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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 物

2023-09-02李一默

山东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租客蟑螂房东

李一默

蟑 螂

我搬进出租屋当晚,一只蟑螂出现在我面前,个头可谓不小,黑褐色,背部油亮,触须极长,鼓翅作飞翔姿态。当然,未果,随着体重的不断增加,它逐渐丧失了飞翔的能力,困于重力,只能继续在潮湿的地面爬行。尽管它正虎视眈眈注视着我,我却并不惧怕,自然也不会将其放在心上,跟它对视几眼后,任由其消失于桌脚。显然,我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也就几分钟后,它再次现身,其实它一直在,只不过躲于我视线之外,此乃它的地盘,我初来乍到,算是入侵者,当然,它是否具有领地意识,我并未清楚。见我无威胁,它胆子愈加肥壮,这次直接爬上桌面,走走停停,似在观察,我未及挥手,它灵敏逃脱,一会复来,挥手它又逃掉,如是折腾几回,我终于忍不住,拎起拖鞋拍下去。一下,又一下,它迅速变成一个平面,刚好盖住了拖鞋底部。

说起此物,我并不吃惊,多年打工,辗转于不少城市,自然颇见过一些,个头都未如此之大,且与我相安无事,但它如此猖獗,目中无人至此,实在不可忍受。只是,蟑螂虽讨厌,毕竟也算活物,如此惨死,不免又唏嘘。说它是害虫吧,除了长相丑陋惹人厌烦,其身携带并未对人类构成实际威胁的病毒,别的也没什么,反倒是这“害虫”“丑陋”“病毒”等字眼,的确是人类自己的发明,想来也与它无关,未尝不是一种偏见。

夜里躺下,窗口外远处工地上巨灯悬空隆隆作响,隐约有夜风呼呼吹过,时而几声鸟鸣,好像还有猫叫。此外再无其他响动。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地板上窸窸窣窣,似有活物爬动。明月疏朗,化为一白羊从窗口跃进,消散成万千白点,借此终于看清,地板上乃一大蟑螂,不知是否为白天所变那只,顺着床腿爬上床,匍匐于我面前,挥动着两根有力的触须,我惊恐不已,连呼吸都变得缓慢,眼睛大睁,看着它穿过我的身体,而我毫发无损,以为它如来时那般窸窣撤去,不曾想,它忽现于我耳际,似要传递一些重要讯息与我,那一刻,奇怪的是,我既听不清,对它的惧怕也陡然减少,与此同时,反而生发出一种与之交流的勇气和冲动。它则突然一点一点变小,似要变为一人形,只是面目模糊,口中念念有词,我却听不见,问之,黑暗中只回荡着我自己的声音。而它,早已化为一个黑点,越来越小,最终归于虚无。我不由打了一个冷颤,猛然醒来。许是我太累了,沉入睡眠,掉进了另一个世界,不知真假。想要追忆,梦境变得虚幻又不真实,自然亦记不真切了,越想记起越觉混乱,断断续续,毫无逻辑,根本无法还原最初面貌,只有一个又一个碎片和黑点,在我脑海中漂浮,忽远忽近,时现时灭,触手可及,倏忽又遁去,陷于永恒的幽暗。第二天醒来,床头柜上零星散落几粒黑点,地上更多,而床底,则铺满细细密密一层,已看不见暗黄的木质地板。

出租屋

房东整个身体陷入躺椅,面朝天空,看见我,眼睛突然亮了一下,犹疑着,说好像在哪里见过我,是不是此前租过房子?我初来此地,初租此屋,自是摇头,我知道,这自然是他拉近距离的客套话,不能当真。我猜得没错,说起价格他果真不妥协,犹如嘴里咬住一块肥肉,死死不愿松口,带我看过几间屋子,见我热情不高,连话也懒得多言几句。我正要离开,他却突然把我喊住,说还有一屋,就是小了点,偏了点,但住一人绰绰有余。见我犹豫,他迅疾补充说价格好商量,只是上一个租客匆匆搬走,还未来得及收拾。我忙问什么价格,他伸出一手,张开五指,晃了一下。我已打探不少,此价位在这一片,属实算最低的了,且比刚刚看过的屋子,也便宜了近乎一半。我说可以先看看。

