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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燕

2023-09-08小昌

花城 2023年3期
关键词:小张婆婆妈妈

小昌

鲁燕远在广西,任教于一个海滨小城的二本院校,上工程制图课。一周六节,周而复始,教大学生绘制三视图。接她妈妈的电话时,她正高举三角尺,面色潮红,向众学生解释:线条如此密集的前视图,其俯视图竟简单到只是一个圆和正方形相切,这多么像咱们的人生呀。她在课堂上常脱口一句诸如此类的莫名其妙的話。

挂了电话之后,她离开教室,去了天台。站在天台上看远方的海,被海风包裹。再次确认自己并不感到难过,长舒一口气,释然了。有只鸟忽然飞过,应该是燕子。她马上想到爸爸“燕子燕子”地喊她。鲁燕,远在山东的燕子,飞到遥远的南方,不知道她爸爸当初为她起名时,是否想到她后来会离乡背井,一去千里。这名字叫她不要忘,她是一只家燕,飞得再远,也是要飞回去的。她妈在电话里说,爸爸在菜园里拔草时,一头栽在丝瓜架上,再也没醒转过来。妈妈当时的语气就像是在抱怨打麻将输了。爸爸死后,妈妈就是在放羊和打麻将中度过了余生。

她绕道广州白云机场,飞往山东老家,看到爸爸被一道蓝布蒙在灵床上,依稀可见他身体起伏的曲线。当时,她想到的就是三视图。那些被遮蔽的线条,一道道渐渐清晰起来。她爸爸高耸的额头、尖锐的颧骨、方下巴,这让她想到爸爸咀嚼时,发达的咬肌在耸动,再往下,粗壮的后脖颈、倔强的肩胛骨、受过伤的尾椎骨、大腿骨、小腿骨。记得爸爸在某个雨天里蹚水,裤腿卷起,腿细得让她心惊,她竟然从未察觉。那似乎是她第一次对父亲的身体有感:两条让她错愕不已的细腿。她在灵床前,一直在想象蓝布下两条男人的细腿。

偌大一副骨架,怎么就成了几块骨头和一把灰?其中一块也许就是他小腿上的胫骨。烧不化,坚硬如铁。她扫过一眼那些残存的骨头。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些烧不掉的骨头和她有关。爸爸尚有未竟之事,或者说,还有想说的话没来得及说。她是他的独生女,妈妈生下她后,就再也没怀孕,喝了很多服汤药都无济于事。其实他们父女俩很少对话。不知为何,爸爸面对她时似乎总有一种羞愧感,像是做过曾伤害过她的事,想弥补但又不知从何下手。有时鲁燕打电话过去,爸爸会说,你妈不在。让她后悔的是,她也从未说过“这次我找的是你”。她哭得很伤心,也许就是因为想起了这样的对话。可她也知道,说了这样一句话,难免会更尴尬。她真的不知道,还能和她这个爸爸再说些什么。想捶胸顿足的背后,不是悲伤,是太多的无可奈何。

她在棺材前跪着守灵,感觉一回头就能看见爸爸的身影,从很远的地方赶回家,在拍打身上的灰尘。他一声声叫她,燕子,燕子。她想在人群中找到他,这让她有一种是她将他弄丢了的感觉。她发现很多人在盯着她看,但又担心和她眼神碰撞,都躲着她小声说话。也会有人当着她面说,这闺女真是没白养。她想让说这番话的人滚远点。她知道,他们在背地里议论什么。她又感觉特别需要他们,走在送葬队伍里,像是真的在哭给他们看。让他们晓得,她是他们宋家的骄傲,考上了大学,荣归故里。她哭得惊天动地。

不经意间,她在人群中看见了她妈。她妈正和别人窃窃私语,偶尔也会瞥一眼她。爸妈是怎么走到一起的?他们这辈子究竟是为了什么?风吹得花圈哗啦啦响,她一度失神,感到痛彻心扉的难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次次怀疑过那些瞬间是否真的存在,就连她妈和张锁站在一起,也只是她的错觉。在她印象里,她妈根本没有披麻戴孝,而是穿了一条花裙子,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始终和张锁紧紧挨着。这在情理上,是根本说不通的。但很奇怪,她就是那么想那一场葬礼的。也许是她妈在葬礼后,提起过张锁。张锁这个人,在她心里就扎下了根,从此再也挥之不去。

他们村里不止一个人叫过张锁。她只认识他们的邻居三叔家的张锁。她妈说的也就是他。张锁姓宋不姓张,和鲁燕是本家。张锁该喊她姐。为啥那么多人叫张锁呢?张姓是老天爷的姓,沾仙气,阎王爷不敢收。叫锁,意思可能是给这个人上了把锁的意思,锁在这尘世上,别想轻易走。叫张锁的人,在虚岁九岁时还要举行一个开锁的隆重仪式。张锁开锁时,鲁燕见识过。她那时在读高中,赶上假期,也恰巧赶上了这难得一见的开锁礼。张锁在前面跑,有个比他略大点的哥哥摇着穿了很多铜钱的鞭子,在后面追。铜钱散落一地,一群小孩疯抢。鲁燕就记得你追我赶,接着就是一群小孩抢铜钱。这也是她仅存的关于张锁过往的一些记忆片段。在她爸爸的葬礼上,张锁缘何和她妈站在一起,也许和张锁的身世有关。张锁不是亲生的,是抱养来的。张锁他妈是四川人,嫁到山东后,一直不孕。张锁其人就是他妈从自己妹妹家抱养的。也就是说,张锁他妈其实是他大姨。而他爸和他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鲁燕他爸去世时,张锁已成年,曾娶过一个外镇的媳妇,后来媳妇跟男网友跑了。媳妇跑了之后,张锁就有些犯傻。也有人说,他从前就有些缺心眼,只是不大看得出来。媳妇就是嫌弃他愚笨,脑袋里缺根筋,才离家出走的。张锁这人长得倒英气十足,浓眉大眼,连心眉,给人一种心狠手辣的感觉。他站在人群里常不知所措,抠手,咬嘴唇,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会自言自语,看一些动画片会笑得前仰后合。他个头比他爸高,脸圆脖子粗,说话瓮声瓮气。鲁燕和他妈说,也许他只是不合时宜。这也让她想到自己,在那所远在天涯海角的高职院校里,她也是不合时宜。她是那种北方人的长相,脸阔,头大,身形魁梧,其实她不高,却有种魁梧的感觉。她短发,离子烫,头发蓬松。说话镇定自若,叫人很难亲近。张锁让她觉得更像是自己人。其实,他们从没有说过话,只远远瞅见过。张锁像是有些怕她,看见她就一闪身躲开了。当然,这也很可能是鲁燕多想。她一遍遍回忆过葬礼前后。后来所有的经历似乎都和那一场葬礼有关。

妈妈在葬礼后的第二天就和她说了实情。她也许一直在等待这样的尘埃落定。妈妈说她根本不是她爸亲生的。亲生父亲另有其人。鲁燕从前也不是未有耳闻,可听她妈妈亲口说出来,还是感觉无比震惊。就是这些话,让她意识到整场葬礼很像个笑话。原来她才是这场葬礼的主角。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包括她妈妈,人人想看一个养女的哭丧。当然,妈妈也许心情更为复杂。这也是鲁燕一直在琢磨的事。妈妈究竟在那场葬礼上,在想些什么。她后来的理解是,妈妈在第二天就告诉她这样的重磅消息,就是为了羞辱她,让她有一种认贼作父的感觉。妈妈也许觉得,她的哭丧过于夸张,更像是在表演,而这表演又毫无意义。在她想来,他们父女感情并不深,没太多真正的心灵交流。为什么他一死,反而让父女显得舐犊情深,而她反倒被晾在一边。她有些受不了。

鲁燕问过她妈,问她的亲生父亲是谁。妈妈说,被地雷炸死了。她大致了解了一些关于他的消息。是个当兵的,和她妈妈相好过,后来上战场踩了地雷。据她妈说,他们县烈士陵园里有他一张相片,鲁燕后来去找过,没找到。找遍了整个陵园,也没她妈说过的那个人。难道这一切都是她妈妈虚构的?这让她感觉无比沮丧。她本来以为,能到广西工作,也是冥冥中有谁在指引。可能是亲生父亲的灵魂在召唤她,毕竟他就死在中越边境的丛林中,而那片丛林离她所在的大学很近很近。等她妈去世后,她在收拾遗物时,发现了一封古怪的信。不过只有信封,里面空空如也。信封上有字,寄给一个叫程秀娟的人。程秀娟应该就是鲁燕她妈,这名字让她觉得陌生,她在这个村子里有另外的名字,叫万群儿。也弄不清楚究竟是不是这两个字,家乡话念出来,儿化音,像是在叫一种奇怪的虫子。鲁燕从不喜欢她妈这个名字。信封上寄信人是孙少勇,看来的确是曾有过这么一个当兵的。寄信地址是部队番号,白信封早已泛黄,也许妈妈不止一次拿出过这些信,一遍遍仔细阅读。信封上的字写得很方正,像火柴棍,一笔一画都像是倾尽了全力。看得出,写字的人不是常写字的人,对写下的每个字都很珍视。为什么这封信只有信封,里面的信纸却不翼而飞?鲁燕想象过多种可能,比如被她妈烧掉了。那又为何不烧信封呢?要不就是信纸被人偷走了,而偷走信纸的人就是她爸,这样的话,她爸就成了一个一直佯装不知的人。

那场葬礼让她成了和张锁一样的人。有时,鲁燕也会陷入深深的怀疑,这个亲生父亲是不是她妈妈的虚构,妈妈只是一时赌气才这么说的。若是这样,该多么不负责任。不过,她妈也的确做得出来。在她妈体内有两股力量一直在纠缠,一辈子为此所困:有时她特别保守,谁也不得罪,善于忍让;有时又会特别疯狂。她做过最让鲁燕震惊的一件事是,一个人坐大巴车,经两个多小时车程,赶往鲁燕后来的婆婆家,猫在他们家门口,见她婆婆从家里出来,一个箭步冲过去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完就急匆匆地往回走。她婆婆在后面追,追不上。平日里她妈妈都是在和羊较劲,她婆婆笨手笨脚,哪里是对手?鲁燕每念及此,就忍不住大笑一场。鲁燕这么怀疑,还有另一重要依据,就是她发现岁月渐长,她竟越来越像她爸:首先是在长相上,爸爸方脸,额头高,两鬓很深,她的脸也渐渐变方了,两腮的线条越发分明;再者,她的脾性也像她爸,有耐性,善于妥协。不过,她又会想起她妈那番异常坚定的话。当时的场景是这样的:葬礼后,纸屑飞得到处都是,鲁燕在院子里打扫,她妈则安坐在房檐下。那里有一张躺椅,往常她爸喜欢坐在那里,手边有茶和烟。那么坐着,可以看见前院的瓦房房顶、炊烟,以及一大片天空。妈妈像爸爸似的半躺着,喊,“燕子,你过来”。她像是在学爸爸,口气也很像。等鲁燕过去,立在她身前。她说,“他不是你亲爹”。后来鲁燕常常琢磨这句话。她想,妈妈对爸爸是有怨气的,甚至是憎恨。她以他的方式给了与她过了一辈子的男人最后一击。告诉他的女儿,说她根本不是他亲生的。

