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寻失落之乡,觅本真之我

2023-09-19李璇

文教资料 2023年9期
关键词:时空家乡哲学

李璇

摘 要:亚当·扎加耶夫斯基并非秉承传统地书写个人生活,由于他“第二欧洲”中流浪作家的身份,他总是对世界保持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距离,这种距离感让他更加理性、更富思辨性地看待个人与外在世界的关系。生命中不断辗转流亡的经历促使他以一种冷静、客观但同时陌生的笔调呈现自己对事物的看法,这种陌生感基于生活经验,但同时又向更深处探索。本文以其诗歌《家乡》为例,综合佛家思维方式与哲学中时空、人类的角度,分析该诗歌中所体现出的诗人对世界的看法。

关键词:扎加耶夫斯基 家乡 哲学 时空

“此心安处是吾乡”一句出自苏轼的《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意在表达自己纵遭贬谪,也依然以旷达自适的人生态度笑对,即便身处逆境,也能随遇而安,无论肉身位于何方,只要“我”内心泰然自若,何处不是家乡?处处皆是家乡。然而同为书写家乡,扎加耶夫斯基给出的答案令人费解,读来幽深精妙。他诗歌中的意象大多为日常生活中较常见的事物,如“太阳”“地窖”“电视机”等等,但当这些意象以诗人写作秉承的某种规律组合呈现在诗中时,原本熟悉常见的事物变得遥远,甚至令读者怀疑,诗中所述的家乡,真的是诗人的家乡吗?为何诗人以一种“陌生人”“局外人”的视角书写家乡呢?

这正是其诗歌写作异乎常人的突出特点,扎加耶夫斯基尤为擅长将日常生活陌生化,在熟悉的环境中揭示新意,带来令人惊奇的效果。这是“发现”而非“发明”,是对世界矛盾本质的呈现而非评判。诗人在描写人类的处境时,既能深入其中体悟,又能站在远处以略带讽喻的态度观望;在描写大自然的风景时,既能展示其辽阔的画面,又能保持细节的清晰。[1]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诗歌给读者带来独特的阅读体验,唯有以哲学视域才能从诗人看似寻常的写作中解读出诗歌背后的不寻常。

一、佛家之乡

扎加耶夫斯基与印象派画家有着众多相似之处,他们同样热爱细致地刻画自己所表达的主题,为求主题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他们采用细腻的笔触、反复地表述能够为主题服务的内容,而通常这些观察的内容不易被常人所察觉,它们隐藏在生活中、诗行里、每一笔描画背后,如同创作者与读者进行的一场游戏,这种创作方式在取悦诗人自己的同时,也在无形间筛选着适宜的读者;而扎加耶夫斯基与印象派画家最大的不同在于后者用画笔、颜料描绘世界、表达自己,而前者用文字记录事物,用意象来传达他对世界的看法。也正是由于诗人习惯用众多意象来营造他眼中的世界,与佛家认识世界的起点一致,因此二者的一致性为读者从佛家视角理解诗歌提供了可能性。

(一)识

佛家的思维方式可分为三个层级,先讲求以目直接观察外部世界,而后進行意识层面的思考,最后在思考中达到外在的物与个体本心的一致。用这个思考路径来审视《家乡》一诗,可看出该诗同样遵循由表象到本质、理解逐步深入的顺序。首先是认识世界,这个世界并非单单包括自在、自然的世界,还包括在自然世界的基础上人为参与的世界。诗歌中众多自然界中早已存在的物象,诸如“醋栗”“苹果”“太阳”等等,它们的存在共同构成了一个自然的世界,这个世界无须人类参与而能够独立存在,但它们被“看到”意味着第三方目光的凝视,即它们的存在以“被看到”“被观察”为前提,因此尽管自然的世界不依赖人类独立存在,但脱离了第三方目光的凝视,这样一个世界依然是虚妄。而一旦有人类的参与,就意味着这个世界不再是完全客观、纯粹独立的了,它必然伴随着由物象转化为意象的过程。就这两个世界之间的关系来看,认识的主体是人,人处于不需要自己参与的自然世界与需要自己参与的人为世界中,这样两种世界构成了人所面对的世界,同时也是人进行各项活动的基础。事实上,自然世界是人面对的此在的世界,它是现实的、敞开的,具有无限的可能性,而一旦人类参与了现实世界,它就具有了人的色彩,从不确定变成了确定,也即是人将其对象化了。