房东终于起身,躺椅似要断裂,一阵噼里啪啦。他的脚边有一团灰色的东西,细看,才看清那是一只猫,只是,它胖成了一个圆球,脑袋、四肢和尾巴都贴于球面,想要站稳,需要很大的力气。但它走起来灵活,没走几步,就被房东一个眼神制止,它很听话,又盘成一个圆球躺下。我跟在房东后面,噔噔噔下至一楼,进入昏暗的走廊,道极狭,仅可通一人,光亦渐渐隐去,黑暗落下来,走廊没有尽头,我却嗅到了熟悉的气息,就在前面不远处。房东大吼一声,头顶一灯突然明亮,泄下无数黄灿灿的光,纷纷落入我眼。世界重新出现,我眼中那暗绿色的防盗门和灰黑色的墙面也镀上了一层暗黄。门自动打开,是一开阔客厅,左右两边皆有房间,时有人声传出,愈往里走,人声愈小,及至再听不见一点响动,房东停在一小间前,开门,若非墙上切割出一小窗口,犹有亮光时时照入,此屋定会跌入无尽的黑暗中。只是,它实在是小,也不能说小,好像完全按照人的身体而设计,不大不小,仅容一人住进去。开门即床,床上还堆有杂物,四面中有三面墙贴床而立,徒留一面墙,与床相隔一缝,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床头还站有一小桌,除此,再无其他。

房东不语,等我开口。我只用目光环绕一圈,除了空间狭小,其他尚可,且价格便宜,却没立刻开口。房东说别继续找了,都这样,说完,伸手又减去三个手指头。我说我想想。

我的目光落在那枚极小的窗口,透过它,可见外面一小块蓝色的天空,以及高空中纵横交错的施工铁臂,有些模糊,忽然就近了,渐渐变大,延伸而来,似要将我接走。我正是在那片工地打工,离此屋倒是不远。房东眼尖,忙说这个窗口好,白天晒太阳,晚上看月亮。此话听来倒浪漫,却缺乏科学依据,因为窗口朝北,与日光相悖,我不想揭穿他,说考虑考虑。他没就此说下去,话题一转,感慨说看看外面挺好,我就喜欢看天空。

也是后来,我才意识到,房东当时使用了激将之法,他说一般人胆小,并不敢租住此屋,连续好几个租客都没租多久,上一个租客胆大,不过最后还是突然就逃走了,连招呼也没打。于我而言,这句话的重点并非胆大或胆小,而在于他一边抽烟一边严肃吐出“逃走”二字,好像此屋为牢狱,“逃走”乃天大之罪,而敢于住下才“合法”。我不愿再多费周折四处打听,于是答应。他露出胜利的笑,交我门禁卡和房门钥匙,付完钱,我才看到房门钥匙上用胶布贴了数字,记好,收进裤兜。房东嘱咐我先四处溜达一下,熟悉熟悉环境。然后他开始收拾屋。厨房在客厅另一头,而厕所就在我屋旁,只隔了一面单薄的墙,能听到水声滴答不止。

出屋,出楼,一条大路横于眼前,大路两边有新楼也有老楼,新楼极高,底层皆商铺,吃穿日用,样样俱全,间或有几栋住宅楼,皆不高,偏老旧,好像从遥远的年代跋涉而来,一路颠簸,都有些歪了,禁不住风吹雨打,总感觉身上能抖落下好几片墙皮。我这才注意到,我正是住在其中的一栋里。整体来看,说不上繁华,反倒跟我们那儿的小县城有些相似了。不过,交通便利,大路尽头即为地铁口,深入大地,很快就可抵达市中心。这些,我提前就了解,自是没有太大惊喜,倒是不远处的高空作业,引起我注意,那正是我窗口看到的场景,纵横交错的施工铁臂,远离大地,似乎要建造一座天空之城。其实,说不远,也要穿过一条弯弯绕绕的小路和一片荒废许久的厂房才能到达。厂房隐藏于茂密的绿林中,内部楼房和道路,正被植被一一覆盖,曾经的繁华和喧嚣消失不见,用不了多久,庞大的绿色帝国就会重新统治一切,悄无声息地抹去城市存在的痕迹,准确点说,是抹去人类存在的痕迹。我只远远看一眼就回去了。门虚掩,门上留有房东的电话,他之前就说过,有事可以打给他。