爸爸去世后的第二年,鲁燕有了男朋友。相处了不到三个月,他们就结婚了。男朋友比她小两岁,其实是四岁。她比身份证上的年纪还要大两岁零两个月。她倒是很想知道,徐建飞一旦获悉她的真实年龄,会不会翻脸不认人。他一直对她比他大耿耿于怀。也就是说,是她骗他在先的。她结婚那年已经三十五,不,是三十七了。有时连她自己也忘了,她竟然有这么老了。这也值得庆幸,岁月并没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不过也可以这么说,她很早就已经老去了。她说话镇定自若,不矫情,颇通世故,关键是,她黑,黑胖黑胖的。她二三十岁时,就像是四十来岁的样子。她永远都是四十岁的样子,在她真正将要四十岁的时候,竟让她有些怡然自得。

幸运的是,徐建飞不嫌她黑,也不嫌她胖。徐建飞很白,白胖白胖的。他们都胖,站在一起倒是很有夫妻相。他们第一次抱在一起,在床上滚,是在鲁燕的单身宿舍,徐建飞大半夜闯了进去。那天夜里两点,他们还在QQ上聊天,不知道聊到什么,聊得兴起,徐建飞突然在网上消失了。鲁燕顿觉没趣,准备睡觉,刚躺下去没多久就有人敲门。徐建飞立在门外,气喘吁吁。门一开,他们尴尬了几秒钟,迅速就抱成一团。你来我往,徐建飞就趴在鲁燕的身上,尽兴处,啪嗒一声巨响,床塌了,床板裂开。他们都摔得不轻。这也让他们有了心理阴影,每次想亲热时,总要摸摸屁股下的床。这事后来不知怎么传出去了,闹了很大的笑话。他们有很长时间感觉灰溜溜的,像是学校里很多同事都不怀好意。

徐建飞的老家也是山东的,在山东泰安,离鲁燕老家不远,两个多小时车程。不过他们能好上,也许和他们是老乡并没太大关系。他們一同去深圳出差,浩浩荡荡几十个人,坐着大巴车去的,下到各个工厂给学生找顶岗实习机会。她在工厂里认错了人,以为徐建飞是厂里给他们介绍情况的负责人,没想到他也是和她同行的人。真叫人哭笑不得,很多人都笑她,一个大巴车来的,况且还是多年的同事,竟然认不出来。这么多人笑她,她也知道,是想说她就是在装,猪鼻子里插根葱——装相(象)。像她这样的大龄单身女青年,很让人放心不下,应处处小心才是。徐建飞呢,可能是感觉到一种挫败感,接下来开始故意接近她,也许是在自我求证。

徐建飞很随和,体态肥胖,算得上是肥头大耳,四方大脸,戴着眼镜,有点碎嘴子,说个事,会翻来覆去说。她想,他该是个精于算计的人。不过,鲁燕觉得有意思,不是他这人有意思,而是发觉事情有些吊诡,在推着她走。当时她认错人时,的确是有几分戏谑的成分。其实她觉得他眼熟,认错他,似乎是她在和他开玩笑。可她分明又极其认真,连她自己也上当受骗了。那时,她才知道他也是山东人,这让她倍感亲切。

出差回去后,第三天就是六月初一。在山东老家时,这是新麦节,也是“小年”,是要包饺子的。鲁燕在路上碰上徐建飞,开玩笑说,要不一起包饺子。徐建飞也愉快地答应了。他后来说,是她坐在案板后面包饺子的样子迷住了他。他突然感觉,美好的生活是从包饺子开始的;或者说,美好的生活怎么能没有包饺子的人呢?她就是他要找的人。不过鲁燕却没这么想。她起初也为他这番话感动过,并一直信以为真。可有一次,她不小心看见他QQ上的聊天记录,才知道他刚和一个女孩子分手,是那种死去活来的分手,他给人下跪过,为的是能挽留住对方。看完那一刻,她就知道,她是个替代品。她担心自己这辈子都活在那个女人的阴影之中。奇怪的是,她也没难受多久。也就是说,她很可能也不爱他。他们只是年岁到了,谁也拖不起,凑合到一起过。这也没什么,最令她难以接受的是,他给人下跪过,还有什么他干不出来的?从那时开始,她已经对他有所提防。她表面越若无其事,内心越警惕。

他们很快结婚还有另一个原因,是学校组织了一场集体婚礼。为了凑够十对璧人,校领导到处游说。为什么是十对呢?是为了庆祝新校区成立十周年。他们在鲁燕和徐建飞身上下过不少功夫。其实,他们都没想好,尤其是徐建飞。她长相平庸,肤黑体胖,年龄还大;人也没什么背景,农村出身。据现状分析,她在学校里也没啥前途,属于可有可无那一类人。徐建飞不可能想不到这些。那他为何就义无反顾地向她求婚?鲁燕分析来分析去,理由有二:首先,徐建飞也不是什么好货色,没什么好挑拣的;其次,她坐在案板前包饺子的样子的确迷人,她让他看到了山东家庭妇女的勤劳朴实,当然还有性感。结婚后,当她发现徐建飞的聊天记录时,她才知道他们能走进婚姻的另一条原因是,他刚被人甩了,被人抛弃也没什么,可被一个如此深爱过,非对方不娶的人抛弃让他彻底没了心气,也就是说,他选择鲁燕完全是破罐破摔,鲁燕就是他随手能捡起的一只破罐。而这个原因又是至关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原因。她不敢再往下想了。好在他们已经结婚了,事情再无转机,只能硬着头皮过下去。她佯装不知,而且她发现自己擅长于此,这让她想到她爸。她爸就是一个一直佯装不知的人。

他们结婚时,徐建飞他妈没来,借口说是身体不舒服,坐不了飞机。他爸一个人来的。他爸长得憨厚,也是四方大脸,额头上的皱纹很深,让人觉得像是一直在沉思。他是一所镇中心小学校长,过去当过多年的民办教师,教小学语文。他给鲁燕留下过好印象—— 一个清醒的老实人。但后来证明这是她的一厢情愿。当然,她也一直这么看他。无论他做出什么让她难堪的事,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敬重他。也许是他额头上道道深纹,让她不由自主地想他终归是个靠谱的人。徐建飞他妈不来,她也不怪罪。她知道,这是下马威。反过来想,他妈也是无可奈何的。徐建飞非要娶鲁燕不可,而他妈是从一开始就不同意,坚决不同意。首先她觉得鲁燕难看,以她儿子的条件,不该找个这样的人,和自己站在一起,像是姐妹,不像婆媳;其次,鲁燕颧骨朝天,长相克夫,儿子是独子,她不能让他以身涉险。不过,她最终还是没拗过她儿子。她不来,除了要给鲁燕一个下马威,还是因为生她儿子的气。徐建飞也说过,他生平最受不了的就是妈妈生他的气。他们真的是母子情深,这是鲁燕难以想象的。鲁燕在婚礼上就一直在想,徐建飞他妈一个人在老家干什么,也许一直在盯着墙上的钟想象他们的婚礼。她应该会哭,会伤心。想到这里,鲁燕就觉得她这个婆婆并没那么可恶。后来让她彻底释怀的一点是,徐建飞坚定地站在了她这一边。在婚礼上,他一直和她紧紧相偎,有那么一刻,她竟感觉他们深深相爱,有情人终成眷属。她也哭了,在舞台上拥吻时,她是最后一个放开男方的人(十对璧人在舞台上接吻定情,所有人都一一分开了,只有他们俩还在恋恋不舍,惹来台下一阵哄笑声)。

不知不觉三年过去了。回头想想,虽没什么大波澜,也有不少变化。他们搬过一次家,之前住的是单身宿舍,后来住进了两居室。关于多出来的那间房,他们有过争议,鲁燕觉得做书房,徐建飞却想让他爸妈来住。搬进两居室,鲁燕就想多读读书。徐建飞嘲笑她,家里除了一些教材就没什么像样的书。鲁燕说,爸妈又不来,再说了,他们一旦来了又能在这里干啥?徐建飞说,咱们没说让人家来,人家怎么来?不过从前没地方,想来也来不了。鲁燕又说,他们來了会无聊的。徐建飞说,去种菜。学校后勤楼后面有一片空地,没人管,很多教师亲属开疆辟土,在那里辟出了菜园。后来那间房还是弄成了客房,他们俩都在客厅里办公。不过徐建飞他爸妈终是没来。鲁燕觉得他们不来,就是冲着她。

三年来,鲁燕和婆婆也不是见不上面。放寒假时,她会跟徐建飞回老家看看他父母,一住就是二十多天。对她来说,简直是一场牢狱之灾。她不仅要面对婆婆那张阴晴不定的脸,还不能随意出门透气。徐建飞他妈不想让他们出去见人。她这意思鲁燕懂,嫌媳妇上不得台面见不得人。徐建飞是他们村第一个大学生。像他这样有头有脸的人娶个媳妇,不如花似玉也要看得过去。在婆婆眼里,鲁燕是那种看都看不过去的人。这让鲁燕感觉分外窝囊又无可奈何。鲁燕索性将计就计,不刷牙不洗脸,蓬头垢面,穿的衣服也以深灰色、土黄色为主,她人就显得更黑。

