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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羊串门

2023-09-18杨争光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23年5期
关键词:婆姨李世民公羊

杨争光

几只鸡正在村口觅食,灵巧的嘴不时啄几下,不知啄到了没有。大概没有,因为它们只是啄,并不仰起脖子来。一只公鸡突然伸开翅膀,向一只母鸡紧挨过去。母鸡趔了一下,意思很明显,它这会儿不想。但公鸡想,所以,公鸡并没有因为母鸡趔了一下就不挨了,它拉着一只翅膀,一次次挨着,死乞白赖的。

王满胜和他家的那群羊就是这时候走过村口的。羊们悠然自得的蹄脚搅扰了公鸡。它跳开了,收住翅膀,诚惶诚恐地看着那群羊。

领头的是只公羊,犄角上挂着红绫,很耀眼。还有一只铃铛,在脖子底下吊着。它昂着头,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它的神气完全来自它良好的自我感觉。它很重要。它不但是公羊,而且是种羊。世上的公羊很多,可种羊就难得了。它是种羊。

王满胜跟在羊群的后边,腰里系着一截草绳。不是系不起麻绳或者皮带,也不是舍不得,而是因为习惯。草绳有草绳的好处,断了就扔掉,再编一条。你每天在山上,羊一吃开草,你做啥?吼歌?吼歌又不妨碍编草绳。所以,王满胜从来都是系草绳。他三十多岁,粗糙的脸褶里扑着尘土,胡茬上也扑着,呈颗粒状,如果染成红色,人们会以为那里挂着的是酸枣或者枸杞豆。他迈的是八字步,背着手,攥着一根拦羊鞭。

“回来了?”

“噢么。”他边走边和几个村人打着招呼。

很快就到家门口了。再走几步,他的羊群就会从他家半开的门里拥进去。可是,那只公羊站住不动了。王满胜有些奇怪。他看见公羊支着耳朵,在听着什么。他也支起耳朵。他很快就听见了几声母羊发情的叫唤。是邻居胡安全家的母羊。再看他的那只公羊,分明已经心猿意马了。它不愿进门。

王满胜很果断,扬起手中的拦羊鞭,在空中抽出一声脆响,鞭梢从公羊的头顶上掠过去。公羊打了一个激灵,贼一样从门里钻了进去。

“狗日的想吃野食。”王满胜骂了一句。

王满胜端起老碗开始吃饭了。他把嘴放在碗沿上,一转,就发出一串长长的吸声。他感到那一口温热的钱钱饭像小鱼一样,通过喉咙和食道,一头撞进了他的胃里,停在里边的某个部位,温柔地动弹着。“噢!”他说,“日他妈舒坦,噢!”

他不再吸了。他把老碗放在了石板桌上,似乎要好好享受那口钱钱飯在胃里轻轻动弹着的滋味。然后,他给婆姨说:“胡安全家的母羊寻羔哩。”

“噢噢。”他婆姨说。

他说:“你没听见?”

他婆姨说:“这会儿好像不叫唤了。”

他斜了他婆姨一眼,说:“它又不是机器,还能不停地叫唤?”他感到他婆姨很无知。他端起老碗又要吸了。他刚把嘴唇挨上碗沿,就发现他家的那只公羊不见了。他往羊圈里看了一眼,没看见那只公羊。他立刻产生了一种不好的感觉。

“狗日的。”他骂了一句,放下手里的碗,从圈墙上取下那根拦羊鞭,风一样从门里吹了出去。他很有把握地推开了邻居胡安全家的门。

王满胜家的公羊早已骑在了胡安全家的母羊身上,两条后腿像弓一样绷着,屁股像一台小发动机,突突突抖着。红绫子闪着,铃铛响着。它正在使劲出力。王满胜急了,当然不是因为他家公羊犄角上的红绫和脖子上的铃铛,而是因为公羊运动着的屁股。他看得很分明,他家公羊的屁股再这么运动一会儿,就会产生严重的后果。他不能让它运动了。

他晃着拦羊鞭,朝胡安全家的羊圈走过去。

胡安全蹲在羊圈跟前,很有兴致地看两只羊交欢。他看见王满胜走了过来,说:“你家公羊串门来了。”

王满胜说:“狗日的吃野食!”

