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树
2023-10-02程多宝
一
直到被我逮了个现行,陈凡知道,这次捱不过去了。
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挺恶。放他一马?我老脸还往哪撂?我可是A城大报编辑,文化人;他倒好,小区楼舍间的停车棚,春风沉醉的晚上,众目睽睽之下,视频监控明镜高悬,胆子可真肥的。我这个还算年轻帅气的丈夫,从华灯初上一直聊到我快要加班归家。
电瓶车充电?哈,你可真耐心,与对面八号楼那个美少妇呱叽了那么久,那女人一度还泪眼婆娑。更要命的是,那个叫豆豆的小妖,也不知什么时候搬进小区的。
幸好,物业经理老马靠谱,尽管这人遇人说人话碰鬼说鬼语。私底下老马剧透,豆豆与开出租车的老沈算是姘居。谁有闲心管这破事?老沈与前妻怎么离的,与我有一毛钱关系?好像几个月前,小区里就没怎么见到那个叫张玉华的丰姿女人。
这才几天,豆豆就猴急急的?是老沈等不及,还是她急不可耐?反正,一对如此随便的男女,能有什么好鸟?陈凡……你至于嘛。
若不是好心的老马点了一句,我还蒙在鼓里。我们家即将发生这么个故事,也极有可能是一起事故。
“我想……这也不算个事。本来,我还想,这事有了好结局再汇报。你那急性子,一碰火星子,楼都要爆。”嘁,姓陈的倒好,倒打一耙还是咋的?
陈凡只好缴械:“你听我说。”
好吧,看你怎么扯得圆乎。
二
事后,连陈凡自己也没想起来,怎么与豆豆搭上了话?
对,豆豆,对面八号楼的。印象里豆豆像是做夜场的,要不,就是昼出夜伏类。上班族陈凡,每周顶多只与她在小区里撞面一两回。
别看这么一两回,也让陈凡好几次差点扭歪了脖子。平心而论,值得陈凡回眸的女人,这年头与恐龙有得一拼。
但是那次,豆豆却是主动喊了陈凡一声。赶巧了,两人都在停车棚里忙乎,电瓶车族嘛。A城虽说不大,却也患上了大城市病,上街开车方便,泊车难得要命。于是,近路的骑电驴子,弯来绕去还能忽略红绿灯。我们小区刚刚设置充电装置的停车棚,据说纳入民生工程,眼下免费试用期。陈凡刚一充电,没承想即日起免费项目拜拜了,要么充电卡,要么投币一元。如今出门没几个带现钞还装硬币,手机一扫,天下都能搞定。陈凡卡壳了,表情很是惊悚的瞬间,旁边的豆豆笑盈盈的,叮当一下,一元硬币发出清脆响声,像是简短的接头暗号。
这个暗号原先没有设计,自然有些仓促。因为豆豆身着睡袍,一根腰带随手系着,盘出花朵造型,尽管脸上睡眼惺忪,但那份惊艳真似遮掩不住的一枝花。若说像什么花?眼下除了红杏,真不会是别的什么。
面对面的一撞脸,陈凡想起来了,有次的对面三楼,一个狐仙般脸蛋在窗台上晒被单,可能趴着的身子间或儿一闪,抬头惊吓的一刻,这只红杏像是朝着对面有意或是无意地笑了一下,她哪知道自己被陈凡无意间一眼锁定?眼前,记忆里模糊与清晰之间一比对,哈,上次大饱眼福的只是局部脸蛋,这次连同窈窕身段,也一股脑儿照单全收。
与年轻美女搭讪,男人免疫力自然崩盘,陈凡当然也不想设置防火墙,更何况豆豆咨询的是孩子学习。为孩子学习操心,天王老子也不会袖手旁观。
“考考考,老师的法宝;分分分,学生的命根。唉,没招了……学校半月一考。陈哥您是过来人……帮帮我家沈昕?总不能看她考一回哭一回?马上就要中考,昨晚又哭得稀里哗啦。”豆豆这么一流泪,宛如迎面一阵风。风儿抚弄着睡衣上的花腰带,摆过来,又舞过去,像绕起一根绳子,引着他钻进去蹦蹦跳跳,似乎童心泛滥了一次。
“谁不晓得,你与林老师培养孩子,有绝活。”豆豆指了指八号楼,就是那个一〇六室,“我都不敢进屋,孩子还在哭。老沈今天白班,晚上十点交车。如今私家车这么多,还有电驴子、公交车,又添乱引进了什么哈啰单车。好不容易揽个客,大老远跑一趟,起步价才六元……成天觉都睡不实,哪敢打扰他?他可是顶梁柱,陈哥,你说呢?”
