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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与高适、杜甫的交往

2023-09-20陈尚君

古典文学知识 2023年8期
关键词:杜甫李白

陈尚君

盛唐最伟大的几位诗人,各人之间皆有接触与交往,情谊程度有所不同,情感表达也因各人的人生习惯而有所差异,加上诗篇零落,存留有限,文意晦涩,容易产生不同的理解。最近热议李白与高适的友谊,似乎有很大的偏差,也似乎没有充分掌握和理解文本。本文试图稍解此罗生门,从杜甫、李白、高适三人作品的视角,来作适度解读。

杜甫的回忆

盛唐最负盛名的诗人,首推李杜,两人年纪相差十二岁,天宝三载(744)曾有近一年的同游,其間各自有少数作品保存,不多。此后天各一涯,再未谋面。杜甫是恋旧的诗人,此后至少有十多首诗怀念李白。李白以自我为中心,是主观的诗人,诗中再也未说到杜甫。并非有矛盾,也非忘情,个性使然而已。相比较起来,杜甫与高适的来往,要频繁而密切得多,我将另文叙述。代宗大历元年(766)春,杜甫因病滞留峡中,困居夔州,写了许多回忆往事的诗作,其中有两首写到与李白、高适同游时的往事,弥补了两家文集中的缺失。必须说明的是,杜甫写诗时,李白、高适二人皆已去世,因而没有任何功利的目的,而且是在经历十来年天翻地覆的大乱后,稍得安顿,重新回顾往事,显得特别珍贵。

先说《遣怀》:

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名今陈留亚,剧则贝魏俱。邑中九万家,高栋照通衢。舟车半天下,主客多欢娱。白刃雠不义,黄金倾有无。杀人红尘里,报答在斯须。忆与高李辈(自注:适、白),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芒砀云一去,雁鹜空相呼。先帝正好武,寰海未凋枯。猛将收西域,长戟破林胡。百万攻一城,献捷不云输。组练弃如泥,尺土负百夫。拓境功未已,元和辞大炉。乱离朋友尽,合沓岁月徂。吾衰将焉托?存殁再呜呼!萧条益堪愧,独在天一隅。乘黄已去矣,凡马徒区区。不复见颜鲍,系舟卧荆巫。临餐吐更食,常恐违抚孤。

这首诗可以分为四节。开始十二句是第一节,写他早年游览梁宋的城市印象。今河南开封、商丘一带,是汉代梁孝王的故都,唐代分设汴、宋二州。从地理位置上说,处于东西、南北来往的孔道。“名今陈留亚,剧则贝魏俱”二句,说的是安史之乱后宋中的地位。此处汉魏时以陈留(今属河南开封)为中心,天宝末更设陈留采访使,总领此一地区。贝、魏是河北的重镇,“剧”是居南北要害之处。其后叙述宋中的繁华,所谓“九万家”,约有三五十万人口,唐时已经是大都市。接着说城中的繁华富有,日常娱乐。“白刃”四句,特别说明此处保存汉以来的侠义之风,恩怨分明,快意恩仇。这几句是杜诗中最得李白风神的句子,大约杜甫想到李白,可以模仿,不可理解为赞扬法外杀人。

其后八句为第二节,回忆当年与高、李同游的情况。首先要说明,诗中称“高李”而不称“李高”,是唐人齐名的通例,即以平声居前,仄声居后,不存在高低抑扬的认识。“论交入酒垆”,应该是初识时的情况。这时应该即天宝三载(744),李白四十四岁,刚经历了从翰林供奉内庭被赐金还山的挫折,也就是他高唱“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行路难》)以自我勉励之际。杜甫此时三十三岁,生活无忧,南北漫游,交结名士,增进阅历,可以说是“裘马轻狂”的阶段。高适年纪与李白差不多,他是高宗时名将高侃之孙,内心一直郁勃着建立伟大功业的雄心,此前虽曾有幽燕从军的经历,并没有获得地位与功名。他长期生活在宋中一代,在此相当于半个主人。三人聚会的地点是酒垆。杜甫在此前后有《赠李白》:“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也可以为三人写照。杜甫更年轻,更没有岁月的急迫感,痛饮狂歌,飞扬跋扈。回忆往事,当然应该收敛一些。“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是对三人论诗场景的概括。所谓“壮藻思”,既是三人同游,互相赠诗,或同题咏诗,甚至议论古今诗人,评价得失,臧否人物,李白、高适当然皆各占上风。杜甫说自己只是当二人的配角,偶然为二人的宏论增添色彩。至于三人具体谈什么,因为没有留下记录,不好悬揣。一定要猜测,我认为可以参考的文本是钱锺书与陈衍论诗记录的《石语》,即议论古今诗人之得失,表达各自作诗之得意处,互相欣赏,也广泛批评。