万物皆可上墙

床并不大,只要我翻身,它便会发出吱扭吱扭声,似乎表达着某种不满,提醒我别乱动。于是,我只好一动不动躺着,盯一面墙,其实更多盯着北墙窗口,发呆。墙纸暗黄,颇厚,以手摸之,竟然有一种潮润软腻之感,细细察看,上面还绘有图,图案以等段距离分布,非花非草,大概是某种兽,似有腿,极长,亦长翅,巨大,只是时间久远,其形大片隐没,且深嵌墙内,看不真切。墙上还有不少钉子,有一枚钉子不偏不倚,刚好钉进兽的眼睛,使其不敢睁目,不能现身,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有一枚钉子上还挂了几个空塑料袋,只是分量太轻,不受重力控制,时不时微晃几下,带着挑衅和炫耀的双重成分。临门墙上,还贴有若干字条,歪歪斜斜写着“暗33”“钥匙”“手机”“打火机”“大路朝东”等字样,大概前任租客记性和方向感皆不好,借此提醒自己,这一点倒与我颇像,只是,有些字样我并不明白。

我也把东西陆续挂于墙上,大多为杂物,先装入袋,而袋直接挂于钉上。部分钉子细小,且已生锈,承受不住,就换了一些更长更粗的钉子。由此,开始是一些小物,比如钥匙锁头和打火机(就放在门口位置)、毛巾、数据线、牙刷、卫生纸、袜子、插板、鞋等,随着钉子越来越粗,越来越坚固,热水壶、被子、头盔、大衣等,皆以入袋或装箱的形式,纷纷挂于墙上。

最后,我站在门口,环顾了一圈,像打量我的兄弟一样,我发现了孤零零的木床,它被遗弃了,与其说它紧紧抓住大地不肯松手,不如说它对重力根本毫无办法。而且,我发现,杂物一旦上了墙,空间就大了,床也似乎变大,不过,它似乎并不满意,此时此刻,它正摊开巨大的身体,仰望着墙面,似在寻找安身之处,它一直发出吱扭吱扭声,它的不满和愤怒尤为明显。从实际用途来看,此屋之中,最有用的大概就是床了,如果将它扔掉,此屋简直一无是处,定会塞满乱七八糟的杂物,永远遁入黑暗了。我不能委屈了与我朝夕相处的兄弟。我必须解救它。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它可以不受重力束缚,悬挂于墙,栖于它上的我又何尝不是?如果它突然向着深邃的太空飞升而去,我岂不是在驾驶一架飞船?如此想来,救它就是救我自己。

可是,当我想要移动床时,却发现挨墙的三面已嵌入墙体,浸染了墙的暗黄色,而木床的六只脚也或深或浅陷入地面,费去好大气力,又是揪又是拔,终于将木床立起,床面对着墙面,突然,不是一只,而是一小股蟑螂,踩踏着密密麻麻的黑点,四处奔逃,极为迅捷,有褐色,亦有黑色,可我并没多余心力搭理它们。清扫时,发现床下地砖并不是平整的,大部分毁坏,湿乎乎的水泥地面裸露而出,墙角部位,微微凸起一个槽形,似乎是一个浴缸,不过,几乎全部塌陷下去了,而余下一小圈也正被大地一点一点吞掉,毫无疑问,此为木床的命运,或许亦是我的命运,此屋的命运,此楼的命运。

为了让木床悬空,我用两根钢绳系紧木床两腿,钢绳另一头钩挂于北面窗户上,呈交叉状,以此为例,另外两根钢绳勾住门上铁环,木床犹如一只大船,停泊在半空,只等我一声令下,遨游云海。作为补充,我又在墙上钉进一排钢管,护住木床底部,防止其下坠,但不影响晃荡。如此,当我再躺在床上时,墙上他物伸手可及,而大地已离我远去。