陈凡一愣:怎么?都知道了,我姓陈……
豆豆一笑,皓齿一闪的当儿,风儿也来起哄了。眼见着风儿把睡袍的下摆往上撩了一下,还算清亮的路灯之下,豆豆白皙的小腿肚子像是点亮了两根荧光灯管。她往旁边挪一小步,就把清柔的灯光裁剪出了两小绺儿,一绺扔在路边,另一绺藏进睡袍,神神秘秘地:“你与林老师那么低调,哪个不晓得?老沈可羡慕呢?上次,学校励志动员会,播放了历届校友的名人照片。沈昕与她的这个偶像学长终于对上号了。原来是你们家的公子,生猛啊。”
豆豆又追了一句,“哪家有多少套房多少钱,还是当了多大官发多大财,我一点也不动心。要是孩子有出息,我与大黄,哦,不不,我与老沈羡慕得,心尖尖都痒痒。”
哦,原来如此。
陈凡听出了眉目,儿子美国名校博士,全球全额奖学金,小区里若说让人不羡慕那是虚的,只不过人家嘴上不想承认罢了;夸耀邻家孩子的,又有几个真心?朋友圈不是有个段子,说“人最大的愚蠢,是见不得身边人好”么?还有的是,儿子高考中榜的照片多年怒放在母校荣誉榜上,自己前往交涉了几次,都被历任校长“一脸+一脸”的灿烂微笑,牢不可破地挡了回来。
三
就这些?這……有什么讲头?
看样子陈凡并没撒谎。我们夫妻间挺和睦的,老马还戏说他是“中国好姐夫”呢。有次,市文明办找了几个记者,由老马哈着腰一路领着,扛了大炮筒子似的摄像机一进门就摆造型。好歹我也在媒体,一脸好话说尽的那种谢绝。不是么?如此闹将出去,人家还以为自我炒作,胡萝卜落进粪坑+爆竹店失火?好在我也打听了一些,陈凡与豆豆不止一次地轻声低语过,后来几次老沈也参与其中,并不是影视剧里地下党接头似的见不得阳光。
可这毕竟不是我所要的。拿我们新闻爆料来说,一地鸡毛有啥新闻眼?我所在的报社,纸媒广告日薄西山,只能靠承包商们绞尽脑汁地逼出一个个锦囊妙计吸睛。前些年,我们创意“A城小记者”特色品牌栏目,也就是刊登中小学生作文与采访稿,重点也是为报社广告商吸附人气。那一阵子,刚刚有了点暖,微信公众号推得挺火,不想承包商们杀鸡取卵。我据理力争了几次,领导理由更为充足:谁也不是慈善协会,既然有家长愿意掏钱买断版面发表孩子作文,我们何不顺应民意?
好了,那就别讲了。
陈凡却不想停摆:“你再听听,到最后,你可要帮我拿个主意。”
哟嗬,愿闻其详。
四
那次,陈凡解开“锦囊妙计”,豆豆听得走心,还说要让沈昕一一对照整改。估计老沈交车时间段快要到了,豆豆主动约了时间,说下次抽空,等沈昕情绪好些,您直接上门,也算帮帮老沈,帮帮我们这一家子。
“要不,我把黄瑞喊上,您好人做到底,送佛上西天。有情后感。”怎么回事?还有个黄瑞?陈凡一个激灵,看到豆豆道别时扬了扬手臂,还侧身往屋里那个方向探了探——似乎屋里没有了嘤嘤哭泣声。
下一次说来就来。豆豆、老沈,还有个十岁出头的黄瑞,小学四年级,大眼睛忽闪着十万个为什么,不时岔上一两话,让人无以应对的那种。这还不算,黄瑞与老沈勾肩搭背着,一口一个老沈,老沈半接半不接,应承得还算亲昵,也有可能是邻居在场,大老爷们碍于情面。
“哦,陈哥,你是问沈昕?”豆豆的话,又被黄瑞掐了:“陈伯伯,你说说,还有这么比喻的么?老妈真是,你这么一说,姐姐不想出屋也正常。人家中学生了,还是心灵鸡汤一碗碗的,哪个不腻歪?”
经过老沈断断续续的补充,陈凡这才清楚了,豆豆根据老师提示安抚沈昕,还有过这么一出:沈昕站在蓬勃的金银花树下,正是人间四月,黄的白的两色花骨朵,撑开一院的纯香。“银的倒是好看,可哪能与金的相比?好比以后上大学,金花是985,白花是211,一分钱一分货。你要是与‘双一流的金花在一起,就算将来混不出来,哪朵金花伸手拉你一把,后来你怎么东山再起,自己都云里雾里的。”
与金银花树偎依的,是一楼院子里的另外两棵树,一棵是桃树,另一棵还是桃树,只不过一大一小,如同隔了一个朝代似的。有次,沈昕靠着小桃树默默背英语单词,豆豆悄悄过来递早点,没哄上几句,沈昕一声惊叫,像一只浑身缩紧的刺猬:“你走开,好不好?”