其次四句,杜甫具体说明三人同游的细节。一是同登吹台。吹台在汴州,今开封东南禹王台公园内,相传是春秋时期著名乐师师旷吹乐之所在,西汉梁孝王时筑台,常聚众歌乐于此。“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是说三人登吹台而怀古,想到梁孝王时的盛况,看到眼前广袤的平原,引起无穷遐想。“芒砀云一去,雁鹜空相呼”二句寓意更深。据说汉高祖早年曾隐居于芒、砀之间,东汉应劭注“芒在沛国,砀属梁国”,后人也认为芒砀为一山,其地一般说在今河南永城之北。无论原典出处歧义如何,杜诗意思是清楚的。二句表面意思是三人曾同游芒、砀,见风云变幻,而寄意则是吊古伤怀,从汉代以来秉政者,看起来波澜起伏,英雄辈出,其实大多只是雁鹜之流,罕见出世豪杰。

以上两句雄吞古今,迅速转入对先帝为政的评述,杜甫写诗时玄、肃二帝已亡,在歌颂之间回顾三人同游后二十多年,时政之得失。玄宗好武,国力尚强,虽有战捷,但损失惨重,最终是“元和辞大炉”,一个壮盛的时代就这样结束了。

最后十二句作结。天宝同游,至此已经二十五年,同游者都已不在,自己也久已病衰。乘黄那样的神马早已远去,只有驽马还暂存人间。颜、鲍指刘宋时的大诗人颜延之和鲍照,杜甫用指高、李二人。想到往事、旧友,杜甫不胜唏嘘。

再说《昔游》:

昔者与高李(自注:高适、李白),晚登单父台。寒芜际碣石,万里风云来。桑柘叶如雨,飞藿共徘徊。清霜大泽冻,禽兽有余哀。是时仓廪实,洞达寰区开。猛士思灭胡,将帅望三台。君王无所惜,驾驭英雄材。幽燕盛用武,供给亦劳哉。吴门转粟帛,泛海陵蓬莱。肉食三十万,猎射起黄埃。隔河忆长眺,青岁已摧颓。不及少年日,无复故人杯。赋诗独流涕,乱世想贤才。有能市骏骨,莫恨少龙媒。商山议得失,蜀主脱嫌猜。吕尚封国邑,傅说已盐梅。景晏楚山深,水鹤去低回。庞公任本性,携子卧苍苔。

此诗与前首《遣怀》相比,可以说是同样的意思又写了一遍,但语意绝不重复,这是杜甫驾驭语言的能力特别强悍的体现。这里所说“晚登单父台”,也称琴台、平台,在今山东单县城南单父城,是春秋时宓子贱鸣琴而治的地方。今虽隔省,实际距离唐之宋州并不远。高适自作有《宓公琴台诗三首》,即作于同一年。 “清霜大泽冻,禽兽有余哀”二句,结合高适《宋中十首》之四所云“朝临孟诸上,忽见芒砀间”,李白《秋猎孟诸夜归置酒单父东楼观妓》,所指是三人曾秋猎孟诸泽,归宿单父,且置酒观妓。孟诸是宋州东北的薮泽,高适对这一带极其熟悉。其《封丘作》云:“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这些活动,显然都是他安排的。

其后一段,杜甫继续评述天宝以来时政之得失。其中特别值得关注的是“幽燕盛用武,供给亦劳哉。吴门转粟帛,泛海陵蓬莱”四句,即天宝间幽燕对奚、契丹用兵,其后勤供给,则仰赖于南方吴越一带的粮食转输,具体方略则是从东南出海,绕过今山东半岛突出部的蓬莱。杜甫理解于此,李白当然也理解于此,他随永王李璘楼船东下,希望出海直捣安禄山幽燕老巢,也即出自对海路之认识。