如醋栗、苹果、樱桃树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不认识”的,太阳是急切的、卖力的,夜晚是纠结的,起居室本该是热闹的,但它假装是地窖而沉默着。这都体现了人对自然世界的参与,也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诗人与此在世界——家乡之间的感情是陌生的、复杂的。因此在诗人的写作中,才会出现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割裂感,这正是诗人笔下的第三者参与自然的

结果。

(二)意

中国哲学尤为重视言与意,佛家亦然,在讨论二者关系时,哲学家们通常认为意有四层含义,前两者对意的看法偏重形而上,后两种则偏重形而下,认为意从具体可感的器物之“理”而来,并借器物所标识的“名言”或“概念”传达,从这个角度理解的意与西方哲学所探讨的语言与“意义”的关系具有某种相似性,强调客观与主观的关系或是主体间性[2],《家乡》一诗鲜明地体现了该层面的意,如诗歌中有两句诗重复了两次,分别在诗歌的开头与结尾,“来到这里,像一个陌生人/这里是你的家乡”,这两句诗十分值得玩味,其中“陌生人”与“家乡”构成了一对矛盾,二者是非此即彼的关系,既然是家乡,那面对家乡的人就绝不可能是陌生人。诗人在诗歌的头与尾中如此处理实际上融入了他对家乡自身的理解。佛家认识世界的第一层为识,识指的是行为主体——人对世界的认识,是基于客观事物的,而第二层意,即所谓意识,暗含了意识主体如何处理自己与世界、自己与他人的关系。在文本中突出表现为“你来到这里,像一个陌生人,这里是你的家乡”。这句中“陌生人”与家乡形成一种十分鲜明的对比,陌生是人对周围景物、事物全然不了解的状态,但家乡又隐含着熟悉、放松、放下防备之意,从本该是熟悉,但实际上成了陌生的描写中人与自然,或许更为准确的说法是人与世界,这两者形成一种矛盾与对立,这也是诗人在诗歌中所表达的人“你”对世界的理解与感受,即在物理上应该是熟悉的,而在心理上却是陌生的。扎加耶夫斯基的诗歌大多如此,所选用的意象尽管只是生活中极为平常而又不起眼的事物,但他总能借个人独到的创作赋予诗歌以极为神秘的色彩,给读者眼前一亮而又十分新奇的阅读体验。

(三)心物一体

所谓心物一体并非指内在的心与外在的物表象一样,而是强调两者之间的统一性。以这首诗中比较突出的对诗句的重复为例,此诗采用一种比较巧妙的结构,开头与末尾都是同样的几句话——“来到这里,像一个陌生人,这里是你的家乡”,开头直接解释了“你”与家乡的关系是陌生的,“醋栗、苹果和樱桃树不认识你”,这里的醋栗、苹果、樱桃树成了认识主体,而“你”是被认识的对象,写出了尽管此处是家乡,但“你”仍是作为一个客人被认识,真正的主人是这片土地上的各种景物;“树”“太阳”成了招待客人的主人,它们准备物件、装点颜色,这都是一些会对客人做的事。以上是诗歌的上半部分,它们是与诗人原本生活关联不大的景物。在诗歌的下半部分中,“你”来到了旧日生活的起点,起居室、地下室都不再有往日生活的痕迹,真正的主人成了蜗居其间的野猫。最后结尾与开头重复,这首诗歌中“你”作为主语的句子除了开头结尾的几句、后半部分的“你的生活无疑从这里开始”与“你离开后所有的夜晚”的主语是“你”,其他的句子主语均不是“你”,更加凸显了“你”与家乡的陌生之感。也正是由于“你”对家乡的情感是陌生的,因此在“你”眼中,家乡的种种景物对“你”也是陌生的、遥远的。

