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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死去的人

2023-09-11鲁敏

花城 2023年4期
关键词:东坝成山黄海

鲁敏

1

前往义爷家的路上,我步子迈得很慢,一路上都在思考,接下来将要如何交谈。每次回乡拜会义爷,都是这样,怀着一种像是冒险的心理,心虚又尽量勇敢地,与他侃侃而谈,谈论周成山。

从小我们就知道,在东坝这里,提到周成山这个名字,要十分小心,因为有禁忌,你绝对不能用一种他仿佛已不在人间的语境语态,虽然早在半个世纪之前,就从南方传回他意外溺亡的消息。但那不是真的,在东坝,这是一个公理:周成山是不可能死的。尤其在义爷面前,在他那一辈人面前,哪怕就是含糊其词、顾左右而言他地跳过周成山这个名字,也是绝对不可以的。与之相反,你得结结实实、十分自信地讲一个故事,一种逻辑,或干脆就陈述一个事实,来推演和证明周成山的在世。这样的重任,从上一辈,接续到我们这一辈,尤其会落在往返于家乡与远方的东坝游子身上,大家总认为,在外面走动的人,会有更多渠道获知周成山的最新情况。

由于父母都已被接到南方同住,这些年我已回来得很少。每次回乡,都深刻感受到时间所主宰的变动,以小时候扔石子打水漂的池塘为例,眼见着它,水线从深到浅,漂过死鱼,河水发臭,干涸见底,到上次回来,已被扔满各种垃圾。可今天一看,它居然又成了清水一汪,还围起一圈讲究的木栏杆。我在倒映着树丛和天空的池塘边站住,回想上一次跟义爷是如何谈起周成山的,即使这次不能达成什么新的导引,起码不要与往昔有矛盾之处。

2

上一次回东坝是七八年前了,是秋季,算是特地回来报告关于周成山的最新情况。信源来自黄海。

黄海是谁?是周成山当年工作单位的直接上司,某编号工厂下属设计所的主任。最初传回东坝的周成山死讯,就是发自这位主任。据说,黄海主任本人的生命现也接近终点,最多个把月,应当挨不到寒露。可能因为我同在南方,也可能因为乡人高看我一眼,总之诸多在外发达的东坝游子中,我被义爷点到名,代表东坝人前去探看黄海主任。

实际上,东坝这边与黄海主任的联系,40多年来陆陆续续地从未断过。东坝人以一种固执的长情,隔上一段时间,就会借着年节,捎带些土产山货,借着亲热问候的掩护,试图从他的口中,套取出周成山的真正去向。东坝人,尤其义爷那一辈人坚信,在黄海主任的大脑深处,一定深藏着事实的真相。只是出于某种特别高级、远远超出东坝人这个层次的绝密原因,打死也没法透露。现在嘛,不用打死,黄土已快到他头顶了。是时候了,黄海主任会对东坝人说出实情,只要派个人上门,略加引导,然后张开耳朵听着就行。

黄海主任住在干休所一楼,带个小院子,院里一圈无人打理的乱草与灌木,屋子里被旧东西塞得满满的,书、报纸、鞋盒子、行李箱、铁皮罐、长军靴、陶花盆和瓷脸盆,甚至自行车。进入他的房间得穿过狭长的甬道,床边挤挨着两张凳子,坐下来说话时,由于离主人太近,连视线都没地方投放,只能抛到院里那无甚风景的乱草丛了——那也比看着黄海主任要自在一些。他的眼睛布满白翳,白翳边交缠着血丝血筋,眼睑肥大沉重,好像一架来自时间深处的废旧望远镜。

床的另一边是一溜仪器,还有位护理员。后者看看我,又看看表,说最多给我一个小时,然后穿过甬道离开了。黄海主任做了一个拍床的动作,幅度很小:“死在自己家里,挺好。”我一时不知如何接口,勉强找个地方放下月饼和水果,寒暄着说了一些早日康复之类的假话。他把眼睛朝向我:“小周周成山的事,我已经讲了19遍,除了当时向上级报告、总结安全教训时的2次,其他的,都是因为你们东坝来人。来一次,我讲一遍。1971年9月12日,星期天下午,小周独自到西大坝水库去游泳,不幸发生意外。”他攒着劲,讲半句,歇下,再攒,讲下半句。