这个小区一直是优秀住宅小区,单是戴红花上电视这么个大事,老马都像模像样地走台了好几回,平时哪会出现如此惊悚的尖叫:“桃树,避邪,你没听见?”
考虑到沈昕正读初三,接下来中考要是考不上A城一中二中,那几乎就是与金花拜拜,往后甚至银花也懒得睃她一眼。老沈也只有叹气的份,“豆豆阿姨是为你好。总不能你以后,也像老爸这样没出息,大姑娘家的读一所菜鸟大学,毕业了也干出租?”
“开出租有什么不好?”沈昕这一句话,让老沈悲喜交加:孩子不惧将来的狂风暴雨,那就死马当成活马医吧。老沈跟在女儿后面,准备伺机再往里面探一步呢,前面的女儿一抬手,那扇房门重重地吼叫了一声。没办法,一〇六室是三室两厅,算是大套,一共三个房间,老沈与豆豆自然盘踞主卧,黄瑞去了书房,沈昕占的是次卧。只是次卧房门几乎没对外开外过,哪怕沈昕上了学,回回也是谨慎地在外面加了把锁。
而且,一次也没有拉下。房间卫生也不让豆豆收拾,缺了什么物件,手机一点,快递小哥一喊就到,什么也算齐了。反正老沈的抽屉从来不锁,里面的零钞蓬松着,每次出车归来,无非又是一朵后浪掀过海滩,抛下或多或少的贝壳啥的。沈昕抓出多少,她自己没个数,老沈更不想知道这个数。
五
对面楼幢的邻居,培养出了留学博士,别说老沈与豆豆,或者还有沈昕,单是小学四年级男生黄瑞,上学放学时撞上一面,都笑脸盛开地与陈凡打起了招呼。
也就在这时,陈凡从老马那里搞准了,沈昕与黄瑞这对姐弟关系有点微妙。准确地说,黄瑞是豆豆儿子,沈昕是老沈女儿,老沈与豆豆是临时拼凑火锅店。日子再往前复盘,老沈有过妻子,闪了;豆豆有过丈夫,没了。
都是半年前后发生的事。而且,豆豆搬到老沈屋里有些时候了,两人如此合伙,一直没有领证。老马说,他比哪个都急,弄不好来年的“金牌小区”黄了,自己上不成电视事小,年底没了那笔奖金那可真是割肉。只是老沈没日没夜地伺候出租车,物业一时也不忍心监督这事。
如此就不难理解了,沈昕担心新来的女人盘剥了父亲的心,明里暗里要与这个比她年岁大了一圈多的女人,争抢老沈这块举棋不定的老咸肉。不管怎么说,有块咸肉衔着,总比没有肉要好,尽管那是她的父亲。有时,沈昕躲进次卧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难得出屋即使撞脸了也不想叫声父亲。一个连自己老婆都箍不住哄不好养不安生的男人,往小了说是没本事,往大了说那就是活该。
生出如此想法的沈昕,多是刚从影集里游离出来。影集是张玉华留下来的,好几本摞着放在枕头旁边,每翻一下,浩瀚如海翻腾着不知疲倦的细浪,让沈昕有了种几乎溺水的感觉,呼吸急促着一度想抓住救命稻草。她的稻草是一把小剪刀,几张照片都被她在几个阴霾的日子里,让小剪刀好一番辛苦。那几张是父母合影,搂得严丝合缝。这两人的旁边,也有的是沈昕没心没肺地笑。为此,沈昕一度裁剪得艰难,眼泪呛了半边枕头,相片上的一男一女还是如胶似漆,她生怕小剪刀戳痛了哪个,手心手背都是肉嘛。后来,摸索出了绝招,她用手机拍了,再经过剪辑处理,这对男女很听话地分开了,同时也有利于她一一保存收藏,想看时一触屏就有了,還可以移来移去。这个困扰她好几个月的难题迎刃而解,比那些难做的数理化试卷容易多了。有次,沈昕电话里质问过张玉华,“你真的不想回头?再不回来,豆豆真要作怪了。”
影集上的张玉华也不吭声,笑容一成不变,比那次靠在那棵大桃树上还要瓷实。那两棵桃树是张玉华栽的,小时候她最喜欢的就是桃花盛开,后来在市报发表过几篇豆腐块,笔名就是桃子。当时,这个小区的物管经理还不是老马,自然架不住张玉华哀求的眼泪。与老沈成婚那年,张玉华栽了一棵;沈昕过十岁生日那年,她又栽上了一棵。张玉华决定远走高飞那天,就靠在那棵大桃树下,又一次坚定地与女儿摊牌。一大一小的两个女人,都是一条道儿走到黑的那种拧,即使呛了也是不重不轻的口吻,半天里冒出一句,有一搭没一搭的。
做母亲的想把女儿带走,缘于那个相好异地调职,这次去的是南京,大码头,甚至能保住总经理位置,原职调动,天上掉馅饼呢。“南京,怎么说也比A城发达,人往高处走,妈走了,你都不走?”