王满胜的拦羊鞭刚举起来,就被胡安全拦住了。

“哎哎,还没成哩。”胡安全说,“你让人家把事做完嘛。你不能动不动就用鞭子抽啊。”

王满胜说:“我要抽。”

胡安全说:“要抽也不能这会儿抽。”

王满胜就要抽。胡安全说:“你和你婆姨正做好事,谁突然抽你一鞭子,你会是个啥感觉?这时候抽说不定会抽出病来的,以后再做不成这号事咋办?”

王满胜觉得胡安全的话有道理,就收起拦羊鞭,说:“不抽就不抽,要配种把你家母羊拉到我家去。”

胡安全说:“人家正在好处哩,你非要人家挪个地方,这不是成心折腾人家吗?你和你婆姨正做到好处,硬要你挪个地方,你想想?”

王满胜说:“这才叫奇怪哩,你非要把羊和我拉到一起比。”

胡安全说:“那就和我比,我和我婆姨正做到好处,就是皇上让我挪地方,我也会往他脸上吐的。你看,你看,这不成了。”

确实,两只羊好事已成。公羊的屁股一阵迅速地抖动,然后,从母羊身上溜了下来。母羊歪过头,用嘴在公羊身上挨了几下。胡安全一脸笑,走到他家的母羊跟前,说:“行了行了,别骚情了。”又给王满胜说,“行了行了,你把你家公羊拉回去。”

他看王满胜没有走的意思,又说:“我家母羊寻羔寻了几天了,你家公羊真是个公羊,不打招呼就窜进来,一进来就搞上了,嗬嗬嗬嗬。”

胡安全说话的语气和神态似乎比他家的那只母羊还要舒坦。胡安全还说了许多话。后来,胡安全就看着王满胜一个劲地嗬嗬。他不提配种费。

回到家,王满胜把那只公羊拴进了一个独立的羊栏,他抡起羊鞭,朝公羊狠抽了一阵子。每挨一鞭,公羊就会跳一下,然后,就直眼看着它的主人,一脸的迷茫。它不知道它为什么要挨这一顿鞭子。

但配种费是不能不说的。

几天以后,王满胜和胡安全在他们各自家门外的茅厕里相遇了。那时候是清早,他们都站在茅厕里撒尿。

王满胜咳嗽了一声。

胡安全叫了一声满胜哥,说:“我服你家的公羊了,一次就解决了问题。每天早上我都要去羊圈里看一眼,刚才也看了。我家母羊不叫唤了,卧在羊圈里,安静得像个菩萨。”

王满胜说:“我家公羊配种从来都是一次就成。”

胡安全说:“是的是的,我心服口服。”

胡安全系着裤带要回去了。王满胜哎了一声,他也系好了裤带。他走到胡安全家的茅厕跟前,说:“我家公羊不能白出力气。”

胡安全把眉毛往上挑了一下,说:“你这话是啥意思?”

王满胜说:“我家公羊配种收费,这你是知道的。”他跟在胡安全的屁股后边,进了胡安全家的院子。

他说:“我也不是非要今天让你给钱。你要是手头紧,缓几天给也行。”

胡安全的脸阴了下来,说:“我家母羊寻羔是事实,可它没寻到你家去是不是?是你家公羊找上门来的,你让我出钱有些说不过去吧?”

王满胜说:“听你的意思,配种钱你是不想给了是不是?”

胡安全说:“不是不想给,是给了不合适,旁人听了会笑话我的。我家母羊让你家公羊弄了,我还得掏钱?”

王满胜问:“你给不给?”

胡安全说:“问你家公羊要去。”

王满胜知道他要不到钱了。他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向胡安全家的羊圈跑过去。等胡安全醒过神来的时候,他家的母羊已挨了王满胜重重的一脚。又一脚。又一脚。每一脚都踢在了他想踢的地方。

王满胜朝外走的时候被胡安全挡住了。胡安全和他婆姨把王满胜压倒在他家的院子里,搧肿了王满胜的嘴。

王满胜没有回家,他去了村长李世民的家里。李世民给他倒了一杯水,说:“啥事?”

王满胜努力想了一阵,说:“我先喝口水。”他喝了一口水。然后,他给李世民说了他家公羊和胡安全家母羊的事。

他说:“我家公羊给他家母羊配了种,我收钱该是天经地义的吧?他胡安全不但不给钱,还搧我的嘴,你说咋办?”