我没吭声,只报以愿闻其详的请求的笑。这显得不近人情。可的确,我想听到他亲口再讲第20遍,最后一遍。老人明白了,他把头歪向一边,示意我用吸管给他补一点水分。

“当天晚上6点多,单位食堂正开饭的时候,传来消息,有人在西大坝水库的小树林边,发现堆放着的衣服、鞋子和眼镜,裤兜里有钥匙和浴室证,才查出是他。我们分两路,一路组织捞人,同时派人去他宿舍,一切正常,洗好的衣服还在阳台滴水。手表搁在床头柜上。一本《物种起源》打开盖在书桌上,边上有读书笔记。没有找到遗书之类,只有一些信件。出于谨慎,后来也仔细读了。你们东坝一个落款‘积庆的人,有好几封。其次是一位姓田的女同学,有点谈朋友的意思,只是话还没说开。询问各方面人员,他才分配过来不久,虽不太相熟,但没有人觉得异常。我们也知道他是游泳健将,可淹死的从来都是會水的。西大坝那一边,连着找了两天,都没有发现他。有人分析意外原因,可能是卡在大坝闸口底部,那里有两块石料被冲歪了,形成一个鱼嘴式的槽口。但水坝左、中、右三个闸门,当天都没有开放,并无吸力,就算真被卡住,尸身呢?也有人认为水库某处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窄小漏水口,他从那里给挟带到水库外头,流入下段的灌溉水区,继而漂到沿途哪个分岔水道。后面有一两个月,我们都在关注下段各河道,始终没有消息。所里后来替他置了一个墓地,放的是他的衣物。”

就这么些内容,黄海主任说了足有一刻钟,中间隔着嘶哑的喘息、咳不出来的咳嗽、抖着嘴唇摇头、仿佛睡过去了一般的闭眼停顿。我压住呼吸,眼光在院外的杂草和他脸上来回移动,试图捕捉任何的破绽或言外之意。

这一段“故事”,这些年来,但凡从黄海主任这里回去的东坝人,都会忠实地加以转述,如果每一回都有录音的话,放一放、比一比,几无出入,就像一篇范文。实在太熟悉了,我一边听,一边在心里默念着他还没有讲出的下一句。其实黄海主任眼下这种情形,有些漏漏拉拉本也无妨,可他宁可停下来蓄力也不肯省略,这更加让我觉得,他是在竭力对照“原文”。而关于原文本身,东坝人已分析过多次,认为其中有些狡辩的意思,详略比例不对,个别细节也令人生疑。比如为什么有遗书的猜想,为什么提到他是游泳健将,为何单独提到手表,《物种起源》有何寓意。从他离开宿舍到被人发现,咋那么快,洗好的衣服还在滴水?人就是这样,只要存了疑惑,一切就都是可疑的。我打小就熟稔这样的分析,疑心就像铁打的钎子一样,戳在我所有的思路里。

黄主任额上有汗,他把头在枕上左右挪动,徒劳地想找到缓解痛苦的位置。看得出,他是没有力气也没有意愿,再说任何话了。

看看表,还有半个多小时。我决定换个思路,我来说,说给他听。而沉默当然也是一种沟通,不是吗?

我接口说道:“是啊,您刚才提到与周成山通信的那个积庆,在东坝我们都叫他义爷,他跟周成山原先是小学同学……”我注意到老人黄中带青的嘴唇露出一丝干巴的笑。明白了,关于义爷与周成山,相应地,黄海主任也听了有十几遍了,这是东坝人上门来找他的主要根源,也正是出于这个根源,我们都坚定地认为:周成山是不可能死的。由黄海主任传到东坝来的死讯,只是一个时势所需的烟幕弹而已。

我也不打算省略,且还要尽可能地加以渲染和刻画。毕竟只有这最后一次机会可以感动黄海主任了,他是我们唯一可以够得到的知情人。

为了照顾黄海主任的角度,提到义爷时,我都换成积庆。

周成山和积庆两个,最老早是一起玩泥巴的小孩,一起拖着鼻涕抱着板凳上学。周成山一般只上半天课,因下午要回家干活,可每到考试,他分数却总是最高,东坝人个个知晓,并人云亦云地称之为文曲星下凡。积庆呢,则是将将就就、中不溜丢的平常资质。

不过积庆家祖上在清朝出过举人,后来虽都败落了,多少还有点耕读传家的意思,积庆小学毕业后,家里人跺跺脚,东抠西搂,决定让他继续念书。那是20世纪50年代末,这里念中学的很少,几个大公社才合一个联办初中,离东坝挺远,得寄宿。积庆报到时,四处找小学里的熟脸儿,想着能搭个伴也好,愣是一个都没有。咦,那个总考头名的周成山也没来吗?放秋假时,积庆好奇地摸到周成山家,才知周成山寡母前不久带着他改嫁,本想着能借男方之力供他念书,哪料到刚嫁过去,那男人突患恶疾,掏空家底,数月而亡,连两间草房都贴到药钱里去了,寡母只好又回到东坝,再次守寡,身心俱衰,哪里还有周成山念书的可能。