“能不能,你不走?”小桃树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弱弱地溅落一把露珠子,若以小学算术题的标准答案,是二十三颗。
“想我了,打手机。”大桃树一闪,有几滴水珠落在沈昕脸上,桃叶片片在风中一抖一抖的,提不起精气神。远方总算来了一绺儿云。这么宽敞的视野,老天居然只牵了一朵云?
天也如此抠门,真是醉了。
等到老沈交接完车子,一身疲惫倒在床上。几小时之后,心气足了,“昕昕,原来我这么想的,等你考上大学再告诉你,这样的话,你会更好受些。可是……”
沈昕不再嗯声。她所在的那个中学,单亲同学“群”挺厚实,怎么说也不在乎加她一个。私底下群里也议论过这事,似乎高考季就是父母离婚的摊牌季;几个闺蜜剧透,说她们父母一直伪着装着,很多夫妻为顾及孩子成绩,一般选择等孩子上了大学,悄悄掰了。
“她,也配当妈?老子不想说她,恶心。”有回,老沈早早地做了饭,等待另外三人一同就餐。沈昕放学早了点,那几个菜是她平时爱吃的,这边刚端上碗筷,一抬眼,看到了从未流过眼泪的父亲,“天意啊,天意。谁让我碰上豆豆阿姨。你不知道她多苦,吃得苦齐腰深……”
關我什么事?饭碗重重地与桌子磕出清脆声响,尽管看到老沈头上的白发茬子又努力地拱出来一截,好像有阵子没焗油了。沈昕憋住了呼之欲出的泪,“下午模考,江南八校联考……省点事,好不?”
就这么一扭腰,那扇房门又是重重地一声,进了次卧的沈昕没了动静,老沈在外面搞不清,想喊门,手举到半空,终究没有落下。
老沈哪里知道,窗前凝眸小院的沈昕,那个晚上几乎成了一截枯树桩子。早春二月的雨水,捎来烟花三月的蕊朵,只剩下油油的叶子。结出的桃果果还那么小,却是早就没了。他们一家白天多是没人,小区里的馋嘴“游魂”哪里等得及?桃子没了,街上两三块钱一斤,倒也没啥。当年张玉华栽下这两棵树,图的就是避邪。那时,小院里两个女人各靠各的树,谁也不想第一个开口。阵阵风过,叶片片点头致意,眼前的一〇六室如一具城堡,披着坚硬的外壳,可渐渐有了缝隙,越裂越大……
后来,别说沈昕,就是豆豆也不想再次遭遇坍塌了。这一生磕磕绊绊的,前面受了那么一场惊吓,三魂走了两魂半,还有半魂不在身。要想这个新家不再坍塌,老沈那里好说,沈昕更要能hold得住。要是她们这两个女人相处不好,老沈夹在中间,天王老子也劝不和。可是,该做的该说的她尽力了,只求沈昕不反感,她愿意淹没自我。这个缝隙要是再不闭合,劈腿走人是唯一选择,怎么来的怎么走。
这份矛盾心理持续了好久。豆豆与老沈,像是合作拼租模式,只不过一个房东一个房客。就这么个三室两厅,各带各的孩子。父女母子之间,孩子都老大不小了,两个大人自然拢在一室,虽然没领证,那事早就做得如火如荼了。
老沈最初见到豆豆,就没想过将来有这么一天要做这事。出水芙蓉似的豆豆,天然去雕饰,椰风挡不住。一开始老沈也认为自己就是柳下惠。没想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既然这样了,闲置也是浪费。”自从察觉了张玉华的蛛丝马迹,老沈对那事一度厌恶,熬不住的时候也曾想过采枝野花,但终究还是嫌脏。她脏她的,自己不能饮鸩止渴。张玉华虽说只是一家公司的办公室文秘,没想到深得侯总经理器重。此侯非彼猴,倒也一个尿性。这只遭天杀的骚猴,道貌岸然的还伪装文艺范?不啃桃子一口你就变不回人形?得手时怕也是喊着桃子的笔名吧?说心里话,张玉华姿色并不输给豆豆,PK一下半斤八两。小区里不止一个男人心生嫉妒时,嘴上恨不得咬老沈一口,鲜嫩的好白菜本来没几棵,他一个开出租的凭什么啃,还一嘴接一嘴的。
与豆豆做起那事,老沈这才知道以前与张玉华的N次,几乎就是忽略不计的无声电影,这些年除了出品了一个沈昕,剩下的不值一提。豆豆,那就是颗金豆豆,一旦激活那就是一个了不得。珠帘断线的豆豆即使溅落着,也是欢跳不止的七彩豆,叮叮咚咚一曲曲,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更何况主卧那张两米宽的大床海纳百川,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同样是气吞万里如虎似的“家庭作业”,一个如同嚼蜡,一个音舞诗画。