李世民说:“你想咋办?”

王满胜有些惊异了,看着李世民。李世民说:“你别这么看我,你一来就给我提了一串疑问,我才给你提了一个你就瞪眼。”

王满胜说:“反正这事你得管。”

李世民说:“管么管么,交公粮、收款、修路、出公差、给女人戴环,你说我啥不管?管啥我都能想到,就是想不到连公羊给母羊配羔的事也得管。”

李世民让王满胜先回去。李世民说:“你把你的嘴赶紧治理治理,这么肿着太难看,说话吐字也不清,听得我难受,费耳朵。”

王满胜等了好几天,又问了几个人,才知道李世民压根就没去找胡安全。他很生气,又找了一次李世民。他说:“你把我的事放在后脑勺上了是不是?”

李世民在后脑勺上拍了一下,说:“就是就是,不管在哪儿,放着总还是放着哩,又没丢。乡上来人搞计划生育,我领着抓了几个妇女,你没看见?还要找你婆姨哩。”

王满胜说:“我婆姨戴环了。”

李世民说:“那也得看看环还在不在,要是掉了,和没戴一样,要重新戴。”

王满胜说:“你别打岔,你说我的事。”

李世民说:“你婆姨的环也是你的事。”

王满胜说:“你不管我的事,我就让我婆姨取环,我让她生一群娃。”

李世民说:“你敢,你再生一个,我就把你家的羊全拉走。”

王满胜说:“你不管,我就去乡上法庭告状打官司。”

李世民说:“哎,你这主意不错,去法庭也许是一条正路。”

王满胜真到乡上的法庭走了一趟,然后又进了李世民家。

李世民说:“告了?”

王满胜说:“告个尻子。驴日的法庭嫌事情太小,不管。我说难道要出了人命再管不成?难道让胡安全把我打死了再管不成?法庭的人不说话,光对我笑。驴日的法庭。”

李世民仰着脖子笑了。

王满胜说:“你还笑啊!”

李世民又笑了一阵子,说:“你回吧,我晚上就去胡安全家。”

李世民让胡安全拿两块半钱出来,说:“就算满胜家的公羊是串门,可你家母羊怀羔了,所以你要拿钱。就因为满胜家的公羊是串门,所以只给你要一半钱。你打肿了满胜的嘴,我就不处理你了。”

胡安全拿出了两块半钱。

王满胜不同意,非要五块钱。李世民说:“你好好的啊。我不出面你连一分钱也要不到,说不定嘴还要肿。”

王滿胜说:“就因为打肿了我的嘴,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要受疼钱。”

李世民说:“嘴是肉长的,不是泥捏的,肿了还会好的不是?疼当然会疼,可疼是一时的,现在不疼了不是?还疼不?还疼就让婆姨晚上给你舔舔。”

李世民把钱撇在王满胜家的炕沿上,背着手走了。王满胜想追出去,被他婆姨拉住了。他看着他婆姨。婆姨给他笑了一下。为了公羊的事,这些天他一直没动过婆姨,虽然他婆姨是那种热爱男人疼男人的女人。

王满胜说:“好吧好吧,就算他李世民说得有道理。”他婆姨就收起了炕沿上的钱,往炕上铺被子。他们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清早,王满胜出门去茅厕撒尿,又一次和胡安全相遇了。胡安全也在撒尿。他们能听见对方撒尿的声响。他们一个不看一个,说了几句话。

胡安全说:“满胜哥,昨晚可睡好了?”

王满胜说:“一倒下就睡过去了,踏踏实实的,睁眼就到了天亮。”

胡安全说:“都是那两块半钱的作用。”

王满胜说:“没错没错。兜兜里少了两块半钱,你睡得可踏实?”