二、时间之乡

《家乡》这首诗中的时间界限非常明确,以在家乡生活的时间为起点,即“你的生活无疑从这里开始”,此句之后便是诗歌中“你”在他乡生活的时间,即“你离开后所有的夜晚”,但离开之后家乡的时间继续存在,这是与离乡后并行不悖的两条时间线,诗歌中“来到这里”与“你来到这里”为返乡时间点,此时“旧时谈话消失在房子里”,之后是“你”未来的时间,这样的时间线是连续且可区别的,具体可分为非本真的时间段与本真的时间段,前者指诗人重返家乡的时间段,包括诗人路过醋栗、苹果、樱桃树的时间段,诗人在家中感到旧日谈话消失的时间段与在起居室、地下室中停留的时间段。

作者站在当下的时间点看同样是当下的家乡,并不局限于目之所及的事物,而是透过事物看过去的家乡,旧时的谈话消失并变得遥远,现在能听到的只有他人电视机的声音,“你”离开后的所有夜晚纠缠成了一团供野猫蜗居的“纱线”,等等。从时间角度来看,诗人所熟悉的以往的时间已经变得陌生,与诗人当下的时间再无交集,正是由于诗人否认了过去实际存在过的时间,并且也没有将未来的时间纳入考虑,而是停留在当下的那个时间点或是时间段上,才会感到自己对家乡满怀着陌生的情感。

三、空间之乡

《家乡》这首诗同样呈现出非常明显的空间感,诗人并未将自己局限于某个确定的空间不变,而采用并行的空间视角观察生活,以本真与非本真作为区分点,非本真同样是诗人返乡之后的家乡,这个家乡既是醋栗、苹果和樱桃树存在的地方,也是收集黑暗的地下室所存在的地方,而本真的时间主要包括诗人过去在家乡待的空间与诗人离开家乡后,家乡继续存在的空间。如何理解这两者呢?读者必须探求造成诗人成为“家乡”的异乡人的原因,以“变”字对二者作出区分,诗人所说的各种非本真意义上的空间变了吗?从“醋栗、苹果和樱桃树不认识你”“此时只有他人的电视机口吃”等诗句中能看出,似乎是变了的,往日曾经存在过的物件不见了,周遭的景物不再认识“你”,种种一切在诗人眼中都是变了的,因此才会得出“你来到这里,像一个陌生人”的感叹与总结。

但诗人重返的家乡真的变了吗?醋栗还是那些醋栗,树也依然在那里,太阳更不必说了,起居室、地下室等等这些从物理角度上思考必定也未发生巨大的变化,不至于让诗人完全不熟悉,但在诗人的笔下,所有这些他都是采取一种较为陌生化的写法,让所有不變的空间发生了变化,因此空间变得陌生。对种种空间变与不变的看法,正是造成诗人回到家乡却成为陌生人的原因。整体的空间没有变,但是诗人通过一种固定化的、非流动的视角审视当下的空间,因此这样的空间、这样的家乡就变得陌生了。

空间之变与不变通常被常人所忽视,诗人创作时将家乡与其他空间区别开来,将目光对准家乡中的一草一木,但家乡中的一切对于诗人来说都显得遥不可及,这或许与诗人的个人经历有关。尽管扎加耶夫斯基本人并未经受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洗礼,然而他同前辈诗人一样遭受着失去家园和受制于高压统治的悲剧命运,在75年的漫长岁月里,他似乎从来没有真正找到过自己的归宿,这表现在其诗歌中便是种种流亡、陌路、寻找心灵家园的痕迹,如扎加耶夫斯基的《明信片》一诗“写在明信片上的地址/已难以辨认,而邮票上/印着的国名早已不存”[3],类似的诗句都透露出诗人与外在世界之间存在着距离。