《昔游》的后半篇,转入眼前,表述的是乱世需用贤才,似乎对当朝者有所期待,其实要说的是“安危大臣在,不必泪长流”(《去蜀》)。

李白的叙述

李白存诗中只有一首与高适有关,题作《送张秀才谒高中丞》。此诗有序:“余时系寻阳狱中,正读《留侯传》,秀才张孟熊蕴灭胡之策,将之广陵谒高中丞。余喜子房之风,感激于斯人,因作是诗以送之。”诗云:

秦帝沦玉镜,留侯降氛氲。感激黄石老,经过沧海君。壮士挥金槌,报仇六合闻。智勇冠终古,萧陈难与群。两龙争斗时,天地动风云。酒酣舞长剑,仓卒解汉纷。宇宙初倒悬,鸿沟势将分。英谋信奇绝,夫子扬清芬。胡月入紫微,三光乱天文。高公镇淮海,谈笑廓妖氛。采尔幕中画,戡难光殊勋。我无燕霜感,玉石俱烧焚。但洒一行泪,临歧竟何云。

此诗有两处重要异文。一是“高公镇淮海,谈笑廓妖氛”二句,李白集咸淳本校“一本无此二句”。咸淳本渊源甚早,其所记录李白诗歌古本刊落数句者,大多为李白晚年自删。即李白写此诗序,送张孟熊去扬州谒见时任淮南节度使的高适,本是有此赞誉高适的两句。但临编文集时,又将此二句删去。原因当然很可玩味。二是“采尔幕中画” 一句,咸淳本与《文苑英华》卷二六九南宋周必大所校集作“所期振雄略”,后者也可证明咸淳本来源甚古,二句在语气上有很大不同,即“采尔幕中画”仅是说你投谒高中丞,高会采纳你的见解,改后则说你的雄才大略,必会获得采纳而大展雄图,语意更加提升了层次。

这首诗大约作于肃宗至德二年(757),李白参与永王李璘楼船东征,李璘兵败被杀,李白因从逆而被系于江州寻阳狱中。要理解此诗,必须略说高、李二人同游梁宋后的不同遭际。

李白与杜甫、高适同游梁宋后,继续南北漫游。天宝后期听闻幽州节度使安禄山的野心,越传越甚,李白也曾北上幽燕,亲察动向。待安禄山举兵之时,他在华山修道。《古风》其十七就写出他的视角:“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邀我登云台,高揖卫叔卿。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他是从天上俯瞰人间,看到了形势的严峻,也感到了自己的责任。不久,他南下庐山。当永王李璘楼船经过庐山,友人约李白下山从军,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永王东巡歌》其二云:“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这里既有他对国内大乱的基本判断,即安禄山代表的北虏占领了北半个中国,天下大乱,中原士人南奔,很像永嘉年间那样,很可能出现新的南北割据的局面。后两句,他对自己的能力仍然充满信心,以东晋名相谢安自比,以为谈笑之间,就可平定叛乱。这时他知道玄宗已经让位给太子即肃宗,也了解永王是奉玄宗奔蜀途中的诏书,出师东征,但他完全没有料到新皇对永王会痛下杀手。

高适与李白、杜甫分手后,生计窘迫,不能不继续谋求出路。天宝八载(749),睢阳太守张九皋推荐他举有道科,一举及第,授封丘尉。虽属县佐,离家也不远,但他时时感到做小吏的屈辱。偶然的机会,他得到陇右节度使哥舒翰的赏识,受召入幕,辟为左骁卫兵曹、掌书记。高适其间参与了多次对吐蕃的军事行动,积累了军事经验。安史乱起,朝廷急召哥舒翰军入守潼关,高适也以监察御史佐幕。哥舒翰军败,高适从关后小路逃出,辗转奔赴肃宗行在。肃宗正苦于新朝刚立,能臣多缺,让高适以侍御史擢谏议大夫。不久,拜淮南节度兼采访使,驻节扬州,其中主要责任是讨平永王李璘之叛。