能在徐建飞家一天天待下去,似乎是她爸给了她勇气。她想到了她爸。徐建飞老家还有一条和她很要好的田园犬。她偷偷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陈世美。为什么叫陈世美呢?是因为他们家过去养过一条叫包青天的狗,包青天不是铡了陈世美吗。叫这条狗陈世美的时候,她是有些得意,感觉像是报了一箭之仇似的。在那段日子里,她想她爸,想包青天。她知道,不开心的时候,才最容易怀念过去。包青天一身黑,别人送来时,电视上刚好放电视剧《包青天》,她就灵机一动,叫它包青天。她还给它的狗脑袋上画了一个黄色的月牙。后来她爸也叫它包青天。她觉得她不在家的时候,她爸一叫包青天,肯定会想起她。她一想起这个场景就会偷偷落泪,这都被徐建飞瞧见了,他还安慰她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那条叫陈世美的狗比徐建飞更会安慰人,在她哭的时候,也和她一样陷入了悲伤,蹲在她身边,不声不响,垂头丧气。她感觉叫它陈世美有些冤枉它。她和陈世美也真是有缘,它第一次见她就亲切地在她身上蹭来蹭去。和陈世美有缘,那么她和徐建飞也是有缘的。这样想下去,婆婆再面目可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徐建飞他妈不到六十,头发很黑很长,扎着一根大辫子,很显年轻。她个头不高,可身形直溜,说话时总眨眼睛,给人一种像是说了假话后愧疚的感觉。鲁燕第二次见她时才发现,婆婆左眼上有颗美人痣,颇为显眼,她想,也许这才是婆婆一直在眨眼的原因。她叫巧芝,村里人都喊她三婶,因为建飞他爸在家族里排行老三。她常描眉画眼,有一次他们回去时,她还烫了大波浪。看背影,鲁燕更像是婆婆。婆婆喜欢唱豫剧,每天早上鲁燕就是被一声声高亢的豫剧唱词唤醒的。婆婆唱的是《穆桂英挂帅》,这是她最喜欢的唱段,唱得嘹亮动人。鲁燕觉得这就是唱给她自己听的,意思是,休想在家里睡懒觉。徐建飞说她多想,说他们不在时,她也这么早就开唱。农村结婚早,巧芝生徐建飞的时候才二十一。怎么会嫁给他爸?媒妁之言。也有传言说,她是“活人妻”,婚前和别人好过。“活人妻”是徐建飞他们老家对一些不洁女子的蔑称。还有人怀疑鲁燕也是,可能是二婚,不然怎么会这么显老。这真让她哭笑不得。鲁燕曾看过婆婆过去的一张照片,说是结婚前照的,扎着两个羊角大辫,眼睛很迷人,桃花眼,看样子很会勾引人。她是相信那些传闻的。这也让她突然心平气和了很多。她看婆婆年轻时那一对大眼,炯炯有神,看着看着心里开始发毛,像是很早就知晓迟早会有鲁燕这个让她不如意的人出现。

她和徐建飞的结婚三周年刚过,婆婆就说要来广西。她再三和徐建飞确认,他们真的要来吗,还说,现在广西这么热,对他们的健康不利。徐建飞反问,他们想来能不让他们来?他们互相对视。也许,她就是从那时候就开始有一些不祥的预感的,感觉有什么不寻常的事要发生。再说,徐建飞总是偷偷摸摸和他妈聊天。她是很难理解这种母子情深的。他什么话都要和妈妈唠叨唠叨,而且不想让她听见。当然,她也懒得听。那种母子的腻歪让她倒胃口。像她这样很少给妈妈打电话的人,也是少见。有时她会想,不正常的那个人更可能是她,而不是徐建飞。鲁燕她妈也不想接电话,说没事打什么,一打电话就在打麻将,嫌鲁燕烦(这也是她当年不想回老家的原因,一家三口在一起,让她很尴尬,她也不明白这种尴尬的原因)。后来鲁燕在妈妈的葬礼上,也是哭得死去活来。那时候她才感觉,妈妈嫌她烦,也许是担心她嫌妈妈烦。

她一个人开车去机场接的公公婆婆。徐建飞临时有事,要去开一个培养计划答辩的会。去机场也就半个小时的路程,让鲁燕开了一个多小时。在路上,她一直在想,见到他们时该怎么说话,说什么样的话。她的手心一直在出汗,而且在方向盘前微微发抖。她都开始嫌弃自己了,怎么这么没出息?她在机场出口等呀等,一直在跺脚,天这么热,感觉像是冷风彻骨。终于等来了,她用力招手,大声叫喊,爸,妈。他们向她缓缓走过来,带着一丝尴尬的笑容。徐建飞他爸抱着个孩子,看上去一岁左右。他们是三个人,这一点,出乎她的意料。她想,这很可能是徐建飞他姐家的孩子。她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嫌恶,想到自己接下来的生活是在孩子的哭闹声中度过,她就有些受不了。她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折磨她。她一只手插进裤兜里,攥成拳头,手心湿漉漉的。不过她很快意识到,她这么想真是有些自私。让他们这么儿孙绕膝地过几天,也算是尽孝了。这么一想,她变一副笑脸迎上去,想接过婆婆手上的行李,没想到人家一闪身躲过了。婆婆不领她情,说还是自己来,没那么老,提得动。说完冲着那小孩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鲁燕会意,张开怀抱接了过来。婆婆让她抱着那孩子。那孩子和她不熟,一抱就咧嘴哭了起来。孩子一哭,鲁燕就慌了,忙又把孩子递过去。她几乎很少抱孩子,这一抱也让她很快想到他们抱着孩子来必是有备而来,是来催生的。她和徐建飞结婚三年了,一直没孩子。对她来说,似乎也没什么,也不是说她不焦虑,是她不愿面对,一直在逃避。他们夫妇俩去医院检查过,幸亏是徐建飞有些问题,少精症,不然他妈妈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也许还会逼他们离婚。

此时,婆婆凑过来了,手上拿着拨浪鼓。嘴上嘟哝着,宝贝张锁,张锁宝贝,不哭不哭,这是妈妈。鲁燕问了一句,叫我啥?婆婆对着那孩子说,当然叫妈妈了,不然还能叫什么?婆婆说的是普通话,记得她从不说普通话的。鲁燕也是突然想起来。她随后问了一句这孩子叫啥。问完就后悔了,为什么这么问?不由自主,像是这么快就欣然接受了。婆婆很快回了她的话,小名叫张锁,大名你们起。你们都是文化人,大学老师,名字还是你们起。是不,张锁?张锁竟然不哭了,扬着小脸望着鲁燕。鲁燕的脸铁青着,冷眼相看,心里想着,什么鬼东东。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想的是,是否要开车逃走,把他们三个人丢在机场。可她真不知道往哪里开。她想了想,發现这个世界上竟没有能收留她的人。她问了一句,他到底是谁的孩子。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们竟然抱养了一个孩子。在农村,他们似乎有的是办法。婆婆像是被她的语气震慑到了。也许她早就能想到会有这样的对峙。婆婆回过神来,轻描淡写地说,我们不违法,孩子来路很正。再说了,你们不是一直想要个孩子吗,我们也都急死了。鲁燕快哭出来了,说,我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婆婆说,是你们不争气。公公这时把孩子接了过去,说,咱们先回家再说。他们从机场走出来,南方的太阳很大,婆婆骂了一句。鲁燕没听清,但感觉像是在骂她。她气呼呼打开车门,一屁股坐进驾驶位,深呼吸。

她给徐建飞打电话,没打通。他还在开会,不方便接电话。当然他也很可能故意不接。他们开车上了路,鲁燕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了一些。真是太荒唐了,她不停地摁喇叭。她突然想到这孩子叫张锁,竟兀自笑了起来。他们一直都没说话,只有那孩子在哭闹。汽车在疾驶。有那么一刻,鲁燕很想一拨方向盘,让这车死死撞在路边的大树上。她想,他们眼里根本没有她,这么大的事,都不和她商量。更可气的是,徐建飞必然是知道的。他也不声不响,瞒着她。想到他有时躲躲闪闪、吞吞吐吐的样子,也许他还有很多秘密。那一刻,她觉得日子是过不下去了。可一想到要和徐建飞分开,她又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没过多久,鲁燕已经开始和他们开玩笑了。她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竟然真的做到了。她说到他们老家的邻居张锁。说到他时,她还真有些想念那个人。想他多年前开锁子时,拼命往前跑,后面的人死活也追不上。后来他们就不追他了。他自己溜回来,还问他们为什么不追。记得他跑得快极了,一溜烟就不见人影。等他再次回来的时候,一群人都在笑他。他爸他妈站在旁边,像是傻了一样。后来他们开始教儿子说,别跑太快,你得让后面的他们追上你,给你一鞭子。张锁直着脖颈问为什么。他们说,没为什么,你就依照我们说的做。坐在后排的婆婆此时插嘴说,这张锁是不是有点傻呀。鲁燕说,那时候我没觉得他傻,等他长大了我才看出他傻来,脑袋缺根筋。说完看了一眼小张锁。她是说给他们听的。婆婆说,我们张锁可不傻,聪明着呢,是吧。鲁燕阴沉地问了一句,他为什么也叫张锁。婆婆说,别人能叫张锁,我们就不能叫吗?她还是在跟鲁燕赌气。鲁燕很纳闷,该赌气的不该是她吗?这人反倒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而她还贱兮兮地附和人家。这时,她又想到有一次张锁曾跑进他们家,大声叫救命。他爸随后跟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根绳子,嘴角一直在冒白沫,大声嚷着要吊死他,吊死他这个白眼狼。那孩子躲在鲁燕她妈身后,小眼睛忽闪忽闪的,身子在发抖。那时他有十四五岁了。她想到十五年以后,身后的小张锁也这么看她,就感到脊背发冷。

他们一家人进了电梯,电梯上行。很奇怪,鲁燕觉得电梯里那十秒钟极其漫长。也许是她婆婆一直在端详她,端详她那粗壮发红的腿。接他们的时候她也没多想,穿的是肥大的家居短裤,裸露着肥大臃肿的膝盖。她自己也低头看,难以置信,它们竟然长在她身上。她抬起头来,刚好撞上婆婆咄咄的眼神。婆婆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那一刻,她真的想冲上去,扼住眼前这个老女人的咽喉,用尽全身的力气。她咬了咬牙,听到了牙齿在咯吱咯吱响。她婆婆很可能也听到了。

她带他们进了家,借口说去找徐建飞了。一出门,就疯狂向楼梯上飞奔。她没坐电梯,似乎丧失了进入电梯的勇气。她也没想到,十一楼竟然有这么高,无休无止地转弯。她粗壮的腿像波浪一样。

那晚鲁燕没回家。她去了海边。被海风吹拂,让她瞬间感觉,她也许错失了生活中的许多美好。比如,大海近在咫尺,她却好久没来过了。她坐在礁石上,那双粗腿自然地向前伸。她想到了美人鱼,想到美人鱼在这世上行走,就在海风中笑出了眼泪。也许都是这双腿的错。她轻轻抚摸它们,像是在安慰它们。她从没想象过,这双粗腿竟让她想去死,因羞愧而死。

后来她决定什么都不想,只是看海,听海。沙滩上人不多,她一直在打量一个戴帽子的女人。她也是独自一个人,在沙滩上来回踱步。她年龄比鲁燕小一些,三十出头,也许不到三十岁,偶尔也像她一样发呆,心事重重。這人突然扔掉了帽子,向大海深处跑去。她没穿泳衣,看来事先没做好下海的准备。大海淹没了她的腿、她的腰、她的胸。鲁燕看不见她这个人了。这时,她才醒悟过来,也许这人是去寻死的。她疯了似的,向海边冲去,一边跑,一边叫喊,有人自杀了,有人自杀了。有几个人也向她这边跑过来。她指着那女人消失的地方,说,她就在那里。有人准备下海救人,边走边回头看。不一会儿,那女人在远处竟然又出现了,头一跃而出,并向岸边招手。下海准备救人的人一扬手,很失望地往回走。他们都怪她大惊小怪。她一动不动,等那女人向岸边游来。等她看清女人那张脸的时候,发现女人也似乎在笑她。

