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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根妈妈尊严之战:拒绝家暴,勇做“背锅侠”

2023-09-26言言

知音·下半月 2023年9期
关键词:厨娘工友工地

言言

赵艳的爸爸赵有福说,没有儿子,家就立不起来。妈妈李翠兰不信邪,去做了结扎,却被赵有福打倒在地。从那时候起,李翠兰决定离开。

拒绝家暴,硬气离婚

赵艳10岁那年,她妈妈李翠兰30岁,决定外出打工。在这之前,她一辈子没出过远门。

李翠兰兄弟姊妹五个,她排行老四,18岁时经人介绍结识了25岁的赵有福,就是赵艳的爸爸。赵有福是村里最会说笑话的男青年,但婚后,李翠兰见识了他的另一面,他爱笑,可脾气也暴躁。

怀孕八个月时,夫妻俩又因琐事起了冲突。赵有福将李翠兰一推,刚好孕肚撞到桌角,导致提前分娩。李翠兰发誓这辈子都不再生了。

坐月子的时候,赵有福挑着桃子去安徽贩卖,十几天都不见踪影,家里已经没米下锅。等娘家这边亲戚来探望,送来几块猪肉,终于见了荤。可几家人凑一起吃,李翠兰还没夹几块,肉已经被大家抢光了。她一边往嘴里塞米饭,一边哭。从那时起,她就盼着早点分家,独立出去。

自打赵艳出生,赵有福总说,在村里要是没生男娃,就没有尊严。李翠兰早就伤透了心,偷偷去计生办做了结扎手术。赵有福知道后,拎着一瓶酒,跑到村口喝到大半夜。他后来越发不争气,还染上赌博,有点钱就输个精光,有时一连几天都在牌桌上,吃饭也喊不回。李翠兰气得杀过去,一把将别人家的麻将桌掀翻。

赵有福在众人面前失掉面子,他扬手扇了妻子一耳光,不解恨,操起一根竿子就抽,边抽边骂:“谁叫你让我断子绝孙的?”

李翠兰被打倒在地,在旁人拉扯下,她被扶着上了一辆三轮车。她的手被打折,吊了一个月石膏,额头缝了针,留下一道疤痕。

每当回忆起被打倒那天,李翠兰对女儿说,那是莫大的侮辱。不过,她很快从黑暗的过往里抽离出来,声音提高了八度,“凭什么说没儿子家就立不起来?我就不信邪!”她由此坚定了要搞钱的念头。

李翠兰决定养猪。她买来猪崽,每天清晨去田里打猪草。辛苦一年,猪崽好不容易养肥,丈夫的债主却找上门来,最后把整头大肥猪牵走抵债。他冲妻子叽歪:“要不是你断我的后,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分了田地后,李翠兰开始种稻谷,家里没再断过粮。后来几年,农闲时,她决定贩卖乡土野味,挨家挨户去收货,再倒卖给城里的人。

赵艳放学回家,总能看见几个高年级的姐姐们来自己家。她们拿著自己在野外采摘的蕨菜,给李翠兰打秤算钱。可折腾了一圈,依然没挣到什么钱,年底照例宰了大肥猪,家里留了点肉,其他全替她爸还了赌债。

2000年,李翠兰不死心,她走街串巷贩卖货物,一袋味精进价2毛钱,卖1块2毛,分头在皖鄂边境挨家挨户地推销,一个月挣600元。赵有福却骂她“不安分”。

好景不长。邻居见着眼红,也跟着卖货。李翠兰的小生意渐渐冷清下来。

千禧年之后,村里很多人的思想都变了,大批农民进城务工,不少都在一线城市挣到了钱。李翠兰说要供赵艳读书,还要攒钱盖房子,外出打工是唯一的路子。

走的那天,天刚蒙蒙亮,赵艳在睡梦中,迷迷糊糊感觉有个身影走进来,似乎在抚摸自己的头发和脸,痒痒的。半晌,赵艳听见妈妈移动脚步,轻轻关门。她总算清醒过来,一骨碌爬起身,追出去。