这里应该特别说到,永王李璘是玄宗的第十六子,于肃宗为异母弟。本来玄宗造十王宅,约束诸王不参与朝政。但在南奔成都的半途,接受谋臣建议,诏太子与盛王、永王分三军出击安禄山。诏下后,方知太子已经在灵武即位,盛王未有行动,唯有永王到达江陵,率领舟师东下。肃宗不承认玄宗已发诏书,指永王欲东下割据叛乱。李白就在这样的背景下,上了永王的楼船,从江州行到今南京、镇江之间,被高适主导的淮南军击溃。永王被杀,李白被捕,拘于江州寻阳狱。往年的挚友,此时以这样的意外收场,相信两人当年都不会想到。在高适,只是奉皇命行事,出军之时他未必知道李白也在永王军中。两人是否见面,高适是否援救李白,目下都看不到可靠记录。

李白是大名士,主管其狱事的江南西道采访使宋若思,是诗人宋之问的侄子,对李白极度尊崇,给予他各项自由。秀才张孟熊自以为“蕴灭胡之策”,将往扬州见高适,特意到狱中让李白写诗推荐。诗题与序均称高中丞,诗中称高公,李白知道老友今非昔比,不再是当年的诗酒之友了。诗序说自己方读《留侯传》,当然可以虚构,但诗的前半部分即由此起兴,说到秦汉之际,留侯张良在楚汉战争中立下不朽功勋。最后十句方写眼前之事,即在全国大乱之际,高适镇守淮南,已经安定地方,对敌取得胜利,现在若得到张孟熊提供的灭胡妙策,更有望取得盖世殊勋。最后说到自己处境艰难,但仅说临歧洒泪,不知说什么为好。这里看到李白的傲岸及随俗。傲岸处是对旧友仍不愿低头说一句乞求的话,随俗处是他知道官位将改变人际关系,诗中不免流露出对彼此地位悬隔的认可。但他仍愿意写诗推荐,是他并不认为自己落难是高适有意为之的结果。

李白集中应该还有不少诗与高适同游有关。如前引《秋猎孟诸夜归置酒单父东楼观妓》:“倾晖速短炬,走海无停川。冀餐圆丘草,欲以还颓年。此事不可得,微生若浮烟。骏发跨名驹,雕弓控鸣弦。鹰豪鲁草白,狐兔多肥鲜。邀遮相驰逐,遂出城东田。一扫四野空,喧呼鞍马前。归来献所获,炮炙宜霜天。出舞两美人,飘飖若云仙。留欢不知疲,清晓方来旋。”此诗前已引,可以肯定这一日一夜的纵猎狂歡,高、杜二人都应该在场。还有《梁园醉歌》(宋本《李太白文集》题作《梁园吟》),也写于天宝三载五月夏间,这时杜甫可能还没有参与进来,高适则久居梁宋,已与李白结识了。诗首云:“我浮黄河去京阙,挂席欲进波连山。天长水阔厌远涉,访古始及平台间。平台为客忧思多,对酒遂作梁园歌。”末云:“歌且谣,意方远。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平台即吹台,前已述及。英雄落魄而豪情不减,李白这时最想得到的是朋友的理解与关心。此时,高适出现了,杜甫赶来了,还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事吗?

高适的记录

高适存世的文集中没有提到李白,这引起今人的一些猜想:怀疑在李白涉嫌永王叛乱后,高适为避嫌疑,删去了全部与李白相关的诗歌。这样说,显然是想多了。存世高适集版本复杂,至今没有留下高适自编文集的记录。而且古人诗作之存逸,并不是作者自己能把握的。比方高适存诗就有很大遗憾,即安史乱起到他去世的十年,留下来的作品寥寥可数,不是没有写,而是失传了。

高适郡望渤海,成长、生活的主要地点是在宋州,稍宽泛一些说是梁宋,留下来的诗太多了,部分可能就写于与李杜同游期间,比如《宓公琴台诗三首》,序称“甲申岁,适登子贱琴台” 。《宋中十首》涉及平台、梁苑、孟诸、芒砀,也可能是此时所作。应该特别注意的是高适有八首以“同群公”打头的记游诗。四十多年前,陈贻焮先生撰《杜甫评传》,就认为“群公”“指的当是包括李杜在内的这一大群四出漫游的州县长官和他们的宾客”。这一判断敏锐而稳妥,既可能包括李杜,也包括其他各类官员。可以确定是天宝三载所作者,有以下各首:

《同群公登濮阳圣佛寺阁》:“落日登临处,悠然意不穷。佛因初地识,人觉四天空。来雁清霜后,孤帆远树中。徘徊伤寓目,萧索对寒风。”濮阳,唐立濮州,这时称濮阳郡,距离宋州不算太远。时间是秋日,恰是三人同游的时节。

《同群公秋登琴台》:“古迹使人感,琴台空寂寥。静然顾遗尘,千载如昨朝。临眺自兹始,群贤久相邀。德与形神高,孰知天地遥。四时何倏忽,六月鸣秋蜩。万象归白帝,平川横赤霄。犹是对夏伏,几时有凉飙。燕雀满檐楹,鸿鹄抟扶摇。物性各自得,我心在渔樵。兀然还复醉,尚握樽中瓢。”这首诗可以肯定是与李杜同登琴台时,高适所作。琴台是春秋时期鲁国人宓子贱治理单父有成,留下的遗迹。高适说久已闻名,游眺则从这时开始,原因则是“群贤久相邀”,几位朋友执意要去看,只好奉陪。细玩诗意,高适说往事太遥远了,但人各有志,燕雀安于营巢,鸿鹄志在千里,我心在渔樵,并不羡慕宓子贱之治理小邑的德政。还是喝酒吧!也请你们不要改变我的追求。

《同群公出猎海上》:“畋猎自古昔,況伊心赏俱。偶与群公游,旷然出平芜。层阴涨溟海,杀气穷幽都。鹰隼何翩翩,驰骤相传呼。豺狼窜榛莽,麋鹿罹艰虞。高鸟下骍弓,困兽斗匹夫。尘惊大泽晦,火燎深林枯。失之有余恨,获者无全躯。咄彼工拙间,恨非指踪徒。犹怀老氏训,感叹此欢娱。”这里所谓出猎海上,其实就是指出猎孟诸泽,因为地域广大,水势浩渺,因此以海上相称。胸怀英雄壮志的高适,不能驰骋疆场,立功边关,只能在驰骋出猎中一解杀敌之快意。这里有布阵,有气氛,也有鹰隼相助,骍弓强射。因为他们的到来,猛兽逃窜,麋鹿受殃。为了增加猎获,似乎还曾火烧原莽,驱逐猎物。有得有失,最后加以检点,与真正的战争毕竟还是不可同日而语。

不能确认,但较大可能为此次所作者,有以下三首:

《同群公题张处士菜园》:“耕地桑柘间,地肥菜常熟。为问葵藿资,何如庙堂肉?”这是即景小诗,前两句说张处士经营菜园,有所收获。后二句突然提问:请问在座自认为可以做官的老兄,安心种菜,何如庙堂吃肉?联系杜甫有“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的名句,此二句似为杜甫所发,实在有些唐突。

《同群公题郑少府田家》(自注:此公昔任白马尉,今寄住滑台):“郑侯应恓惶,五十头尽白。昔为南昌尉,今作东郡客。与语多远情,论心知所益。秋林既清旷,穷巷空淅沥。蝶舞园更闲,鸡鸣日云夕。男儿未称意,其道固无适。劝君且杜门,勿叹人事隔。”这次到了滑州,参访曾任白马尉的郑少府之乡居。白马县其实就是滑州的郭县,其地在今河南安阳附近。郑少府在县尉卸任后,就留居于此,唐时很多见。诗中南昌尉是用汉代梅福的典故,东郡即指滑州。参访郑家,当然有许多客气话,说他的政绩,说他的闲情,说秋林清旷,蝶舞鸡鸣,心有所感,语多感怀,这些都是妥当的话。问题是最后四句,高适突然翻出一层,“男儿本自重横行”(《燕歌行》)、“男儿命未达,且进手中杯”(《宋中遇陈二》),这些情怀又涌上心头。郑少府是躺平了,放弃了,可高适心中仍有追求,最后的话说得有些决绝。