胡安全说:“开始的时候不踏实,在炕上翻来覆去的,后来又踏实了。我家母羊怀了羔,我又搧了人家的嘴,两块半钱不算多。”

胡安全提着裤子走了。王满胜家的那群羊也从他家门里拥了出来,打头的依然是那公羊。王满胜的婆姨把拦羊鞭和干粮袋递给王满胜。王满胜表演一样,用拦羊鞭甩了一声脆响,跟在羊群的后边,上山了。

那时候,王满胜和胡安全都没想到他们还会发生事情。

胡安全家的母羊落羔了。胡安全蹲在母羊跟前,半晌没吭出声气。母羊卧在羊圈里,腿上沾满了血糊糊的脏物。

两个村民和胡安全蹲在一起,表情和胡安全一样沉重。他们想安慰胡安全几句。

一个说:“白出了两块半钱。”

另一个说:“那天我在窑背上看得清清楚楚,王满胜在母羊肚子上踢了几脚。当时我就想,这羔配不住了,配住了也得落羔。”又说,“李世民能断个■官司。公羊要是个人会是个啥情况?要判强奸罪。”

胡安全听不下去了。他蹭的一下站起来,很快出了村,上山了。他要找王满胜。他想把王满胜的嘴再一次搧肿,然后再和他说母羊落羔的事。但他很快又改变了主意。

他一翻过沟坎,就看见了王满胜家的那群羊。它们正在吃草,散乱在沟坡上。然后,他就看见了那只公羊,改变了主意。那时候,王满胜躺在一块石头跟前,好像睡着了。胡安全从他身边走过去,径直走到公羊跟前,抱起了它。

公羊的叫声惊醒了王满胜。胡安全抱着公羊已走远了。王满胜愣了一会儿,然后就失声了。他跌撞着追过去。本来能追上,可他太急了,脚不稳,从沟坡上滑了下去。等他从坡底爬起来的时候,已找不见胡安全的影子。他没再追,因为他还有一群羊在山上。

三天以后,王满胜又一次敲开了村长李世民家的门。

王满胜说:“我恨不得咬他驴日的一口。他家母羊落羔了,硬说是我踢的,要我赔两只羊羔的钱。我跟他磨了三天嘴皮子,没办法,只能找你。”

李世民说:“噢噢,你先回去。”

王满胜不回,说:“胡安全把亲朋好友都发动起来了,满世界找发情寻羔的母羊让我家公羊配哩。”

李世民说:“是不是真的?”

王满胜说:“赶紧,你赶紧。”

李世民边够鞋边说:“狗日的胡安全,亏他想得出来。”他觉得事情变得有意思了。

胡安全家的院子变成配种站了。那只公羊骑在一只母羊的脊背上,很卖力地工作着。母羊的主人在口袋里摸着钱,准备给胡安全付账。还有几个人各牵着一只母羊在旁边等候着。

配过种的主顾拉着母羊要走了。胡安全边装钱边说:“给你们村的人宣传宣传,母羊寻羔就往我这儿拉,配一个三块,童叟无欺。下一个——”

下一个主顾磨蹭了一会儿,似乎不愿意把母羊往公羊跟前拉。他说:“胡安全,你怕是过高估计了你的公羊了,一天配这么多,就算它能撑住,可它有没有那么多东西?”

胡安全说:“不多不多,你这是第三个,配不上我给你退钱,你怕啥?”

在场的人都看着那只公羊。他们都以为它不行了。可是,他们很快就知道他们错了。那只公羊先用鼻子在母羊身上蹭了蹭,也许是闻到了什么气味,也许是好事做红了眼,它突然一用力,跳起来,把两条前腿搭上了母羊的脊背。

“噢!”他们都发出一声惊呼。

胡安全说:“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今天我打算让它配五个。”

他们又发出一声惊呼。

胡安全说:“我要试试。我想看看一只公羊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但公羊的后腿明显不如前一次有力了。

胡安全说:“这是正常情况。好像你们没做过这号事一样。让你们连做三次,看你们的腿打抖不打抖。”

王满胜和村长李世民就是这时候从大门里走进来的。王满胜一眼就看见了他家的那只可怜的公羊。他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要扑过去,被李世民抱住了。

王满胜说:“他会累死它的!”

他痛苦地吼叫着,要从李世民的胳膊里挣脱出来。他要和胡安全拼命。李世民更紧地抱住他,说:“你往石墩上看——”

院子里有个石墩,石墩上放着一把杀猪刀。胡安全在石墩跟前蹲着。

李世民说:“你扑着扑着挨刀啊?”

王满胜立刻安静了。他想抢救公羊,但更怕挨刀,所以,他站着不动了。

可怜的公羊,它在出着大力。

王满胜对拉着母羊的人说:“求你们了,你们走吧。他想把公羊往死里整。”

胡安全说:“你把我看扁了。整死公羊我拿啥挣钱?我不过是想多配几个,你听清了没有?”