她打开手机,开机。出门前,她就关了机,不想接徐建飞的电话。她都猜得出来,他会说什么。开机后,她发现徐建飞并没给她打过电话。她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给一个保安打电话,只知道他姓周,别人都喊他老周。他们只是在跑步的时候遇见过,遇见过不少次,这让他们很像是约好了一起跑。她怎么有他的电话?因为有一次,他给她打电话,说她的汽车天窗没关,晚上很可能会下雨。她很感激他,但又一想,他是不是一直在关注她,甚至是跟踪她,这让她突然很害怕。可老周是保安呀,让她关天窗,是一个保安该有的提醒,想到这里,她才稍觉心安。最初的时候,他们也没在一起跑,跑着跑着就开始并肩跑了。他很照顾她,和她慢悠悠地跑,也不多说话,就这么无声地跑在她身边。也许他这人本来就很会照顾人,不像徐建飞。她也不知道自己缘何拿他跟徐建飞比,没什么可比性呀。不过,他的确给了她一直跑下去的动力。他们虽然从没约过,但鲁燕还是很想在操场上看见他。当然,她也知道,老周也想看见她。他是这个学校里唯一会跑步的保安。年纪比鲁燕大,四十来岁,听口音像是湖北人。说话结尾处常带个“撒”字。他们说话并不多,最主要的原因是老周话少。这也是让鲁燕觉得能和他一起跑步并一直跑下去的原因。她讨厌话多的男人。老周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宋老师来了撒,宋老师加油,宋老师再见。

鲁燕给老周打电话,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不过她翻遍了通信录,也找不到能打电话诉苦的人。电话接通了,一口很重的地方口音。鲁燕又后悔了,就把电话挂掉。老周又打过来了。她还是接了。老周说,宋老师今天没去跑步撒。她被这句话打动了,回说,家里有事,没去。老周问,宋老师找我,什么事呢?她忙说,没事,不小心摁错了。老周说,没事就好。没再说话,他们也都没挂电话。鲁燕感觉他那边有风声,一直沙沙响。鲁燕说,那我就挂了。老周说,宋老师,我觉得你还是有事。鲁燕说,真没事,老周再见。老周说,听着像是有很大的风,你是不是在海边呢?鲁燕就开始哭了。老周在电话那边没说话,像是很认真在听她哭。鲁燕说,老周,你有空吗?老周说,我有空。挂了电话,发现天色将晚,太阳像个大火球在海上漂着。鲁燕想起一句古文,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眼前的景色让她震惊。她觉得要不是老周要来,她可能会去跳海的。死在这一刻,让她死得其所。她在等老周,可不知为何要等。但等老周,让她感觉好受了很多,甚至有那么一丝怪异的幸福。

她见到老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却忽然想趁黑逃走,假装不认识这个正向他走来的粗壮的中年矮汉子。他一身烟味,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馊味。他一个人在学校里生活,衣服也不常洗。鲁燕想,他来见她为何不换件干净衣服呢?她为此感到沮丧。他一直向前凑,她呢,就往后躲。先前她还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当她真正想说的时候,却只是寥寥几句,而且已经说清楚了。她见老周,也许根本不是想和他说这件事。说她婆婆没和她商量,就帮他们抱养了一个儿子。她到底想说啥呢?她也许什么都不想说。他们默默地在沙滩上漫步。这让她想到,他们在操场上并肩跑。她一边走一边盯着手机看。她恍然大悟,她等的不是老周,而是徐建飞的电话。他怎么还不打来电话,和她解释这一切?

月亮升起来了。老周说了一些劝慰她的话。鲁燕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们距离有点远,海风又很大。当然,她也不想听。可奇怪的是,老周却一直在说。他从没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她突然向老周走了过去。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是一条鱼,游了过去。她绕着老周转了一圈。其实她是想拉他的手,不,是想咬住他的嘴唇,不让他说话。她没有,很快转身,向海里跑去,像那个扔掉帽子的女人。她扔掉了背包。海水淹没了她肥大臃肿的膝盖、让她羞愧的大腿、徐建飞口口声声说的水桶腰,还有她那像是怀胎五个月的肚子、她宽阔下坠的乳房、松垂的脖子,最后是那颗硕大的头颅。就在这时候,一只大手却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像一只铁钳、一只锚。她也因此变得很轻盈,像一条鱼、一只鸟。她顺势也抓住了他。海水让眼前的男人变得更加陌生。她知道,起初他只是拉住她,拼命向岸边拖曳。接下来他就开始推她,把她往海的方向推。他在海水里进入了她,有些难以置信,竟然这么轻而易举。他们在海水里撕扯。鲁燕咬他的耳朵,咬他的肩膀。他们随着海浪起伏。等他们回到岸上的时候,有人在远处吹口哨。也许有人一直在偷看他们。他们躺在沙滩上,一身湿漉漉的。

那天晚上鲁燕并没跟老周在一起。从海滩上回来,他们就分开了。鲁燕让他回去。老周不想走。她威胁他说,你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吗?你强奸了我。老周灰溜溜地走了。他走了之后,鲁燕去酒店开了间房,海景房。在酒店房间里,她一直默默地看海。后来天亮了,她才回去睡觉。

鲁燕再也没找过老周。奇怪的是,老周也没找过她。也许是那句“你强奸了我”把他吓坏了。鲁燕感到不安,有一丝隐隐的失落。她在第九教学楼上课,凭窗就能望见空旷的操场。她想在操场上看见一个保安跑步的身影,可惜他再也没出现过。等意识到自己也许一直在寻找他的时候,她会拼命摇头,认为自己莫名其妙,不可理喻。他和她又有何干呢?他们本来就是两条路上的人。她必须把老周这个人彻底忘掉,后来她似乎的确做到了,不再刻意看窗外的操场,去找一个跑步的身影,也不会因为看见任何一个穿保安服的人而感到慌张。这一点,她随她爸,善于躲避和忍耐。有些事不去想,也就不存在了。

她还渐渐接受了自己“妈妈”的身份。最初她像躲老鼠一样躲着那孩子。有时她也会勉强抱抱他,尽管很不情愿。她不太会抱孩子,样子很怪,像是在挣扎,似乎她才是那个被抱紧的孩子。当然,孩子也不喜欢她,被她一抱就咧嘴哭。在她婆婆看来,她是有意为之。她越不想碰那孩子,她婆婆越是硬塞给她。她们的关系越发紧张,一触即发。有次婆婆夜里犯了头疼病,头痛欲裂,在房间里叫喊。鲁燕在另一个房间里,屏息凝神,竟有那么一丝窃喜,想当着她的面大声笑出来。那晚他们叫了救护车。救护车把婆婆带走的那一刻,她们四目相视。婆婆的眼神阴冷得可怕。鲁燕忽然被吓住了。那是她见过的最可怕的眼神。婆婆似乎猜得出她心里在想什么。眼神告诉她,即使我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鲁燕不知道,这彻骨的恨意究竟由哪儿来。后半夜,她躺在床上,一直在瑟瑟发抖。小张锁在身旁熟睡。她紧紧抓着他的小手。他的小手肉乎乎一团。她想掰开他一根根手指,发现它们坚实有力。那一刻,她觉得这孩子也许是被派来保护她的。一股暖意在心底升腾。就是那时候,她清醒地感到自己是个“妈妈”。有个柔软的小身体和她紧密相连。没有她,就没有他。也许是反过来,没有这孩子,也就没有她自己。

婆婆的病只是虚惊一场。接婆婆回家的那天,鲁燕一直抱着小张锁。抱着抱着,那孩子突然冲她笑了,笑个不停,猝不及防。没几颗牙的嘴,淡粉色的舌头。她被小张锁的笑迷住了。这是她见过的最动人的笑容,一岁大的男孩的笑,让她魂不守舍,让她想大哭一场。她突然觉得半辈子白活了。她浑身充满力量,感觉自己没什么好怕的。也是从那时候,她开始直视婆婆的眼神。这让她们之间的天平开始倾斜。

除了变得勇敢,鲁燕也越来越和蔼可亲。她会抱着小张锁在校园里到处晃悠,和见到的每个人热情打招呼,并亲切地呼唤儿子,逼着他叫叔叔阿姨。若是有人驻足停留,她就开始谈论小张锁,像个熟练的妈妈。她甚至和一个不怎么熟悉的同事,说过一句话:只要他叫我一声妈妈,我就负责把他养大。她从来不怕别人知道这孩子不是她亲生的。说完这句话,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后来想,她是恶狠狠地说出这句话的。她到底想说什么呢?何况这孩子还未曾叫过她一声妈妈。他只会奶声奶气地叫奶奶。喊奶奶的时候,那个叫巧芝的女人会看一眼鲁燕。鲁燕这句誓言是对她婆婆莫测眼神的回应,还是仅仅为了安慰自己,生命里有了小张锁也没什么不好?也许这已经开始演变成了另外一场战争——和婆婆抢夺小张锁。小张锁是婆婆带来的,但她会把他抢过去。

小张锁和鲁燕渐渐熟悉起来,后来终于喊出了第一声妈妈。这让鲁燕大喜过望,在房间里又跳又叫。要不是有婆婆在,她也许会扑到徐建飞的怀里,亲他一口。徐建飞也被她的欢乐情绪感染了,逼着那孩子叫爸爸。小张锁小嘴一噘,硬是不叫。徐建飞假装生气,吐舌头,做鬼脸。鲁燕立在一侧,看着徐建飞,忽然觉得他很可怜。没为他生下一儿半女,她为此感到深深愧疚。他也老了,脸上的肉松弛下垂,像只哈皮狗。自从有了小张锁,徐建飞像变了个人。他会看着小张锁久久发呆,也会看着鲁燕凝神。他有些失神落魄。小张锁拒绝叫他爸爸的那一瞬间,鲁燕的心感觉到钻心的疼。她不禁伸出手,轻轻抚摸徐建飞的后脖颈。他的脖子看上去肉乎乎的,却很坚硬。他的身体让她觉得陌生。婆婆在旁冷冷看她,不过,又像是憋着笑。后来婆婆还是对她笑了,不太自然,但终究是笑了,欢乐地笑。那时,横亘在她们婆媳之间的某些东西开始溶解。鲁燕感受到婆婆脸上难得一见的慈祥,她为此欣喜若狂。她觉得自己真是个贱骨头。她“妈”“妈”地叫了起来,比叫自己的妈妈还亲切自然。她除了觉得自己是个贱骨头,还察觉到自己其实很善于表演。她也许从来都不是个诚实的人。

小张锁开始学走路了,蹒跚学步。鲁燕扶着他,“儿子”“儿子”轻轻唤。看他快摔倒时,她一把搂住他,娇软一团,呼着热气。她搂住他,他在她怀里叫嚷,“妈妈”“妈妈”地喊。她眼含热泪。陪儿子学走路的那些日子,她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很多情绪她无法说清楚。她时常觉得自己命苦,在被命运放逐,但自打有了小张锁,又让她滋生了一种母子间相依为命的美好感觉。