《同群公题中山寺》:“平原十里外,稍稍云岩深。遂及清净所,都无人世心。名僧既礼谒,高阁复登临。石壁倚松径,山田多栗林。超遥尽巘崿,逼侧仍岖嵚。吾欲休世事,于焉聊自任。”这里平原如指郡名,即在今山东德州境内。中山寺似乎就是平原一带山间的一座寺庙。僧人很有礼貌,登临稍有一些曲折,但云岩深处,清净出世,高适也稍有思出尘表、于此清修的想法。当然,这些都是游寺的场面话。

特别应该加以讨论的是《同群公十月朝宴李太守宅(得寒字)》:“良牧征高赏,褰帷问考槃。岁时当正月,甲子入初寒。已听甘棠颂,欣陪旨酒欢。仍怜门下客,不作布衣看。”十月是初冬,寒意稍增。这次是应太守李公之请,到州宅即太守住处做客。诗中没有说明太守之名及所在州。此人可能是陈留(即汴州)太守李彦允。李阳冰《草堂集序》说李白赐金还山后,“遂就从祖陈留采访大使彦允,请北海高天师授道箓于齐州紫极宫”。这也是李白徘徊梁宋的主要原因。此年初睢阳郡(即宋州)太守李少康因病去职,接任者为裴宽。另一可能为济南郡太守李某,李白有《陪从祖济南太守泛鹊山湖三首》。周勋初《高适年谱》认为是北海太守李邕。李邕天宝初任滑州刺史,四载起任北海太守。赴任途中,在济南郡停留,时济南太守为李之芳,恰好杜甫也在,杜甫作《陪李北海宴历下亭》,注:“时邑人蹇处士等在座。”又作《同李太守登历下古城员外孙新亭》,注:“亭对鹊湖。”《高适年谱》认为此时李白、高适皆在,还可以再斟酌。高适存诗有《奉酬北海李太守丈人夏日平阴亭见赠》,称“谁谓整隼旟,翻然旗扄。寄书汶阳客,回首平阴亭”。是因二人前此已经结识,此度李邕特别相邀,遂改辙往赴。又有《同李太守北池泛舟宴高平郑太守》 ,则未必即李邕。李白有《上李邕》:“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揺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世人见我恒殊调,见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此诗自称年少,称李为丈夫,元萧士赟疑“此篇似非太白之作”,并无明证。因此诗而认为高、李、杜三人在天宝五载(746)夏秋间,应李邕之请在济南曾二度聚会,证据尚显薄弱。

三人行

杜甫说:“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这是二十多年后回顾往事的概括性的话语,当然可以理解为高、李二人的奇思妙想,自己也为之添墨增色。当我们将三人分别叙述当年同游的各自诗文加以分析时,可以看到许多隐含的内容。从年龄说,杜甫比高、李小一纪,即十二年,他的加入,是高攀,更是请教。从三人的出身来说,杜甫来自魏晋以来的文化世家,诗礼传家,名声未振,但有后发优势。高适虽称郡望渤海,其实更可能是北齐以来的军功贵族,他的祖父高侃的不朽军功,一直激励他胸怀壮志,建功立业。李白是一个异数,他可能出生于西域胡商之家,更愿意冒称李唐宗室落难的远支子孙,并以此身份和他出神入化的个人才华,取得广泛的认可与支持。这三人走到一起,从各家的存诗分析,为时不短,以宋州为中心,可能走到汴州、滑州、濮州、德州等数州之地,其间凭吊古迹,出猎孟诸,投宿僧寺,寻访高贤,也出入酒肆,做客郡衙,经历极其丰富。三人在文学造诣上互相吸引,但人生追求和性格差异使他们经常产生争论。三人中,杜甫是入世的,愿意做醇儒循吏;李白是出世的,他在汴宋停留的主要目的是接受道箓;高适是血性男儿,抱有强烈的用世目标,不甘沉沦下层,更不屑隐迹出世。前引他的几首诗,有许多唐突之论,正表达三人同游期间就人生、文学、功名等问题曾有激烈争议。李白与高适,毕竟相差太远,在此度同游后,再未谋面,彼此的交往也不多,也就可以理解了。杜甫与高适则历经宦海沉浮,彼此想法逐渐有很大改变,随着时光流逝,更多惺惺相惜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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