王满胜转过脸,可怜兮兮地看着李世民。李世民对他摆了摆手,让他離开这儿,他要和胡安全说话。王满胜不想走。李世民说:“你不走我没法说话。”

王满胜不情愿地走了。

李世民说:“安全……”

胡安全说:“这事你别管,我自个儿处理。你去告诉王满胜,我不想占他的便宜。我挣够我的钱就把公羊还给他。他把我家母羊踢落羔了,我得把损失补回来。上回那两块半钱我出得窝囊。他家公羊串门搞了我家母羊,该是强奸,你看,我还懂点儿法律。你是村长,连法律也不懂,还给人说是了非。你要说是了非,就拿法律来,咱依法办事。”

李世民的脸发烧了。胡安全没有说错,他确实不懂法律。官司断不成了。

但村长李世民决计要断这个官司。

乡上法庭的老刘歪着脖子把李世民看了很长时间。老刘说:“我都不敢认你了,我在法庭工作了这么多年,没见过哪个村长主动上门来要学习法律。老实说,法律书的种类很多,植树造林、环境保护、计划生育都有法律,你要哪一种?”

李世民说:“我要管男女关系的那一种。”

老刘说:“没有这种专门的法律。”

李世民说:“间接的也行。”

老刘就给了李世民一摞子法律书。

李世民把自己关在他家的一间屋子里,不让任何人打扰。

“我要读书。”他说。他像虫子一样,一页一页蛀着那些小册子。他相信他能从这些小册子里找出办法,不但能把胡安全说倒,也能让王满胜心服口服。

那些天,胡安全用王满胜家的公羊又配了几次羔。王满胜几次找李世民,都被李世民的婆姨挡在了门外。李世民的婆姨把脸笑得像核桃一样,说:“世民在屋里念书哩,不让打搅。”

王满胜跳起来了,说:“李世民你听着,你再这么念下去,我家的公羊就被胡安全折腾死了。”

李世民的婆姨把王满胜友好地推到了街道上,说:“世民不会出来的。他的脾气你知道,他不会出来。”

王满胜没心思上山了。

“我的心像刀戳哩,我没有心思上山!”他给他婆姨这么说。就在他难熬的那些日子里,每天都有人拉着母羊去胡安全家配羔。胡安全已经检验出了那只公羊的能耐,它一天最多只能配三次,到第四次就是用鞭子抽也不肯上了。世上也许有一天连配五次六次的公羊,但这一只不行。

每有一位主顾拉着母羊从胡安全家出来,王满胜的婆姨都要向王满胜报告。王满胜到底憋不住了。他咬了一阵牙根,从炕沿上跳下来。他一直蹲在炕沿上抽烟,现在,他从炕沿上跳了下来。

“日他妈,我等不得李世民了。”他说。

“日他妈,我自个儿处理!”他说。

他很快就叫来了王满堂、王满光、王学魁、王学文一帮王家人,提着镢头、铁锨、铁锹一类长把儿家伙,来到了胡安全家。

王满胜说:“把公羊交出来!”

胡安全的婆姨惊叫了一声,抱着头钻进了窑里,关上了门。

胡安全没想到王满胜会这么做。王满胜做得太突然了,不给他一点准备的时间。他把杀猪刀攥在手里,直勾勾地看着王满胜一伙。

王满胜威严地说:“放下屠刀!”

胡安全说:“谁过来我捅谁,捅个血流满地,捅出他的肠子来。我照准一个往死里捅。”

当然,他们没打起来。许多天以后,人们还能想起村长李世民冲进胡安全家院子里的情景。他英勇无比,把一只手举在空中,对着院里的人喊了一声:“都给我站住!”

正要往上扑的王满堂、王满光、王学魁、王学文被村长李世民的气势震住了,站住不动了。李世民并不放下他举在空中的五指划开的手。他转头看着胡安全,说:“把刀放下!”他看着胡安全放下了杀猪刀,才把他的手从空中收了回来。

他说:“你们听着。只要你们一动手,就不是我李世民能管的事了。我念了好几天法律书。你们看我的眼。”

确实,李世民的眼睛像鸡屁股一样,鼻子底下也像抹了一道锅黑。

他说:“我熬夜了,停电了我就点着煤油灯熬,我到底熬出来了。法律不是唬人的,是正经东西,出了人命就得去公安局说事。县法院三天两头毙人哩,难道你们不怕毙?怕毙就给我退出去。”

王满堂、王满光们心虚了。他们怕毙,就一个跟着一个退出了胡安全家的院子。

王满胜不愿意走,说:“我要我的公羊。”

李世民向王满胜吐了一口。王满胜也出去了。

现在,李世民走到胡安全跟前了。

李世民说:“你说我能不能断这官司?”