天光清冷,赵艳看见妈妈背着一个大大的编织袋,走在出村的沿河小道上。赵艳喊了一声“妈——”,李翠兰冲赵艳不停比画着“回去”的手势,然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继续赶路。

瞬间,赵艳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那条路翻过山,走不到一公里,便会抵达安徽境内的安庆市。李翠兰要去江苏常州,这条山路是最便捷的。

2002年,李翠兰到了江苏常州,在一家服装厂做杂工。她后来告诉赵艳,领到第一份工资500块时,她激动得整晚没睡着,一直在床上烙馅饼。李翠兰把钱寄回来给赵艳交学费,嘱咐赵艳好好读书,她要在工厂一直干下去。

那年年底,李翠兰跟公婆说了分家的决定,可是,她赚的六千块钱,依然被赵有福拿去还了债。没多久,她就从村里人的风言风语中,了解到一个更残忍的真相——赵有福其实是把钱花在了别的女人身上。

李翠兰气得要命,又怕影响赵艳学习,决定暂时忍下来。此后几年,她过年都不回家,但每个月会寄钱到学校,收款人是赵艳。

2008年,赵艳一结束中考,李翠兰很硬气地提了离婚。这场离婚闹得村里人尽皆知。李翠兰一句话也没说,她把装满衣物的帆布包背在肩上,拉着赵艳头也不回地跨出那个破败的家,身后传来“砰”的关门声。

供女读书,勇做“背锅侠”

李翠兰用挣的钱给女儿交学费,高中寄宿,赵艳就住县城大姨家。高一下学期,赵艳得了淋巴结核,不想麻烦任何人。大姨发现后,把她送到医院。

电话里传来李翠兰的怒吼:“你自己一个人能解决?这么不分轻重?你怎么这样磨人!”边骂边哭。次日,李翠兰犹如神降般出现在赵艳面前。她是连夜坐大巴车赶来的。

给女儿交了手术费、住院费,李翠兰说:“我待不了多久,工作没了就没钱供你了。”

那年回乡后,李翠兰办了一件大事——她迫不及待地用打工多年积攒的六万元建了房子。她买下一处旧屋,请了工人,将原来的屋子推倒,重新建起一栋房。尴尬的是,房子只建了一层,钱不够了。她寻思要换一份活儿。

村里有几个女人经人介绍,在大城市的工地做厨娘,据说很赚钱,一年可以存下10万。李翠兰不停念叨,十年就是100万啊。

2011年,李翠兰来到广东惠州,加入工地厨娘的大军。老板开出的工钱是一个月5000元,买菜钱另付,省下来都是自己的,年底有年终奖五六千块。这是她有生以来拿工资最高的一次。仅那年,她就足足攒下七万块。

再次回乡,她召集工人,在原有平房基础上又建了一层。村里人在那条路上来来往往,大家老远就跟她打招呼:“翠兰,蛮可以嘛,这就两层了啊!这回不出去了吧?”

“要走的,盖完就走!”她声音响亮,挺直了腰杆。

再次离乡去工地,李翠兰依旧每周给女儿打电话,说得最多的是要赵艳考大学,最好考广州,不仅因为离自己工作的惠州近,还因为“那里不歧视外地人”。在母亲描绘的蓝图里,赵艳渐渐对南下也有了某种期待。

高二暑假,赵艳决定去惠州工地探望妈妈。工地在很偏僻的地带。下午三点下公交后,远远地,赵艳看见妈妈站在一棵榕树下。李翠兰一路小跑,快速穿过马路,利索地接过赵艳的背包。

抵达工地,赵艳才知道工地只有李翠兰一个女人,她住的是上下铺的铁架床,桌子也没有一张,洗澡只能靠水桶冲凉。工棚和厨房也都是临时搭建。

厨房黑乎乎的,因为没有除烟机,常年烟熏火烤的痕迹。桌椅、地面、四面墙壁油腻腻的。李翠兰麻利地系上围裙,蹲在地上,清洗蔬菜,再“咣咣”地切土豆丝。看得出,几年厨娘生活,她的功夫越发精进。后来,赵艳又见到她做广式酿豆腐、酿苦瓜,全是自己往常没见过的广东菜。

