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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铁杆”编辑孙伏园

2023-09-05霍无非

阅读时代 2023年9期
关键词:铁杆副刊阿Q

霍无非

圆脸庞,宽眉大眼,蓄须垂颌,浓发一丝不乱,身材矮胖敦实,他,就是浙东绍兴人士,一代名编孙伏园。

乍看孙伏园憨头憨脑,其实心智蛮高,他很早就与鲁迅结下了文字缘。1911年,即将成年的孙伏园就读于山会初级师范学堂,学堂的监督正是鲁迅。外形瘦小,内心刚毅的“大先生”,在教学上可不是个甩手掌柜,他讲授植物学、生理卫生课,冲破旧俗,在世人异样的眼光中,讲解人体结构,到野外采摘植物标本,提高了学生们的学习兴趣。他也临时客串国文教师,对孙伏园写的时事性作文大为赏识,评曰:“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才气初露的孙伏园给鲁迅留下了印象。

1918年,孙伏园和三弟孙福熙“北漂”到北京,经人介绍,进北大旁听,半工半读。次年入学北大后,孙伏园小试牛刀,先后兼做学校文学团体新潮社编辑和《国民公报》副刊编辑,果真是块当编辑的好料。毕业后,孙伏园在《晨报》编副刊,从此声名鹊起。他与先期而来的鲁迅在燕京重逢,多有机会促膝长谈。“就在这些随意的谈话中,使我得到了许多知识,并从对那些日常具体事情的议论中领悟出许多做人的道理。”(孙伏园《追念鲁迅师》)学会做事,先学做人,为师的教诲,使弟子的职业生涯大受裨益。

如果说,敦促闲时抄古碑的鲁迅步入如火如荼的新文学之门,是中国共产党的主要创始人陈独秀,以及当时与鲁迅走得很近的《新青年》杂志编辑钱玄同,那么,孙伏园则要算得力的接棒者了。他主编《晨报副镌》,调整编辑思路,形成趣味性、知识性、文艺性兼收并包、创译双举的副刊风格,得到鲁迅的支持。其时,鲁迅的稿子除了给五四运动旗帜性的刊物《新青年》发表,余下基本交《晨报副镌》刊登。1921年12月4日起,《晨报副镌》连载署名巴人(鲁迅)的小说《阿Q正传》,是由孙伏园软磨硬泡催生而来的。十多年后,鲁迅仍然记得笑嘻嘻的孙伏园。“每星期来一回,一有机会,就是:‘先生,《阿Q正传》……明天要付排了。于是只得做……”(鲁迅《〈阿Q正传〉的成因》)如此索稿,鲁迅有时苦不堪言,连载了两个来月,他想收笔了,又与希望写下去的孙伏园想法不一,于是玩起了“心眼”。一次趁孙伏园出差,临时接手的编辑何作霖“于阿Q素无爱憎”,鲁迅逮住机会将《阿Q正传》“大团圆”收笔,待孙伏园归,阿Q已无法起死回生,算是鲁迅耍了一次“滑”。

孫伏园编鲁迅稿,有一股侠义之气,不惜“两肋插刀”,该出手时就出手。1924年10月23日,他编发了鲁迅的一首诗《我的失恋》,最后一段是这样的:“我的所爱在豪家/欲往从之兮没有汽车/仰头无法泪如麻/爱人赠我玫瑰花/何以赠之赤练蛇/从此翻脸不理我/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罢。”诗句俏中带讽,几近打油,据鲁迅云:“因为讽刺当时盛行的失恋诗,作《我的失恋》。”(鲁迅《〈野草〉英文译本序》)当晚孙伏园发现这首诗已被报馆代理总编辑刘勉己抽下,遂怒不可遏,把这位“海归”代总编痛骂一通,还动了手,随后辞职。为这事,鲁迅很不安,与众友人共同出资,创刊了《语丝》月刊,由孙伏园主编,不至于失业。经鲁迅开导,孙伏园又到《京报》主编副刊,鲁迅等一众朋友一如既往写稿支持,副刊版面新颖多样,报纸的发行量也明显上升,超过了《晨报》。

岂止豪侠,孙伏园编稿还有股皇帝老儿也不怕的勇气。1927年4月9日,他在武汉主编国民党机关报《中央日报》副刊,斗胆编发了郭沫若写的《请看今日之蒋介石》,揭露蒋介石指使手下打砸杀戮,破坏国共合作的倒行逆施。不仅于此,1942年1月24日至2月7日,《中央日报》副刊连续用10个版面,登载了郭沫若的五幕历史剧《屈原》,借古喻今,振作民心,是弘扬中华民族抗战灭倭的“新正气歌”,签发者又是重回该报任职的孙伏园。国民党高层立时炸了锅:怎么搞的!我们的报纸还要登载骂我们的东西!孙伏园这次不走运,被扫地出门。这位非中共党员所具备的正义感、民族气节和过人胆识,与鲁迅的谆谆教诲不无关系。

