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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叶正红

2023-09-28梁红玉

都市 2023年1期
关键词:核桃母亲

文 梁红玉

那晚,许久不见的几位老友一起喝酒。算来这样的场景,已经一整个夏天没有出现过。大家吐槽,去年还隔三岔五能小聚一番,如今竟逐渐变得奢侈起来。

赵说,岳父岳母连番住院,要上班,要陪床,要给孩子做饭;温说,孩子高考,报志愿,送上学,工作又多了一项内容,每天要等到采样点工作结束才能回家;左左说,父母身体一直不好,加上母亲手术后行动不方便,三餐四季都要照顾;王说,终于从事了喜欢的职业,虽然也并不轻松,但自己愿做的,心里就是欢喜的,但老母亲自腿摔伤后就丧失了自理能力,直至现在……

他们问起我最近在忙些什么,可写了新的文字。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就像是一片潮水,一下一下地朝脑海里涌去。

是啊,我在忙些什么呢?工作,加班,闲暇的时候沉迷于刷短视频、网购、口水文学这样的低级快乐。所幸父母虽已年过七旬,但身体尚健,毋需操心。

众人皆叹,人到中年,上有双亲要奉养,下有儿女要照顾,在工作中也恰逢一生中最忙碌、最繁重的时候。中年人独享着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紧迫感。

酒过三巡,或是因桌上的锅子太过灼热,温的眼睛里氤氲起隐隐雾气,对我们说,他的母亲刚从省城看病回村,人又瘦了一圈,吃饭也不行,身体渐渐弱了下去。那些后缀是“癌”的病,给家庭和儿女带来的,总是数不尽的绝望。

我们决定去探望老温的母亲,为着三年来我们几人宛若手足的情分。

看过日历,挑出了吉日。

我们挤坐在赵并不宽松的车上,絮絮地闲聊。文化、历史,还有新闻里出现过的一些时事。左左拉着我,一起读她新写的文章。老王给我看他手里一本新淘得的足有砖头厚的书。那书是关于易理的,深奥晦涩,竖排文字,且没有断句,于我而言,实为天书。赵看了一眼那书,接了话,和老王兴致勃勃聊了起来。温在耳边断断续续地给我们讲着他最近研究考证的一些史料。大家都在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上认真前行,可我已记不清已经有多久没有好好地读过书写过字了。

那天,天空是如同被新洗过似的淡蓝,阳光照在路边待收的高大秸秆上,给每一片开始枯萎的叶子上镀上一片金黄。落叶在枝头摇摇摆摆地下坠,落在地上,又被一丝若有若无的风卷起,蹦跳着往远处飘飞。这时的秋色,还未来得及寥落,入目皆是活泼明快的颜色。

和他们几人一处,心里是舒适熨帖的。因着我是一个极软弱怯懦的人,便害怕和那些一句话砸来,就像是要扼住谁的喉咙一般的厉害人相处。所以,能同行的,都是温和谦逊的人,没有蝇营狗苟,没有咋咋呼呼,没有咄咄逼人。

温的家在城西外的一个小村子。村子的名字,便是他的姓氏。正值秋收的季节,一路上每个村子都是一大片金黄的色块,又和远处、更远处的金色连成一片,无边无际。温的母亲就坐在这一大片金色里,在一棵满是黄叶的树下和邻居闲话家常,时不时地向远方张望。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温的母亲。比起去年见她的时候,并没有肉眼可见的变化,没有骨瘦如柴,也没有久病缠身之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满是腐朽的气息。她就像我们身边任何一个和蔼朴实、满是烟火气的农村婶婶,热情地把我们迎进家中,拿出各种水果吃食,往我们手里塞着。

屋子并不算大,床上堆满了零零碎碎的各种物品。正中的墙上挂着满满两框照片,温把那些已经泛黄的老照片,一张一张指给我们看:这张是我刚参加工作时和我带的第一届毕业班的孩子们照的;这张是我带着班里的一个孩子去省城参加歌唱比赛时照的,她现在可是咱们武乡的大歌唱家;这张是……照片里年轻的温没有瘦成现在这个样子,脸上还有肉,西服革履的形象颇有几分潇洒。他徐徐地跟我们说着,不仅仅是讲那些照片背后当年发生的故事,更是缅怀那些永远逝去的青春岁月。

温的母亲坐在床边,一件一件整理着摊放在床上的东西:这个是我要带去段村的,这件是要给后沟家的。温每个冬天都会把母亲带到县城直至来年春天,想必她已经在整理到县城的行囊了吧。但是另一部分的去向——后沟家,却引起了我们的好奇。

我和左左问她,后沟家是谁家呢?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拿给后沟家呢?