在那个厨房,李翠兰成了主宰,那是她的自由王国。傍晚六点左右,大菜准备妥当。时间一到,工友们黑压压地瞬间挤满了工棚餐厅。工地上大都是男壮劳力,呼啦啦几下,就要添饭。对于厨娘来说,最高兴的,莫过于光盘行动了。但这次吃光,下次同样的菜,不一定如此。李翠兰说,应该是吃腻了,意味着又要动脑筋换菜式。

晚上,收拾完厨房,八点钟,她去财务部领取明天的菜钱。会计给她拿了1000块,她回寝室后,坐在床上默念:“明天有53个人吃饭,每个人19块钱的标准。就要配备三荤一素一汤,中餐加晚餐,那就是采购六样荤菜和两样素菜。”

到九点半,她才疲惫地打上一桶凉水,去厕所洗掉一身的油烟。等李翠兰睡下,赵艳挤在铁架床的上铺,想说说话,但半天没听见回应——很快,下铺就传出了母亲轻微的鼾声。

凌晨四点,闹铃响起。工地一片安静,偶尔一声鸡吠,李翠蘭就要起床。她忙活着淘米煮粥,洗净海带、切丝,入锅翻炒。十几分钟后,大米粥“咕噜噜”往外冒泡,断火,余温焖粥。

五点,有工友陆续出工。李翠兰骑上电动车穿梭在公路上,赵艳坐在后座,先去买了几样蔬菜共91元。她又去猪肉摊上看今日行情,在一家摊位唇枪舌剑。摊贩老板大手一挥:“姐,18元给你,这是最便宜的,你走遍整个市场都找不到第二家!”

李翠兰还是没下手,一弯绕出菜市场,来到一公里外,这里有一家肉铺,五花肉卖17元。

“也只是便宜了一块钱。”赵艳显得有些不耐烦。

“别小看一块钱,我买7公斤就能省14元,不是小数目。”李翠兰每年7万元,就是这样货比三家积攒下来的。

等她们从市场里出来,外面下起倾盆大雨。李翠兰往赵艳手里塞了50元,让赵艳打车回去。她拿出雨衣披在身上,骑上电动车。赵艳打车跟在她后面,轰隆隆的响雷,像要震碎一切陈旧的东西。李翠兰的后座挂满菜品,红红绿绿,扬起的红色雨衣像硕大的披风,瞬间,她淹没在倾盆大雨中,像个持杖走天涯的剑客。

从菜场回来,李翠兰骑了将近30分钟。她像从水里刚捞上来,裤管还溅了黄泥。因为时间来不及了,她擦把脸,一转身,已开始烧菜。李翠兰一手拿大勺,一手拿长筷在锅里翻炒,还不时蹬蹬腿脚,弯下去捏揉一下。

“老毛病了,一到下雨天就关节疼。”说着,她继续干活。

尊严之战,独立盖房

当天傍晚收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进来就骂,脏话连篇。

原来这位工友是四川来的新人,才来一星期,他是重口味,要吃辣,而李翠兰为了照顾大多数,做的菜是潮汕口味。他吃不习惯,骂骂咧咧好几天,见李翠兰的菜依旧没有改进,闯到后厨把李翠兰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

“老子口里都淡出水了,你不会烧就滚回家看孩子洗碗去!”

李翠兰厉声说:“又不是专门伺候你一个人,要吃辣不会买辣椒酱吗?”

见李翠兰毫不畏惧,对方“呸”了一声,冲过来,一把掀翻了她炒菜的铁锅,还抄起锅铲要砸锅。

这一举动触怒了李翠兰。她一把推开旁人,拿起了案板上的菜刀,朝那人比画着,往前一步:“你敢砸我的锅试试?”