胡安全说:“能。你断吧,你能。”

李世民说:“明天一早就在这儿,我来断,用法律断。”

全村的人都拥到了胡安全家的院子里,心情都一样的兴奋和激动,等着观赏村长李世民用法律断公羊串门的官司。

院子中间空出来一个大圆圈,扎了两根木橛,分别拴着王滿胜家的那只公羊和胡安全家的那只母羊。它们听不懂围观者们热闹的话语,偶尔抬一下头,支着耳朵,它们的主人王满胜和胡安全分别蹲在它们跟前,低着头。

圆圈的一边放着一张木桌,一条木凳。村长李世民和乡上法庭的老刘从人圈外走进来,坐在了木凳上。李世民咳嗽了一声,把夹在胳肢窝里的一摞法律书放在了木桌上。

人们鸦雀无声了。

李世民一脸严肃,说:“这位是咱乡上法庭的刘同志,叫他来是作个见证,他不断官司,我断。”

人们哄的一声笑了。李世民说:“你们笑,笑完了我再断。”人们立刻收住了笑声。李世民又咳嗽了一声,开始断官司了。

他说:“王满胜、胡安全两家险些闹出人命,是由这两只惹是生非的羊引起的。我就先说羊。母羊寻羔当然要叫唤,公羊听见叫声就串了门。公羊的主人王满胜要收配种钱,母羊的主人胡安全说公羊犯了强奸罪。这就是矛盾,母羊的主人说是送上门的,配羔钱不该出,公羊的主人说母羊用叫声勾引公羊,钱一定要收。这也是矛盾。矛有矛的说法,盾有盾的道理。法律呢?按照法律,强奸要在二十四小时以内报案才能立案。还有,母羊不情愿,以公羊自身的条件和能力,也不可能强奸成功。所以,强奸不能成立。事实只能是,两只羊互为邻居,长期见面,声息相闻,产生了感情,应为通奸。法律不管通奸,胡安全,不信你看法律书去。”

李世民把桌上的法律书扔在了胡安全的脚跟前,说:“你要找出一条来,我把村长让给你当。”

胡安全说:“我不看,我也不信,法律不管通奸,让世上的人都通奸去。”

李世民不理会胡安全,继续断官司:“但是,两只羊违反家规,私自幽会,引起两家主人的矛盾,并造成一定的后果,法律就要管了。按照法律,不满十六岁的儿童和智力不全的人,行为后果由监护人负责。以此推理,羊是畜生,不通人性,行为过失应由主人承担责任。根据以上论证,现对公羊串门一案宣判如下——”

老刘拨了一下李世民的胳膊,说:“是调解不是宣判。”

李世民改口说:“现对公羊串门纠纷案调解如下:第一,公羊强奸既不成立,母羊家应全额给付配种费;第二,母羊落羔是因公羊的主人脚踢所致,公羊家应给予一定补偿;第三,公羊在母羊家受到非法拘禁并强行被迫劳役,劳役的收入,除去饲料费,全数退还公羊主人,这是一笔细账,要坐下来慢慢算。”

官司就这么断了。满场的人“嗷”的一声叫了起来,给李世民拍了好长一阵巴掌。

王满胜和胡安全又在茅厕相遇了。也许王满胜不该多嘴,可他喉咙有些发痒,就叫了胡安全一声,说:“我一直不知道,你告我家公羊强奸啊,亏你想得出来。我一想起来就觉得好笑。法律不承认是强奸,是通奸。你虽然想得绝,可就是白想了。我还得感谢你。我一直不知道我家公羊能配三次羔,现在知道了。但我一天只让它配两次,我的心没你那么贪。”

胡安全一句话也没说。那些天,胡安全一直很少说话。他满脑子都想着“通奸”这两个字。他的喉咙里像卡了一样东西,咽不下又吐不出来,很难受。在许多天以后的那天正午,他去了王满胜家。他知道王满胜和他的羊群在山上。他跟王满胜的婆姨说他喉咙里卡了一样东西,想让她看看能不能取出来。他说他婆姨回娘家了,要不他不会找她。

