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升

上善若水，世间万物，无不受水的滋润和恩典。然，有水必成河，河流是运载天地之精华的使者，大到江河，小至溪流，必有生之助之容之受之者，百川归海，虽小河不可小觑。

段纯河就是这样一条普通的河流，因经过我的家乡段纯镇，所以在当地被称之为段纯河。这条不足百里的河流，两端狭窄，及至段纯时，河道却骤然变宽，可达百余米，一路向东南，最终汇入汾河。

平日的段纯河，是恬静从容的，也是干涸自在的。夏日里，裸露的河床上，鹅卵石被太阳晒得烫脚，采一支岸边的柳条，也能感到叶片的温度。鲜见的蚂蚱扑腾一下发出轻灵的声响，细长的黄绿色翅膀下露出一点粉色，在空中划一条优美的弧，从我的眼前掠过，倏尔直入泛着热气的草丛中去了。事实上，这个时节的段纯河是极不安宁的，倘遇暴雨连日抑或淫雨霏霏，河里便会骤然生水。山洪也定会不约而至，声如滚雷，势若脱缰野马。也只有那时那刻，段纯河才得以展现它男儿般雄浑凌厉桀骜不驯的本色。

“安守镇定，偶露真容”，段纯河的性格正在于此。大雨后的家乡，“看水头”，便成了当地村民的一件趣事。

所谓“看水头”就是胆大的老乡们在河边聚集，谈笑风生地等候着洪水的到来，惊心动魄地欣赏水头形成时最初的态势。钱塘潮观闻天下，丁字潮、十字潮、回头潮……潮潮奇绝！段纯河小，“看水头”也就只能看一下它仅有的“一字潮”而已。水头小而能成潮观的段纯河，也算满足了人们春种夏蕴“智者乐水”的雅兴。

大雨是“看水头”的前奏，沟沟壑壑，漫山遍野欢呼雀跃的雨水，仿佛早有盟约，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一股脑儿冲进段纯河的。它们似乎每年都蓄谋已久，渴望汇聚集体的力量，力图一举填平整条河床。水声是“水头”来的信号，段纯河被挤在起起伏伏的山峰间，从上游双池、神井两河汇合的洪水，到了段纯声势会骤然加剧，顺着河谷，传出很远，即便在段纯村外都能听得到。

岸邊，大人小孩男女老幼屏住呼吸，盯着顺着河床奔来的“水头”，人群中不时有几个小脑袋探出，伸长脖子环顾四周。肯定会看到随着主人欢奔乱跳赶来的小狗们的身影，它们是一条弯曲长线的静态观潮队伍中散布在外围的动态点。如此场面丝毫不亚于在钱塘江观潮。汹涌的洪水袭来时，那久已焦渴的河床被洪水冲撞着，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大有朝发神池、暮到黄河之势，如同赶赴全长713公里、流域面积39721平方公里的汾河之约，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那“水头”裹挟着泥沙、蔬菜、瓜果和树木、栅栏、罐子、木板等，冲破砂石顽砾的羁绊，如雷似鼓振聋发聩，又如万马嘶鸣奋蹄撒欢，纵意驰骋……当下形成的“水头”能有两、三米之高，宽百余米，速度极快，呈“一”字形状，由远及近，像打开一卷巨幅黄色“水毯”，迅速向前铺展开来，村里大人喊"起胶"了！"起胶"了！是说那一窑洞高的水头立体看去，横截面那黄色的水花像融化的胶水站立起来了，底层的水看似不动，只有最上面的水花有节奏地一层一层往下翻着。推波助浪的"水头"整体顺着河道前进，恰似天兵点化，势如破竹直奔眼底，飞溅起的浪花扑打过来，人们迅疾地擦拭着面部，一个个露出洁白的牙齿，羞怯地弯腰掩面，嘻嘻哈哈倒退着，有的喊着：洪水是甜的呢！头排那些露着臂膀、挽起裤腿的男人们，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神情，继而向前两步，若虬龙一般的观潮人随之也向岸边前移，好像是期待冲来的水花再度垂怜。小孩子们藏在大人身后，紧紧地扯着他们的衣襟，似雷的水声从头上滚过，两只小脚丫用尽全身力气，好像要在地面碾出一对坑，护住自己的地盘和缓解自己的惊悚。这难得的段纯河景观啊！也只有有胆魄的勇者和识水性的强者，才有机会耳闻目睹并身体力行，从而尽享弄潮的欢乐。

“水头”过后，水势稍缓，会游泳的人们便带着早已准备好的绳索、丝网、铁制、木制鱼竿等打捞工具，纷纷跃入河中收获潮水馈赠的物品。蔬菜、瓜果、木材等都会成为“战利品”，有时候，水中还有猪、羊等动物。我们小孩子常常能分享到西瓜水果，平素村里知名不知名、体态品种各异的小狗，也能尝到似猛兽般的洪水赐予的美食。洪水退去后，上河滩捡东西也是我和小伙伴们最期待的乐事，更是狗狗们求之不得的美事。

儿时的经历，距今已几十年了，之于我却越来越清晰，恍如昨日。家乡母亲河“看水头”的往事，令人难忘。回味之余，不禁生出一丝焦虑，倘有百年不遇的潮水来袭，现在的河床能否驾驭住段纯河少见的真容和狂野的天性呢？但愿我的担忧是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