她也不总是喜欢小张锁。他还是和他奶奶亲近。在奶奶身边时,他更加自如。而且,只有奶奶才能哄他入睡。奶奶轻轻哼唱着那些豫剧小调,那是他的催眠小夜曲。半夜醒来,奶奶若不在,他就哭闹个不停。这时候,鲁燕是无计可施的。她知道,他是属于奶奶的,她根本搶不过来。更要命的是,他和奶奶在一起时,常偷偷看鲁燕。躲在奶奶身后,朝她张望。在他眼里,她还是那个陌生的存在。他的目光里甚至还有些挑衅。这时候,她就有些恨他,觉得他是个白眼狼。她已经付出了全部的热心,他还是这么不知好歹。好在这种时刻倏忽而过,大多时候,她会被他感动。

某天,她带着小张锁在操场上玩耍。孩子刚学会走路,感觉一切都很新鲜,兴奋地在草坪上走来走去。她蹲着,眼望着孩子失神。这时,有人在背后喊他,很熟悉的男低音,叫她宋老师。她一回头,就看见了老周。第一眼,她觉得自己根本不认识眼前的人。愣了一阵,她才恍过神来,他是老周。他变样了,剃了胡子,头发染黑了,一脸明亮的笑容,眼神里闪着柔和的光彩。给鲁燕的感觉是,他是准备了好久才来见她,是来赴约的,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一天。她慌忙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她担心他是为她而来。另外,他的干净整洁也让她难以忍受。胡子剃了,鼻毛却更突兀,头发染了,染那么黑,以为是显得年轻了,其实更让人觉出他的衰老。鲁燕说了句“Hello”,想闪身离开。老周说,最近怎么不跑步了,宋老师?鲁燕随之就说起了身边的小张锁,说话时目光温和,表情幸福。说着说着,她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想起了那一晚,海边那一晚,他们在海水里像两只疯狂的海豹。有一种想法在她心底冒出来,是他救了她。老周像个救命恩人又一次出现在她眼前。她都在说些什么呢?

老周不想听她再说下去了,摆摆手要走。她还在想,老周这些天是不是一直在她周围窥伺,伺机而出。这下她真的有些失落了。看样子他是来跑步的,不是来见她的。老周根本没把她当回事。他的干净利落也和她无关。那天晚上他也只是逢场作戏。鲁燕感到沮丧,但还是叫住了老周。她问了一句,老周,你这些天都去哪里了?说出来就后悔了,感觉像是一直在盼望老周。她尴尬地加了一句,好久没看见你了。老周腼腆地笑了,很像得意的笑。他说,我回老家了。他站着没动,想接着再聊几句。这时鲁燕却不说话了。她是故意的。她在小张锁身旁一直忙活着,喂他喝水,拍打他身上的尘土。这么兀自忙着,就像身边什么人也没有。她已经输了一阵,不能再输了。老周没走,却蹲下身,意图和小张锁说话。后来他抱起了小张锁。他抱得很好。小张锁疑惑地望着这个陌生人。鲁燕忽然意识到,老周不是她想象中那个人。他有家室,有儿女,甚至还有孙子。他回老家也许就是看孙子去的。他不仅是那个在操场上跑步的保安。小张锁在他怀里很安静。他们像是一对祖孙,在夕阳的树影中。这时候,她急忙将小张锁抱了过来。老周的双手空荡荡的,有点无所适从。他说,宋老师,有空一起跑跑步吧。她没回应。老周悻悻地走了,转身奔跑了起来。鲁燕看着他跑去的背影,心中慌乱,抱着小张锁急匆匆准备离开。在离开之前,她还是回头看了一眼。猛然发现老周的腿也细得吓人。他的上半身魁梧,却有两条细腿。远远看他跑着,像是在踩高跷。鲁燕感到惊异,认识他这么久,怎么才注意到他那两条细腿和她爸爸一样。她有些害怕。这时,老周像是知道她一直看着他,也回了下头,冲她摆手。她一时花眼,感觉就像是爸爸正冲着她摆手,远远叫她,燕子,燕子。她兔子似的落荒而逃。

很快到了学期末,鲁燕想,这下有更多时间和小张锁在一起了。没想到,婆婆却忽然要走,非要回老家不可,更要命的是,要带上小张锁。鲁燕又走不开,学校还有不少事。她觉得这是婆婆故意的,眼看着小张锁和她越来越亲密,婆婆怕这孩子被她夺走。她也不是凭空瞎说。她能感觉到婆婆在背后盯着她们母子看时那凛冽的寒意。在她们祖孙俩走的那天,鲁燕借口有事走开了。等她再回到家时,家中已空空荡荡,让她直想哭。她给她妈打电话。很久没打了,她妈在打麻将,根本顾不上和她说话。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聊。这时,她忽然觉得她爸就在她妈旁边。她能看见他抽烟的样子,微眯着双眼,蹲坐在不远处。他在思量远方的女儿会说什么。这么一想,她就感觉和她对话的不是她妈,而是她爸。她和不存在的爸爸在谈心事,说着说着就哭了。

那晚徐建飞回来得很晚。她一直在等他回来,她想让他抱抱,感觉身体冷得要命。徐建飞嚷着很累,扭头睡过去了。三天后,徐建飞出差去广州,也走了。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她想起了老周。她又开始跑步了。他们俩肩并肩跑在夕阳的树影间。树影摇曳,他们的影子慢慢拉长。他们跑得很慢,很像牵手在走。不过他们跑完就会自然地分开,互道再见,谁也不多说什么。可在某天,婆婆无故拒绝了她的视频请求。她想看看小张锁的想法也被剥夺。这个可恶的老巫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她给老周打了电话,说在家等他。老周轻轻敲响他们家门。进屋后,小心翼翼地换鞋,缩在沙发一角。鲁燕在拉窗帘,站在客厅另外一角。她突然觉得自己很美。她熄了灯,缓缓走向老周。她想摸摸老周那两条细腿。

三个月后,鲁燕怀孕了。对他们家来说,这是天大的好消息。鲁燕的公公婆婆都从山东赶过来了。一进门,就搓着手,样子很像是要对鲁燕还未隆起的肚子下手。公公兴奋得已将名字起好了,无论男女,都叫召来。在他们看来,这意外之喜源于小张锁,是他召来的。在他们山东老家有这样的风俗,如果一直没有生育,就先抱养一个,兴许就有机会怀上。果不其然,他们的方法奏效了,都为此欢欣鼓舞,只是鲁燕显得分外慌乱。他们越是开心,她越是感觉不安。本来她也只是有所怀疑,但在那种欢快的气氛中,她越发确定,那孩子不是徐建飞的,而是那个保安老周的。尽管算起来,他们都有可能。她的慌乱不安很快被复仇的快感替代了。她也跟着他们一起笑。她的笑溶解在他们的欢笑声中,只有她知道,她是在冷笑。她也在笑自己,笑她的人生多像一个笑话。

她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小张锁常常走到妈妈身边,好奇地看着鼓胀的肚皮,和妹妹说话。他觉得那一定是妹妹。鲁燕也觉得奇怪,这孩子有一种奇异的、让她惊叹的直觉。他是对的,那孩子就是个女孩儿。小张锁和妹妹聊天的情景让鲁燕感觉幸福。但转而一想,这孩子真来了,小张锁就会是哥哥小张锁,更重要的是,他不是亲生的。他在家中的境况就会悄然变化。想到这里,鲁燕就开始心疼起小张锁来了。她一边抚摸着小张锁的头,一边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问他们,你们能永远这么好吗?小张锁那时不到三岁,也许根本不懂妈妈真正想说什么。不过他说,我会永远爱妹妹。他的聪明让鲁燕想哭,当然也叫她害怕。他会很快知道真相的。他们瞒不住他。她有时候会觉得这孩子头上长了一根天线,是天线宝宝。他能收到虚空里一些神秘的信号。鲁燕希望这一天来得越迟越好。就是从那时候,她也开始在心中立下誓言,有了这孩子,要更加善待小张锁。越是这样想,她越觉得,她早已变了心。她满脑子都是她肚子里的宝宝。她只是为自己这么想感到愧疚。但终究如此,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奇怪的是,从怀孕到女儿降生,她从没见过老周。有一次,她鼓足勇气问过一个保安,样子像是随口一问,感觉更像是在嘲笑老周。她说,那个成天跑步的人怎么好久不见了?老周是唯一坚持天天跑步的保安,这也让鲁燕感到费解。一个湖北农民,连高中都没读过,普通话也说不好。就是这么一个人,却成了阿甘一样的人。她也从没问过他为什么跑步。他也从来不说,就像跑步是天经地义的。她想,究竟是什么在支撑着他风雨无阻地跑在路上?她看见过他在雨中奔跑。那时她在上课,凭窗望见了操场上跑在雨水中的人。那个人自然是老周。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觉得他是个疯子,可又对他怀有一种古怪的敬意。她被雨中跑步的人打动了,觉得这个世界上应该有更多这样的人,一个保安,一个跑步的保安,一個在雨中跑步的保安。她这么想的时候,不觉得他是她认识的那个老周。他成了她心中的某种理想。可老周真正出现在她眼前时,她会感到错愕,那个在风雨中跑步的人怎么可能是他?难道她后来找上他,只是因为他像阿甘一样跑个不停?她又觉得不是,她找他,应该是无人可找,而他是那个随时能找到的人。

那个保安说,老周离职了。鲁燕闻听,恍惚了一下,接着就有些沮丧。她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那一刻,她很想骂人。保安接着说了一句,他离职后,有个中年女人来找过他,我们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离职,事先一点征兆也没有。他为什么要说有个女人来找过他呢?就像那个来找他的女人也和鲁燕有关。鲁燕本来想问问,那是个什么样的中年女人,想到这里,又觉得没有任何必要了。老周就这么又一次消失了。后来她还在别人闲谈中,听到保安老周的一些传闻,说他欠了很多很多外债,一直在逃亡。他的行踪已经被人发现了,不得不离开学校,换个地方。也就是说,他是逃走的。还说他也许根本不姓周,他改名换姓,连身份证都是假的。听到这些消息,鲁燕心中一凛,有受骗的感觉。可人家又骗她什么了?反过来想,她倒是骗了老周,她才是真正的骗子。老周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不会给她添任何麻烦。一切都过去了。她在操场上散步的时候,还时常会想起他,那些风言风语让她对老周充满想象,想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人。她还会想到,他们在床上时的场景。她是如何抚摸他那对细腿的。有一幕让她记忆犹新,就是他在她身上高潮的时候,喊出了一句,张梅救我。一句老家方言,声音很轻,但她听得真切。她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后来她总想起老周呼呼喘气,叫喊出一句“张梅救我”时的急切神情。张梅何许人也?在老周最脆弱的那一刻,她被他当成张梅了。她还有些嫉妒这个叫张梅的人。难道来找他的中年女人就是张梅吗?

