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秦

一

我24岁大学毕业，50岁的陈女士光荣退休，她闲不住，在药店做了一份兼职，退休金加上兼职收入，月入过万元。父亲那时候在私立医院当外科医生，奶奶也还健在。

我大学学的专业是很冷门的社会学，毕业后找工作遭遇了很大挫折。简历做得很精美，可四处投递都没有回音。我租住在省城的城中村，日子过得捉襟见肘。陈女士每每给我打电话，总是那一句：“工作顺心吗？不顺心就回来，我给你开支！”

可是，我这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去做“啃老”一族呢？我立志要在省城做出一番事业来。于是，我把毕业后陈女士给我打的每一笔钱都小心翼翼地记账，当作是我借用的。然后，我继续四处投简历面试，争取在省城立足。

无心插柳柳成荫。我无意间投递给北京一家文化公司的简历得到了回音，邀请我赴京面试。我没有通知陈女士，订购一张车票进了京。虽然专业不太对口，但因为大学时期自学了平面设计，我通过了企业的面试考核，接到了人生第一份入职通知书。

我兴奋得不行，赶忙把这个好消息和陈女士分享，没想到被她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月薪4000元在北京能活下去吗？找工作这种事是急不来的。有合适的就做，没有就……”我闷声不语，心里早已坚定了一定要在京城扎根的理想。过了好一会儿，陈女士的声音变得低沉：“你就是犟脾气，这么大的事儿也不提前跟我商量一下。”然后，电话挂断了。那天晚上，我的手机短信提示我，银行卡里有陈女士刚转来的2000元钱。我在北京火车站附近的小旅馆里，望着窗外的霓虹灯，突然有种流泪的冲动。

24岁到28岁，我最美好的青春时光在北京度过。为了省房租，我把房子租在大兴区，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赶公交，转地铁，上班打卡。我钻研业务知识，学习各种技能，日子过得忙碌而充实。每周一天的休息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我会提前在软件上订购一份美味小餐，然后辗转两三个小时的车程特意去品尝。我还会去北京的各个景点打卡，留下青春最美好的纪念。而且，我还做了一件大胆的事，把大学时代那张收生活费的银行卡注销了。陈女士得知后，在电话中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我笑着安抚她。

二

28岁那年，我请假带男友见父母商量结婚的事。那天晚上，在我的小房间，陈女士拉着我的手，把一张卡按在我的手心，语带哭腔：“老妈一直觉得自己挺有钱的。没想到，一打听北京的房价，我这点积蓄哪叫钱啊！早知道，以前花钱就不那么大手大脚了。”我说：“妈，您的钱也都是给我花了！”

我向陈女士坦承，我和男友已经决定放弃在北京定居的梦想，退而求其次，在我的故乡或者他的故乡成家。陈女士点点头，略作思索，便劝我随男友回他的故乡定居。她给我讲了很多道理，还向我保证，她将来晚年可以考虑来我的城市和我团圆。

虽然得到了父母的认可，我终究还是没有勇气毅然决然地远嫁。一夜未眠后，我决定和男友谈谈。没想到，我等来的却是男友坚决与我分手的决定。这个打击来得太突然，我招架不住。后来回到北京，男友终于向我坦诚，他早已经在老家买了房子，而他也曾趁着春节回家时相过亲。他一直都在犹豫到底如何抉择。我明白了，他心中早已经作出了取舍。

分手后的我，精神一蹶不振，索性辞职回家。陈女士很高兴，跟我叙述她每天要照顾缠绵病榻的奶奶又要忙于工作，有多分身乏术。我自然而然地承担了很多家务劳动，给奶奶煮三餐送过去，陪奶奶聊天，负责全家人的伙食采买和烹饪，打扫房间，洗衣服，给上夜班的父亲送饭。我让自己尽可能地忙起来，这样就不至于胡思乱想。