主卧室里的豆豆叫床,是被老沈开发出来的。豆豆是一把琴,老沈替她调准了音。也只有遇到了神一般的调音师,豆豆这才惊讶于自己还有如此天籁之音。只是两人忽略了一个重要前提,那就是次卧里的沈昕几乎每次都感觉到了。她只得枯坐窗前,抱着那几本影集。仿佛那几本影集日久天长有些干涸了,需要她的泪水浇灌。其中一张是她舍不得剪掉的一家三口合影,沈昕镶嵌在中间,一脸醉醉的。
那是过去时,不是现在时,更没有将来时。英语课上,老师可是解释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沈昕摸起手机,那边的张玉华一惊一乍,几十分钟电话粥煲下来,几天里的沈昕都像是没了精气神。
六
老沈与豆豆的事,陈凡也只能倒出这么多。
这对临时拼居的男女就住在对面八号楼,好像老沈出租车楼前刚一停泊,豆豆立马活了。豆豆就想自己化为黏合剂,把两家人合并同类项式的凝聚成铁板一块。结果呢,她像是一瓶过期胶水,或者成了贴对联时的豆腐渣。
比如说让我一度生气的那次,有了老马的善意提醒,也就是豆豆与陈凡聊得正嗨的那晚,她甚至提出了非分之想,一度想叫出沈昕听听我们家的育儿经。
好在,立场坚定的陈凡,当场否了。
陈凡的婉言相拒,我一时也不好给老公打上几颗星,优秀与良好等级你不配,给个及格分一边凉快去吧。据我观察,对面的这两个孩子,印象里挺能谈得来,黄瑞一度还黏糊沈昕。他们家一楼前面那块不大的草坪上,时常能看到两人分别站在那两棵桃树之下,而且黄瑞与老沈也处得不错,只不过称呼里永远只有“老沈”,老沈长老沈短的。老沈也挺乐意,豆豆曾纠正过几次,几乎没什么效果。
这次,两个孩子交流的是作文写作,主意是黄瑞提的,说是同题作文竞赛,看谁能在A城大报上发表。也不知他们在哪得到风声,说我家孩子小学中学那会,作文时常在A城大报的“学生园地”发表。有次,我还隐约听到了豆豆的声音,“你俩将来想不想出国留学?以后,对面楼上的小哥哥一回来,我就带你们登门,熏陶一下。”
“可是,我要的是妈妈。什么也没有妈妈重要!”这句话,有次是沈昕当着老沈的面,语气是郑重其事的模样。
女儿叛逆期,做父亲的只能躺平,不僅仅是他遭遇内卷,豆豆也跟着躺枪。比如说家里仅有的洗漱间,豆豆的化妆品时常会莫名其妙地丢了或是损了;沈昕尥蹶子时一点征兆都不给,仿佛电脑中了病毒说爆就是个炸;尤其是豆豆只要夜里有了一次飞翔式的歌唱,第二天沈昕的眼光就直勾勾的,仿佛不寒而栗的豆豆成了溜出“聊斋”的小妖,企图吸干老沈的身子骨掏空她老爸的精气神。自从带着黄瑞进门,豆豆就想着如何给继女捧出这颗心,她想的就是与老沈撸起袖子加油干,担心这会不会是个无言的结局。只是话题还没走到豆豆设置的那个契机,沈昕又好得平安无事似的……
唉,真是怪怪的,难道如此无解?
七
如果不是老马剧透的道听途说,谁晓得老沈与豆豆相识得如此戏剧?只不过这幕大戏,是个绕不过去的悲剧。
悲剧,终归还是个剧,人世间哪来那么多喜剧?
是一起车祸,看似与老沈有关;按照交警事故现场处理,却与老沈无关。摔得四仰八叉的豆豆只是受了场惊吓,身上零部件一丝也没受损;只是骑电瓶车的男人被120急救车驮走之后,就没容她问一句话的机会。当然,事故全责是老沈视线里的那个绝望眼神。卧在血泊间的男人甚至没想过挣扎,只留给了老沈一个湮灭的眼神。
那个眼神即使是海,老沈也想跳进去,从此接盘这个男人身后的一切,包括豆豆,包括黄瑞。虽说大多的事后理赔归保险公司忙碌,老沈没必要牵扯进去,也不知怎么了,那个沉没的眼神似乎给老沈充了电,与上次看到的另一个男人眼神,可谓大相径庭。
上次的那道眼神是霸道的。最早,老沈在电视上看过一回,那是张玉华所在的单位头儿,侯总经理。正襟危坐的侯总,很善于捕捉电视记者的镜头,和善中不乏威严,随便摆摆就是个儒雅范。那次也是偶然,正准备跑车的老沈,瞄到了电视机前的张玉华一脸妩媚地沉醉,而这种自然表情则是老沈初恋时节捕捉过的。那一瞬间,老沈被击穿了,车子开得也不顺当,早早回家,老沈就想与女人扯清这个事。
摊牌?摊就摊呗,不死不活地耗着,两败俱伤。不用老沈猜测,实际上他也猜测不了,张玉华的手机回家删得干净,默契似的风平浪静,他一介的哥白天黑夜轮流倒班,不仅没这个能耐,更没这个时间。好在张玉华没有辩解,口吻开门见山:什么条件,随你好了。
是,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大不了……我,净身出户。
天生跑出租的命,哪天熬出个头?