积庆瞧瞧周成山,对比着一想,就凭自己,再怎么祖上出举人,这中学铁定是白念,要是周成山,那闭着眼都会是状元,真该换他才是。回家就把这意思说了。

这个交换的想法是重大的,但拿下主意来却是轻易——东坝人的算计,不是只以一家一户为单位,而是一种我们认为更精明、更高效的综合考量,是把东坝作为一个整体的。想想看,假如东坝只有一个孩子上中学,或者具体到积庆家,只有能力供一个,那肯定是供周成山划算,因为这孩子是能“供出来”的呀,就像好土好肥就得配上好种子才对。何况这又是积庆本人提出来的,大人的器量,只有比孩子更大的。积庆家说给四周乡邻一听,众人也都觉得很妙,好人好报、春种秋收这是古法,好钢用在刀刃上这是天理,人人坚信不疑,东坝真要出了有本事的子弟,那就相当于东坝的手脚长大,个头高壮了,不是大家跟着都荣耀嘛。

此事中影响最大的积庆本人,更比哪个都高兴。他并不擅长念书,一直挺辛苦,而家里又时不时唠叨着上学多么费钱,倘能就此放下这副重担,最好不过啦。也不能说是他太小了不懂事,是他懂事了——从所有人的反馈里,他知道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这可能是他在东坝的最大价值。

确实如此。退了学的积庆,自此,不仅在家里他有了当家做主的意思,在外头,也远比同龄孩子的地位高多了,好像他一夜之间就成了大人,不只是算劳力、挣工分的那种,更是会得到信赖、得到推举的那种。东坝的牛归他养,开春的鸡苗由他去进货,秋天收棉花,由他负责过秤,到冬天开河工,他给所有人发筹子记工分,过年前鱼塘捞鱼分鱼,他来给一家家分堆。甚至还没满20岁,就被提前说合上了最会持家同时又最好看的沈家姑娘。倒不是说东坝人就这么一根筋地顺拐,是大家心里都有数,眼睛也能看得到,为了供周成山,积庆家不容易,这些不容易最终都是落在积庆身上的。

主要是周成山实在会念书,各科目都包下联办初中的头一名,化学比赛还拿到一次全县第三,这不是天才吗?继续读高中?那还用说,直升县高中。县高中太高级了,真正的全面发展呀,像周成山那样聪明的,真是哪儿哪儿都抻开了。他加入了合唱团,“一二·九”比赛还是领唱。他负责给学校大喇叭值机播送,每天中午食堂里,老师同学吃饭时都听他在头顶上读中央的报纸。他靠着自己摸索,学会了吹笛子。他在运动会上创下县高中800米的最好成绩:2分21秒。不得了、不得了。消息每次传回东坝,大家下地干活讲,坐下来喝酒时讲,夏夜乘凉讲,下雨天打小孩也讲。大家没有讲出来的是,所有那些个好消息,可都是花钱的地方啊。课本文具一日三餐四时衣服不说,还有床单铺盖替换,白假领子蓝护袖,冬天的毡帽,雨天的胶鞋,起夜的手电筒,跑步的球鞋,统一的运动衣,笛子和谱子,上台演出的理发钱,比赛要交的证件照……周成山寡母那边,她自己都不够耗的,一文也指望不上,全得靠积庆家这边。谁都知道这一点,积庆也知道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没有二话讲,没有退路让,把干饭全改成稀饭来喝,肉菜全改成咸菜来吃,只管顶住。你既是已认下良马,如若不给它装马蹄铁,配鞍配鞭配辔头,这不等于是糟蹋了这匹好马嘛,有且只有的这一匹呀。

好在积庆比周成山个头矮不少,給后者所置办的鞋啊衣啊,等旧了、用不上了,他都能接着穿好些年。只是过早的乡野生计使得他皮糙肉黑,腰背粗鲁,可身上那衣装呢,忽而像合唱队员,忽而像运动员,忽而又像民乐演奏员,只是统统长一号,鞋子有点踢踏,往往他人还没到跟前,踢踏步子声就到了,也算是东坝的一道景儿。最有趣的是寒暑假里,周成山也回东坝了,晚上在寡母家住着,白天总往积庆这边走动。他跟积庆站一块儿,两人明明是同学,明明一般年纪,衣服也都是高中学生的派头,只略有些新旧,可那种强烈的差异与对照,太滑稽了,滑稽得石破天惊又喜气洋洋,叫所有看到的人都忍不住要笑,可笑不上两声,又止住了,不是怕对不住积庆,是怕周成山难为情。