可是,我的注意力很快被他物吸引,在墙角与屋顶的连接处,正有一队蟑螂爬过,尽管贴着墙面,尽管小心翼翼,它们还是走出了雄赳赳气昂昂的阵势。重力奈何不了它们,墙面就是它们脚下坚实的大地,辽阔无垠,任其肆意爬行。它们或许并无“重力”概念,想在哪爬行就在哪爬行,有时候我甚至在屋顶看到爬行的蟑螂。我虽然有手有脚,想要不受重力束缚,也只能借助于他物。我叹了一口气,击中落在队伍后面的那只灰色蟑螂,它似乎觉察到危机,突然停住,一动不动,它的个头并不大,两只触须却极长,几乎超过其身,像水袖那般甩动。我深吸一口气,吹出去,大风刮过它的大地,扫过它的腿脚,它终于没承受住,像一颗星星那样,缓缓降落,在接触地面的一瞬间,它突然扑闪翅膀,飞了那么几下,落在墙角缝隙,钻进了洞里。

21 或者ZL

起初,我并没把蟑螂放在心上,白天我出去干活,晚上才回屋,回来即呼呼大睡,我们同处一屋,彼此相安无事。但近日夜里,蟑螂越来越频繁现身,在我入梦之际,总能听到一大片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海水涌上沙滩,漫无边际。等我开了灯,好像光中带火,被烫着一般,它们倏忽退去,纷纷退回洞中,徒留下胆大几只,或藏于墙角缝隙,或匍匐于墙上,公然摆出一副挑衅姿态。关灯即来,开灯散去,如此三番五次。我只好开着灯,可睡意迟迟不肯降临,而且,即便是在昏黄灯下,也会有三三两两蟑螂现身,或爬上水杯,或钻进衣物,或消失在插座孔里。后来我才知道,天气越来越冷,它们是在寻找热量。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在客厅的公共冰箱里看到一些,至于隔壁的阴冷厕所以及阴暗潮湿的走廊,和那些布局与我屋相差不大的狭小房间,自然少不了它们的身影。

我开始杀蟑,并除之而后快。脚踩,拖鞋拍,热水烫,喷毒剂,碱拌糖和洗衣粉置于蟑螂出没处……使尽浑身解数,可是,每次都以为“它”是最后一只时,又一个“它”突然出现,好像在故意等我,让我的“杀死”变得“容易”和“合理”。显然,我高估了自己,或者说,低估了蟑螂。它具有超强的繁殖能力,一年可生万只后代,不管拍死,踩死,捏死,死前迅疾排卵,一卵鞘,可产幼十至五十,数量惊人,故而直灭即助产。而且,它已经在地球上存活了3 亿多年,曾与恐龙生活在同一时代,恐龙都灭绝了,它们还活着,真是不敢想象。而我,却要将其赶尽杀绝,换来的只能是无力和挫败。

我怎能杀得了“它”?“它”从来都不是以“一只”,而是以整个族群的命运与唯一的我在战斗。“它”是无穷的,重复的,无止境的。就像潮水退尽很快又涨起。就像一个日子催赶着另一个日子。就像此城模仿他城。时间永远没有尽头,杀是杀不完的。我杀死了无数次,其实蟑螂只死了一只,我只是在一遍又一遍重复“杀死”这一动作。在那些看不见的暗处,有无数个“它”在窥伺我,等待与我合谋,共同完成一场生死交易。

而且,需要补充的是,房东并未将屋子收拾干净,我在桌子的抽屉里看到不少字条。字条上面粘有胶带,可能是从墙上撕下来的,不知是不是之前的租客留下的,笔画潦草,但不影响认字,细细察看,与墙上所留字条的字迹颇相似,大概为一人手笔。

很多字条都很简短,或一两字,或三五字。

“火。”

“冰。”

“断水。”

“养即杀。”

……

似乎为灭蟑方法。还有其他字条,像介绍,像总结,像告诫,更像谜语或预言。

“万物皆有语言,我们听不懂而已。”

“人蟑之战在我们马莲村有着极为漫长的历史,我爷爷即为灭蟑人,他老人家一生杀蟑无数,灭蟑方法不下百种,可惜大多都已失传,很多我爹不知道,他不知道也就意味着我也不会知道。”

“我从来也没见过我爷爷,只听闻过一些关于他的传说。他老人家死前身体越来越小,最终化为一黑点,突然又一点点膨胀,渐渐长出腿脚,脑袋上延伸出两根细细的触须,背上隐隐凸起一对翅膀,后来就飞走了。”