娘胎里带来的,俗不可耐,除了苟且,还是苟且……只有这一句,是老沈咕噜出来的,话一出口,身子立马泄了气,像只报废过的破胎当场歇菜。这一切都是自家女人眼皮子浅,与侯总八竿子不沾边,何况张玉华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义凛然的神情绝对能上光荣榜,一句也没牵扯到自家领导身上。母鸡不摇尾,公鸡不上背。人心散了,啥也拽不回头,还栽桃树避邪?嘁,老子招谁惹谁了?
气堵着,如窝了风,没地方泄,只能往心里钻,呛着了只好咽着。老沈眼前飘忽不定的是几双眼睛。有侯总的,也有这只骚猴子喊出的那个桃子,还有那个眼神绝望的男人,以及不忍丢下的豆豆。老沈刹了车,不能再往前开了,弄不好这世上又要多出一个豆豆那样的弃妇,或者是自己这类剩男……他需要的是好好梳理乱成一锅粥的脑子。
这时,他想到了豆豆,那个一脸绝望欲哭无泪的女人。不管怎么说,就算她男人飞蛾投火命该如此,而点燃这把火的正是自己的这辆老爷车。他自己如果不在那个时间点上出现在那个位置,也就没有豆豆从此之后没完没了的眼泪。相比之下,这个女人与自己同病相怜,眼下需要抱团取暖的,正是这两个同是天涯沦落人。
直到有天,豆豆说:沈哥,别忏悔了,一切命中注定。
豆豆又说,你每过来一次,那个场景就要回放一次。
豆豆还说,你就不怕?唾沫星子淹死人。
那天,老沈去得急,门一开,是惊慌的豆豆,睡衣腰带挽成花的模样,倒是脸上缓过了神,如那棵大桃树,一夜的雨浇足了水。终于,老沈说了句,“回避总不是办法……嘴长在人家身上。”
老沈又添了一句:把房子挂出去,卖了吧。
“钱存进折子,你收好了,供黄瑞上学。”过了会,老沈补充了一句,“要不,搬我那里?”
豆豆没有动静,有动静的唯有眼泪,还有门口那回旋的风。让豆豆没想到的是,放学归来的黄瑞说了句,使她不再摇摆了:妈,搬走吧,一进家门,我就看到了爸爸……每个角落,都有爸爸的影子。月亮一出来,他就在笑,有时也哭,好害怕。
八
有那么一天,消息是老马散开的:豆豆,闪了。
豆豆与黄瑞是一起闪的,事先没一丝征兆。等到老沈夜车回来,好不容易补完了觉,这才想起来喊人。
只是,豆豆手机一副睡不醒的样子,没几天成了空号。
这么几个月,屋子里突然多了两个人,现在又突然没了,玩游戏似的。所不同的只是一楼的小院里又多了一棵桃树。那是豆豆上个月栽的,尽管夹在那两棵桃树之间,阳光雨露都不受待见,有点像是后娘养的;一旦到了月华如水之时,却也不卑不亢,一度还神头鬼脸。
老沈只好央求老马留个心眼。小区早已安装监控,可是老马那双鹰眼,不是监控胜似监控,小区里这么多幢楼层的家长里短,他脑子里塞满了录像,随嘴一点就是一二三四。这回,老马也只是咧着嘴笑,安慰得含糊其辞又不痛不痒:栽就栽了吧,还是桃树?好,避邪,再过几年,就挂果了。
老沈嗯了两句,一出门没个好脸色,没事找事似的想揪个人打一架。
没几天光景,老沈软塌塌的,魂魄让人抽了一般。我也软了,让陈凡上门劝导几句。一两支烟的工夫,陈凡带回来两本作文簿。有一本夹了片桃树叶,“沈昕说,这是他与弟弟交换的信物。”
陈凡的理由充分,说是答应了老沈,“你们家林老师不是报社大编么,挑一篇,胡乱发表一个。”据说,老沈当时还有了泪,类似忏悔,“我答应过黄瑞,说话得算数。”
原来,这是黄瑞的作文,题目是《第三棵树》。
姐家的院子,有两棵桃树。她说,一棵是她自己,另一棵是她妈妈。树上的叶子,等于是她的日子。
怎么這样呢?日子以一天天计算,过一天少一天,这一天再也回不来了;叶子以一年一季计算,秋冬来了,片片落了;落尽了,一年没了。
姐姐的话不无道理。日子过了一天,又来一天,无穷无尽;叶子呢,秋冬落尽,一到春夏,只一夜之间,就撑开了满枝的日子。
因为日子的不一般,叶子也有了不同模样。晴天,叶子透出光亮;阴天,谁也看不穿对方。姐说,她妈妈不在的日子里,她几乎就没看到过一片光亮的叶子,即使外面阳光正灿,她也不想出屋。
她说:一出去,有了风,叶子难免有落下的。
她妈妈说,叶子之间磨蹭出的响声,就是母亲藏在树上的话。
对我来说,我时常想,自己何时也能成为一棵树?就像那天,我与妈妈栽的那棵桃树,不仅能避邪,更重要的是结出果实,或者说长成参天大树,保护姐,保护妈妈……
黄瑞的作文,像是没有一个完整的结尾。第二本作文簿上,只有一篇署名“沈昕”的作文,题目却是《两棵树》。
妈妈,你不会忘了我吧?
