动，眉开眼笑道：“风调雨顺哟，好兆头哪！姐，咱们开始向幸福出发！”

阿姨回头，该是见了母亲散落脸上被雨水浸泡而掉落的抽纸渣，顿时也心花怒放，圆乎乎的脸，嘴角直往上拉，喜滋滋应着母亲：“得令！咱向着希望，向着胜利，前进！”

我看着这对老闺蜜的有趣互动，既被她们的深情厚谊所感动，又被母亲那张为了我而弄成的大花脸触动，我忙又抽出抽纸，左手稳住她的头，右手为她擦起了脸。开始，母亲还有挣扎的意思，但在我左手有力地把捏后，她便如孩子般温顺，任我细细擦拭。

是我从来没注意还是母亲近来心事过重？她的眼角怎么会有这么深的皱纹？这还是那张记忆里喜怒无常的孩子般的脸吗？哦，该是我三年高中的学习生活过于紧张，忽略了面前这个带我来人世的人了。

我的心不由泛出一阵酸来。

小车上了高速公路。车速起来，风速也就起来了，落在车前挡风玻璃上的雨点，像是劈头盖脸迎面而来。雨刮器嘎吱嘎吱拼命地刮，一次次把打花的玻璃刮出一片洁净的视线，又一次次再花了人眼。这个时候，驾车人分不得心，安全起见，我们在小车后排上再没吱声，生怕干扰阿姨开车。

该是对车内的安静一时有些不习惯，母女两人竟会突然间从看行车前方改为看着对方。

也就是刚打了个照面，母亲就立马背过身去，看起了车窗外。她知道我见了她血红的眼里闪着的盈盈泪光，又显现了好胜的一面，她故意向车的一侧移了移，与我隔了半尺远。然而，也就是不足一分钟的时间，母亲又再一寸寸往我身边挪。稍过一会儿，就紧紧贴住了我。

我读懂了母亲的一切，趁势握住她的一双手。就是这么一个动作，让母亲的身子一阵战栗。她轻轻地把手从我的手中抽出，又反握住我的手，把头仰靠在车座的头枕，看似闭目养神，双手却将我的手反复摩挲。

我也看起了车窗外。

车辆在雨幕中疾驰。雨水打在车窗玻璃上，使闪过的村庄与原野，成了一幅幅含糊不清的江南水墨画。它们有神奇的魅力，会变幻出母亲往日的各种生活画像，展现在我眼前。

印象中的母亲，她的身影总是闪动着的。

母亲很少与电视照面，忙完家务就把自己关进书房埋在书里。我读小学时，每逢周末，母亲常会带着我去上海、南京。说是去玩，其实就是去一些不同大学的教室听课。虽然课上的内容听得我云里雾里，但我还是和母亲一样喜欢上了大学校园的学习氛围。为了照顾家庭，母亲常常带着我当天往返，在深夜乘高铁赶回家，第二天再强打精神去上班。

不错，这个风风火火的人，在陪伴我成长的路上，从来没有停下过冲锋陷阵的脚步，现在这种片刻的宁静，能将闺女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反复爱抚，于她，该是无限享受，而于我呢？

是外边的雨滴落在我眼里了？我怎么……

我也头靠车座的头枕，再不想睁开眼来。

家乡小城距我上的大学仅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朦胧间，耳里听到开车阿姨轻唤一声：“看，就要到学校了。”

我睁开了眼。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小车早已下了高速。

抬眼望着车辆前方，我见到数百米远处的大道上，有一道巨大的彩虹似的充气拱门横跨于道路上方，稍近，见上面写着“热烈欢迎新同学入校”的字样。

感觉肩头很沉。侧头一看，是母亲的头落在了我肩上。明显的，她这一晚没睡多少觉。

母亲均匀的鼻息在我耳畔一下一下地吹着，此刻，有如暖流在我身上涌动，同时搅动我心中的万千感慨：亲爱的老小孩，18年含在嘴里的养育，您的孩子自此刻长大了呵！放心吧，今日一别，相信孩儿自会练就一副铁肩，担当得了您后半生的幸福，同时也担当得了命运给我该承担的一切！

林山摘自《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