“仅一月,足矣,就在此时此刻。”

“灭不尽也。欲灭之,先识之,欲识之,先成之。”

然后是最后一张字条,其实不是“最后”一张,只不过它只有两个数字,或者字母,被留到了“最后”。

“21”或者“ZL”。

不太好辨认。很有可能跟租客的名字有关。我又上网查阅资料,搜索“马莲村”,全国有十多个与此相关的地方,又搜索“灭蟑人”,并无此具体词条,不过我猜想,应该与劁猪匠、木匠、泥瓦匠一样,也是掌握了某种技能的手艺人,并无其他特别之处。

黑 洞

我逐渐对蟑螂失去兴趣,最主要的原因大概是我真的杀不了它,失败一直折磨着我。而且我发现,当我停止行动,它们似乎有所感应,很少再出现在我面前。它们原本就属于暗夜和洞穴,天一亮便如潮水般退去。也许可以这样说,其实,我们界限分明地固守在各自的时空之内,就像两颗轨迹不同的行星。

我的注意力逐渐转到此屋之前的那些租客身上,他们是些什么人?到此城多久?最后都去了哪里?我有理由相信,能租住此屋者,定是我的同类。我们干的活估计都差不多,保安、快递、水电工、装卸工、维修工、搬运工……大抵如此。没事的时候,他们会不会像我一样,也看向窗外?

我常常盯着“21”或者“ZL”,这到底是谁?最后去了哪里?

如果不是房东电话一直打不通,如果不是那天黄昏在走廊里碰巧又遇到他,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见他。他并未立即回答我,反而表现出一种讶异,我搬来还未及一月,他却说好几年没看见我了,真是不可思议,他看起来也不是记性差的那类人,难道我们的记忆并不在同一时间维度?或者,我们并不处于同一时空?我跟在房东身后,他一边上楼一边说他并不知道,那些租客,他连他们的名字都不清楚。但有一点,他觉得不是数字,为什么呢?他说,名字总有重复和相似,不能代表唯一,也最抽象,他只用数字,但是上任租客的数字应该是“33”,不是“21”。我这才想起我钥匙上用胶布贴的数字的含义。我是第34 个。那有没有可能是更早的租客?他笑着摇头,说不会,屋子里的东西早就收拾了好几轮,“21”那位的东西早化成灰了。如果不是数字,那就是字母。他的腰和膝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息。

我一直以为他不住这里,到了顶楼,他却打开一扇门,招呼我进去。我犹豫一下,进去后的第一感觉,真是又亮又大。他屋里所有的灯一直开着。光从四面八方赶来,全部落在我身上,分不清东西南北。他说这边的房子,他好久才来一次,说完一点一点陷进沙发,我很怕他淹死在沙发里,慌不择言,忙问他屋里有没有蟑螂?他哈哈大笑,突然面露严肃,说“ZL”就是蟑螂啊。我一想,说很有可能呀。可是如果是蟑螂,又代表什么意思?他不管我,扑腾着胳膊从沙发深处浮上来,带我去了另一个房间。还未开门,就听到里面窸窸窣窣的声响,等我进去,大吃一惊,巨大的屋子里摆满了透明的玻璃盒子,狭窄的盒子里关着大蟑螂,像极了人被关在狭小的屋里。我问为何关着。他笑而不语,拉开一块很大的帘幕。帘幕后面,怎么说呢,我从未见过那么多猫,灰色的,黑色的,白色的,蓝色的……几乎个个都是圆球。