因为优秀学生周成山之所以急急忙忙起了大早,丢下假期作业过来,是要来干活儿的。是啊,他现在能回报积庆家什么呢,只有力气了,他有着那么强烈的出汗出力出辛苦之愿,像汗珠一样跳在额头上,每个人都能看得到。多好的孩子,这样着急地就要报恩呢。大家对他的热心,早先还只是飘浮在那些费钱的好消息之上,等看到这样的周成山,人们的偏爱之情就更加由衷地落了地,亲昵和踏实了。不要讲积庆家不让,不论搁哪一家,所有东坝人家都不会当真叫周成山做事情的。挑水,担粪,带牛下塘洗澡,坡子上赶羊放羊,怎么可能让他干这些呢。就光看看他一双长手,那一口白牙,听听他一口普通话,吹几支笛子曲,就已经太满意了,太够本了。大家有种感觉,不论是积庆家,还是东坝,实际上已经开始获得一种回馈了,虽则无形,可是无形得多么巨大,整个寒假暑假,积庆家简直就不用点灯不用生火了,有周成山在,就是一颗大明珠啊,每个旮旯都照亮了,所有来串门的邻居,哪个脸上不是亮堂堂的。

高中毕业之后,接着供周成山上大学,那也是小河淌水、自然而然的事。以县中第八的排名,稳稳地,周成山考到了南京航空航天学院。周成山像东坝放出去的风筝,直升到省城去了,这根风筝线,不仅是积庆家在拽着,东坝所有人也都悬着呢,没事把头仰一仰,眼光往远处张张,就能看到周成山代表整个东坝在出息着,越飞越高。

大学的花费比起高中,更多层次更丰富了。比如,要一个小闹钟,否则上课容易迟到。往返坐长途汽车时要个皮革旅行包。得置一双皮鞋和一根领带,这可是一位大教授提出来的。要泳衣和泳镜,下水用。啥?咱东坝的老少爷儿们,哪个不会水,那是啥玩意儿。不久之后,周成山就寄回了他和校游泳队横渡长江的纪念照,所有人脑门上都推着泳镜呢。要小半导体收音机,因为要听英语节目。小组里要凑钱买计算器,因为实验课上要统计数据。类似的物品及其用处传回来,样样叫人开眼,叫人畅想。想想看,要不是有个周成山经常写信回来,跟积庆说到这个说到那个,谁能知道这些个哇。念这个大学,确实费钱,可确实也值,简直就是东坝所有老老小小、大眼小眼的,都跟着他一块儿念的。

到周成山快要毕业那个学期,为着毕业聚会、给学校赠纪念品、赈灾捐助什么的,花费更多了,这时积庆已娶下沈家姑娘,并生下大胖小子,家里多出两张嘴,而两个老人也出不动力气了,愣是全家再怎么勒起裤子扎起脖子,也是抵不住了,乡邻就自觉自愿地凑起堆儿来,给积庆垫巴上。不管怎么说,得让周成山在外头宽裕点,体面点,大家好像都有一种加速冲刺的心理,那么些年都过去了,还差这最后一哆嗦吗,甚至,得更漂亮些——希望,就在眼跟前,等着瞧吧,周成山一毕业就要分配工作了,就要进入轨道了,就要出成果了,成个人物了,说不定将来都要到北京发展,要成为科学家或副部长,成为国家栋梁呢,妥妥地瞧着吧,从涓涓到滔滔,那大江大河的荣耀,绝对是整个东坝从来没有过的。

有高有低地讲到这里,我稍慢下来:“黄主任,然后就到了那年7月,周成山正式分配工作,到你们研究所报到,过了一个8月,然后是9月,到9月中旬,您拍电报来,说他游水淹死了。黄主任您说说,讲笑话也不能够哇,连头带尾,周成山工作总共两个月出头。不要说积庆那节衣缩食的一大家子,就到东坝扯一个大人小孩问问,不,哪怕这会儿,去外头随便问一个路上的行人,都会同意的:周成山他不能死的,不可能死。”绝没有一丝丝责问的意思,我很平静,像所有東坝人一样,自信这是一个哪怕讲到天边也不怕的真理。

黄海主任一直半虚着的眼睛稍许睁大一点点,表示他一直在听着我讲话,当然那表情,也是听了十几遍类似说辞的那种寡味与无奈。我承认,能打起这么久的精神,老人家肯定早就不大吃得消了。有一双手正伸过来,把体温计伸到他腋下,又查看了下床边的两台仪器。是护理员,她啥时回转的呀,我都没注意。看看表,时间快到了。可我这还有一多半的话没有说呢。“嗯,我在想……”我用力挤出我的诚恳和迫切,想着应当如何向她请求延时。这毕竟是与黄海主任的最后一次求证了。