四、人之乡

从人的角度来解读该诗首先要厘清此处的人包括哪些人,首先是诗人自己,其次是阅读者,最后是诗歌中出现的“你”,这同样属于人的角度。诗人通过语言中介传递其思想,他对于诗歌语言的处理、意象的选择与结构的安排同时也透露出他对世界的态度;诗歌中涉及人的主要有“来到这里的陌生人”“你”,还有旧时谈话的人与“他人”,诗人借诗歌中第二人称的运用架起了读者与诗歌中的“你”的桥梁,同时也沟通了诗人与读者这一阅读体验过程的两端;读者通常游离于诗歌之外,作为诗歌的见证者存在,但在该诗中,读者实现了和诗中叙述的“人”的沟通。诗人写的是诗歌中的“你”,但同时让读者成为“你”而进入诗歌,这种人称上的处理拉近了读者与诗歌的距离,更便于读者走进诗人的内心世界。

诗歌是一种灵性的语言,它借凝练的语句表达出诗人对世界、生活的看法。具体到本诗作者扎加耶夫斯基,其进行诗歌写作时采用一种克制的笔调,选取人们最为熟悉的意象,并以这些意象作主语,从它们的视角出发来写他所认为的“陌生”。不仅如此,他还保持使用第二人称“你”,让读者直接面对他所写的这些对象,读者就是他笔下的“你”,在“你”看来家乡与自己之间的距离十分遥远,人处于一种被排斥、被拒绝的状态。这种写法以一种平静的方式割裂了人与世界的关系,人与世界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虽然诗歌中并没有直接问出该如何处理人与世界、与他人的关系,但的确向读者抛出了这个问题,同时,这也是一个永恒的课题。人自出生以来就在与世界进行各种互动,直接、间接地与环境相互作用。在这一过程中,人总是矛盾的,总是陷入各种泥潭中,诗歌中的“你”也正是未能处理好自己与“家乡”的关系,才会有即便自己是身处家乡但仍与家乡形同陌路之感。

而从人的超我角度来理解,同样也是诗歌反映出来的问题:人如何才能实现与自然世界、社会世界和谐共处。从诗歌本身来说,人应当意识到自己所处的时空并非静止不动,它有过去、现在、未来,是一个流动的过程,那些在我们看来不复存在的、曾与友人开怀畅谈的时间并没有消失,它继续存在于历史时空中,而正是当时所处的那个空间为在场者记录下了这些时光。时间是不断流逝的,人所处的空间也会不断变化,但从整体上来说,空间依然还是那个空间,因此“你”实际上并没有被家乡排斥,两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彼此了解、彼此连接的。而从现实层面来说,人是一个本真的存在,时空也是本真的存在,正是由于人的非本真才使得时空有了非本真的意味。在面对周围世界的改变时,人并非被动接受,也并非无可作为,身处其中的人应当看到万事万物最本真、最无蔽的状态,看到时空与自己的无限可能性,看到未来的确定性与不确定性。哲学并非遥不可及的空中楼阁,它真实地存在着,而唯有在交往中,哲学才能实现其目的,同样也是在交往中,各种活动的目的与意义才得到最终建立,即意识存在、澄明爱、完善地获得安宁。[4]因此大千世界中的“你”“我”更应坚定此心,寻回失落之乡,回归本真自我。

参考文献:

[1] 黄灿然.关于亚当·扎加耶夫斯基[J].外国文学,2007(5):34-37,126.

[2] 陈波.言意之辩:诠释与评论[J].江海学刊,2005(3):36-42.

[3] 谢莹莹.诗歌:真正的历史书写——读扎加也夫斯基的诗[J].外国文学,2004(4):71-76.

[4] [德]卡·雅斯贝尔斯,等.哲学与信仰:雅斯贝尔斯哲学研究[M].鲁路,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275.

猜你喜欢

时空家乡哲学
镜中的时空穿梭
玩一次时空大“穿越”
大健康观的哲学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