喂养它们,他说。说完,他还用手摸了摸脚下的蓝色圆球。

我注意到,装有蟑螂的玻璃盒子上还刻着数字,每一个盒子上的数字都不一样,有些盒子还空着,就已经刻好了数字。我又想起我钥匙扣上的数字,原来,早已被造物者提前标明了号码。我找到34 号,那只被关在里面的蟑螂,如同一面清晰的镜子,照出了我在屋子里的种种窘态,唯一安慰的大概就是玻璃盒子上方的小孔,还容许它把触须伸出来。它也看见了我,转动着两只褐色的大眼睛,这场景总让我想起那些梦境。突然,玻璃盒上面的盖子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不知道它是不是想告诉我一些什么讯息。我凑上去,它已经用触须将盖子顶起来了,露出前腿和半个身子,很快,沿着巨大的玻璃盒子,它爬到地面。我以为房东会采取措施制止,但是没有。他就看着它在地面缓慢爬行,像一只蠕动的虫子。突然,房东喊了一声,那些各种颜色的圆球纷纷滚向它,我已经看出了它的努力,它的两只前腿已经爬上了墙,可是巨大的身体还拖在地上。圆球们砸中了它,猛烈的撞击下,圆球纷纷成虎,露出狰狞的面目,那只蟑螂瞬间四分五裂,化为乌有。我来不及感慨,只听房东说,它已经退化了,看看吧,唯有饲养,才能灭绝。

说着,他走向了阳台。阳台大而空洞,地上立着一个一人多高的圆球,我以为是一只巨猫,原来是个地球仪,他指着上面的一个黑点,说我们在这儿,手一挥,地球仪转了半圈,他又指着上面的一点,说他孩子在这,还在这,还有这,他连续指了好几个黑点。地球仪飞速旋转,我看不见那些黑点的具体位置。突然,他变得有些颓然,坐下,他的面前是一架巨型望远镜,尖刀一般插入深邃的黑暗,似乎给他取回了一些关于宇宙的秘密。他一直在重复,说这一切都没意义了,有一颗小行星要来撞击我们了,我们最终都会跌入黑洞。我走过去,目光顺着望远镜延伸出去,我没看见黑洞,我只看见漆黑的天幕上闪着无数颗星星,好像有人故意放上去的,自成一定规则和图案,汇成斑斓璀璨的星群,如一双双眼睛,跟我对视。

坠 落

坠落之前是大风。

在此之前,我躺在床上,一直看着窗外,不仅可见高高的施工铁壁,还能看到地面。废弃的厂房和长满杂草的园区,被矗立起的一排高墙团团困住,在某个缺口突然跳出一条小路,延伸至外面的大路。尽管是高墙,却无法阻挡不断向上生长的树,扇形叶片,似乎是银杏,此树在地球上已经存活了近3亿年,枝干粗壮,只是,果子熟透后会散出一股奇臭,唯恐避之不及,大概正是这奇臭,驱赶走不少天敌。到了夜里,远处的工地还在施工,巨大明亮的灯光挥过来,像拳头一般将厂房和树砸倒于地。房东说对了一半,此屋晚上确实可以看月亮,不过有月亮的天数并不多,平常所见都是星星,肉眼望去,大多黯淡,透出一点点微光。我知道,我与它们隔着遥远的距离。其实,不可见的星星更多,藏于深不可测的天空。

先是一只白色塑料袋,被卷到天上,在纵横交错的铁臂间旋转飘荡,紧接着,更多颜色的塑料袋、纸箱、纸盒纷纷加入其中,在半空旋转成一个小漩涡。粗大的铁臂一直晃荡,发出巨大的呜呜声。这时候,屋外纷纷传来呼喊声,我赶紧跳下床,跑出去。人们从各自的房间里逃出来,像四散开来的蟑螂,慌不择路。大风吹得我睁不开眼,走廊和过道开始倾斜,我踉踉跄跄跑到门口,突然抬头看见楼顶阳台上的躺椅,正被巨猫团团围着。房东从巨猫中露出一个脑袋,不知某种惊吓所引起,还是自然流逝,房东的脑袋是灰白色的,脸上皱纹叠起,俨然一个老人。拘囿于狭小的屋内,我从未想过外面的时间变得如此之快,好像我和我的小屋被遗弃了。众人都在狂奔,毫无方向毫无目的地狂奔。

我跑出楼,来到大路上,不知什么时候,大路两旁的许多店铺变了模样,许多新楼变成旧楼。人们纷纷跑进跑出,爬起来,摔倒,横冲直撞。远处的施工铁臂凭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摩天大楼,将天捅出个深深的窟窿,不见其顶。大风并不能摇动它们。有些人纷纷跑向大楼,却被风一次次吹倒。我一眼就看见了废弃厂区里的银杏树,高墙已倒塌,它还在向上生长,紧紧抓住大地,任凭大风吹飞黄叶。我抬起头,天空出现无数个漩涡,有大有小,或快或慢,不停旋转。突然,大地上的风小了,出现了短暂停息。我赶紧往回跑,耳畔传来一阵乌鸦啼叫。我没找到楼,它消失了,直到我看见仅剩的阳台和被巨猫包围的房东,我才意识到它被大地吞了。