工友们赶紧冲过去夺下四川人手中的锅铲。第一次见工友如此野蛮,赵艳被吓得心怦怦直跳。

后来,李翠兰在工友的餐桌上放了瓶辣椒酱,她说:“我就是拿刀吓唬他,他进来当着大家的面骂个不停,我也要面子的。”

赵艳问:“这种闹事经常发生吗?”李翠兰说:“这算什么?工地,从来就是男人的地盘,女人要在里面立足,就要霸道点,软柿子谁都会捏你。”

这样的妈妈于赵艳是陌生的。她自信、笃定,无论体力还是智力,丝毫不逊色男人。过往的影子在李翠兰身上,早已慢慢地全部抽离。

有一天,李翠兰单独做了赵艳爱吃的菜,母女俩边吃边聊。这时,进来个工友,跑过来跟李翠兰没话找话。赵艳见过他多次,每次他都笑眯眯地给赵艳塞零食。李翠兰说,他是汕头佬,是工地大老板的亲戚,跟着大老板干了十多年,听说,还有个情人,就是前任厨娘。

此刻,他自顾自地搬来凳子坐下,拿眼瞅李翠兰,问:“下班去哪儿,出去玩?”

李翠兰说:“去跳广场舞。”

“跳什么舞嘛,有家新商场开业了,一起去逛逛。”

李翠兰继续埋头吃饭不理他。他等了许久,觍着脸过来拉李翠兰的手臂:“走啦!”李翠兰“啪”地一拍桌子,站起身,“谁跟你拉拉扯扯,你害臊不?”

见汕头佬不动弹,李翠兰抄起扫帚,作势要打人。那人这才灰溜溜走人,抛下一句:“湖北女人,母夜叉似的,惹不起!”

赵艳问李翠兰,一个女人在工地,会不会不安全。李翠兰笑了一下,“还能比以前更不安全吗?”

赵艳愣了一下。原来妈妈对过往的摒弃,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决绝。

这些年,李翠兰依然没挣到100万。

据说,村里有个当厨娘的,一年可以存款20万,穿金戴银。她为了抠买菜金讨好老板,做饭随便糊弄一下,村里的闲言碎语早就传开了。

那些厨娘每天从菜金里能抠出两三百,采购食材挑最差的买,肉坏了就下很重的调料掩盖臭味。

李翠兰说:“能存100万的人,不仅狡猾狐媚,还要心狠!”

2017年,李翠兰又大几万的钱丢进去,回乡盖了第三层。她一旦手里有了点钱,都坚决要花在房子上。赵艳想阻止:“咱平时都不住那儿,钱存起来不好吗?”

“那不行,房子肯定要建的,以后,不管去哪儿,始终都要有属于自己的房子。”这些年,李翠兰就像鸟儿,一次次地离开,在外面练习技艺,再不断回来建筑一栋有更多意义的巢。

村里人经常站在路边,驻足观望,“李翠兰有点本事,这房在村里算高的了!”也有的觉得李翠兰有点苕(傻),房子建好了不住,那不就坏了吗?

高考成绩出来,赵艳没有考上中山大学,最后选了广州城市理工学院。赵艳有点难过,但李翠兰说,已经很好了,只要有书读肯读书,总能有出路。

拿到录取通知书后,赵艳第一时间奔去找她妈妈。在一处工地,工程完工了正搬家。当时,大车装了桌椅、瓢盆、冰箱之类,横七竖八满满塞了一车厢,不允许再装了。

李翠兰便左右肩膀各挎一个大包,背后背着那口大锅,锅底垫了一块不用的毛巾,追在车子后面。

她说:“这锅我养了七八年的,饭碗不能丢。”

骄阳之下,她的腰有点粗,腿也粗。那背锅的身影,像极了功夫熊猫一步步艰难爬阶梯的样子。

这一刻与小时候的记忆不断重叠交织。李翠兰第一次外出打工那天,驮着硕大的编织袋;十几年过去,她变了,又似乎没变,肩上永远都是驮着希望。只是此刻,她步伐有些蹒跚,有点好笑。

现在,赵艳偶尔回村,大老远在村口,就能看到自己家的房子,在绿水青山间,白墙灰顶。它那么普通,但李翠兰却说:“这房子真漂亮!”说话间,她一脸高兴,比赚100万还高兴。

即使这房子一年四季大多时都是空置的,但赵艳知道,那是妈妈的宣言,以一种孤傲的姿态矗立在那里。

编辑/邵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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