“我也同意,周成山他不能死,不可能死。”护理员打断我。我心里一阵澎湃。虽然这不是第一次,每次我们东坝人把积庆和周成山的故事说给不相识的人听,他们也都是这样,会由衷同意我们的想法。护理员给我杯子里续满热茶。这比她的认同更让我感激,我得到了默许,可以跟黄海主任多聊一会儿。

“您知道吗,就这一下子,跟当初突然间成了大人一样,积庆一夜就老了,成个老人了,垂手弓腰像个泥俑,一开口说话,浑身灰扑扑地直掉渣子。”也就是从那时起,积庆虽然年纪不大、没辈没分,可在我们东坝,大家都称他为义爷了。

听讲古的人说,上一回被冠以“义”名的是位老婆婆,老婆婆只两个儿子,都在东坝的一次大水灾里,为救人而没了,她就成了义婆,后来的养老送终是整个东坝一起来的。但这样一个称呼并不代表人们接受了周成山的死。这是两回事情。东坝人接下来就开始了最最顶真的追究:咱东坝的文曲星、大学生、国家栋梁周成山,到底去哪儿了。当然我们并不是要图他什么,一点没,只要他好好地在着、聪明着、出息着,哪怕永远不回来东坝这旮旯都行。但周成山万万不能就这么没了,我们手里都还握着他这风筝的线呢,反过来说,只要我们牵着这根线,周成山就一直会在什么地方高远着、好着。他的命在我们手里,明白吗?

这样的悬想,比之周成山的读中学、读大学,全然不同,那个阶段里,这边有汇款有衣物寄去,他那里有照片有书信寄回,可知可见。现在这样,可真是考验,也助长着东坝人的想象能力啊,在此后的漫长日月里,周成山开始以不同的形态“存在”于世上某处,这些形态,有的是有强说服力的,也有的叫人半信半疑,但其目标是一致的:否定最初那个溺水而亡的消息。

得到最多赞成的一个推理是认为,周成山南航高才生嘛,太聪明了,身体条件又好,大学刚刚毕业,肯定是被国家选中,被安排着去哪里继续深造,学习世界最尖端的航空航天技术了。显然,这事必须绝对机密。冷战期,什么都是冷的,冷锅冷灶没声没息,连一缕炊烟都不能冒,何况要安排个大活人呢。天上的事情,你们不晓得的多了。研究所黄海主任所捎来的那一套,纯粹就是为了打掩护,再亲的人都必须隐瞒。

那时,咱们的原子弹、氢弹早都搞出了,包括“东方红一号”也发射到宇宙里去了,即便偏远如东坝,对这方面的成就,也都有种非常宏大非常神圣的感受,大家一致认为,凡是涉及这样壮丽事业的人才深造计划,确实应当机密,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也随着周成山的“深造计划”的推进,东坝这边的推理也在不断完善升级。他将来回来了,肯定不会再回研究所了,会直接派到核弹研究或卫星发射的基地去,进行最高级的实验,那种地方都是全封闭全独立的,比如酒泉或西昌,过几年,又有人补充海南文昌、辽宁葫芦岛……有一年,还有人带回一份报纸,上面就报道了某某核潜艇总工程师三十载不回家的事迹,当中父亲去世、兄长去世都是不闻不问,直到62岁完成国家任务了,才回家磕拜年逾九十的老母亲。听听,周成山年轻着呢,这才哪儿到哪儿。嘿,要是到60岁才回来,那他跟积庆,可都是老家伙啦,大家甚至有鼻子有眼地想象着两位白头翁的重逢场面……

例证的出现、可期的终点、带有细节的画面,让大家都很满意,觉得这与积庆最初的交换,后来的长期供养,以及东坝人的参与和等待,在分量和价值上是相当的。最主要的,这样了不起且高层次的去向,正可以稳妥地解释黄海主任那明显说不通的死讯。

周成山虽则不可能再写信给东坝,可所有关于“两弹一星”,包括后来关于登月关于潜艇关于飞船的消息,不都可以理解为周成山捎回来的口信吗,那很可能都有他在其中默默做着一份研究呀。正因如此,我们东坝对天空、外太空、宇宙黑洞、外星球文明等方面的新闻总是天然地有种关注,觉得那跟东坝是有着秘密关联的。尤其是到我们这一辈,基本上都有太空崇拜症,对近些年发射的火箭或卫星熟稔于心,随便掰掰手指头一凑,能报个差不离。而每掰一个指头,也必然会十分随意地,用家常口气提到周成山,瞧瞧他,不是文曲星,而是满天星嘛,瞧这一颗接一颗的。