房东一直在喊,终于来了,这都多少年了,它终于来了。

我这才注意到,他面前的望远镜直指天空,他整个人都要爬进望远镜了。

你看,他大喊,你看,好多星球,都飞来了,都飞来了。

我并未看到所谓的星球,连一颗也没有。我只看见汽车、房子、电线杆、乌鸦、树叶、玻璃盒子、巨型蟑螂、烟头、塑料袋……飞来飞去,然后纷纷从天而降。

万物皆可上墙,万物最终纷纷坠落。

此时此刻,我又想起了从墙上掉下来的那只蟑螂,不断坠落,落地前它还试图飞翔,最后爬进了洞里。

不知“ZL”是不是受此启发,如果可能,“ZL”会不会不只是蟑螂,还有可能是坠落。

我赶紧问房东楼梯在哪,只要找到楼梯,就能找到门,只要找到门,就能找到洞。房东没搭理我,口中一直说着黑洞,黑洞,我们终究会跌入黑洞。他的整个身体都钻进了望远镜,还有那些球形巨猫,突然变小,一个接一个,掉了进去。

漂 浮

我并不清楚此时此刻是否身处房东所说的黑洞。

睁开眼睛,周遭黑暗,连一丝风也没有。我太轻了。我看不见自己,也感觉不到自己。我是谁?我只剩下了记忆。之前发生了什么?是坠落?是一阵猛烈的撞击?是一颗或者多颗星球撞击了地球?必然发生的事情,现在想来都没有什么意义。

我还记得,我终于找到了楼梯,只是,它已经严重变形,缩小成为一个洞,成为一条又弯又细的地道,唯有屈身才能一级一级向下。越往下,越黑暗,空间也越来越小,最后,我只能像蟑螂那样小心翼翼爬行。等我终于抵达,门已变形,那把唯有“34”号才能打开的锁却完好如初,我掏出钥匙,拧动它,推不可能推开,却可以借此打开一个缺口,刚好容我爬进去。什么也看不见,我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又从杂物盒里翻出蜡烛,点着,整个屋子被光塞满,感觉都要外溢了。我重新站立起来,木床在半空摇荡,窗口变成一面墙。顺着墙壁,我找到蟑螂经常出没的洞口,之前尚小,而现在,它裂开了,成为新的窗口,等我进入。而“ZL”很有可能并没有逃走,它只是循洞而去了。我铺平身体,紧贴地面,小心试探。洞口处有一蟑螂,挥动着极长的触须,似乎在为我指路。黑洞幽深,不见尽头。我知道,它不是天上的黑洞,而是大地深处的黑洞。

突然,巨大的轰鸣声从遥远的上方传来。一声,又一声。一声比一声更紧。

我感觉一切都在上升,上升的一切又以某种旋转的方式汇合。我那北面的窗口,也开始有光照进来。楼房肯定拔地而起,被抛了出去。我的屋子终于从整栋楼里脱离而出,犹如我脱离地面落于木床上,此时此刻,木床成为我的大鸟,在旋转中扑腾翅膀。可是,很快,窗口破裂,我和我的木床,墙上的挂物,以及那些被封印于图案中的兽,统统被抛了出去,融入巨大的漩涡。

在极速旋转中,我看见房东骑着望远镜,身后的巨猫连成一条长长的尾巴,消失于漩涡中心。

我来不及呼喊。万物不断脱离和分解,又不断重组,无限循环。

我想,如果当时爬进黑洞,结果会如何?可是,地球离我很远了,我失去了参照和中心。也许没有参照,更没有中心。就像“ZL”有可能是人名或者蟑螂,也有可能是坠落,还有可能是重力。或者,它什么都不是。就像我抬头仰望太空,融于那些可见或不可见的星河,群星都会组成眼睛凝视我,洞穿我。就像此时此刻,我变得很轻,接近于火,接近于光,接近于无限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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