后来孩子顺利降生了,果然是个女孩,叫召来。鲁燕不喜欢,但也没办法。她觉得心中有愧,他们说什么是什么吧。他们一家人都很欢喜,无论怎样,毕竟有了自己的血脉。婆婆在得知是个孙女的时候,脸上也曾显现过一丝失落。她和鲁燕的公公相视一眼,摊摊手,表示无可奈何。那时,鲁燕有一种被嘲笑的感觉,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想抱着新出生的女儿逃走。逃走前还要狠狠掌掴他们的脸,一人一个响亮的耳光。她能想象他们在背地里如何谈论她。她还想到了自己的爸爸,也忽然明白他对她的愧疚之情是怎么一回事。他多么希望她是个儿子呀!想到这里,她就瘫在了床上,感到浑身疲惫,觉得后半生无望。好在徐建飞还算殷勤周到,一直在她身边,随侍左右。越是这样,她越觉得他是个窝囊废。她都不知道他成天在想什么。看见自己女儿出生,也没想象中那么兴奋。尽管看上去体贴有加,可感觉心并不在这里。鲁燕也是从那时候有所察觉的。他很可能是有了什么人,手机不离身。不过据她对他的了解,顶多是小打小闹。她想,由他去吧。

婆婆很快有了转变,将一头秀发剪掉了。这都是为了方便照顾孩子。她过去一直是长发,最近还烫了大波浪。她很在意发型,头发发质也好。婆婆头发一短,像是变了个人,亲切动人起来。她也没那么可恶。鲁燕躺在医院的床上,看着婆婆抱着孩子摇晃。那也是她第一次觉出婆婆的可爱。有一次她还凑过来,不知是否有意,莫名其妙摸了下鲁燕的额头。鲁燕被这突然的温存感动得热泪盈眶。情急之下,她却很尴尬地推开了婆婆,翻身过去,眼睛里有泪珠在打转。鲁燕恨自己没出息,小小善举就收买了她。婆婆肯定是看见了她的慌乱,也猜到她被自己打动了。她得逞了。从那以后,婆婆也更加收放自如。鲁燕深知自己再无还手之力。

她是剖宫产,在医院里住了一周。小张锁只来过一次,是她公公带来的。一见小张锁,鲁燕就想抱抱他。他瑟缩的样子,让她很难过。这些天,他像是被人忘记了,包括被她。见到小张锁,她才真正想起他,想知道他这几天都是怎么过的。跟爷爷在一起,有没有哭闹,吃得好不好,睡得安稳吗?她叫小张锁凑过去,看看熟睡中的妹妹召来。他怯生生地向前。几天没见,鲁燕觉得他有些陌生了。也许这孩子也是这么想的。他头发乱糟糟的,小衬衫脏兮兮的,裤子还穿反了。鲁燕有些怨恨,嘟嘟囔囔,叫徐建飞帮他整理下。鲁燕捏着他的小脸蛋,问他,喜欢妹妹吗?他毫不犹豫地说喜欢。他伸出一只手,想要摸摸妹妹,却被奶奶一把打掉了,厉声告诉他,不能摸。小张锁就缩起手来,泪汪汪地看。鲁燕说,谁说不能摸的,来。她拿着他的小手,轻轻抚摸召来的小红脸蛋。婆婆白了一眼鲁燕。小张锁笑了。鲁燕摸他的脑袋,说,儿子,你是男子汉,你要保护好妹妹。小张锁郑重地点头。他跟爷爷走的时候,频频回头,鲁燕知道,他是想留下来,想和妹妹在一起。那时候,她就知道这孩子很会察言观色,善于隐藏自己。

小张锁一走,鲁燕觉得心里很空。她也就是这时候看见老周的。老周在门外一闪而过。他向病房里看了一眼。这一眼叫她心里发毛。他也许根本没走,一直在她周围晃悠。他到底想干什么?后来她也没弄清楚,那个人究竟是不是老周。她安慰自己,一定是看花了眼。不然,他为什么再也没出现过呢?可她心里有个很小的声音,一直在说,他就是老周,他就是老周。等她稍微能走动的时候,她就在医院里来来回回找,找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当然,她什么也没找到。

召来三岁左右时,有过凶险时刻,一直高烧不退,血小板减少,医生怀疑是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鲁燕都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医生办公室的。那天赶上台风,风雨交加,天空中有响雷。她在医院停车场的电动车车棚子里独坐。她坐在别人的电动车车座上,望着晦暗的天空。她忽然就想到了张锁,老家那个张锁。头些天,妈妈来电话说,张锁死了。当时她也没多想,一直忙着手中的事,有些顾不上。她在忙什么呢?好像是在争取一个出国培训的名额。谈起张锁的死时,她却在想着她会遇到的竞争对手。想起那一张张陌生的脸,对他们逐个进行SWOT分析(企业战略分析),分析优劣势,分析她在他们中间赢的概率。在车棚里,她觉得自己荒谬可笑。张锁的死都让她无动于衷,她是个多么可怕的人。此时此刻,她才感觉到,再也见不到张锁了。那一道虚张声势的连心眉,一副莫名其妙又恶狠狠的笑容,都不复存在了。她有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

他是怎么死的?据她妈妈说,死得蹊跷。他在建筑队上班,是个搬砖的小工。他也只能干搬砖的营生,砌墙这种活儿,他也干不了。农村的建筑队都是到人家家里去修房盖屋,那天他们上梁大吉,主家要请酒。张锁喝多了。他酒量不太好,但似乎没人知道,连他自己也不甚了了。就那样喝多了,喝得不省人事,回不了家。有人想办法,像拖死狗一样,将他拖进了一辆面包车里,让他醒醒酒。后来那些人就把他给忘了,到第二天,才想起他来。到面包车里一看,人就死了。他是被闷死的。他们都把他忘了——一个叫张锁的人,老天爷的信使。鲁燕止不住地流泪,想张锁死得好凄惨呀。一个人躺在面包车里,孤独地死去。记得妈妈说过,其实他死得并不惨,后来他们家人向那个主家索赔,要了二十万。人家认倒霉,也给了。张锁算是给他爹娘尽了孝,没白养。妈妈是在说,他死得好,死得妙。她想起了那些话。妈妈在说起这些话时,多么轻描淡写,甚至有些扬扬自得。那时,也许她还在打麻将,在等着吃牌。鲁燕忽然恨起了她的妈妈。她想到爸爸的葬礼,想到妈妈在他的葬礼上的无动于衷,像个小丑似的跳来跳去,想到了她和张锁的窃窃私语。他们像是在密谋什么。他们那么要好,交头接耳,就像一对母子。她一直觉得妈妈和他之间有一种秘而不宣的联系。妈妈根本不是喜欢张锁这个人,而是将他当成一个玩物、一个笑料。有了張锁,她的人生就没那么乏味。这么想下去,她有些惊恐,觉得一切都是从爸爸的葬礼开始的,是从他们的窃窃私语开始的。张锁的死是个预兆,和她有关。妈妈为什么打电话特意告诉她。打完那个电话的第二天,召来就开始发烧了。召来是难逃一劫吗?这是报应。她快要晕过去了。她开始祈祷,祈祷张锁在天之灵能放过她的小召来。可为什么是放过呢?她一直在双手合十。

这时,有人走进车棚,一身雨衣,默默地推车出去,向雨中骑行。鲁燕很想叫住他,让他停下,她想跟他一起走。一想到自己想逃离,她恨自己不争气。小召来还在病床上等着她。孩子刚睡着,睡在眼前这栋大楼的十二层的儿童病房里。她向上仰望,恍惚看到了张锁的身影在空中飘。后来那人又骑回来了,把车子锁好,在车棚里呆立。过了一会儿,他走过来了。撩开雨帽,一张清俊的瘦脸,棱角分明。眼窝深,鼻梁高挺。北海本地人。鲁燕觉得惊奇,在这边缘小城,常能看到一些这样混血儿的脸。这让她想到更远的过去,这片土地上究竟发生过什么。涠洲岛上的天主教堂,修建医院的法国人,帮助麻风病人的传教士,领事馆里喝咖啡的洋大人。他叫她宋老师。他认识她。她疑惑地望着那张俊脸。他说,我看着像您。接着说,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也许我再也见不到您了。

他是她的一个学生。她叫不出他的名字,也丝毫不关心。可她就在他面前哭了,号啕大哭。也许是那句触动了她:我再也见不到您了。这学生手足无措。在车棚里,他一直抱着她。样子古怪,后来他们一直在车棚里说话。天慢慢黑下来,雨也停了。西天却忽然一片红亮,耀眼得很。看着这一大片诡异的红色,鲁燕呆住了。方才她还在和那个学生一同回忆过去的时光。她并没和他谈起她女儿的病情。她想让生活看起来正常,一切如意。白血病,不会发生在召来身上。吉人自有天相。可就在这一片红光中,她知道,一切皆有可能。他们家可能就要毁于一旦了。

就在她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徐建飞带着小张锁从他们家汽车里走出来了。他们来接她班,替她照顾小召来。先前他们在电话里约好了。鲁燕想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她已经在医院里坚持两天两夜了。说到这里,鲁燕就很来气。明知道小召来发烧了,公公婆婆却非要离开北海不可,回了泰安。婆婆说,这还没到四月,就热得心慌,再住下去就要死了。他们始终受不了北海的夏天,空气湿漉漉、黏糊糊的,潮气直往骨头缝里钻,又热得透不过气。他们俩总是说走就走的。一个星期过去了,小召来的烧还是没有退。公公婆婆在电话里还说他们大惊小怪,小孩子发个烧,稀松平常。鲁燕知道,他们又在责怪她。医生怀疑有可能是白血病,鲁燕很想马上打电话告诉他们,让他们后悔,让他们自责,让他们吓个半死。可她没那么做,她不敢说出“白血病”这三个字。她害怕会一语成谶。她多希望是虚惊一场呀!