月亮出来的时候,是想妈的时候。有谁知道,借着窗户透过的月光,我在凝望着小院里的那两棵树。
一棵是妈妈,一棵当然是我。妈妈,我的张玉华,难道你真的飞进了月亮屋?难道月亮那里,才是我的外婆老家?
真不想长大,还没真正长大呢,就有了无穷无尽的烦恼。谁能帮我排解?只有倚靠着那棵高一点的桃树胡思乱想。有次,弟弟看见了,问我:姐,自言自语呢?
我做了个嘘声手势。
那一刻,我不想让任何人靠近,甚至是父亲老沈。我对那棵树说了什么,是许愿?还是祈祷?连我也忘了,如密电码一样,要么就是一种特有的语言,这一辈子也只有我们母女两人,才能互为翻译。
“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这个叫舒婷的诗人,懂不懂生活啊?估计她是在温室里写诗,一点也不接地气。她知道么?每一阵风过,那是我们母女之间互发的私信。
有次,老沈有了疑惑。我懒得理他,连女儿的心思都猜不透,当什么父亲?他一开口,不就是说妈妈这个那个?耳朵都起茧子了。也不检点你自己,一见到那个豆豆,魂都散了,眼里还有我这个亲生女儿?那个女人脸上堆起的笑,那次不是挤出来的?
不是自己身上的肉,粘来贴去,一个触碰,浑身不舒服。妈妈,你知道吗?有个梦隔三差五地缠人呢,我梦见你的那棵大树,飞天成了月亮树。洒下来的月光如水,是你那长长的叶子抚摸我吧?哦,我的叶子也活了,这一片是我的小手,那一片是我的鼻子,另一片是我的眼睛……可是,任凭浑身那么努力,为什么却总是够不到你、闻不到你、看不到你?难道,能向后羿借一支箭,射中这棵月亮树,让我抓住一个支点,一猫身爬上去吗?
就像我家小院里,本来好好的两棵树,为什么那个叫豆豆的女人偏偏还要栽另一棵?有几次,我真想把那棵树拔了,可又怕弟弟伤心。
好在,我们相互留了微信号,说好一辈子也不换号……
两篇作文,似乎没头没尾。
真的不好发表啊?我只好编个理由:广告承包商盯上了这个栏目,报社形成了不成文的决议:发表学生作文,要么广告合作学校推介,要么是A城几大写作培训机构塞拿过来的,自然来稿很难安排。除非……
我叹了口气。陈凡像是懂了:老沈说,等沈昕考上大学,他就不在A城待了;没想到黄瑞也突然转学去向不明,他自己可能要去外地寻找豆豆。还有,老沈租赁的车辆营运证将要到期,接下来他想转让,说本来还想再开年把,攒点钱就歇,“如果我家买断,老沈……优先考虑转让。”
我知道,出租车营运证A城只减不增,属于紧俏指标,眼下与楼价一样往上蹿,要是能买到老沈的,真是一只只赚不赔的潜力股。
可是,陈凡怎么也动这个心思?我想瞅个机会,试探一下陈凡,是不是他与老沈有了猫腻?像老沈那样的,最好敬而远之。
快到半夜了,陈凡还没影子,我手上捧的书本也悄悄滑落,一个恍惚,一个熟悉面孔靠了过来,浅浅地微笑着。正诧异呢,没想到她自报家门,原来是张玉华。
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以前我们小区里见过面。
“林老师,不管沈昕考个怎么样,将来要来南京上学。”张玉华说,“要是见到孩子,帮我劝劝,南京……毕竟是南京。”
我也听说了,张玉华上次有些铤而走险。青春尾巴没剩几根毛了,却心比天高地想赌一把明天,此生跟定侯总,什么名分也不想,就想奔赴南京,哪怕在他身后坠着,能坠多久是多久。如果沈昕能考高一点的分数,填志愿时拼一把南京城几所名校。这样一来,也就意味着孩子将来由她接管,基本上没老沈什么事了。
“老侯的事,沈昕梗在中间,一句也听不见劝,我们只好……两清了。”许是担心我追问,张玉华抢先一步堵了。
只是没想到,面对母亲的要求,沈昕想都没想地答应了,“到南京上大学,当然好啦,为什么不?”