其次的一个说法,虽则不够高端,但颇通俗,也得到不少认同。这个说法认为,周成山的家庭背景与经历,可谓十分之清白简单,俗话说的,一张白纸好画图,白纸周成山肯定是被选中,去了对过那边(放低声音,用含糊的指代),身上有特殊任务。这个说法跟有部叫《潜伏》的热播剧可能有点关系,某位东坝游子受其启发,在回乡拜望义爷时首次提出这个推断,老人们都觉得挺不错,“两弹一星”的方向,来来回回地,谈得太久了,有些词穷。故而此一说法出来后,也得到不少辅助推理。对啊,周成山寡母日子不多了,他又未成家,等于是光溜溜一个人,最适合长期深潜于某个需要他的地方。有位回到东坝做电工的复员军人,还有名有姓转述他听到的一个例子,说是某部的一名战士,因其相貌与某某(高层人物,讳不提及)的失散儿子酷似,连颈子有颗大痣都在同一个位置,后来这名战士也发生了类似的突然消失,实则是更姓改名换身份,以看不见的方式去做统战工作了。

大痣?莫不是像越剧《追鱼》里那样,真假牡丹小姐肉眼难辨,“牡丹孩儿左手有肉痣一颗”?为了具有绘声绘色的说服力,有人故意唱念起来。那是戏文啊老哥,这可是一等一的真事,我亲耳听说。话讲到这里,越发真诚和笃定了,大家在讨论中再次达成高度的认同:肯定的,咱周成山不管是在哪里,仍是良材之选经世致用,未曾负了积庆与整个东坝的数十年挂怀与寄托。

另外还有一些叫人半信半疑但也不好否定的说法,比如,被派去援助非洲兄弟了,援助方向随着外部世界的发展而时有调整,医疗、制造、开矿、建大坝造路桥、架电线铺电缆、开银行做投资等都讨论过。可这样友好的去向为什么秘而不宣?是担心东坝這边舍不下周成山,或者说怕我们期望值太高?这倒是看低东坝了,我们早说过,只要周成山“在着”,那就会“好着”,他在哪里都会发光发热……提出这一说法的人意味深长地摇摇头,我们周成山那样的人才,肯定不会是普通的发光发热。随即说了个下棋的比方,说整个地球就是个大的棋盘格,国与国的互动,就是出将入相走马拱卒,普通老百姓看到的只是表面上的第一步棋,实际上,还有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的后手,而每一步后手,是以30年、50年乃至100年为时间单位来考察的。听说过美国那个“马歇尔计划”吗,20世纪40年代末到50年代初,对整个老欧洲的无偿援助。很可能,周成山就处于类似这样长远计划的核心,起码得等到第三步、第四步棋之后,他才会从幕后慢慢踱步出来,最终出现在东坝人的目力范围里……

与上述方向同等可疑程度的还有南美洲说,但这个说法第一次把周成山的主观因素上升到决定性的地步,在年青一代中有不少人推崇,毕竟,东坝游子们的专业和职业越来越广泛了,在家国与个人之间,考量的侧重点发生了微妙变化。此说是一位女心理学博士提出来的,她认为那个“突然发生”的假死,是周成山本人的意愿指向,连黄海主任都被蒙住了。

她从周成山摊在书桌上的《物种起源》,提到“物竞天择”说,又勾连到尼采的“超人说”,认为智商超群、知恩图报的周成山一定是雄心勃勃地想要大干一场,以报答积庆和东坝,报效国家和人民。对这一点,大家当然都无比同意。可她随即就向大家普及了著名的弗洛伊德,除了了不起的解梦与万物皆源于性的惊人学说之外,他还有个更深刻也更伟大的观点:人不仅有生存本能,更有一种内在的死亡驱动,而与此同理,人一方面会有“闻名”的野心,同时也会有“消失”的欲望。生与死,达与隐,如同一己之矛与一己之盾,两者的攻守力量不相上下。她举例说到一个名叫霍桑的作家的某部小说(书名太拗口了,没人能记住),里面就写到这样一个男人,有天平平常常地出门,却从此再没回来,跟周成山一样,不见人也不见尸,几十年全无音讯,而实际上呢,他就在街道对过的一间租屋里,甚至可以看到他原来的家,看到妻子进进出出。在所有人都认为他不可能再出现的小说结尾,他又平平常常地推门回来了,“仿佛才离家一天似的”。粗略讲完这个小说,心理学博士又回到周成山身上。在获得众口交赞与高期望值的背后,自幼失怙、独自成长的周成山还有另外一面,并不为积庆和我们所知。他委婉地把衣服钥匙等留在水库大坝边上,就是那“另外一面”的选择,对生命和生活的一种处置,恰恰与巨大野心完全相反。不是他一个人会这样,女博士随口报出几串听来很大的数字,那是最近几年日本与韩国失踪的人口数目。