徐建飞越来越胖了,走起路来像一只企鹅。可奇怪的是,鲁燕觉得他走得镇定自若。这让她感到一瞬间的恶心。他还不知道,三个小时前发生了什么。她曾在医生办公室门口差点晕倒。医生的那些话后来一直在她脑海里回荡。她没打电话告诉徐建飞,就好像这和他无关。她不敢面对,感觉像是她咎由自取,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小张锁走在前面,轻快地小跑。他想见到她。他想妈妈了。想到这里,她内心又是一阵悸动。她没喊他们,任由其在她眼前走过。他的学生也没说话,和她一样,也被西天的霞光震慑到了。他最近常流鼻血,过来检查,说是鼻窦有增生。岭南这地方是鼻咽癌多发区。看得出来,他紧张不安,双手一直在颤抖。他说他还在等结果。他们一同在霞光之中,像是都在等待,等待一个答案。

没过多久,徐建飞的电话就来了。劈头盖脸地骂她,这么多年了,似乎还是第一次。病房里没人,问她在哪里。小召来已经醒了,在哭,哭得嗓子都哑了。“你这个妈是怎么当的?”鲁燕想反唇相讥,问他这个爸是怎么当的。可是她一点吵架的气力也没有,没在电话里吭声。在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想,明明是第一次骂她,可她感觉却只像是无数次中的一次。

她很快就回到了病房。徐建飞抱着小召来,在哄她。小张锁坐在一張凳子上,望着这一切,像个小大人。奇怪的是,小张锁看见妈妈之后,并没想象中那么热络。她以为他会扑过来。可他没有,小眼睛骨碌碌乱转,也不说话。他已经上幼儿园大班了。他的眼神开始复杂起来。鲁燕有些害怕他此刻的眼神。他在审视着他们。她也没管小张锁,而是径直走向徐建飞。她摸了摸小召来的额头,仍是很烫。小召来被她轻轻一摸,又睡过去了。她心惊肉跳,担心她再也醒不过来了。她过去探了下鼻息。一个轻微小动作,还是被徐建飞发现了。他说了一句,你瞎想什么呢?是呀,她把自己吓着了。她碰了碰他的胳膊,意思是有话和他说。徐建飞把睡着的小召来放在床上,随后告诉小张锁,让他看着妹妹。他们俩一前一后出了病房门。鲁燕走在后面,回头看了下小张锁。她呆住了。一个六岁半男孩的不动声色的脸。鲁燕转头的一刹那,差点吐出来。她的胃部一阵翻搅。她感觉那不动声色的小脸背后是幸灾乐祸。这孩子像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似乎已经洞悉,她会和徐建飞说些什么话。她扶了一下墙,缓了缓,还是走出了病房。

那天晚上,她回家了,把小召来留给了徐建飞。她回家洗澡,在浴室里滑了一跤,脚踝崴了,一瘸一拐地在房间内来回走动。她没穿衣服,就这么来回走。一个赤身裸体的女胖子。肚子上的肉像虫子似的抖动。后来她盘腿坐在沙发上,给她妈妈打电话。她的一对巨乳悬挂在胸前。她就这么恬不知耻。她在电话里,不停控诉她婆婆的罪行。连她自己也觉得吃惊,那些过去的事纷至沓来,没想到记得如此清楚,桩桩件件。她发现自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她给妈妈打了两个小时的电话,都在说她婆婆的坏话。那个老妖精,那个势利眼,那个搬弄是非、指鹿为马的老巫婆。她觉得自己走到如此田地,都是她婆婆一手造成的。甚至她身上那对恶心的巨乳也和她婆婆有关。她捶胸顿足。她没说小召来有可能得上白血病的事。挂了电话,她才发现,妈妈并没和她说几句话。也许她根本没听,也许她还在看人打麻将。她不打麻将,就观看别人打麻将。她觉得观看别人打麻将更有意思。她转着圈地看,看看东家,再看看西家。她喜欢这种洞悉一切又怀揣秘密的感觉。她看得懂别人在等一张牌,而那张牌在另一个人手里死攥着不放。她在欣赏一个人空等一场。鲁燕觉得,妈妈也在远远看着她,看着她等一张牌,而明明知道她是等不来的。她后悔给她妈妈打电话了。到第二天下午,鲁燕就接到了来自山东老家的电话,是她婆婆打来的。她婆婆说,你妈是一条疯狗。她这才知道,她妈妈坐了三个小时大巴车赶往泰安,就为了打她婆婆一个响亮的耳光。挂了婆婆的电话,她哭笑不得。她心疼起妈妈来了。她知道,昨晚她一直在听。

三天后,小召来退烧了,虚惊一场。鲁燕和徐建飞相拥而泣。她被徐建飞一抱,浑身起鸡皮疙瘩。她发现,他已经很久没这么抱她了。那天晚上,徐建飞在医院的厕所里解开了她的文胸,一只胖手伸了进去,摸了很久。鲁燕从厕所出来,发现小张锁一直在盯着厕所的门。他似乎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从那时起,鲁燕面对小张锁时,总心怀歉疚,像是直不起腰来。她自己知道,她讨厌他。她怎么能讨厌他呢?

在小张锁七岁生日那天,鲁燕给他买了辆自行车。他迫不及待,骑上小自行车在校园的操场上转圈。小召来在他后面奔跑,手上拿着小风车。鲁燕在操场的国旗下,看着他们。小召来“哥哥,哥哥”地叫,像尖哨儿一样,响彻整个操场。小张锁将自行车停在路边,回头抱住妹妹,亲了一口,被鲁燕看在眼里。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一儿一女,夫复何求?她想,总算熬过来了。徐建飞去新加坡读博士了。他们还分了新房子。爷爷奶奶和他们能分开住了。她自己带着小召来住在原来的老房子,爷爷奶奶带着小张锁住新房。两栋房子也不远,在一个小区里。饭一起吃,都是奶奶做饭。爷爷奶奶在学校后勤楼后面开出一块地来,种了不少蔬菜。很多教师家属都在那里种菜。他们终于有事可干了。这让鲁燕轻松不少。至少他们的注意力不再放在她身上。她感到轻松惬意。她甚至盼着徐建飞也别回来了。这么一想,她又觉得自己可恶。想着想着,她自己在旗杆下就笑出声来了。

一晃眼,她看见一个中年男人跑步的身影,心里一慌,不是老周跑回来了吧?她向后躲了一下,恐怕连她自己也没发现。他跑过来了,冲她打招呼。原来是他们学校的一个同事,打过照面,只是脸熟。她在勤政楼的五楼上见过他,阳光明朗,一个爱打招呼的人。她喜欢这样的人。这样的人越多,世界就越美好。但她又为他们担心,怕他们的一腔热情没回应。她最怕热情的人失望。有时她就会遇到一些人,和他们打招呼时,却假装没看到,置之不理。那时,她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常遇到这样的事。也许她就是这样的人,一个尴尬的人,一个热脸贴冷屁股的人。这是她的命。想到这里,她开始亲切地冲那个奔跑的人摆手,热情得像个爱上别人的少女。

她在看着别人跑圈时,不禁想到了老周。小召来的嘴形像他,奶奶说,是鲇鱼嘴。奶奶会说,奇了怪了,不知道这孩子随谁,你们俩都不是这样的嘴。她这么说时,并不是真的怀疑鲁燕。这反而让鲁燕感觉气愤,婆婆从来不会怀疑她出过轨。在婆婆眼里,她不可能。这根本不是出于信任。婆婆这是嫌她丑,嫌她没人要。谁会看得上她呢?婆婆这么说的时候,她常笑而不语。婆婆就会接着说,鲇鱼嘴挺好的,有福气,不骑马就坐轿。

老周自从在小召来出生时,在医院病房门口一闪而过,就再没出现过。他会不会已经死了?鲁燕又开始怀疑,也许在门口闪现的男人根本不是他。老周一定知道,小召来这个孩子是他的骨血。他们多年前在操场上相遇时,鲁燕能清晰地察觉到。那时她还大着肚子。老周盯着她肚子时的眼神,热切而吓人。他无疑是了然的。那他为什么却从来没找过她们?难道一点好奇心也没有吗?这些年,他到底是怎么度过的?她开始想象那个一路在逃亡的中年男人,想象他一个人在无人的公路上奔跑。

晚上在小张锁的生日宴会上,众人给他唱生日歌。他坐在最中央,被一群人簇拥着,头上戴着生日王冠。周围是鲁燕和爷爷奶奶,还有一些他的同学。生日歌唱完,灯一亮,小张锁眉头深锁,晶莹的泪珠往下滚。这小家伙哭了。那时,鲁燕想冲过去,抱住他。这孩子多愁善感。他一直被宠爱着,奇怪的是,他却始终给人一种备受冷落的错觉。他越来越像个小女孩了。这也是爷爷有些不喜欢他的原因,常教育他,要像个男子汉,去喜欢汽车和枪。他偏不喜欢。给他买的那些汽车和玩具枪都不翼而飞了。也许是他送了人,或者让他给扔了。若真是后者,鲁燕就觉得这孩子是在默默反抗他们。他比她想象中的要勇敢得多。她倾向于此,这让她陷入深深的不安之中。

她站在小张锁旁边,抚摸着他的脖颈儿。这孩子已经七岁了。他正悉心地给妹妹切蛋糕。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充满爱意。他是爱她的。她被他的回眸一笑打动了,这让她心情舒畅。那晚她自己喝了不少酒,是因为高兴,为小张锁高兴,后来就喝多了。她没让小张锁随他爷爷奶奶走,而是将他留了下来。她想抱着俩孩子一起睡,一左一右。他们也同意了。今晚她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妈妈。

小召来很快睡着了,张锁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突然坐起来,想要和妈妈说话,却一句话也没说出口。后来他起身跑去了书房,身体像蛇一样扭来扭去。她惊讶地发现,他是有些女里女气。她笑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她是很开明的。但她很快想到,她能如此释然,是不是还是因为他不是她亲生的?想到这里,鲁燕也摇摇晃晃地跟过去了。她在门口站着,看着小张锁爬到凳子上,去够书架上的东西。那东西放在书架顶上,藏得很深,他用力够也够不着。鲁燕走过去,抱起了他,让他更高一些。他终于拿出來了,是一本书,书的名字叫《一片树叶的颤动》。鲁燕从来不知道,他们书架上还有过这么一本书。小张锁递给她,就闪身走了,回到床上蒙头就睡。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开始翻书。书里有很多张照片,哗啦哗啦掉了一地。她跪在地上捡,一张又一张。一张张女人的艳照,半裸,风情万种,猥琐不堪。她首先想到的是,小张锁看过。他竟然看过这些裸照,这让她痛心疾首。这个浑蛋徐建飞,为什么不藏得更严实一些?

她想好好看看那些照片,安静地看。她像徐建飞似的端坐在书房的椅子上,打开台灯。她从来不知道徐建飞还有这样的秘密。不,是她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人。一个多情种。一个登徒子。一头种猪。照片里的她们,神采飞扬,艳若桃花,一直在笑。她翻来覆去也没找到一张没有笑脸的照片。先前她还心如止水,渐渐就开始感到灰心丧气,继而有些黯然神伤了。她不知道这些女人是谁。没想到徐建飞还有这样的怪癖。他在收集。他找到十一张不同的女人面孔。他一一比对。他甚至还对他们学校的一个宿管阿姨下了手。她认识那个阿姨。这时,她才如梦方醒,那个宿管阿姨看她的眼神缘何有些异样。鲁燕想到他们在三亚度蜜月,想到了多年前的QQ聊天记录。她一直以为他是个深情的人,一直对过去深爱的姑娘念念不忘。其实他并不是。她原来以为,是她让他有了家的归属。他累了,想找个避风的港湾,想找个会包饺子的山东女人,而她也愿意为他这么做。看到这些照片,她明白了。他找她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想到这里,一切都可以说通了。这也是他为什么对收养小张锁的事无动于衷。他对后来的一切都无动于衷。她木然坐着,想自己这一生真是一场悲剧呀!