他说得很认真,甚至还咳了几下。王满胜的婆姨信了,让他张开嘴。他没张嘴。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说:“安全,你把我的手攥疼了,快放开。”

他说:“一会儿还有更厉害的进去!”他一用力,就把女人的手拧到了背后。女人哼了一声,肚子立刻挺了起来。他把她推进了窑里。女人挣扎了一下,他又加了点儿力气,女人的肚子挺得更高了。女人说:“安全,你让我给你取喉咙里的东西,你让我取。”

他说:“我不让你取了,我要弄你。”

女人拧过脸看他。他说:“别这么看我。”

女人说:“我看你有没有脸。”

他说:“噢噢,你看,看一会儿我再弄。”他又用了一下力,女人不看了。女人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说:“我知道你不愿意,但你不能喊叫,你喊叫我就掐死你。”

女人不想死。胡安全再没费什么口舌就睡了她。临走的时候,他看了一眼躺在炕上的女人。女人歪着头,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炕墙。

他说:“这不是强奸,是通奸。”

胡安全揣着杀猪刀睡了一夜。也许王满胜的婆姨会告诉王满胜。也许王满胜永远不会知道。最好是王满胜知道了却不张扬。不管王满胜知道还是不知道,揣着杀猪刀总比不揣好。

王满胜没找他。第二早上去茅厕尿尿的时候,王满胜也没扑过来。王满胜尿完尿赶着羊上山去了。王满胜甚至看也没看他一眼。他放心了,然后兴奋了,便从茅厕里跳出来,进了王满胜家。

女人正在梳头,好像给他笑了一下。

女人说:“你不怕满胜回来?”

胡安全亮了亮怀里的杀猪刀说:“我有这东西。”

他没来得及用那把刀,王满胜就用镢头把他砸平了。他骑在王满胜婆姨的身子上,听见门响了一声,回头就看见了王满胜。王满胜举起镢头,斜着朝他抢过来,砸在了他的腰上。他哼了一声,再也没爬起来。女人把她的身子从胡安全的身子底下抽出来,说:“我把事情给满胜说了。”

王满胜说:“胡安全,你起来。”

胡安全努力了几次,说:“我的腰断了。”他的脸上布满痛苦,又说,“你应该找李世民啊,他有法律。”

王满胜说:“我想自个儿解决。”

王满胜又要举镢头了。

胡安全说:“我以为你不知道,我还想弄一次。”

王满胜说:“说得好,我也想再砸一下。”

这一回,他砸在了胡安全的头上。

他婆姨说:“你把他砸死了。”

他扔下镢头,蹲在窑门外点了烟吸了一口,说:“找李世民去。”

那时候,李世民已经成了名人。先是县上的记者找他,然后是地区的记者,他们让他谈体会。李世民说:“我没体会,我按法律办事,我没体会。”

记者们兴奋了,说:“这就是最好的体会,接着说。”

李世民受到鼓舞,就把他点着煤油灯熬眼念法律书的事抖了出来,就进了广播上了报纸,很可能还要上电视。王满胜的婆姨找到他家的时候,他正和婆姨商量上电视该穿什么衣服。王满胜的婆姨说:“快快快,满胜把胡安全砸死了!”

李世民愣了,说:“你慢点儿说,我没听清。”

王满胜的婆姨又说了一遍。李世民到底听清了。

他说:“快个■,这得找公安局。”

公安局的人问王满胜为什么砸了一镢头还要砸另一镢头?王满胜说:“第一镢头砸在了腰上,我想砸的是头而不是腰。”

“知道不知道会砸死人?”

“知道。”

“知道会砸死人你还砸?”

“你这话问得怪。他活着我难受。难道你们要让我难受地活着?”

公安局的人笑了。

槍毙王满胜的那天,村上的人都去了县城看热闹。王满胜家的那只公羊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胡安全家的羊圈。

(原载于《文友》1999年第10期)

(责任编辑: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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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的苦心
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
以诚相待
“婆姨”一词源于佛教
“婆姨”一词源于佛教
公羊触篱
吃狼肉
非繁殖季节提高公羊精液品质的研究
李世民军事谋略思想反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