得承认,这个说法挺没劲,也太过怪异,可是又有种欲辩已忘言的悲欣交加,仔细想想,也能想得通,可以接受!只要他人在不就已经最好了嘛。当然,他不大可能隐身在家门口乃至能看到积庆的某处地方,东坝实在太小了,像眼皮一样,就算周成山变成一粒土坷垃也藏不住。所以女博士才提出南美洲,并具体定位到布宜诺斯艾利斯,这不免让人联想到张国荣的那些传说,大家有点失笑,冲她摇摇头,提醒说不必把后面这部分也转告给义爷。只要告诉他,不排除有一种可能,由于报恩东坝报效国家的雄心太重大啦,以至于他先得猫上一阵,缓一缓,当然这猫得有些久了,但没关系,等他哪天想妥当了,坦然了,自会重新出现,他仍是一双长手,一口白牙,仍会给大家吹笛子。

其他还有一些说法,考虑到时间毕竟紧迫,我就只是提纲式、要素式地一带而过。对所有这些方向,黄海主任并没有指认或辨别的义务,这不在他的责任或义务范围。我只是想告诉他,关于周成山环环相扣的生命轨迹,凭着我们东坝一众老小的智慧和力量,已经一环扣一环地找到了不同的编织方法,唯一阙如的,就是他这里的一环。如果他实在不便用明确的语言来推翻“溺亡”之说,那么,退一步,他只需对我们这些环节表示默认,那也是可以的,效果一样,等于黄海主任也承认了周成山的不可能死去。这是我临时冒出来的,一个策略性的想法。

在我的讲述中,黄海主任一直闭眼休息,并没有表现出倾听的迹象。但我知道人们没法关上自己的耳朵,以他现在这种情况,应该也没甚能力来控制表情。果然,在我讲到“马歇尔计划”時,我看到他明显皱起眉来,继而面皮憋红,嘴巴用力抿住,呼吸加重。我抑制住激动,求证似的瞟瞟护理员,她也正瞟向我,随即冲我示意床下的导尿管。黄海主任正在排尿。

此时,黄海主任脸上已恢复平常,空气中并无异味,但我还是吸吸鼻子,以掩饰内心的空洞。我知道,就是再磨蹭半小时,再絮叨点什么,护理员也是会通融的。但已无必要,从这里不会得到更多了。我起身跟黄海主任告辞,一边不自然地再次祝福他的康复,并问候中秋节快乐。他从蒙眬中睁眼,微微抬手拍了拍床单,嘟囔了一句,跟我刚进来时说的一样:“死在自己家里,挺好。”我不禁有点怀疑起来,好像我跟他又重新进入了莫比乌斯环的起点,我们才刚刚开始下午的这场谈话。

护理员引导着我穿过丛林似的狭窄通道,也许是因为刚才整理了一下导尿管,她中途拐到卫生间去洗手,并客气地邀请:你要洗吗?我愣了一下,只好侧身进去,也打了点肥皂搓揉。她替我把水流拧大一些,哗哗声中,对着院外的乱草与灌木说:“他早都老糊涂了。不论说什么,等于啥也没说,也等于啥都说了。真的,脑子坏了,完全不好使,做过的事,没做过的事,全搅一块儿。常常是我前脚喂他吃药,后脚他就忘了,还闹着要吃呢。”她说得非常口语化,像是对着窗户在自言自语,可她脸上的表情却突然间那样严正和权威,像是在替一屋子特级专家向我宣布会诊结果。

那次我回去向义爷报告黄海主任的最后情形时,就一字不差地套用了她的原话。我说,黄海主任等于啥也没说,也等于啥都说了。以前做过的事,没做过的事,他全搅一块儿了。我用一种特别缓慢的语速,以若有所思的语气,重复了几遍这些话。果然,它超过预期地准确抵达目标、实现了使命,周成山环环相套的生命就此流畅、立体、周全了。我记得义爷当时正坐在屋檐下晒太阳,像所有的老人家那样,薄薄的冬阳像一层披风,覆在他肩膀上,灰尘在阳光里泛着白沙似的光。我说了两遍之后,那披风就破了,因为义爷的肩胛骨高耸了起来,把太阳光支棱出两小块弯刀似的阴影。与此同时,我耳朵里听到薄披风被撕裂的声音,喑哑,尾声尖锐,直到散落在院子里的几个人扑通通地跑近来围拢住义爷,我才知道,那是他嘴巴里发出的哭声。哭声太烙人了,所有听到的耳朵,都被割碎了。