鲁燕有点怒不可遏了。她想烧了那些照片。她满世界地找打火机,东翻西找,忽然有个声音说了一句,我有。门内有个小身影,在黑暗中立着。啪嗒一下,打着了火。小张锁在暗影里瑟缩地靠墙站着,打火机的微光映红了他的脸。一张陌生的小脸,甚至有些可怕。鲁燕呆住了。一个恶童。她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她闷闷地说了一句不用了,火随之灭了。她转身回到了书房,坐在台灯下,发呆。她知道,小张锁在黑暗里想她。她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对她了如指掌,甚至是尽在掌握。他就是想让她这样。这是他给她设的局。一个七岁的小孩,一个小魔鬼,一条毒蛇。她迅即想到,他方才扭来扭去地跑向书房的背影。他真的像一条蛇。可她是他妈妈呀,她怎么能这么想呢?只要他叫她一声妈妈,他就是她的儿子,她就要把他养大。这是她的誓言。她永远不能忘。想到这里,心情反而放松下来。她开始默默地整理那些照片。一张一张翻检。她甚至想给它们一张张编上序号,并开始想象徐建飞每次偷偷端详这些照片时的样子。她在冷笑,接着叹了口气,将它们一一夹在书里,夹好。夹好后,使劲拍拍那本书。她看了一眼书的封面。封面上写着:太平洋变化无常,难以预测,就像人的心灵。她反复念叨这句话。她觉得自己永远忘不了这句话。书的作者叫毛姆。记得他写过一部叫《月亮和六便士》的小说。在上大学的时候,鲁燕在图书馆的五楼一个角落里读过它。她想起了图书馆五楼的那个小角落,想起了书里那个顽固不化,甚至铁石心肠的画家。她高高地站在椅子上,将那本书放回原处。

她蹑手蹑脚地回了卧室。在黑暗里,她发现小张锁和小召来紧紧挨着。她躺在他们身边,缓慢地呼吸。她怕吵醒他们。不,小张锁醒着。她只是怕他翻身起来,和她说话。她一句话也不想和这个儿子说。她只想安静地待会儿,想想那个躲到塔希提岛的画家。

张锁七岁生日过后没多久,小召来走丢了。最初鲁燕也没有怀疑这和小张锁有关。当时,他们家全乱了,疯了似的四处寻找,打听。他们报了警。警察调取了所有附近相关的摄像头资料,也没查出所以然。这孩子就像是在他们眼皮底下凭空消失了。她走丢时,是和小张锁在一起的。他们在小区对面的冯家江湿地公园里玩耍。过去他们也常在那里逗留,离家很近,鲁燕他们也没放在心上。谁能想到会出这样的意外呢?小召来走丢后,鲁燕当着他们全家人的面,揪扯自己的头发,说自己早就知道那里不安全,什么样的人都有,来来往往。她恨自己。一绺绺头发被她揪下来,这时候,小张锁一头扑倒在妈妈怀里,放声大哭,拽住她的胳膊,让她住手。儿子是心疼她的。她心如刀割,抱这孩子入怀,紧紧相拥,和儿子一起哭。

当时,小张锁也很自责,说是他弄丢了妹妹。有个同学叫走了他,去便利店买东西。他一直以为小召来在他们身后跟着呢。等他们买完东西,出了便利店的门口,才发现小召来不见了,四处寻找,也没见踪影。小张锁越是自责,他们这些大人越不好怨恨他。这事还是要怪他们自己,疏忽大意。那些天,鲁燕没睡过觉,睡不着。她会在深更半夜走出家门,在湿地公园附近四处转悠。她明知这是徒劳的,但她不想放弃。她盼望着,小召来会在公园里突然出现。后来,她真的感到绝望,就去了樓顶天台。想到小召来可能落入坏人之手,在忍受折磨,她就不想活了。幸亏徐建飞来得及时。鲁燕后来想,徐建飞若不来,她会不会真的往下跳?她觉得自己会。她是个不要命的人。

但那件事过后,在某个孤独的深夜里,她忽然就想到了小张锁。记得头些天,他问过他亲生父母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了,他是抱养来的。他偷听到爷爷奶奶说话。当然,在他听到那些谈话之前,他已有所觉察。为什么他会和鲁燕说起呢?鲁燕觉得,这是信任。这孩子信她。最初他是信任奶奶的。可自从有了小召来,奶奶就顾不上他了。他觉得奶奶背叛了他。而鲁燕一直宠溺他,他在她身前,还有些肆无忌惮。

为了这份信任,她和他说了实情。可很多事鲁燕也不是很明了,比如关于他的亲生父母。只知道他现在的户口还在老家。他是寄养在他们家。据说他妈妈未婚先孕,怀上他的时候年龄还很小。而他爸爸是个已婚人士,更不幸的是,他后来死于一场意外。婆婆说他的死,也许和小张锁的亲妈有关。后来他妈妈把那孩子丢在老家,离家出走,再无音讯。他成了孤儿。这孩子的亲姥爷就是鲁燕婆婆的堂弟。后来他姥爷病重,就把这孩子托付给堂姐了。这也是鲁燕很久之后才知道的。鲁燕不想谈及那些人。这有点像是鸵鸟,自欺欺人。她一直不敢承认,收养小张锁的人就是她,不是她婆婆。但当小张锁问出口的时候,她才恍然明白,有些事必须直面。从那时起,她决定回老家一趟,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竟然这么粗心大意。这真是非同小可。她越想越后怕,也让她想到自己,想到那个从未见过面的亲生父亲。那个写信的战士是否真的存在过。有很多过去的事,都让她感到迷惑。小张锁渐渐长大。他就像是一个越来越大的问号,在追问。

还没来得及弄清楚这些事,小召来就出了意外。她越想越不对劲,渐渐开始断定,这事也许和小张锁有关。她没和家里人商量就自作主张,订了两张机票,飞徐建飞的老家山东泰安。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她一直是一个遇事犹豫不决的人。她偷偷带走了小张锁,和谁也没说。小张锁问她要去哪里,她说回老家。小张锁反问,是带我去见爸爸妈妈吗?这句话让鲁燕感到心惊。爸爸妈妈,不一直在他身边吗?那时她才知道,这孩子其实一直在盘算着。鲁燕点头称是。小张锁信了,过来抓鲁燕的手。他们的手紧紧相扣。在飞机上,他们也没松开过彼此。鲁燕心里很难过,又不能表现出来。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疯掉了。她挟持了他。她要去干一件疯狂的事。

她没带他去见他的亲生父母。她都不知道他们是谁。她带着这孩子上了泰山,是从后山爬上去的。他们去了仙台岭。它东依药乡国家森林公园,西靠拔山林场,原为齐鲁南北通道。春秋时期,修筑齐长城时遇到了险峻的降山后,便再也修不上去了。传说齐灵公就在这里将“领工大将”斩首示众,并用大铁钉钉到悬崖上了,后人称这里为“钉头崖”。齐长城于是“一降四十里”,正因此处较为平整,遂成为秦汉帝王封禅泰山时在此大建行宫、大修望仙台的场所。后来,这一带也成了隋末农民起义军窦建德部和唐末黄巢起义军安营扎寨的地方。她曾来过仙台岭,上过钉头崖,是徐建飞带她来的。他们在钉头崖上俯视徐建飞的老家,那个叫牛山口的村子。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做,就好像她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她要和小张锁一起死。想到这里,她竟感到一丝激动。她这么做,就是一石三鸟。首先,想让徐建飞后悔,让他什么也得不到,竹篮打水一场空;其次,她要报复她的婆婆,他们母子就死在他们家门口,让更多的人都来看看;再次,就是剑指小张锁。不过对于小张锁,她一直拿不准。小张锁是她对付他们的棋子,她是心疼他的。反过来说,小张锁也不是无辜的。小召来的走丢也许和他有关。鲁燕打算在钉头崖上质问他,看他怎么说。也就是说,她是否向下跳,一切取决于小张锁的回答,走一步看一步。他们还有一线生机。她多么希望,小张锁正如她所想,知道小召来的下落。

他们母子在断崖上相持。她双手搭住小张锁的肩膀,在风里用力地摇晃他,逼问他,究竟有没有撒谎,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吓到他了。他的眼神里充满惊恐。鲁燕知道那种眼神,是一只临危的山羊哀号时的眼神。她想到了已故的张锁,在面对他爸毒打时,躲在人身后的样子。

小张锁紧闭双唇,只是惊慌地望着妈妈。他渐渐地冷静下来。他的目光开始阴冷,不屑一顾。他像是弄懂了眼前的女人。他会和她一起死的,只要她做得出来。他说的和之前一样,他和同学去便利店买东西,回头妹妹就不见了。断崖上的鲁燕绝望透顶。她知道自己再也没什么退路了。本来是她逼着小张锁到了悬崖边,事实上却相反,小张锁让她退无可退。

她转身看了看山下的村子。她看见一辆大货车在山脚下缓慢移动。小张锁在她身后,问了一句,妈妈,你不是带我来见我爸爸妈妈的。他喊她一声妈妈。那一声妈妈搅碎了她的内心。她想到自己曾说过的那句话,他只要喊我一声妈妈,我就负责把他养大。她有一股冲动,抱着小张锁就往下跳。一了百了。这时,她突然想到了小召来。小召来要是有天回了家,再也看不到她了,怎么办?小张锁也许根本没撒谎,是她自己胡思乱想。想到这里,她回身抱住儿子,说了一句,我想带你看看你的老家。后来又说了一句,儿子,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他们下山了。

他们坐飞机返程,回广西。在飞机上,他们仍然十指紧扣。后来鲁燕睡着了。醒来后,发现小张锁给她披了毯子。小张锁看着窗外,发现妈妈醒了,回头和她说,白云真美呀。鲁燕回了一句,是的,儿子,好美呀。她的脑袋一歪,歪在他小小的肩膀上,掉了几滴眼泪。一下飞机,她打开手机,发现有57个未接来电,全是徐建飞打来的。她吓坏了,手一直在颤抖。她拨过去了。徐建飞在电话里大吼,问她干什么去了。他还没等她回答,就抢先告诉她,小召来找到了。她反复在电话里追问在哪里发现的。徐建飞说,在派出所。挂了电话,他们母子在机场里相拥而泣。哭了一阵子,鲁燕才放开小张锁。他们急匆匆往家赶。鲁燕似乎听见了小张锁一直在说,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妈妈。

在坐车回家的路上,她想到了一个人。她早该想到他的。她知道,抱走小召来的人就是他——老周。她好害怕,害怕自己真的抱着小张锁从仙台岭上跳了下去。她想,一切都还来得及。她不停地亲吻小张锁的额头。

责任编辑 梁宝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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