孙伏园有时就像一个殷勤的仆人,无论鲁迅去到哪里,总能见到胖墩墩的他鞍前马后,不离左右。1924年7月7日,孙伏园以《晨报》记者的身份,陪同鲁迅等十多位北京高校名师到西安讲学采风。他非常珍惜这次难得的师生同行机会。讲学之余,他陪鲁迅参观文化古迹,逛古董店,体验风土人情,到易俗社看秦腔演出,并为该社及接待他们的西北大学工友捐款,“把陕西人的钱,在陕西用掉”(鲁迅语),返回后,以致周作人信的方式,写出了场景宏阔、民情详实、夹叙夹议的游记《长安道上》,对分道扬镳的周氏兄弟起到一定的沟通作用。两年后,鲁迅南下,辗转于厦门大学、中山大学任职,尔后与许广平到上海定居。孙伏园总像个打前站的人,把鲁迅的事务安排妥帖,几乎是第一时间到场迎接,《鲁迅日记》可见留墨:“语堂、兼士、伏园来寓,即雇船移入厦门大学。”(1926年9月4日)“小雨。晨伏园、广平来访。助为移入中山大学。午后晴,阅市。”(1927年1月19日)“玉堂、伏园、春台来访,谈至夜分。”(1927年10月 3日)可谓亲力亲为,不辞辛劳。

因为与鲁迅关系密切,孙伏园在鲁迅面前是不拘谨的,有时做事不免随意些,鲁迅也很包容,愿为他“圆场”。1927年2月18日,鲁迅等人应邀访香港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当夜,鲁迅首先演讲《无声的中国》,许广平用粤语翻译。次日,仍是鲁迅上讲台。这年4月26日,鲁迅致孙伏园信有这样一段:“我似乎还没有告诉你我到香港的情形。讲演原定是两天,第二天是你。你没有到,便由我代替了,题目是《老调子已经唱完》。”大概是远在武汉的孙伏园不便来港,打乱了原来的安排,如此“失约”,让鲁迅多费了心神,但信的字里行间毫无责怪之意。这两篇港英当局禁止报载的演讲稿,日后都由孙伏园在《中央日报》副刊上编发了。

孙伏园成为鲁迅的“铁杆”编辑,主要是在1921年冬到1926年春期间,两人珠联璧合,合力推出新作力作,为文坛增色不少。可以说,没有鲁迅的教诲和引路,就没有这位名家围绕、享有盛誉的“副刊大王”;同样,没有孙伏园的诚意和执着,鲁迅笔下“投枪”“匕首”般的战斗檄文,或许就不能顺利地“亮剑”报端。二者互为依存,鲁迅在,孙伏园的职业生涯达到高峰;鲁迅殁,孙伏园成就的亮色随即褪去二三。

再“铁”的关系,再好的伙伴,也会有磕磕碰碰的时候,鲁孙二人亦不例外。拿扶掖文学新人来说,孙伏园在报上先后推出冰心、凌叔华、谢冰莹等新人新作。“但是鲁迅先生对于孙伏园也有不满的地方,就是他只注意拉有名作家的稿件,不肯登载无名青年的作品。”这是鲁迅友人李霁野在《〈民报副刊〉及其他》的回忆,说明鲁迅的要求是高的,眼光是远的,觉得孙伏园为文青们做的“嫁衣”还不够,更主要的,是他和上海北新书局老板李小峰分红的纠纷等,被鲁迅误解为受到隐瞒,不满之词流露在给他人的书信中。对此,孙伏园选择了沉默低调,乃是对师者的敬重及性情所致,两人终究未掰。

一日为师,终生不忘。1936年10月19日,鲁迅在上海病逝。次日,在河北定县从事平民教育的孙伏园得知噩耗,悲痛之余,心潮难平,回忆起与鲁迅合作的历历往事,精心构思,将鲁迅主编过的刊物和文集连缀,一副“踏《莽原》,刈《野草》,《热风》《奔流》,一生《呐喊》;痛《毁灭》,叹《而已》,《十月》《噩耗》,万众《彷徨》”的挽聯就此而成。鲁迅出殡时,这副凝着孙伏园心血情感,概括鲁迅从文追求的挽联,被高举在浩浩荡荡的群众队伍中。

此后,孙伏园又写下《哭鲁迅先生》《惜别》《追念鲁迅师》等14篇纪念文章,结集《鲁迅先生二三事》出版,加上散登于各报刊的回忆文章,为研究鲁迅留下了珍贵的资料。20世纪50年代中期,暮年的他因中风引起半身不遂,不得已,这位出版总署版本图书馆馆长居家办公、调养病体,仍为宣传鲁迅精神不遗余力。他接待来访的记者,解疑释惑。手不能写,就采取口述笔录的办法,由孙福熙等人代笔《社戏》《鲁迅先生在西安》。他的夙愿,如《鲁迅先生在西安》的结束语:“我们纪念鲁迅先生,必须百倍努力,使经济建设和文化建设达到可能的最高水平。”

这个夙愿伴随到孙伏园72年生命的最后一刻。

应该提及的是,孙伏园虽然不曾是面对镰刀锤头旗帜宣誓的红色编辑,却是一位深明大义的进步文化人。他忧国忧民,躬行文教,与拯救民众灵魂为己任的鲁迅志同道合。且与中国共产党心照不宣,必要时出手施助。除了编发鲁迅、郭沫若等人抨击黑恶的檄文剧作,他还于1927年3月28日,在《中央日报》副刊刊发青年毛泽东下乡月余,为农民运动鼓与呼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1938年5月,在民族危亡的关头,他托徐特立安排,毅然将长子孙惠迪、次子孙惠畴送延安入陕北公学,之后参加八路军,投身抗日战争的洪流巨潮中。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之初,他将中共早期领导人瞿秋白在本单位院中学习俄文的遗址,报批布置成“瞿秋白纪念堂”,京城又多了一处可供缅怀革命先烈的场所。这位昔日让版面生辉的“副刊大王”,最终嬗变为光荣军属的户主、国家文化单位的掌门人,貌似不红,红在内心。

(源自《联谊报》,画中花未来香荐稿,有删节)

责编:王晓静实习生:黄举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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