事后有人说,这是打传回周成山噩耗、从被推为义爷以来,他的第一次哭。这么多年的年月日,像周成山所沉落的那个西大坝里的水,一直满满地重重地蓄着,蓄在积庆眼里。

3

我从池塘边掰扯了一把绿油油的矮冬青,这玩意儿很耐受,插秆就能养活且四季常青,东坝到处都是,人们对它不大瞧得上。手上带这一把泼辣的绿,似乎多个抓落。毕竟七年多没来,义爷已近八十。

义爷还是在院子里晒太阳,垂老,但不垂死,甚至可以毫不打诳地说,比起上一次见到的他,精神头更足了。他的面孔,带着乡下老人特有的那种树皮感,细看那老树皮,沟沟坎坎中,分明有种“熬”劲儿,好像在跟什么念想拔河,并因势均力敌而越拉越长越拉越远,如陷浓雾,如隔山河。他与那个念想和作为仲裁者的时间,以及东坝的围观者,统统都定格在那里,天长日久无尽时。我突然意识到,只要周成山以某种方式存在于某处,东坝的古法与天理就会一直在,而义爷也就不可能死了。不可能死去的,更是义爷呀。我是直到此刻才想到这个的吗?还是说,整个东坝,尤其来来往往的一茬茬游子,早都明白这一点了?

义爷冲我扬手,又向边上摊手,问好请坐请喝水的意思,继而抬高下巴,那是问询,有什么新情况吗。他周围坐着几位东坝小后生,像是高中生,凳脚边放着红色礼盒,看样子是家里派来问候的。孩子们正要走,看到我进来,重又坐下,同样向我投来等待的目光。那目光一望而知,周成山与义爷,仍然是他们从摇篮里就开始听讲就熟知于心的童年掌故。

我脑里和心里均是空空如也,舌尖上品咂着淡淡的压力,以及骄傲中的委屈感。确实挺难的。日常之中的人与生活,完全可以几十年如一日,无甚大变,可周成山不行,他如何“存在”已然是一门大学问了,需要不断地更新、深化、补充、延展,前赴后继地做出不同的花样来。

我喝了一口茶,仍然没有放下手上的一把绿:“嗯,这次回来之前,我去看了一下他的生基。”周成山当时在研究所才工作两个月,所里还是出面给他买了个地方,埋放的是他的衣物,这主要是黄海主任的争取,说他无家无口,单位得管着。但我们东坝普遍都认为,这个动作本身,并不只是道义上的考虑,还有更深厚的寓意。谁不知道呢,衣冠冢,常是为亡者所建,可同时还有生基一说,有为生者消灾祈福之功。所以我们东坝对那个衣冠冢,向来都是称为生基的,并深深信任着它对周成山的护佑之力。

我转动手上的矮冬青,惊奇地听到自己在讲话,非常自然,不慌不忙:“跟以前比,有点小变化。义爷您也知道的,除了我们东坝子弟偶有出差路过,那处生基是没有人照应的。包括黄海主任,他自己说过,只是当年落建时去过一次。可这回我去,您老人家猜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瞥一眼手里绿油油的矮冬青枝,“就是这种,这样的矮冬青,生基周围插了整整一圈,我看看那根部,蛮粗的,恐怕长了得有三五年。谁插的这个呢,反正绝不可能是我们东坝这里人。”

这说明什么?一种留言一种信息一种意会?会是谁留下的呢?周成山本人,他的友人、爱人、后人甚或是外星人?我打住了,没有做任何阐释。这是一个技巧。一直是这样的,对新出现的信息或方向,我们初次提及时,只讲目力所及的表面现象,至于它的蕴意、它的指向、它的多种可能性,先空着,让义爷自去慢慢琢磨。而这个新的框架之下,后面一年年的,还需要有更大胆的猜想与更具体的细节,去主张与求证,去添砖加瓦,去起高楼建大厦。我瞥一眼义爷周围的年轻孩子们,心里有一种交付接力棒般的成就与狡黠,周成山那重重叠叠的永生之路,可又铺设了新的一条延长线了,后面,就看你们的,得让义爷一直去拔他的河呀。

责任编辑 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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