“那……为什么不能理解妈妈?”我还试图想说服这个孩子。
“她是她,我是我;桥归桥,路归路,一码归一码。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冷冰冰地,爆了句粗口的沈昕,一转身无影无踪,急得我大声呼喊。这么一激灵,自个儿我从噩梦中醒来。身旁的陈凡鼾声如雷,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第二天上班,老沈正在楼前小院徘徊。难道,他要拔掉第三棵树?
起风了,早醒的叶片片们沐浴着阳光,在树枝上舞动,有了亮晶晶的光泽。
一棵,两棵,三棵……走了好远,我还有点不放心。一回头,我又默默地数了数。
九
衣柜里清清爽爽,悬挂的折叠的弥漫着洗涤剂的清香;三个房间的被絮,垫的盖的都晒出了太阳的味道;电饭煲里温着,炒好的三荤四素……豆豆走的那天,老沈脑子清晰地叠印着这幅画面。菜很讲究,套着沈昕的口味做的。沈昕那天放学回来,一口也没碰。这以后,老沈热了几热,一直哄着等着,快要馊了,这才一连拍了几张照片,收藏手机图库;最后,老沈一咬牙,用一次性塑料纸封了,塞进了冰箱永冻层。
这个女人,唉,无解!老沈想不通。
这以后,有时出车回来,心里添堵时,老沈就端出那几盘冻菜,尽管硬邦邦的,却一点也没走色。更多的时候,老沈跑车累了就对着手机发呆,眼眸与那几盘菜的图片对峙。盘子里永远的一点也不见少,老沈却是越看越饿。有次,陈凡应酬回来,路上喊车一招手,居然是这个倒霉蛋邻居。
老爷出租车起初滑得宁静,终究憋不了多久。前面有了十字路口,红灯狰狞着,半天不想闭眼。老沈摇下车窗,对着高天的那轮圆月,猛地吐出一口长气。
“中秋节,也没歇着?沈昕一人在家……”陈凡随口了一句。
老沈回应得急促,一串连一串,一句等不得一句:“这孩子,不是省油的灯,我这个当爸的……唉,上辈子欠她的。”
“哦,今晚,说是史上最大月亮,还是红月亮。”陈凡有点没话找话,“那个吴刚,唉,一棵桂花树砍了这么多年,至于么?”
“桃树避邪?鬼才信呢。”老沈摁了一聲车笛,惊了陈凡一个颤。
“广寒宫,玉兔,真有么?”陈凡酒意上来了,话倒有些多了。
“兔子?屁,一只骚猴子,蹦到南京去了。”前面的绿灯闪了,老沈一踏油门。挡在车外的圆月突然间被甩开一截,只一个恍惚,却又不死心地粘近,怎么也甩不掉。前方又冒出来一盏红灯,老沈又一次趴了窝。
“老子认怂,服了你还不成?好啊,好!树生月亮之上,花开万年不谢。总比窝在地上强。”老沈一个侧脸,斜上方的那轮圆月挣脱了几床云层的裹挟,原有的朦胧说没就没了,高悬的银盆大脸清晰明亮,只不过那上面倒是叠印出了树的重影?
一棵?又有一棵?还有一棵……陈凡眼前有了些朦胧:从天上射下来的三朵光斑跌进车窗,落在老沈的脖颈处,亮晶晶的,随着车行而若有若无的游动,似乎成了一串项链的局部。
(责任编辑:李娟)
程多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专栏作家。曾在《解放军文艺》《北京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部,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海外文摘》《作家文摘》等转载,被收入《北京文学短篇小说年选》《安徽省文学年鉴》《新中国七十年微小说精选》等年选、年鉴、选本丛书及小说排行榜。著有一百五十万字长篇纪实《二野劲旅》(与人合作)一部,小说集《流水的营盘》《江流天地外》等;被评论名家专文推介近二十次。曾获《解放军文艺》双年奖、《橄榄绿》年度奖、第三届延安文学奖、第九届长征文艺奖等若干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