日子平静地过了两个月。某一天，陈女士交给我一張银行卡，还附带一份聘用合同书，她振振有词地跟我讲道理：“雇佣一个护工，每月至少4000元。我在药店的工作每月能赚5000元。我把这个钱支付给你不正好？妈可是诚心的。”说着，陈女士一脸期待地看着我。我反倒被她逗乐了，也没多想，拿过合同就签了自己的名字。不过，我补充道：“我可是随时都可能出去上班的。等我调整好心情，我就辞职。”陈女士打哈哈说：“不急不急，慢慢调整。这个家永远是你的港湾。你可是我的骄傲。”我笑着收下银行卡，安心做起了“全职女儿”。

我原以为，等我的心情调节好，就会离开家，去外面继续闯荡。可是，没想到，生活的变故一再袭来。先是奶奶病情恶化，撒手人寰。不久，父亲毫无征兆地病倒了。母亲带着父亲全国各地求医问药，最终，医生给父亲下了判决书：安心在家中调养，顺其自然吧。我和母亲都知道这句话的深层含义。此后，我再没有跟母亲提出“辞职”的事儿，和她一起照顾卧床不起的父亲。

三

28岁到31岁，我做了三年的全职女儿，月薪从4000元涨到6000元。这期间，我一直没有放弃学业。我参加了很多专业课程的培训，考取了一些职业资格证书，也曾尝试投递一些简历，参加一些招聘考试。

后来，父亲病故，走得很安详。和母亲一起处理完父亲的后事，我陪母亲散心，在全国游玩了一圈。回到老家后，我又陪伴她半年，带着她走过了最灰暗的时光。某一天，我无意中整理书房，和母亲签订的合同映入眼帘。细数时光，我竟然做了全职女儿整整三年。母亲现在的状态蛮好，积极乐观，开朗自信，有了新的生活方式，我知道，我也是时候“换工作”了。

这时，刚刚跳完广场舞的母亲回来了，坐在客厅咕咚咕咚地喝饮料。她一本正经地说：“有件事儿想问你，你听后别多心哈。你怎么不跟我提‘辞职’了？当然，老妈一直给你开工资，也开得起！”我一愣。还没等答话，她又接着说：“只是，我们一起跳舞的老伙伴儿都笑话我了，说我把如花似玉的大闺女留在家里，不让人家出去！”陈女士愤愤不平地拍着大腿，偷偷瞧我。

我耸耸肩，试探地说：“那您的意思是，放我出去打工了？”陈女士叹了一口气：“早就该出去啦。”这回答倒出乎我的意料。

“我一直以为您舍不得我离开呢。”我不好意思地说，“所以都不敢提。”

陈女士长舒了一口气，悠悠地说：“其实，我也很矛盾啊，实话说是有点舍不得。可是，人得往前看，我也不能那么自私。你刚毕业，我怕你受委屈，想让你知道，家永远是你的坚强后盾，你拼累了就回来，妈养得起你。后来，你奶奶和你爸爸都生病，家里一团乱麻，我自己扛不来，确实需要你帮忙照顾，不得已，耽误了你的大好时光。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你也该展开翅膀飞翔了。我呢，也该面对崭新的生活了。”

我感觉陈女士话中有话，不禁打趣：“妈，您不会是想追求第二春吧？”陈女士一听吹胡子瞪眼：“瞎说什么呢！我报考了老年大学缝纫专业！我要拾起年轻时代的梦想，当个服装设计师！支持不？”我双手举起来：“全力支持！”

32岁这年，我结束了全职女儿的工作，来到省城重新开始我稍有缺憾的美丽人生。“大龄剩女”重新杀入职场，艰辛可想而知，但是我对未来充满期待，开足马力地拼搏着。我的前任雇主、我的母亲陈女士，也享受起她五彩斑斓的退休生活。当然，她有时候还会试探地问我：“工作还顺利不？要是……”我会赶忙回应她：“顺利，顺利得很呢！”

编辑/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