后沟家是我亲家啊,海明的丈人家。我这病,不知道还有多久,就想着把我这些年攒着的好点的东西,都收拾出来,送到他丈人家,他们能用上就用,不能用的留着也是个念想。要不,等我以后去了,他们兄弟俩肯定把我的这些东西都给扔光了。上了年纪的人就不一样,肯定不会乱扔东西。她坐在一团光晕里,和我们用闲话家常的口气淡淡地说着自己的身后事。

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当时父母家即将拆迁的时候,我回去陪母亲整理衣物。母亲笑吟吟地拿出一包衣物,一件一件地翻给我看,父亲的中山装和白衬衫,母亲的风衣和棉袄,一件件裁剪得当,做工精良。

母亲从一包衣服中抽出一件棉袄,套在身上,问我合不合适,好不好看。真的,那件棉衣好看极了,黑底的香云纱棉衣上,只在一侧用金色丝线绣着几朵盛放的菊花,立领盘扣。母亲穿在身上齐整合体、端庄大气。“这衣服真合身,真好看!”我由衷地对母亲说道。

“好看吗?这是我和你爸的送老衣服,二月的时候,你哥带我和你爸在太原定做的,看,合身吧?”母亲脸上丝毫不见悲伤,仍然是笑吟吟地和我说着。

心好像被谁狠狠地攥了一把,钝钝地痛着,我不知道该对母亲说些什么,泪就先流了下来。母亲看我流泪,反而更加从容。她拍着我的头对我说:“有什么呀,人来世上生老病死,谁也得经历这些不是?不仅是这些衣服,就算孝衫孝帽妈也早就找人缝好了,免得你们兄妹到时候手忙脚乱……”

母亲说到后来,我已经泣不成声。哭着对母亲说:“离那样的时候还远,况且这些东西,都是该由女儿准备的,作为女儿,我都没有想到,真是不孝。”母亲更加爽朗地笑了,一如她面对那些对她表达谢意的痊愈之后的病人那么爽快地笑。有什么呀,你们两口子过得紧巴巴的,你哥毕竟比你条件好不是?哭什么,你妈现在还能给人看病,身体还好着呢。母亲反而安慰起我来。

我的母亲是睿智豁达的,正如眼前温的母亲,我不知道她读过多少书,识得几个字,但她亦是一位睿智明理的老太太。待人接物朴实大方,面对生死从容淡定。不矫情,不恐惧,坚持种地,给自己的孩子减轻经济负担,妥善安排自己的身后事。“父母为子女则计之深远”这句话,在母亲们的身上有着更深刻的诠释。

或许觉得气氛有点凝重,温提议我们到院子里看看。农历九月的农家小院自然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院子小径的两侧满满种着两畦碧莹莹、嫩生生的大白菜,上面顶着晶莹的水珠儿,墙上挂着艳红的辣椒,檐下堆着从树上新摘的核桃。阳光晒得暖烘烘的,温在房檐下拿着锤子一下下砸核桃,再把砸开的核桃一个个递到我们手上,而他的母亲忙着回家找袋子,说什么也要给我们装些核桃。我们不愿拿温的母亲辛苦摘下的核桃,未及她去找袋子便匆忙告辞。但她还是拉住我,给我随身带的黑色大包里一捧一捧地装满了核桃。

返回的路上,温提议大家中午一起吃饭,吃完饭可以去附近的烂柯山逛逛,但赵要回去给即将高考的女儿做饭,王也要回去照顾母亲,总是小有遗憾,不能继续同行。

沿途风光正好,左左指着窗外的植物告诉我,路边的芦苇叫作蒹葭,河里的棒槌叫作菖蒲,都是极风雅的植物。又说起王的《板山赋》里有一句“松涛正沸”,大家纷叹,“沸”这一字实在用得高明,形、态、声、意都出来了,古人炼字,不过如此。

左左说没有见过松涛正沸,可板山的红叶应该是正沸的时候吧?不然大家周末一同去赏红叶吧?大家都沉默了,大概总能有一同去赏红叶的那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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